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是一刀毙命,也好,痛得少。

    人死之后,如果没有知觉,就不会知道他怜爱的儿女在世间受苦,那未尝不是运气。

    不过,总算……幸好……

    嘉语抽了抽鼻子:“阿爷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元景昊打断昭熙未出口的话,还瞪他一眼,方才小心翼翼问,“三儿觉得怎么样?”

    嘉语道:“我没事……我真没事!”

    “好好好,三儿没事,真没事,你们都下去!”元景昊手一挥,有些脚步就纷纷地远去了,昭熙道:“父亲,围住崔府的人,也都撤了罢?”

    嘉语:……

    “好端端的,围人家府上做什么,人家对我可好。”

    “撤了撤了都撤了!”元景昊道,“对你好还害得你吐血,要对你不好,那还了得!”

    嘉语:……

    元景昊问:“好端端的,怎么吐血了?”

    嘉语哪里解释得清楚这前世今生,只含混道:“我去找七娘,碰到流匪劫道,唬到了,幸好——周郎呢?”

    元景昊听女儿叫周乐叫得亲热,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关着,说是边时晨手下……边时晨从哪里收来这么个野小子……”

    思及嘉语被劫,王妃一没给信,二没上心找人营救,就过来个边时晨,十余人马,连海捕文书都没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却道:“人家家里丢了女儿,你去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要我家也丢个女儿不成!”

    “……偏那小子也姓周。”元景昊嘀咕。

    嘉语知道不能与父亲强顶,只垂下眼帘,乖乖地道:“父亲说得是。”

    又解释说:“周郎原是羽林郎,于贼作乱,他救了我和阿言。之后就回不去了,索性我让边统领收了他——是我自作主张,父亲莫要怪边统领——这个事情,哥哥也知道的。”

    嘉语看向昭熙,昭熙“恍然”道:“是他呀。”

    元景昊素知昭熙稳重,他应了声,想必是真的。兄妹俩难得一致,做父亲的,总是欢喜多过担忧——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两兄妹和睦共处了。

    父女三个又说了几句,元景昊怕嘉语才醒,气力不继,就让她歇着,把昭熙也带走了。

    嘉语原还想悄声问昭熙,独孤如愿和崔七娘的事最终怎么解决,又想,父亲大约不喜欢她再多事,也就罢了。

    过得几日,姜娘打听了来,说周乐如今在世子身边做亲兵。

    又原来那日劫走崔七娘的人,竟然是周家二郎,如今周二上门负荆请罪,据说崔家有意成全。

    崔家对嘉语大有歉意,十二娘和九娘先后来探望过几次,九娘知她喜甜,亲手做了几样糕点,香气袭人,许是木樨。毕竟梅花还没有开。如劫后余生,三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绕开七娘不提。

    嘉语自觉身体没有大碍,只奈何不了父兄如临大敌,然而养病总是无聊。十二娘送了一叠子笔记传奇过来,嘉语从前喜欢这些,只是如今再看,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从前看宋定伯捉鬼但觉有趣,如今再看,是人心叵测,比鬼更可畏惧;

    从前看织女下凡,是一段佳话,如今再看,还是人心叵测,连仙子都会堕入彀中。

    从前觉得有趣的,可爱的,可笑的,如今看来,满纸荒唐,满纸血泪。大约人就是如此,活得长了,对世间种种,看得太清楚,如果不假装糊涂,趣味就会一成一成减下去,直至于无。

    人性里能让人期待的太少,因少,所以格外留恋,格外不舍,格外苦痛。

    元景昊得空就来看她,无非叮嘱多吃,多睡,昭熙听得耳朵起茧,难得他妹子甘之如饴。

    其实如果是从前,嘉语大约也会骇然自嘲,阿爷是把她当猪养了吧。但是如今,只要一想到之后十年里,再没有见过父兄、再没有机会听这些无趣又无聊的话,就……怎么都听不够了。

    周乐有时会跟昭熙过来,昭熙不让他进屋,就在门口守着。

    嘉语叫姜娘给他送点心,姜娘回来说:“周小郎为人甚是和善。”嘉语心里深深为死在周乐手里的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又让姜娘去问他怎么来的信都。姜娘回禀说,是和边统领他们一起过来的,同来的还有宋王府的苏娘子。这一路多亏有她,能够找到宋王留的记号。

    嘉语倒不知道萧阮什么时候有机会给苏卿染留记号了。怔了许久,方才想起来问:“那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

    姜娘说:“周小郎说,他和苏娘子在法云寺看到姑娘,他原是要过来与姑娘相认,苏娘子顾虑太多阻止了他,后来他就离开苏娘子和边统领混进了崔家……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边统领知道吗?”嘉语问。

    “边统领也不知道,”姜娘果然已经问过,“他听说世子在信都,就一路过来了。苏娘子什么时候走的也没留意,只猜想,大概是知道了宋王殿下无恙,又怕军中不便,所以先行回了洛阳。”

    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嘉语总觉得不妥。照理,萧阮受伤,无论如何,苏卿染都不该避而不见。

    ------------

    100.三堂会审

    这天姜娘同嘉语说,

    独孤如愿来向她辞行,

    问她见还是不见——他要回武川镇,始平王为他争取了镇将的位置。

    “见,

    为什么不见?”嘉语说。

    设了屏风。屏风后独孤如愿挺拔的身影。想前世也是这样相见,嘉语心里多少五味俱陈。

    独孤如愿说:“多谢三娘子仗义。”

    嘉语恍惚想起法云寺的那个下午,

    百戏,泥人,俗讲,

    热热闹闹的阳光,大红的桃红的金光闪闪的衣裙,他把菱花镜递给她,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眨一下眼睛,

    阳光就会冷掉,

    你皱一下眉,

    整个世界,

    都如浮云散去。

    嘉语说:“将军客气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独孤如愿自嘲地笑了一笑,

    她是没有做什么,她只在他义无反顾奔往命运的悬崖之前,喊了一句“如愿哥哥”,劝了半句“不要去”,足以让他知道这世间的好意。并不是每个人看见他,

    都会浮起那种暧昧难明的笑容,

    他会一直记得,

    有个小姑娘,曾在暮色里,认认真真劝他“不要去”。

    最后决定要去的是他。

    独孤如愿低声道:“日后如果三娘子有用得到的地方,如愿定然尽力。”

    他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说结草衔环,也不说两肋插刀,只平平淡淡两个字,尽力。但是嘉语知道这是真的,这句话在独孤如愿心里的意思,大约就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这个人从前也是这样,有多少漂亮话不说,只说“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会助公主离开”。

    嘉语道:“我只愿如愿哥哥此去,万事如愿。”

    独孤如愿郑重向她长揖,然后转身去了。

    嘉语叫姜娘撤了屏风,一个人独坐。她不知道从前独孤如愿是不是也遭遇了这些。她不清楚他的命运,只大概记得他后来是安北将军,三品上。官位固然不算太高,也不低了。他不是周乐的嫡系,能到这个位置,可见能耐。

    她揉了揉眉心,姜娘惊慌失措地奔进来:“姑娘,王爷和世子来了!”

    父亲和哥哥都是常来的,有什么稀奇?嘉语没见过她这般惊惶,一时诧异,正要开口详询,元景昊已经进门,进门就喝道:“三儿,跪下!”

    嘉语有些懵:这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

    她记忆里,父亲打仗的时候最多。大约因为相处日少,所以父女之间,总生疏得像隔了一层——虽然隔着的那一层并不妨碍她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又因为是女孩儿,就算闯祸,做爹的也不好操起棍棒来打上一顿,连多骂几句,都还怕女孩儿面薄受不起。

    嘉语喊道:“阿爷——”

    “跪下!”元景昊重申,怒气在眉宇间。

    嘉语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细说起,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到底是谁,让父亲这样大动肝火……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屈膝跪倒,犹疑惑地看着父亲。

    元景昊哪里不知道她委屈,心里未尝不难过,面上威色不减,只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我。”

    “……是,父亲。”

    元景昊略过她的语气,径直只问:“你是和宋王一起出的洛阳城?”

    “……是,”嘉语道,“但那是——”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嘉语咬住下唇,心有不甘。

    “自出宫之后,一路出同车,坐同席?”

    嘉语:……

    “是,可那是——”“事急从权”四个字没来得及出口,又被打断:“是,还是不是?”

    “……是。”

    元景昊点点头,昭熙早搬来坐具,扶父亲坐下。元景昊道:“你母亲过世早,你生性顽劣,为父又戎马倥偬,疏于管教,方才铸此大错,如今事已至此……”元景昊喝道,“宋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嘉语猛地听父亲提到萧阮,不敢置信转头去,就看见萧阮被周乐押送进来。她在崔家一住半个月,养病又半个月,月余未见。萧阮气色倒比上次要好些,只手臂上夹板还没有去掉。

    周乐脸色也不好看。

    萧阮瞧了一眼嘉语,求情道:“王爷要怪罪,怪我就是,天凉,地上也凉,三娘子连日受惊……先让她起来罢。”

    元景昊心下稍宽,才要开口,嘉语气急道:“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元景昊木着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嘉语觉得自己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当时驳道:“圣人还说,嫂溺,叔援之以手!”

    元景昊何尝不知道荒唐,只是他这个傻女儿,和人耳鬓厮磨这一路,就算如他们自己所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但是三人成虎,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日后她出阁,难道能不因此被诟病、被为难?

    不不不,不说那么远,出了这样的事,如今还有哪个洛阳高门,瞧得上她?是是是,他的女儿,无须世人瞧得上,可是他的女儿,也须得在这红尘俗世里过活,谁欺侮她,谁对不住她,他可以去和人拼命,可是嘴长在人身上,心在人的腔子里,眼珠子在人的眼眶里,他怎么去堵住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看?

    人言可畏,那是把他的心他的肝剖开了来作践!

    退一步想,萧阮无论人才、品貌、家世,都很过得去。如今看来……也很知道心疼三娘。

    元景昊硬下心肠,盯住萧阮道:“宋王你说!”

    萧阮转头再看了看嘉语,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沉沉压下来,压在每个人心上。姜娘早就退了出去,门紧闭着,周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识趣。

    萧阮说:“王爷与世子大约不知道,之前在宫里,我曾与太后说过会请母亲上门提亲。”

    一句话,轻松卸掉始平王父子迫娶的罪名,展现求娶的诚意。

    如果说元景昊之前还有顾虑,怕萧阮或者宋王府上因此看轻嘉语,待听到这个回答,几乎已经可以放心——他会待她好的,他想。

    嘉语脸上,却浮起一丝奇异的表情——萧阮上次求娶,那还是凌波宴前,那一晚,小玉儿死了。

    那之前,清河王死了。

    ------------

    101.恩将仇报

    再之前……萧阮在皇帝面前提起,

    清河王入宫。

    一环扣一环,

    一步接一步,没一步闲子,

    嘉语仿佛到这时候,才猛地又想起,

    宋王萧阮生平,未尝落过一子闲棋,每一步,

    都有无数后招。她是一早就知道,却像是每次,都需要再三提醒,

    才能够确认和牢记。

    “……陛下也有赐婚之意,”萧阮又补充说,

    “只是当时王爷世子征战在外,

    才不得已推延。”这是进一步做实他与嘉语的关系——是皇帝许过的,

    金口玉言,

    虽未有定,

    也算过了明路。

    都在算计之中,嘉语冷冷地想,也许父兄还以为是自己逼迫,感激他为了救她,为了她的名声,

    赔上自己的婚约。又或者相信他早对她有意。但是她知道不是。

    她被于璎雪劫持,

    是个意外,

    他挺身而出,也许不是意外。

    以萧阮的城府心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即便没有遇上于瑾,走完这一遭转回洛阳,她也别无选择?

    他想娶她,这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从前她为嫁他费尽心思,如今是他想娶她——他想南归,他想取得朝廷的信任,他想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他从前忍气吞声认命与她成亲,无非为此,如今也还是。

    否则,他日何以面对苏卿染?他会因为她放弃苏卿染?不,不会的。便她有西子之貌,谢女之才,也不敢有这个信心——苏卿染是他的底线,就如同娄氏是周乐的底线,退一步,禽兽不如。

    她的父兄……更准确地说,她是他最好的跳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嘉语心里猛地一抽,在忽然之间,她清楚了之前吐血的缘由。

    她是挟怨重生。

    她从前对他情结未解。

    这世间或确有人心如铁石,矢志不移,然而这样的人,她生平并未见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常人,哪怕君临天下,哪怕才高八斗,那也不能保证一生一世,不动心,不迷惑,不懊悔,不回头。

    偶尔会想,他救她那么多次,很多次,他都大可以掉头走开,不管不顾,但是他没有;偶尔会想,他们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都落在他眼里,许多次,他大可以皱眉,别过脸去回避,但是他没有……说到底,这一世,他没有伤害过她。

    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这个声音总会响起,在每一次,在她心思转柔的时候。

    姚佳怡对皇帝痴心错付,她已经看到结局,到独孤如愿惨淡收场,积郁多年的恐惧,方才一次爆发。

    人对自己狠不下心来,就自有人会对她狠心。

    嘉语惨笑一声,就和这冬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惨薄:“我不嫁。”

    “什么?”元景昊和昭熙几乎是齐齐出声。

    “我不嫁。”嘉语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宋王救我是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她前方并没有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也没有萧阮。

    听到这句话能松一口气的也就周乐了。

    连萧阮都怔了一怔。

    他其实是给足了始平王父子面子。没有错,他是借助形势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知道嘉语心许他。不然,无以解释之前种种。之后拒绝,凌波宴一次,凌云台一次……那也许是小娘子的别扭。

    而且那时候,她大约也没有想到之后会有这段逃亡,没想到与他生死与共。但是她仍然说“我不嫁”,三个字落音,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响了一下——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声响叫哀鸣。

    多少年后,有人感慨失偶之雁,写诗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始平王是见识过女儿任性的。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低,他从来没想过女儿驰骋疆场,或洞察时局,女儿养在深闺里,闲了绣花,不闲花都不必绣,识文断字也不过消遣,至于任性,那更无伤大雅——他元景昊的女儿,任性得起。

    ——如果王妃听说了,定然不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宫氏知道,也许会勃然大怒,埋怨丈夫把女儿当宠物养。但是始平王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他尽自己所能,不过是让女儿遂心如愿,如果女儿要天上的月亮,没准他也会踮起脚来,试上一试。

    他知道怎样教儿子,但是对于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心怀愧疚。

    所以听到嘉语说“我不嫁”,脑袋里就只嗡然一声:三儿不肯嫁,怎么办?

    之前他没想过这个可能——昭熙说,三儿对宋王喜欢得紧,所以他的担忧更多落在了萧阮身上,却没有料到,三儿才是终极问题。他也没有见过别家怎么处理,儿子可能不听话,女儿怎么可能!

    也不对,女儿当然有可能,不然崔家七娘这会儿好好地姓了独孤,也不会逼得如愿黯然离开。

    和崔七娘比起来,三儿乖多了,元景昊欣慰地想。

    但是既然三儿不肯嫁,元景昊毕竟是个务实的人——行军打仗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务实——那自然就不能再考虑这茬,元景昊眯起眼睛,视线锁定萧阮:可惜了这个少年郎,不能留了。

    元景昊不是不知道萧阮对于燕朝意味着什么,不过那是皇帝的麻烦,何须他越俎代庖。

    他不能让萧阮回洛阳:他不能赌萧阮的人品。既然三儿不肯嫁,那就让所有人相信,他为救三儿死了吧——他一早就被于璎雪弄死了,三儿落在于璎雪手里,于璎雪挟持三儿南逃,被三儿诓到信都,碰上昭熙。没有于瑾,也没有萧阮……就这样吧,足以自圆其说,就算仍有微词和猜疑,他也压得下去。

    元景昊霍然起身,走近萧阮。到他面前,却回头再看了女儿一眼,最后问:“三儿,你当真不愿意嫁他?”

    他的语气异乎寻常地温和,萧阮却从这温和中听出杀意凛凛。

    如果嘉语回答说不愿意,也许始平王真会杀了他——那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对始平王来说,他忽然意识到。要不要赌这一把?之前在于瑾手里赌,是因为别无选择,如今,要不要……再赌一把?

    就听到嘉语的回答,清晰,坚定:“不愿意。”

    她重生一次,不为他。

    “那好。”元景昊锵的拔出腰刀。

    作者有话要说:

    欢乐趣,离别苦……元好问的词,三娘的本家2333

    他还有一首,写的敕勒歌,说: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这句写得是小周原型哈哈哈哈哈哈哈

    缘分呐

    ------------

    102.愿赌服输

    罡风扑面,

    萧阮竟有瞬间的犹豫——如果他不躲,

    如果他硬生生受这一刀,她会怎样,

    他竟然有一点点期盼,如果他因此受伤,

    她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嘴硬?

    他心思犹豫,身体的本能并不犹豫,毫厘之差,

    元景昊一刀劈空,一刀又起。

    血光溅了出来。

    始平王戎马半生,他的刀哪里是这么好躲的,

    萧阮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第三刀又要落下,

    避之已经不及,

    不由心念一灰,

    想道:这一把,

    却是输了。

    然而良久,

    刀并没有落下。

    嘉语拦在他身前。

    萧阮微怔:他躲不过的刀,三娘哪里有能耐扛过去?

    但很快又明白过来,定然是始平王见到女儿扑过来,拼着内腑翻腾,也硬生生收了刀势——只听得嘉语叫道:“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元景昊咽了一口血,

    无可奈何,

    “我是为你好,你不嫁他,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三儿你让开!”

    如果不嫁,就不能让他活着回洛阳!

    几个字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如炸雷一般炸醒了嘉语:他们没有选择。从于璎雪出手挟持她开始,从德阳殿里他自缚为人质开始。他们的命运就捆在了一起,没有选择,除非他死,或者她死,或者……嘉语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怆然来。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父亲刀下——他救了她那么多次,哪怕心怀不轨,别有所图,他救了她,那总是真的。

    她总不能眼睁睁放任父亲恩将仇报——父亲不应该为她背负这样的因果。

    那大概就是他的赌注,他拿自己的命赌,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赢了。

    她想要再回头看他一眼,在她恨他之前。但是终究不能。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跪下去,在父亲面前,在父亲刀下,她眼睛里噙着泪,只是落不下来,她说:“我……嫁。”

    ......................

    萧阮也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了。他后来想起那个冬日的下午,就只记得混乱。始平王希望他娶嘉语,在意料之中,嘉语拒绝,是小小意外,始平王因为她的拒绝而杀心大起,那是意外之外的意外了。

    人生没有那么多意料之中,也没有那么多算无遗策,在大多数时候,人不过在命运掌中,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他生平最大的意外,也许是她跪下去的那个背影。她没有回头看他,他拼不出她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她说的那两个字冰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往外渗透的冰凉,就像是秋冬之际的萧瑟,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原来她是真的……不愿意嫁给他。

    他之前总以为是小娘子小性子,都是正常。即便以苏卿染的善解人意,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一两次会与他怄气,那都不难哄好,有时候只需要笑一笑,最多买个大阿福。三娘子比苏卿染还好哄。

    也许是记忆欺骗了他,萧阮不安地想,一定有些什么发生了,而他还不知道。

    不然为什么,分明他赌赢了,他却不觉得欢喜。

    ........................

    那日之后,昭熙每每见到萧阮,都横挑鼻子竖挑眼——虽然他也承认,无论鼻子还是眼,这人实在都没什么可挑的。他也私下问父亲,三娘不肯嫁,为什么逼她。父亲却也只能苦笑:“我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了嫁,可见在三儿眼里,他还是很重要——你没有看错。”

    “那之前三娘为什么说不嫁?”昭熙是彻底糊涂了。

    “我怎么知道!”元景昊瞪儿子一眼,又软下来,“等回了洛阳,我好好问问你母亲——只是到那时候,就没咱们反悔的余地了。”在信都,又在军营,天高皇帝远,就是他元景昊的地盘,一旦回了洛阳,势必不可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好在看起来,宋王对三儿未尝无意。

    所以当萧阮请求与嘉语单独说几句的时候,昭熙反而没有打他,只说:“半个时辰,再多,就会被父王发现了,我父王生气的后果你知道的。我可保不住你。”

    那是在黄昏,冬日的黄昏,愁云惨淡。让人会忍不住想,为什么还不下雪呢,雪这样明净,虽然冷,也冷得有亮度。

    设了屏风。姜娘和昭熙就在门外,点一盏灯,有风,吹不动烛火。

    “伤好些了吗?”是萧阮要求的见面,到头来反而是嘉语先开口,“我父亲性情急躁,你……莫要怪他。”

    “始平王舐犊之心,我怎么会见怪。”萧阮微微一笑。

    “那么殿下……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三娘如今还唤我殿下。”萧阮微叹了口气。

    嘉语略怔了怔,没有应声,两颊却烧了起来,从前她是叫他萧郎,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哪里还能再拾起。

    萧阮久久得不到回应,也不强人所难,只低声道:“三娘,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嘉语还是不作声。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嫁给他,那意味着她很大程度上不得不重蹈从前的覆辙,不得不面对苏卿染,不得不面对她的怨恨,不得不在彭城长公主与王氏之间左右为难,不得不面对他图谋她的父兄——那意味着她从此,日日夜夜要防备的人不在别处,就在枕边,她能愿意?但是她不愿意,有用吗?他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容得她不愿意?

    这样难堪的沉默,压在萧阮心口,压得它一点一点往下坠。他冲口道:“如果你当真不愿意……如果你当真……我去和始平王说!”

    “说……什么?”嘉语茫然。

    “令尊所虑,无非你我这一路亲昵……怕我传扬出去,有碍三娘子清誉。”萧阮说,“如果三娘子信我,我愿以我萧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绝不泄露半句。”这句话出口,没来由,竟一阵轻松。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如果她这样嫌恶他,如果……萧阮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动这样的念头,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苦心筹谋多日,好容易水到渠成,要放手,自然多有不舍,但是强求……他从来不是强求的人。

    他以势迫她,无非他相信她爱着他。

    但那也许是错觉。

    嘉语还是没有做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他是诚心说这个话,还是以退为进。

    萧阮又道:“……但是三娘子,在此之前,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三娘子是很厌恶我吗?”

    嘉语摇头。

    “那么……到底为什么,三娘子不愿意?”

    ------------

    103.庄生梦蝶

    “我……”嘉语张了几次嘴,

    她知道那可笑,

    但是这些话,如果一直不让她说,

    她也许会疯掉吧,“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殿下娶了我,

    很盛大的婚礼,整个洛阳城都轰动了。可是殿下脸上,一点欢喜的颜色都没有……”

    “我梦见苏娘子……”

    “我梦见父兄横死,

    梦见袖表姐,”嘉语盯住烛光,觉得眼睛鬼火簇簇,

    “梦见殿下纳了袖表姐,来来往往都是人,

    可是谁都看不见我。殿下南归,

    带了苏娘子,

    带了袖表姐,

    唯独,

    没有带我……”

    其实她想过,她不止一次想过,即便以她从前对萧阮的迷恋,如果萧阮另纳美人,哪怕是和苏卿染同样绝色的美人,

    她也许也不会这样怨恨,

    不会这样恐惧,

    但偏偏是贺兰袖。

    至亲与至爱的同时背叛,嘉语想,听说地狱有十八层,每一层对应一种苦,那么至亲与至爱的同时背叛,大约是第十九层那么苦吧。

    “那后来呢?”萧阮问。

    起先他也觉得荒唐,可是嘉语这般形容,让他不由自主郑重起来。梦到苏卿染也就罢了,他想,这贺兰氏,却从何说起。他可连话都没与她说过几句。贺兰氏也是良家子,始平王的亲眷,如何肯屈身为妾?

    “后来……”嘉语的目光穿过巍巍烛火,穿过屏风,穿过沉沉夜色,就仿佛冰雪在眼前铺展开来,有旌旗猎猎,寒风扑面,手足失去知觉,“我走了三千里路,想要找殿下问一句话。”

    “你……你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殿下,为什么不休了我?”为什么不呢,在父兄死后,她的价值已经所剩无几,为什么不放她一条生路呢,他就这么恨她?

    萧阮虽然能顺着她的话推想,如果他娶了她,下一步、下下步会做什么。

    苏卿染是要进门的;贺兰氏与他之前不相干,之后也不会相干,他可以说清楚;但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她竟然会说到这样惨烈的结局,她说她走了三千里,只想问他,为什么不休了她。那该是怎样凄惶的处境,他实在想不出来,他怎么会、又怎么能把她逼到那个地步——以她的身份,谁能把她逼到那个地步?

    更找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那只是个梦,”他重复着,对自己,也是对嘉语说,“只是个梦……怎么能当真呢。”

    “谁知道呢,”嘉语再一次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疲倦,“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谁知道呢。”

    萧阮原本想说“三娘子要是厌恶我,何妨直说,不必托辞这等无稽之谈”,只是话到嘴边,出不了口。到底是,牵绊太深,深到回头看的时候,竟然会迷失来路。竟然会看不清楚,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这样荒唐的梦,却让她这样伤心,他想,终究还是年纪小,所以胡思乱想。他这样想,未尝没有自我安慰的成分。

    “我不会和贺兰娘子有瓜葛,能得你为妻,是我平生所愿,我怎么会不欢喜。就算有朝一日我南下,又怎么会不带你同归。”萧阮道,“我曾听老人说,梦是反的,三娘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嘉语不说话,她也知道,不到眼前来,所有的事,听起来都太荒唐。

    但是真相比梦荒唐。

    萧阮犹豫了一下,又道:“你是真的……很害怕吗?”

    “……是。”与其说像答复,那更像是一声叹息,烛光里碎掉的往昔,冰雪,荒原,热血,和怨恨。

    “那么,我去与始平王说罢。”萧阮说。

    没有再等嘉语的回答,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他怕再多呆一刻,他会忍不住反悔。

    这个结果,倒在嘉语意料之外。

    之前的话,她是不信的——他说能得她为妻,是他生平所愿,他说会带她南下,他说他不会与贺兰袖有瓜葛——也幸好他没说不纳苏卿染。人多么矛盾,萧阮对苏卿染的不离不弃,在前世,横亘在她心上,几岁几年,但是如果他背弃她,她又无法接受。

    苏卿染是他的底线,也是她的底线。

    那就如同,娄氏是周乐的底线。从前周乐对她再好,他说“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的那个晚上,她只问了一句“那王妃怎么办”,他就默然,起身离去。

    人可以算计,可以虚伪,不可以没有底线。

    一念及此,不由怅然,所以,她决然不会再与苏卿染抢萧阮,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到如今……是苦头没吃够吗。

    忽听得“当”的一响,“什么人!”嘉语喝道。

    “我!”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嘉语抬头,看见周乐。

    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斑驳的脸,斑驳的眉目。哥哥和姜娘不是守在门外吗——不会哥哥叫了周乐替代他吧,哥哥糊涂!她和萧阮说话,怎么能被外人听去,嘉语双颊微热,还有姜娘,姜娘又哪里去了。

    “三娘子,”周乐不安地看着脚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三娘子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吗?”

    嘉语微微怔住:“什么话?”

    “梦话。”

    嘉语:……

    烛火跳了一下。

    “如果我问,三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如何知道怀朔镇,知道我阿姐和姐夫,知道娄娘子,”周乐说,“三娘子会不会也同我说,曾经做过一个梦……呢?”

    嘉语:……

    她就知道说谎会被天打雷劈。

    “三娘子是不肯答我,还是不敢答我?”

    嘉语:……

    还不如雷劈呢。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