第28章

    她不比连翘。连翘原是王妃屋里的人,又一向八面玲珑,哪里都能冒出头。她性子略直,也不是全然不会审时度势,不像茯苓,只要不挨打不挨饿——骂是不要紧的,又不会脱层皮——就成天乐呵呵。

    之先姑娘疑心王妃藏奸,不肯用也就罢了,自打从宫里回来,不知怎的就开了窍,她看得出,姑娘带她和茯苓来宝光寺,是亲近和重用的意思。

    既然姑娘有意,她自然是要为姑娘打算。这小子……半夏又看了郑忱一眼,这小子满脸邪气,她得帮姑娘看着他。

    车厢里几个人,各怀各的心思,车轮辘辘地滚过去。

    永宁寺很快就到了。

    永宁寺塔自动工到落成,也费了有三四年,嘉语进京时候,已经能在百里开外看到塔尖,如今更是雄伟壮丽得令人惊叹——当然嘉语是不会惊的,她从前已经惊过了,到这一世,就剩了叹息。

    这时候远远瞧见人头涌动,虽然天色尚暗,也不由头皮发麻,好在等车近了,自有羽林郎开道,走得还算轻松。

    “怎么这么多人?”嘉语问。

    “听说有高僧要开坛辩经,信徒闻风而来,聆听圣训。”昭熙和嘉语不一样,他是信佛的。

    嘉语原不清楚这回事,听哥哥一说,倒有了印象。只是她前后两世都没研读过佛理,就是高僧们辩得天花乱坠,她也听不懂。只皱眉道:“太后不会是专选了这一日来登塔吧,这么多人,要是……岂不是不可收拾?”

    昭熙连“呸”了几声:“三娘也不是杞人,怎么专管忧天?”

    嘉语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要真有乱起,两个羽林卫统领就算不全被刷下去,也得下一个,元十六郎瞧着是太后的人,下去的多半是元祎炬。元祎炬一下,就轮到她这个傻哥哥了——谁说她忧的是天呢。

    始平王府的车,又有昭熙刷脸,就是没有帖子,其实也是无碍的。

    自有人来指引车停。依次下车有昭熙、半夏。半夏扶住嘉语。郑忱走在最后。之前在车上,郑忱站位谨慎,还没被昭熙留意,这一出车厢,就有点高得鹤立鸡群了——亏得他还微微屈膝,昭熙还是多看了一眼,还要再看第二眼,已经被嘉语扯住:“哥哥,父亲他们人在哪里?”

    “公主、世子往这边请。”僧人收了昭熙的赏,笑得一脸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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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1.永宁寺塔

    始平王及家眷在西边厢房。嘉言往门口张望了几次,

    到瞧见昭熙的衣角,又扭头看窗外。贺兰袖抿嘴一笑。嘉语和昭熙进了屋,依次给始平王、始平王妃见礼,嘉言和贺兰袖起身避让。

    始平王穿宝蓝色长袍,掩不住眉目间英气勃勃。王妃穿得素,

    嘉言浅红,

    色与嘉语相近,

    其实以嘉言的容光,穿大红更合适一些,

    浅色倒委屈了她。贺兰袖穿的鹅黄,

    比金浅一点,戴的一水儿玉。

    ——不知道从前她来登塔观礼的时候,穿戴的都是什么,

    嘉语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嘉言还是气鼓鼓地不理她。

    上次在宫里,嘉言被太后和王妃联手轰出去,

    过了很久才知道嘉语和萧阮没成,

    倒是贺兰袖和萧阮订了亲,自此就开始看贺兰袖不顺眼,

    在母亲耳边左一个狐媚子,右一句狐狸精,被王妃掌了嘴才好些。

    还是贺兰袖好涵养,

    见了嘉语,

    也笑语盈盈:“三娘清减了。”

    嘉语也就笑着回应:“劳表姐牵挂。”

    嘉言在旁边哼了一声。

    “阿娘也很挂着你。”贺兰袖说。那倒是真的,

    她们从宫里回王府之后,

    首先要面对的麻烦就是宫姨娘。在对付宫姨娘上,两姐妹算是难得默契,对宫里、车里的事闭口不提,彼此避而不见。

    开头几日也就罢了,到宫里赐婚旨意下来,宫姨娘又昏厥了一次,醒来就逼着贺兰袖去给嘉语赔罪。

    贺兰袖哪里肯,只是拗不过母亲,偏嘉语还不受,躲到嘉言屋里去。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宝光寺。宫姨娘镇日在屋里哭哭啼啼,贺兰袖别提有多糟心了:明明元嘉语自个儿也不情愿,凭什么赖她!

    她这个不争气的娘,要不是——贺兰袖心里也清楚,就算始平王明媒正娶宫姨娘为妻,她也不姓元。何况真娶了宫姨娘,他爬不到今日的位置,而他对她们母女的歉意,也会少上很多。

    但总还怪母亲不争气,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要给元景昊做妾!

    后来还为元嘉语死了。

    她得到母亲的死讯,是很久以后了,当时惊愕得发不出声——之前她总以为,燕朝忌惮她与萧阮,不会真把她母亲往死里逼。之前总恨她紧着嘉语,比自己还多。到这时候方才知道痛。

    终究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她瞧不上母亲软弱、无能,那也是她的母亲。

    后来听说周乐好生安葬了她,又加了许多封号,也还是狠哭了几场,恨恨地想,要不是元嘉语,母亲原可跟着她享尽人间富贵。元嘉语能给她什么,她好端端公主做着,好端端王妃做着,可有什么事、可有哪一日,想过她的母亲!死后哀荣、死后哀荣有什么用!光想想都锥心沥血地恨。

    嘉语也头痛宫姨娘,只是在贺兰袖面前不肯落了气势,回应道:“有表姐在侧,以表姐机巧,想必足以承欢。”

    嘉言又哼一声。

    “阿言昨晚着凉了么?”王妃问。

    嘉言面上一垮。始平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是看得出三儿和阿袖不和,不过小孩子,哪有不拌嘴不吵架的,能好好说话就行。倒是阿言气性大,这气,得有两三个月了吧,王妃都快愁死了。

    嘉言跺脚不依:“阿爷就知道笑话我!”

    “好好好,阿爷不笑、不笑……”始平王一面说,一面只是忍不住。忽然昭熙叫道:“三娘你的婢子呢?”

    “哪个?”嘉语没反应过来,回头瞧了一眼,“半夏不是在这儿嘛。”

    “不是半夏,”昭熙看了一眼半夏,正要比划“是那个特别高的婢子”,半夏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回世子的话,那是茯苓,茯苓去净房了。”

    昭熙脸一红。

    元景昊面色就有些不好看:难不成这混账行子,竟瞧上三儿的婢子了?转念又想,昭熙年岁渐长,知好色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这次回洛阳,也是该让盼娘帮着相看……上次太后寿宴,听说去了不少高门女子,不知道有没有出色的。

    其实京里议亲早,女子十三四,男子十五六,家里就开始物色,并不一定要到及笄、及冠。王妃也婉转提醒过,只是元景昊没放在心上,他常年在外,连带昭熙也不在京中,总不能真个盲婚哑嫁。

    他不点头,王妃也不好越俎代庖。

    嘉语又问起昭恂。提到昭恂,始平王和王妃都喜气洋洋,连赌气的嘉言都时不时凑趣,昭熙虽然觉得,就一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乳臭,胖脸上一戳一个洞的小子,也值得这样,只是不忍扫了父亲和妹妹的兴。只有贺兰是真个哑了声——这才是一家子啊,她算什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之际,一个身量高挑的女郎正趁着夜色往永宁塔去。永宁寺外守了人,永宁塔下自然也守了人,天就快要亮了,再过得一刻,就是换班的时间,两个守兵都有些懈怠。

    一个说:“今儿贵人登塔,要是心情好,应该会打赏吧。”

    一个随口应:“可不是,那些会卖乖弄巧的,要入了贵人的眼,没准能一步登天,不过兄弟啊——”

    话至于此,眼皮微抬,猛地瞧见远远一个光点,一激灵握紧了枪:“那是什么?”

    “什么?”柳二跟着看过去,眼睛就直了,“鬼……鬼啊……”

    只见薄暮冥冥,一点白光,正迅疾无伦地朝着他们飞过来,像是流星,或者鬼火,越来越近了,两个守兵哆嗦着提起枪,这才一提起,手上又是一软,不对,是整个身体都软了,恨不能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哪里是什么光点,分明是个绝色小娘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她脚不着地,衣袂飘飘凌空而至,眼睛里似是两点寒星,只是扫过去,也冻得人动弹不得,最诡异的还是,她周身似是有光晕流动。

    不,不是似是,而是真有!

    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决然不会是鬼!佛门圣地怎么会有鬼!莫非是仙子下凡?

    两人这转念纠结间,仙子似是嫣然一笑,忽然又不见了。像是有极轻极轻一声笑,或者是“咔擦”——

    “……丁三郎,还愣什么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被一晃醒过来,“交班了!快滚回你的狗窝去,贵人都要来了。”

    “哦。”丁三郎呆呆应了一声,呆呆扯着伙伴下去了。

    接替的守兵看着两个踉跄远去的背影,把枪往地上一顿,笑着说,“往日里吃了亏,就算讨不回来,也要聒噪几句,今儿到安静。”

    “兴许是上次五十记板子,教他学了乖。”另一个守兵凑趣应道。

    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游一般走出去老远,丁三郎方才像是解了魇,喃喃地说,“二郎你给我一拳,给我一拳试试,我这不会还在梦中吧。”

    柳二抬手,却是给自己一巴掌:“……我也做个梦,我梦见菩萨下来了……”

    忽听得身后有人干咳一声。

    .................

    从“鬼”到“仙”再到“菩萨”走过一遭的郑忱,正脱掉高跷,又把身上的夜明珠——发上插的,腰间挂的,袖上镶的,鞋尖嵌的,一颗一颗摘下来,足足有二十余颗,与蚕丝索、衣裳、迷药、铁丝并在一处,提着往上走。

    偌大的永宁寺塔空无一人——没有人会被允许于太后之前登塔,就只有他的脚步声,鹿皮软靴踩在石阶上,原也没多少声息,但仍像是有回音,惊心动魄,动魄惊心。他会从这里,走向哪里?他也不知道。

    卯时正,太后与皇帝驾到。

    嘉语的侍婢“茯苓”一直没有回来,嘉语支了半夏去找,半夏又一去不返,嘉言分了紫株给她用,顺便埋汰几句,嘉语只是不吭声。

    始平王妃带了嘉语姐妹,并贺兰袖一起出迎。

    贵人们按身份、地位、受宠程度各就各位,各自寒暄、见礼不提。

    太后恼火嘉语上次拒婚,虽然过去也有小半年,也听说她在宝光寺一心祈福,但是一瞧见,就想起她在宫中三番四次的顶撞——毕竟到她这个位置,这世上也没多少人敢顶撞了,就只招手叫了嘉言和姚佳怡过去。

    贺兰袖斜睨嘉语一眼,嘉语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你救她这么多次,她可不念你的好。

    嘉语伸出食指,凌空朝她点一点,但笑不语:我予你的恩惠,比太后还多,你也没念我的好呀。

    她于她有什么恩惠,害死了她母亲吗,贺兰袖扭转头,自找人说话去了。

    “公主殿下!”声音是熟的,称呼却别扭——嘉语嗔道:“谢姐姐打趣我!”

    “不敢!”谢云然微屈膝行礼,被嘉语扶起,这才走上来与她并肩,“三娘如今可是正经食邑三百户的公主殿下,私下也就罢了,这等场合,还是呼殿下的好。”

    嘉语道:“谢姐姐再这么着,信不信我这就走!”

    “信,当然信。”谢云然笑了起来。

    两人走得近了,谢云然就有心想要问桃林中绯衣男子的处置,嘉语却不提,一门心思同她说些胭脂水粉,白玉琉璃,桃花杏花。谢云然何等灵敏,便知她是故意如此——她不想提,为什么?

    谢云然满心疑惑中,又陆续有人近来,这次接到请帖的人家细数起,其实不多,也不是每家都会带女孩儿来,比如穆蔚秋来了,李家姐妹就没来,郑笑薇来了,陆靖华没有来——许是成亲前不便见面。

    几人若无其事,无非说些别后见闻,贵人们结束了寒暄,由住持引领,太后与皇帝打头,开始登塔。

    永宁寺通天塔分九层,高四十九丈,从外头看,只觉雄伟非常,到里间才知道奢华无尽。三户六窗,皆绣柱金铺,门上铺首,檐下宝铎,尽用赤金,嘉语这一路数上去,竟数不清有多少枚,阳光打在金铃上,灿然夺目,如有风,则泠泠作响。

    姚太后定然想不到,这极尽奢华的通天塔,会是她爱子的葬生之地。那是冬天,腊月,堂哥元昭叙把刀交给她,他说:“你去,送他上路吧。”

    风吹得和刀子一样。

    那是嘉语最后一次登临此塔——之后不久,元昭叙一把火烧了它。

    那是深夜,塔中再没有人,青灰色的石阶在火光里楚楚,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最高最远的地方,一步,又一步,哒,哒,响得悲喜交加。塔外金铃响了一阵,又一阵,鬼影幢幢在火光里迎面扑来。

    那是地狱!

    谁也没有进过地狱,谁也不曾从地狱中归来——如果她和贺兰袖不算的话。

    但是那一夜,她就真真切切走在地狱里。

    她看到地狱里的刑具,看到寒光闪烁的刀山与剑树,鲜血和肉丝就挂在刀刃剑尖上,有人挣扎着想要后退,被青面獠牙的小鬼狠狠抽了一鞭;看到那鞭梢上的倒钩与棘刺,看到罪人惊恐的眼睛和哆嗦的腿;看到热滚滚的镬汤,镬汤上正越来越快下坠的人影,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面孔,她看不真切那是谁。

    也许是她见过的,她爱过的,她怨恨的,她惦记的……谁知道呢。

    嘉语漠然随人流往上走——近百贵人与官眷,也没有哪个,有这样冷淡这样漠然的一双眼睛。

    她看到炽热的火焰,熊熊,与她手里的火把交相辉映,密密麻麻的汗珠,沿着脊柱生出,顺着脊柱往下流。

    有人在火里声嘶力竭地哀嚎,小鬼哈哈大笑。

    然后是毒蛇,有千条、或者万条,纠缠的、蠕动的毒蛇,斑斓的身躯,吐着信子,缠在罪人的身上,沿着小腿往上爬,钻进眼睛里、耳朵里……无孔不入,你能看到扭曲的面孔,但是已经听不到哭泣。

    又有拔舌,有蒸煮,有人被置于俎板之上,刀斧之下,横腰欲斩。

    我不怕。她对自己说。过去这么久,她像是还能隐隐听到画壁中从前的喃喃自语,我不怕,就算日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先杀了那人——那人是君,是兄,是她的杀父仇人!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嘉语抬头,目光在空中与贺兰袖一碰,又各自移开。她在窥探她。

    那时候贺兰已经和萧阮在一起。更准确地说,那之前,就已经勾搭上了。嘉语不清楚来龙去脉,推测该是洛阳岌岌可危之时,贺兰帮萧阮拿到兵符。萧阮在军中原就有根基,又有天子令在手,自然不难一呼百应。是有萧阮与元昭叙的里应外合,才有洛阳城一朝陷落。

    元昭叙拿下洛阳,萧阮居功至伟,她因此得到机会……手刃仇人。王妃是早带了一双儿女出城,城中她父亲的血裔就只剩下她。

    那时候她没杀过人,她连鸡都没有杀过。她战战兢兢,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通天塔里,走在地狱变的壁画中,几乎以为自己就在地狱——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地狱不是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

    整整两层地狱变走完,地藏王菩萨的宝冠赫然在望,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壁画不可谓不精美,只是越精美,就越逼真,越逼真,就越可怖——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谁手里没攥过一两条人命,谁敢说,生平无一事亏心?

    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永宁寺住持自然极有眼光,恰到好处解说道:“地藏王菩萨功德早已圆满,只因在仞利天受佛祖嘱咐:“释迦佛入灭到弥勒佛下生人间之前,六道众生都由你来教化”,地藏王于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即便是在地狱中受苦的罪人,只要虔心向佛,称念菩萨名号,就能得到菩萨愿力。”

    地藏王菩萨莲座之下,无数仰望的面孔,喜悦都浮在眼睛里,光晕从背后升起,祥云朵朵,那是被洗净的灵魂。

    住持话音方落,就听得人群中有个少女清润的声音:“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有人侧目,更多人跟着诵念佛号,连太后也含笑,双手合十。

    皇帝目色微沉,他像是想要伸手抚一下壁画里喜悦的灵魂,但是最终也没有,只低眉,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嘉语心里哼了一声,谢云然低声道:“你家表姐,可真是个妙人儿。”

    当然妙。方从地狱变的惊魂中出来,这一众贵人,哪个不想念一声阿弥陀佛。只苦无机会。有贺兰袖带这个头,就都有了台阶。不说感激,好感总要添上一分——也就她才能够抓到这个时机。

    倒是正正能做萧阮的贤内助。嘉语不无含酸地想。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她是明明知道,只是做不出来。

    讨人欢喜,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

    再往前,是龙树菩萨,观音菩萨,常悲菩萨,陀罗尼菩萨,金刚藏菩萨,画像栩栩,各有姿态。

    接着黑衣黑马黑幡的招魂使者,又有秦广王判案图,亡人渡河图,五官王举秤量罪图,最后轮转王判决图,再之后是六道轮回,就走完四层浮屠了。贵人素来出行以骑马坐车居多,要不是因着太后与皇帝在此,怕是要走一层,歇一层,饶是如此,到四层走完,也有些喘,只是咬牙硬撑。

    第五层是天龙八部听佛证道。

    天众色美,龙众取水,修罗好战而多疑,而夜叉勇健。干达婆飘渺,迦楼罗头顶如意珠,展开金翅,足以覆天盖地,它以毒龙为食,到临终时,诸龙吐毒,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肉身烧尽,只余一心,青如琉璃色。

    皇帝命终之时,大约就如迦楼罗,嘉语想。他被囚在这高塔之上,只着单衣,面色青紫,他问:“能给我块头巾么?”

    她没有应声。

    他抬头来,认出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妹妹,他原本是要杀了她,但是看在萧阮的份上——反正众所皆知,宋王妃懦弱无用,想是留了也无妨,不想有今日。他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嘉语亮出匕首。

    皇帝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天子之死,不加以锋刃。这时候塔外的风刮得鬼哭狼嚎,金铃乱响,嘉语犹豫了一会儿,收起匕首,取下披帛递过去。那天晚上,元祎钦自缢身亡,谥号庄烈,兵甲亟作曰庄,刚正曰烈。

    这时候皇帝并不知道这些,嘉语看他,他就冲她微笑。

    贺兰冷笑一声,她自然知道皇帝最终的结局。只是元嘉语恐怕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得到这个弑君的机会,并不是因为她是当时洛阳城里元景昊唯一的骨肉,而是因为她——她想要她背上弑君之名。

    ——她就和皇帝当初一样,是想过要斩草除根的。

    她向萧阮提出这个建议,说的是:“三娘心痛姨父和表哥的死,定然是恨不能手刃陛下。”

    萧阮当时斜斜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他是知道弑君的后果的。

    “让三娘送陛下最后一程,既是了了她的心愿,即便在陛下,想必也是服气的。”贺兰袖想了想,又补充说,“如今三娘,不过是比死人多一口气,没准出了这口气,反而能活过来呢?”

    便是活过来,也再没人救得了她,如果她果然手刃天子的话。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皇帝是自缢身亡,对谁都交代得过去。到次日验尸,也没有人找到他自缢的工具,该是烧了。

    倒是难得地聪明了一回。

    弑君的罪名最后还是落在元昭叙头上,元昭叙扛不住天下群起而攻之,退出洛阳。那个没用的东西,贺兰袖嗤之以鼻。

    到第七层,已经有贵人吃不消,不得不向太后告罪,太后自是好生安抚,留她们歇脚,永宁寺自有人安排周全,余下人或仗着年轻力壮,或名利心炽,或一心向佛,继续往上,第七层、第八层……终于到塔顶。

    从窗口往外,向东,正正能看到太极殿顶。

    第九层画的是佛陀讲经,就再没有任何妖魔鬼怪,也不见凡尘俗世,所过之处,皆是菩萨,罗汉,尊者,无不面目祥和,举止优美。住持的解说也动人之极:“……佛陀说,你们持戒,如贫穷的人得到宝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灯,和我住世,并没有不同。”——说的是佛陀涅槃。

    忽然有人“啊”了一声,随即一声尖叫:“有人!”

    “有刺客!”

    “保护太后!”

    “陛下!”

    随行的羽林郎哗啦啦全涌了上来,把贵人们、特别是皇帝与太后团团围住,太后将皇帝护在身后。母亲把女儿护在身后。谢云然拉住嘉语的手。所有人都仓皇往前看去,那是壁画的尽头,佛陀已经交代完后事,双手合十,涅槃而去。身下祥云朵朵,天乐袅袅,吉光普照。

    吉光下有人!

    大红法衣,衣上团团,是金光闪闪绣的卍字纹。

    却金冠束发,并非僧众。

    他背对众人盘腿面壁而坐,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只低眉敛容,诵念一声:“如是我闻!”

    ......

    作者有话要说:

    被囚在佛寺里,觉得冷,问人要头巾的是孝庄帝元子攸。皇帝取了他部分际遇作为原型。明光殿手刃权臣的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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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礼佛至诚

    “大胆!”十六郎按剑上前,

    他心里懊糟透了:他今儿领军,负责永宁寺安危,闹出这档子事,他责任不小。

    正要再喝问:“什么人!”却被太后阻止:“且慢!”

    “太后?”十六郎不解。

    太后像是深吸了口气,颤巍巍抬手,

    指着那人面前的壁画说:“你瞧……他的法衣。”

    贵人的目光都往壁画上看去,

    几乎是不约而同,

    倒吸了一口气:但见壁画上,祥云之下,

    凡尘之中,

    站了位尊者,穿的正是大红法衣,衣上团团绣了金光闪闪的卍字纹。尊者微张嘴,

    那口型,可不是正是个“如”字?

    如是我闻。

    略读过佛经的都知道,

    佛陀诸弟子中,

    阿难尊者多闻第一,佛陀涅槃之后,

    凡有传道,都以“如是我闻”开头。

    如果那人转头来……如果那人的眉目,果然竟与阿难尊者一模一样,

    那、那……

    天人下凡,

    那可不是一般的祥瑞。

    心怀叵测的刺客顿时变成瑞气千条的祥瑞,

    十六郎还真愣了片刻,

    眼看太后莲步微移,就要走上前去,十六郎与皇帝几乎是同时出声:“太后不可!”

    “母亲不可!”

    有皇帝发话,十六郎识趣住嘴。皇帝道:“且不管这人是……凭空出现在这塔顶,住持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罢?”皇帝原本是想说“是人是妖是鬼”,终究也怕于佛不敬,临时吞了这几个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众贵人心中都人忍不住想:天子虽然年少,这天大的祥瑞面前,竟有这份镇定,果然不凡。

    以永宁寺住持的定力,便泰山崩于前,大约也不能让他惊到这份上。

    当时双手合十,唱一声佛号,方才略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永宁寺落成之后,即刻上下清场封锁,遣得力弟子看守,所有钥匙,都只在老衲手中,但便是老衲,也不曾步入此间。”

    停一停,又道:“自塔落成,老衲便与诸位师弟于塔下诵经,有一月之久,到今晨方止,如这人是一月之前留在塔中,便还在世,也……”

    原本是永宁寺塔落成,就要请太后前来,奈何钦天司算来算去,愣是找不到良辰吉日,所以才一拖再拖。

    道家有辟谷,佛家并无此说,如果是道家来砸场子,就不该身披佛家法衣;如是佛家,一月之期,不死也该脱层皮。也有可能是在永宁寺落成之后,一月之前,就带了食物上来。但是一月所需,食物与水分量不少,这寺中僧人封塔之前,有过清场,绝无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除非……除非寺中有人,里应外合。皇帝心里这么想,也知道没有证据,这话便是天子,也不便轻率出口。且不说太后笃信神佛,永宁寺住持佛法精深,也不至于为谄媚皇家,做出这等事。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诸位贵人能想到,住持自然也能想到,合手又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请施主遣人检视塔中门窗。”如果没有僧人里应外合,有人要潜入此塔,必然会在门窗上留下痕迹。

    不知道半夏打扫干净没。嘉语心里有点担忧,虽然担忧也没有用。。

    当时天色还暗,郑忱选的原本就是偏门,又迷倒了守卫,半夏要做的,不过是扣好弹开的锁,然后接住郑忱从窗口抛出来的包袱。能烧的一把火都烧了,不能烧的……也不过就是些夜明珠罢了。

    原本按计划,半夏应该来得及赶回来复命,但是她没有……该不会出事罢,嘉语想。

    为了完成这个局,可花了不少功夫,衣裳,妆容,迷药和铁丝多亏了有安福安康几个,夜明珠又拆了她好几件首饰。倒不是她建议他扮阿难。她只是把永宁寺塔顶的壁画描述给他听,他自己选的阿难。

    选阿难意味着什么,他该比她清楚,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谢云然已经看了她好几眼了。嘉语也知道瞒不过她,更瞒不住郑笑薇,不过,她倒不担心她们谁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永宁寺住持圆滑地并不点明请哪位施主派谁去检视门窗,太后又不作声,皇帝看了十六郎一眼,十六郎迟疑:“太后?”

    皇帝暗自咬牙。

    太后道:“你去问问也好。”

    口中这么说,眼睛仍凝视面壁人。她自幼熟读佛家经典,自然知道阿难尊者,知道阿难与摩登伽女的纠缠。佛经上都说,阿难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发话,十六郎只好领命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左右看护好两宫与诸位贵人。

    太后举步往壁画尽头走过去。

    “母亲!”皇帝再一次出声阻止,“此人虽然身着法衣,但是法相不明,母亲还是、还是等十六郎回来再说?”

    一众贵人也纷纷劝谏:“太后玉体贵重,不可轻易涉险。”

    “吾意已决,”太后唇边含笑,说道,“本宫礼佛多年……此佛门重地,自有佛祖保佑,众卿勿忧!”

    连嘉语也不曾料到太后痴心至此,眼角一抽,谢云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三娘子——”

    太后在羽林郎的簇拥下往前走,后头再跟着贵人女眷,到走了七八步,示意羽林郎不要再跟进。羽林郎虽然不敢不从,心里却无不暗暗叫苦,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人……他们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连羽林郎都住了脚步,诸贵人也不敢造次,纷纷停步。

    面壁人仍在面壁,恍若不闻,不见。

    太后终于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还低着头,但是在太后的角度,从额头的弧度往下看,只觉庄严无比,俊美无比,太后生平阅人也多,但是美到这等惊心动魄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就是阿难了,这就是阿难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响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启唇,问话,“因何来此?”

    那人举眸,眸光如银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银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个时刻被倾泻下来,如水清澈,如沙细软,如金闪亮。他微微颔首,轻笑,然后星目闭合,身体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却不甚清楚,也不知是谁家儿郎。

    唯郑笑薇脱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里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暗自点头嘉许。

    “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莅临,凡胎俗体,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

    “……想来稍事休息就会醒转。”

    太后迟疑,住持又补充道:“此处即有静室,可供贵人歇脚。”

    太后大喜:“请大师带路!”

    ——竟用到一个“请”字,可见谦卑。

    皇帝又皱了一次眉,他这个母后啊……怎么都等不及十六郎回来。谁知道这个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人,他可不信真有阿难尊者降临。有心要阻止,奈何羽林郎已经抬起少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住持往里去了。

    剩下这几十号贵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皇帝苦笑道:“既逢此奇事,少不得要请诸位爱卿在此稍候了。好在此处风景尚佳——”一旁伺候的永宁寺僧人何等机灵,应声就道:“陛下与诸位贵人,请随小僧游赏。”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贵人们都很识趣,三三两两,或观赏壁画,或极目远眺,嘉言被母亲拘着,回头瞧时,嘉语早湮没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眼见得人都散开,皇帝低声吩咐小顺子:“去,把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娘子,给朕找过来。”

    小顺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没头没脑的,却上哪里去找人!只是皇帝这么吩咐了,便是为难,也少不得领命。

    谢云然道:“三娘子,我们去那边看看罢。”

    嘉语知她是有话要说,应道:“好。”

    往南能看到宣阳门,再远是洛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极高,远远反射过来,一波一波金色微澜。洛水上有永桥,过了桥是铜驼街,沿铜驼街,东有四夷馆,打头一个叫金陵。

    然而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景致,都变成方方块块,像小儿玩的七巧板。人马在其间,微细如蝼蚁。

    风缓缓吹过来,发丝掠过面庞,也带着苍金色的影子,这是暮春,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谢云然眼看着远方,低声问:“三娘子,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她出身高门,家族以诗书传世,却并非食古不化,但是向太后献谄这种事,谢云然自问做不出来,在之前,她以为嘉语也做不出来。

    ——从前的嘉语确实做不出来。

    嘉语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谢云然等她解释。

    “是郑公子所求。”嘉语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个说辞可以说服嘉言,不足以说服谢云然,“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为什么?”谢云然并非多事之人,却也忍不住问。

    嘉语心里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见过李夫人之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她不是没有给过他别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阿难,所以,他注定是要这条路,他注定会变成一把好刀,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只是这话,不好同谢云然说,又不愿谎言欺瞒,所以良久,方才踌躇道:“我、我想……”

    “三娘子总说没去过金陵可惜,不如什么时候得了空,来我家坐坐,我家倒还有些江南风物。”谢云然忽地改口,嘉语起初吃惊,随即就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贺兰袖笑语:“表妹在这里,倒教我好找。”

    如果说谢云然和郑笑薇都是因为知道郑忱在嘉语手中,所以会猜到这个奇怪的阿难尊者与她有关的话,贺兰袖就纯凭推测——推测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这一世横空出世的祥瑞,是嘉语一手策划。

    因为半夏与茯苓的无故失踪,也因为……不可能再有别人。

    她去找过郑笑薇——小顺子和皇帝隔得远,她距离郑家母女却近。可惜郑笑薇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可怕,眼神更可怕,像是再多听半个字就会昏过去似的。那可不像是她认识的郑笑薇,贺兰袖想。

    郑笑薇口中问不出,就一路杀了过来。她倒是想单刀直入,奈何有谢云然在,不得不委婉些,当时笑吟吟道:“表妹和谢娘子看得好风景——表妹就当真不好奇,那壁画下打坐的,是个什么人?”

    嘉语淡然应道:“我不比表姐博学多才,哪里知道是个什么人。”

    “谢娘子也不知道吗?”贺兰袖话锋一转。

    谢云然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贺兰袖:……

    合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油盐不进是吧!

    ....................

    静室中。

    形貌酷肖阿难尊者的少年已经悠悠醒转:“这、这是哪里?”少年喃喃地问,墨如乌玉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已经将室中远近人物看了个大概,最后落在太后脸上,一本正经问:“小娘子掳我至此,意欲何为?”

    太后:……

    她上位多年,敢正眼看她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何况称她小娘子!——以她的年岁,也已经不能再被称作“小娘子”了。

    但是被少年这么清清脆脆地叫上一声,倒让她恍惚想起闺中,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照进来,染得一室朗翠。虽然彼时并无今日锦绣成堆、金玉满堂的气象,但是人年少的时光,总让人怀想和追念。

    一众羽林郎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是该冲上去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呢,还是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

    还是住持把持得住,干咳一声,说道:“小施主慎言!”

    少年眯着眼睛把住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住持的光头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伸手去摸头顶,一脸“还好还好头发还在”的庆幸,随即又低头,瞧见身上袈裟,“啊”地一下跳起来。

    他这一动,羽林郎如临大敌,将他团团围住,却听他叫道:“原来是你这个秃驴搞的鬼!”

    这句话出来,众人又掉了一地的眼睛:说好的体态端庄呢!之前那个低诵“如是我闻”动听如梵音重现的阿难尊者呢!

    住持更无语凝噎——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当着他喊“秃驴”了好吗!

    要不是有太后在此,便是他几十年修为,怕也忍不住要犯嗔戒。只是听太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满心怒火便都熄了个干净,换了祥和之色,低头不住诵念:“阿弥陀佛!”

    少年像是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呆了片刻,忽又扯开袈裟,叫道:“反正我不做和尚!”

    太后莞尔,却看向住持。

    住持心里实在愁得很,只是太后面前,又哪里敢露出来,只苦心劝道:“老衲……并无此意。”

    “那就好。”少年从软榻上跳下来,犹自念叨,“不像那些秃驴就好。”抬头一瞧,羽林郎还拦住去路呐,又瞧向住持,质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仍不发话。

    住持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施主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倒也爽快:“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住持又诵一声佛,方才回答道,“这是永宁寺通天塔。”

    少年皱着眉,像是要想好一会儿才想得起永宁寺是什么地方,末了来一句:“好吧我知道了,这是永宁寺嘛,我又不当和尚,老和尚你就行行好,和这几位大哥说说,放我走了吧?”

    住持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却不得不耐住性子再与他说道:“可是老衲还有话要问施主。”

    少年眼珠子乱转一阵,许是确定了没有老和尚发话,自己绝无可能从这一众全副武装的羽林郎中突围出去,便只撇撇嘴,不耐烦地道:“那你快问!”

    “敢问施主,是如何进的我寺通天塔?”住持问。

    “你问我?”少年又跳了起来,被羽林郎齐齐一瞪眼,又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去,嘟囔道,“老和尚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一觉醒来,就、就成这样啦!”

    少年摊手,眉目里都是困惑的颜色。

    永宁寺住持这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见过的装神弄鬼比吃过的斋饭还多,所以得到这个回答,丝毫都不觉得意外,只又追问:“那么施主身上这件袈裟,又是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永宁寺通天塔中壁画,都是重金聘请画师,专为浮屠而作,普天之下,独此一份,这少年郎,如果说光只长相绝似阿难尊者也就罢了,这货一身袈裟,却不是天生能长成的,莫不是哪个混账把图样泄露出去了?

    “不知道!”少年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不仅答得干脆,做得更干脆:他还利落一扯,把袈裟扯下来,丢在一边,就只穿了中衣,大大咧咧说道,“反正我不当和尚!”

    这!住持微微一怔,还要说话,太后却开了口:“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做和尚,你倒是说说,谁让你做和尚了?”

    少年张口要答,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永宁寺住持,然后目光在羽林郎面上逡巡一遍,摇头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太后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少年说,“反正和尚喜欢拉人入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小娘子,你们把我弄了来,真不是要我做和尚?”又一声“小娘子”,太后双颊一热,却问:“你不是和尚?”

    “当然不是!”

    “那……你知道阿难尊者吗?”

    少年愣了一下,眸子微微往上,凝住,过了片刻方才答道:“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名字倒是很好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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