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她想,

    心里又多三分怜惜。

    主宾落座,

    嘉语吩咐茯苓取茶具来——与一般北人家中不同,

    寺里原是常备茶具与茶叶。茯苓心细,习得一手好茶艺。

    嘉语笑吟吟道:“上次姐姐为我煮茶,

    我就借花献佛了。”

    谢云然目视翻滚的沸水,

    说道:“陆娘子大定了。”

    “这么快!”话这样说,

    实则并不意外。

    谢云然道:“陆娘子想着春光好,

    想请姐妹们去家里聚上一聚……我是来给三娘子送帖子的。”

    嘉语忙欠身道:“使个人来就成了,何须姐姐亲自跑一趟。”

    “是我和贺兰娘子帮陆娘子拟的客单,”谢云然道。

    嘉语:……

    她这个好表姐动作倒快。

    “我看三娘子今儿气色倒好。”如果说见面时候说这句话,多少是客套,这时候说来,明显是欣慰了。

    嘉语微微有些感动,却无从辩解,只道:“表姐能得偿所愿,我也替她高兴。”

    谢云然吃惊道:“令表姐……”

    嘉语不好把说实,只含混自嘲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也不好再不懂了。”

    谢云然心下愈惊,想道:莫非贺兰氏也对宋王……

    想起在宫里时候,嘉语屡次对贺兰袖不假辞色——难道她是一早就知道了?一时竟也想不明白:以嘉语和贺兰的关系,贺兰怎么敢横刀夺爱?她倒有心要开解,只是嘉语的颜色,并没有哀伤的样子。

    静默中茯苓上来分茶,茶香盈室,嘉语浅啜一口,还是觉得苦。她有意岔开话题道:“难得谢姐姐来看我,今儿天气也好,不如我们上宝石山看花罢,今年桃花开得好……”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间吵嚷。

    嘉语皱眉,半夏微一躬身走了出去,不过盏茶功夫,就领了个人进来。

    是个布衣少女。

    约十七八岁,身量颇为高挑,散披着发,被领到屋当中,抬头怯怯扫了一眼,又迅速低眉,神色间惊慌,像是被追赶的鹿。然而就这一眼,莫说嘉语,就连见多识广如谢云然,都是眼前一亮。

    世间竟有这等美人!

    什么叫“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嘉语到今儿才算见识到。她从前见过的女子,从苏卿染到贺兰袖,言行举止,气度家世,都有加分,而这一位纯以色胜。大约只有郑笑薇能与她媲美。

    心里暗暗吃惊。就听得半夏说:“这位小娘子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被安侍卫看到了。”

    “奴、奴家碰到几个轻狂少年……就、就想进来躲躲……”布衣少女像是怕得狠了,一直低垂着头,也不敢抬起,也不敢看嘉语和谢云然,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若换了别个,嘉语少不得问一句“他们为什么追你”,但是到这个少女头上,那就是完全不必问的一个问题——果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只是嘉语和谢云然都没有什么侠义心肠,这时候对望一眼,心里想的却是:竟有人敢来宝光寺撒野!

    正疑惑,外头又有了动静,虽然远,也听得出是男子声音,嘉语一时恼了,吩咐半夏:“叫他们滚!”

    又同茯苓说:“带这位小娘子下去,好生安置,等风头过了,再领她出去。”

    茯苓半夏领命。那少女像是甚为感激,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只退几步,深深鞠了一躬。

    待人都退出去,嘉语这才转脸,略带歉意道:“让姐姐受惊了。”

    谢云然摆手道:“三娘子和我不必这样客气——只是我疑惑,这疏影园墙高院深,就方才那个娇怯怯的小娘子,却如何进得来。”

    嘉语心道我前儿逃命,从楼阁之上跳下去也是有的,情急了挣命,哪里还顾得上娇怯。遂辩解道:“我瞧着那个小娘子身上有泥,怕是翻墙过来——我、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呢。”

    谢云然愣了一愣,笑道:“……我也是。”停一停,又说,“还很知礼,却不像小门小户。”就是有点怪怪的。

    这说话间,半夏去而复返,回禀道:“安侍卫回来说,外头是宜阳王的家奴。”

    牵扯到主子,无论安福安康还是半夏,都不敢擅自做主。

    宜阳王是高祖族弟,要论起与皇室亲缘,其实也不算近。这人很会钻营,先帝时曾为定州刺史,后来贪纵太过,被太后罢免。如今闲居京师,也有七八年。时人以商贾为俗,这位倒是荤素不忌,在洛阳城里开了连片的花楼、赌馆、典当铺。他是宗室,等闲人也不敢招惹。

    在嘉语记忆里,他和周乐关系不错,后来周乐主政,他很风光得意了一阵子。

    说起来周乐身边还真是聚满了各种五毒俱全的人物,嘉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特么他的爱好是养蛊么。

    却没有听说过宜阳王好色,猜想他多半是看中了美人姿色,想弄到花楼当头牌也不一定。

    他辈分高。嘉语也不好出头替长辈教训家奴。当时迟疑,半夏又说道:“安侍卫也问了怎么回事,他们说,小娘子欠了债。”

    “欠多少?”嘉语问。

    “说有十余万钱。”

    嘉语扶额,要是小额欠款,她替她还了也无妨,可这么大一笔……要不呢,就是宜阳王见色起意,设局害人,要不呢,就是那个看上去又知礼又娇怯的小娘子,是个烂赌鬼。嘉语心道我这里又不是大理寺,还能把双方都叫了来给他们断案?

    便只道:“这样罢,你叫安福去和他们说,始平王家眷在此,不愿意见他们佛前生事。”

    ——她说“始平王家眷”,不提具体身份,是料想对方忌讳王妃会多过她;“不愿佛前生事”是借佛说事,言下之意,出了这个门她不管,她这里,他们休想带走人。这是个折中的方案。

    半夏领命去了。

    谢云然道:“三娘子总不能一直留着她。”

    嘉语说:“我也没想一直留着她。”

    “那三娘子的意思是……”

    嘉语道:“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然看到了,总不好让人从我眼皮子底下被掳走。先留着罢,横竖有的是地方。没准多等得几日就散去了。宜阳王叔德高望重,总不会为着这么点事亲自登门,来问我个小辈要人。”

    德高望重云云自然是胡扯,但是说到最后,倒有些犹豫,以宜阳王为人,这种事还真未必就做不出来。

    “那位小娘子如此颜色,恐怕终不能幸免。”谢云然叹了口气,“三娘子不嫌我多事,我倒有个主意。”

    “谢姐姐请讲!”

    谢云然道:“外间那些奴才,只道是贵府救人,想必不会留意我的车驾。等天色晚些,叫她换上侍婢衣物,与我一道出门,兴许能够避过耳目。”

    她心里思量,三娘子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肯伸手,怕是看中那少女绝色,想留在身边待日后贺兰出阁,一并送与宋王,给贺兰添堵——这原是寻常妇人家的手段,谢云然并不想她如此。

    ——人做过什么,都会留下痕迹;一旦发现手段有效,就像是匠人习得一门手艺,会忍不住反复使用,越堕越深。谢云然喜欢嘉语,便不她想落到这个境地。

    她这样想的时候,却是忘了,嘉语自幼丧母,并不精通后宅手段。如若她精通,从前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嘉语闻言笑道:“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有劳谢姐姐了。”

    谢云然微笑:“举手之劳。”

    闲吃了两盏茶,便要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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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鸟鸣山幽

    两人换过衣裳——女装不便。北朝风气,

    女子着男装也是寻常。谢云然穿杏子色,

    嘉语穿月白,又摘了坠子、簪子,

    重梳了发,带上半夏、茯苓,

    以及安平、安顺,就出了门。

    宝光寺原是依山而建,山不甚高,

    一路风光却好。草木葳蕤。早春的颜色最是鲜妍,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光斑晃动,

    树叶轻翠。又花开明艳,

    莺飞燕舞,

    满目春色如许。

    暖风熏得人欲醉。

    嘉语听说谢家有意将谢云然许给崔家子。她在信都曾借宿崔家,

    这时候有意无意提及:“……九娘子温柔和顺又大方,

    十二娘还小,

    天真得很……”

    宝石山游人不多,

    鸟鸣山幽,

    花开似锦,

    一路芳草嘉树。

    毕竟常日在闺中,少有出门。起先兴致盎然,

    到后来渐渐疲乏。抬眼时,

    远远看见飞檐一角。嘉语大喜道:“前面有路亭,

    谢姐姐,

    我们上去歇会儿吧。”

    谢云然额上也稍稍渗出汗来,因笑道:“好。”

    紧走几步,豁然开朗,却是个半亭,亭后逶迤,拖出九曲回廊,都掩在桃李丛中。桃红李白,风过去,缤纷如花雨,煞是好看。嘉语举步要进,忽然闪出两名侍卫,阻拦道:“两位止步!”

    嘉语抬了抬眼皮。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多,却都衣饰光鲜,气度不凡,那侍卫也看得出他们来头不小,只是主人有命,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家郎主在此与人对弈,不欲被打扰,还请几位绕道。”

    到这里来下棋,这家主人倒有几分风雅。但是这样霸道,嘉语没吱声,半夏上前叱道:“这亭子既建在山间,想是为了方便路人歇脚。你家主人凭什么独占,难不成这亭子还是你家私产不成!”

    那侍卫却不恼,笑容可掬道:“……正是。”

    嘉语闻言,目光越过他头顶。亭子上有方匾额黑底金字,写的“冠云亭”,字迹古朴遒劲,下方落款“崔原”。

    原来是崔家人。

    嘉语心想:即便是崔家人出钱出力建的亭子,总还是为了方便路人、惠泽乡里,并非崔家私产。

    只是顾念谢云然,这些话也没有出口。

    也不去看谢云然,免得她羞恼——以谢云然的敏锐,自然也会看到这几个字——只喝道:“多嘴!我们走!”

    半夏垂头应了。嘉语刚要转身,就听得“噗嗤”一声笑,然后少年揶揄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元三——”

    “小郎君认得三郎?”谢云然适时开口,把少年说了一半的“娘子”堵了回去——他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的人哪,洛阳是谁的地盘,他就清楚得很。

    反倒嘉语懵逼:“这位小郎君——我们……见过?”

    没被认出来,少年眉宇间略为窘迫的羞恼,又强撑出漫不经心,阴阳怪气嘲笑道:“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哪,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信都城外,当时三……三郎还和那个小贼在一起。”

    他提到信都,嘉语已经吃了一惊,再听得“小贼”,确定是周家五郎无疑。上次见面,天色已晚,他蹲在树上,像只大号的猴子,如今倒人模狗样穿了褒衣博带,大袖翩翩——难怪她认不出来。

    他几时来的洛阳……他来洛阳做什么——可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洛阳可不是信都。当下里冷笑一声,说道:“我倒不知道,渤海周家的规矩,族弟呼族兄作贼。”这话是反击,也是解释,她可不想谢云然真以为她与什么小贼有瓜葛。

    周五郎急得白眉赤眼:“哪个是他族弟了、哪个是他族弟了!”

    嘉语心道莫非渤海周氏这时候还没有认下周乐?还是说,周乐确然高攀了渤海周氏?时人重门第,小姓冒充高门也是有的……但如果真是冒充,周乐如何敢去信都、周家人聚居之地,就不怕被打死?

    这狐疑间,就听得周五郎叫道:“……我是他族叔!”

    嘉语:……

    “你是他族叔?”嘉语微怔之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之前也想过种种可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许笑、不许笑!”周五被笑得面红耳赤,只恨手边没有弓箭,不能叫这个可恶的小娘子闭嘴。

    ——要在信都,他早让她闭嘴了。

    这一下,连谢云然也不由莞尔。更休说其他人了。

    周五毕竟年纪小,心智不足,一时恼羞成怒,右手就按到了腰间佩剑上——也亏得他,平日里不是用弓箭就是用刀,这次上京,被哥哥威逼着,换了把没开刃的剑,虽然没开刃,用来吓唬吓唬小姑娘还是可以的吧,他无甚把握地想——上次他拿箭对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多害怕。

    但是她不害怕,她身边这位,她身后两位,难不成也都不怕?

    他这一动,嘉语身后的人也动了。安平、安顺原是始平王的亲兵,被发配了来护卫三娘子,这么个嘴里能淡出鸟来的活,好不容易有点动静,眼睛里都能放出光——但愿这小子能在手下走上几个回合。

    春光明媚里突如其来的杀气,空气一时像是凝结了,连在树上聒噪的鸟儿,都呼的一下惊飞不少。

    也有呆头呆脑栽落在地的。

    “几位郎君!”周五在全心戒备中,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敝上有请!”

    嘉语抬头,亭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五官只能说平常。素蓝色长袍也不甚新。语气很恭谨,却不卑微。

    大约是门客。

    嘉语冷笑道:“你家主人好大架子,当普天之下都你家奴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敢,”男子拱手道,“敢问郎君贵姓?”

    “姓元。”嘉语道。洛阳城里姓元的人家,原本也无须解释太多。

    男子目光又移向谢云然,显然他很明白这一行人中,哪个是主子,哪个是下人。谢云然应道:“免贵,小姓王。”

    男子微笑道:“元郎君,王郎君,敝上正是觉得,不合让底下人冲撞了两位,才扫榻以待。”

    这场面话说得动听,嘉语和谢云然对看一眼,又看周五。周五面上果然有忿忿之色,就要开口,被男子稍稍拉开,轻言细语几句。周五眉目里仍是不悦,终于一甩手,蹬蹬蹬走了进去。

    男子这才又笑着过来,对嘉语和谢云然拱手道:“周小郎君年纪尚小……”

    “我才不小!那丫头比我小!”周五的声音遥遥传来,男子面上的笑容却并不因此减弱半分。

    反倒嘉语多少有些尴尬起来,问道:“敢问……贵上是——”

    “敝上姓崔,行九,”男子殷勤道,“与周二郎于此对弈,两位郎崔九郎,正是与谢云然议亲的崔家子。原本嘉语就好奇,能让崔七娘不惜私奔的周二是何等人物,又听到有崔九在,好奇心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擅自做主应道:“我行三。我这位朋友行二。”

    其实谢云然行五。

    她应了声,谢云然就不便再反对——毕竟客随主便,何况她心里,也未尝不好奇。

    “元三郎、王二郎君,这边走。”那男子恭恭敬敬地说。

    进了亭,沿着回廊往里走,竟是精巧异常。想必崔家人费了不少心思,看来还真不是为造福路人、而是为自家女眷进山踏青歇脚打算。嘉语心里啧啧称奇,倒有些羞愧自己之前莽撞。

    走了有十余步,地面铺了大幅毡毯。嘉语认得毡毯上繁复精美的织纹,是一种叫桃金娘的植物,色泽鲜艳,光彩灼灼。这不是中原的手艺。大约来自波斯,或者更遥远的地方。崔家果然豪奢。

    回廊下倒垂一串一串的绿萝,繁密得简直像个巨大的瀑布,夹杂着铃兰,小朵小朵,仿佛白玉铃铛,衬着浅金色的阳光,让人爱不释手。相形之下,金狻猊中吐出的熏香反而浅淡,脉脉只如清水。

    起身迎客的两个年轻男子,一着白,一着青。嘉语琢磨着那个穿白的大约就是周二。眉目与周五极像,却是要温润许多。周五是个成天舞刀弄枪的,他这个哥哥……倒像个读书人。

    嘉语知道周五后来是一员悍将,时人以“再世霸王”誉之。底下周六也做了刺史。却没有听说过周二的名声。如今看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兴许是死了。

    乱世里没有人能够防备死亡,霸王之勇不能,宋玉之才也不能。

    几个人相见行礼,照例寒暄。

    周二笑道:“今儿天气好,我与崔兄相约在此对弈,正愁没人做个判官,刚巧两位郎君就来了,可不是天饷我?”

    好巧一张嘴,难怪能骗得崔七娘死心塌地。

    嘉语心里想着,正要答话,觉察到有人气咻咻的视线,目光略一歪,就看到周五鼓鼓的脸,不觉一笑,只差没做个鬼脸气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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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冒认贵姓在南北朝是很重的罪名了。我记得南朝有人冒认被打死的……

    攀附也不像后来唐朝那么泛滥。

    陈寅恪说,三代之内,没有冒认的可能。虽然不一定正确,但是我采用这种说法,小周的姓氏是真的。

    他就是……辈分比较低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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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起手天元

    周二也意识到了,

    轻声叱道:“五郎!”

    又歉然对嘉语和谢云然道:“五郎顽劣,

    两位见谅。”

    嘉语和谢云然齐声道:“周郎君客气了。”

    他们这厢说话,崔九自始至终只冷眼旁观,

    一言不发。嘉语心道,这人不知道是特别沉得住气呢,

    还是天生的沉默寡言。

    这是崔家的地盘,倒像周二是主人,他是客人。不过细想,

    周家子是崔家婿,说是主人也不算错。也不知道七娘有没有跟来洛阳。

    双方你来我往客气几句。

    自有婢子奉上饮子和鲜果,果盘里缀了迎春花,

    灿灿如画。

    周二与崔九彼此致意过,

    崔九郎落手第一子,

    下在天元。

    嘉语不擅下棋,

    但是基本规矩还懂,

    所谓“金边银角草肚皮”,

    说的就是起手,

    以占据边角为要。崔九如此开局,

    接下来恐怕难有作为。这盘棋没多少看头了,

    嘉语这样判断,只是不好出口,

    就有些走神。

    周五倒是难得的坐得住,

    看来他和兄长感情是真好。不过嘉语总疑心他可能看不懂。

    说到崔家,

    崔家后来很出了几个人才,

    无论是在她父兄手下,还是后来周乐手下,都很受重用。世家高门就是如此,改朝换代,于皇家宗室是天翻地覆,于世家,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

    只要江山在,总还要用到他们,谁当皇帝都一样。

    这个崔家九郎……

    嘉语绞尽脑汁想要记起他日后的仕途走向。奈何这个人就和周二一样,在日后混乱的局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如同她记不起谢云然的结局一样。其实乱世里,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有余心去打听那些不过几面之缘的人,打听出来他们也救不了她。她后来,连嘉言都再没见过几次呢。

    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这一笑,又惹来周五目中愤怒的火焰。嘉语瞥他一眼,视线收回,忽然就扫见左手边,有人垂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是之前那个不卑不亢的蓝衣男子。他没有留意到嘉语在看他,只顾盯住棋盘。嘉语也往棋盘看,到看清楚局势,不由大吃一惊:崔九郎这样不讨巧的开端,下了这半盏茶的功夫,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莫非这崔九郎竟然是个棋道高手?可是嘉语不由自主,余光瞟向那个蓝衣男子。他的手势已经变了。崔九又落一子,悍然截断周二布局已久的大龙。周五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周二却还沉得住气,略啜饮一口饮子,笑赞道:“好棋!”

    嘉语转头问蓝衣男子:“先生贵姓?”

    蓝衣男子不虞嘉语开口,又用的尊称,有片刻犹豫,方才应道:“免贵,姓随,贱名遇安。”

    随遇而安么,名字倒好,嘉语心想。却问:“随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随遇安道,“请小郎君指教。”

    “观棋不语真君子。”嘉语笑嘻嘻地说,那笑意只浮在脸上,目中却冷。

    随遇安的脸色变了一下,在崔九的余光有意无意扫过来之后,又更苍白三分。

    除了周遭壁立作摆设的婢仆之外,在场可真真没一个傻子。对嘉语怎么找上的随遇安,又怎么会对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随遇安说出这样的话,无不疑云大起。谢云然看了看嘉语,又连看了随遇安几眼,最后目光落回到棋盘,却没有去看下棋的两个人。

    周二与崔九是声色不动,像是所有的话,都如过耳风声。

    唯有周五——他倒不傻,只是只要有他二哥在,他脑子就很有离家出走的趋势,又认定了嘉语不怀好意,当时叫道:“元三!你又在挑拨什么!”

    “我哪有!”嘉语拈起一只杏子,杏子尚青青,随口岔开话题,“我就是好奇,不知道两位对弈,有没有赌个什么彩头。”

    “没有!”周二和崔九几乎是异口同声否认。

    嘉语反而生出疑惑来:“真不赌点什么么?”

    谢云然扶额:“三……郎!”

    周五又哼一声:“我二哥是君子!”

    言下之意,小人才成天赌赌赌的。嘉语敢打赌,他说这话的时候,定然忘了,信都城外,他还和周乐赌过一场呢——还赌输了。嘉语“哈”地笑一声,又瞟了随遇安一眼:“……你是小人吗?”

    “你!”周五豁地站起,周二也不看他,只轻咳一声,周五就又自个儿泄气坐了回去,嚷道:“哥!”

    声音之软嗲,嘉语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周五这辈子,是注定要有个兄长来管教的——也许后来就是因为周二死了,他才会死心塌地跟着周乐。没准周乐只是顶替了周二的位置。

    随遇安却长身而起,说道:“元郎君说得对,弈棋怎可无注。说起来我去年得了一坛梨花春,正宜春光,这就去取来助兴。”言毕朝众人团团作揖,躬身退下。崔九郎仍然静默,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定力了得,嘉语心想。

    周二笑道:“托元郎的福。”起手落一子。

    崔九跟着落一子。

    手起手落十余个回合,崔九的脸色渐渐就难看起来,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嘉语在心里偷偷算贴目,最多再十步,崔九必败无疑。

    刚好轮到周二落子,周二凝视良久,一推棋秤:“崔兄承让,这一局下和。”

    下和?周二还真给面子。嘉语噗嗤一下笑了。崔九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嘉语要开口说话,谢云然已经抢先道:“真真难得的和棋——多谢两位款待,我和三郎还要上山,就此告辞。”

    不等嘉语反对,拉着嘉语就起身——当然嘉语也不会反对。

    崔九勉强起身。倒是周二吩咐周五送他们出去。周五板着脸,像是不情不愿,眼睛里却有笑意盈盈。只是一直送到门口,也没等来嘉语夸赞周二,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棋艺不错罢?”

    嘉语:……

    嘉语忍不住真诚地回答他:“你箭术也不错,真的。”

    周五:……

    洛阳的小娘子真是太不可爱了,特别是能和那个小贼混到一处去的小娘子!

    出了半山亭,阳光一下子又满得溢了出来。

    嘉语长出了一口气。周二倒是个妙人,风度气度都好。也不怪崔七娘死心塌地——毕竟她没有见过独孤如愿,不知道独孤如愿的好,无从比较。崔九却教人失望。不善言辞也就罢了,有人讷于言而敏于行。行事小气心胸狭窄输不起却是大忌。可惜了谢云然……只是这种事,谢云然不先开口,嘉语也不方便多话。

    闷头爬了半天。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语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茯苓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语“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九郎——”

    嘉语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璎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语想。

    记得前朝也有个谢家女。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是一脉相承。

    嘉语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语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语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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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南北朝时候往北跑的是王家(王肃);拖家带口北上找老公的是谢家女;我因为是架空,所以把王谢两家姓氏换过来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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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4.堪怜咏絮

    谢云然是谢家人,

    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也知道嘉语提起,绝不是因为惊艳谢道韫的才华,

    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

    在南朝,王谢并称,

    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

    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但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

    曾经问过她缘故,

    她回答说:“一门叔父,

    有阿大、中郎,

    从兄弟有封胡羯末,

    想不到天地之间,

    还有王郎。”

    ——嘉语是以她比谢道韫,

    叹息崔九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语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

    而是后来乱起,

    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

    年老力衰,

    直面贼子的长刀。嘉语推测崔九郎的后来,

    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

    如果这一世,

    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问:“……定了吗?”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吗?”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她说的是拒绝天子。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了。”

    嘉语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成亲那天说的话。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

    嘉语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九郎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正要再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恁地耳熟。

    嘉语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这声音却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来,“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点比我强,是腰比我细呢,还是……”声音渐渐就低下去,像是每个字里,都藏了无数的小钩子,勾出红鸾帐,合欢散,媚眼如丝。

    嘉语和谢云然哪里敢听,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钻,捂都捂不住,双颊发起烧来,脚下就失了分寸,“喀嚓”一下,双双花容失色。紧接着少女惊呼,男子喝问:“谁!”

    嘉语和谢云然对看一眼,目中都是惊惶。

    谢云然拉了嘉语一把,嘉语反应过来,闪身到粗大的树干之后。也幸得花开繁密,两人衣色都浅,不容易被看出来。惊魂未定,嘉语抚着心口做了个好险的手势。

    谢云然咬唇点点头,从花叶间看出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零星花瓣,纷纷地落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方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嘉语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桃花林里静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声,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花瓣落在地上,风的声音。

    嘉语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茯苓留在外头——要带了他们,这里幽会的男女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前才被发觉。

    且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她们了。

    自怨自艾中,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往回走了。嘉语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

    嘉语:……

    绯衣男子豁地转身,径直朝她们藏身之处走来。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要像之前一样没发现也就罢了,要是细看——总还经不起细看。她是该大声呼救呢,还是夺路而逃?嘉语拿不定主意,往谢云然看去,谢云然小巧的鼻尖一点细汗,也是个不知所措的光景。

    绯色袍子是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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