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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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脚步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嘉语等得不耐烦,探头探脑道:“……我去看看?”被萧阮一把拉回来:“把衣裳换了!”

    嘉语顺着他目光看去,床头有个布包,打开,是套月白蓝衫。摸在手里毛刺刺的。就知道是寻常百姓所穿。她两辈子都没穿过这么糙的衣料,当时略略犹豫,迎风展开来,只有袖口几朵花。

    其实也不算太难看……嘉语这样安慰自己。

    帘后换过衣裳,走出来还有些怯怯的,不能抬头。

    萧阮却是眼前一亮。她这一路灰头土脸,到如今换了干净衣裳,虽然质朴略过,却是可怜可爱。想起来年初海商送来给他过目的有支柏木簪子,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刚好作配。

    嘉语被他瞧得不自在。

    忽听他又道:“头发也须得换个样式。”

    嘉语从前也听周乐说过,改头换面,最简单莫过于剃须换发——却缺了梳子。正迟疑,那人手里就多了一把浅黄色的桃木梳子,看得出,也是民间所用——大约是买衣物食物时候顺手捎带的。

    “坐!”

    嘉语不解,萧阮晃晃手里的梳子。

    “我自己来!”嘉语说。

    萧阮趋近,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按了按——她肩上原有伤,虽然得了神婆的药,但是一路也不曾好好护养,行动虽然无碍,举手过头,却仍觉艰涩。被他这么一按,登时酸痛难忍,哪里还坚持得住骨气。

    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会梳什么头——这种从来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贵公子,他会梳什么头!双环、灵蛇,还是堕马髻?光想想这些可能,都心里发毛——这位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呐。

    萧阮已经在动手解她的发。

    嘉语自德阳殿被劫,一路辗转,颠沛流离,尘里土里滚过,鲜血溅过,又受过伤,结过痂,半月来风尘仆仆,长发早就板硬成结……一念及此,嘉语又扭身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别动!”萧阮低喝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停了片刻方又补充道,“你乱动,扯痛了我可不管。”

    嘉语:……

    倒真不敢乱动了,腰板挺得直直的。

    萧阮的手极是灵巧。嘉语几乎感知不到梳齿在发丝间穿梭。便是如此,嘉语也自知眼下自己一头长发乱如飞蓬,纠结如杂草。要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头就好了,嘉语不无羞愧地想。其实不仅仅于瑾见到热水和浴桶两眼发光,她当时眼中,也是灼灼迸出火光——她比他们俩还更惨。

    简直惨绝人寰。嘉语十分悲凉地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公主和皇后狼狈到她这份上的,大约不多。

    “叹什么气?”萧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嘉语哪里有脸据实说,只胡乱敷衍道:“我在想,于贼找不到咱们,不知道会去哪里。”

    “咱们脱险之后,会去哪里,他就会去哪里堵咱们,”萧阮随口道,“大约是衙门、渡口,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萧阮一向伶俐的口齿忽然迟滞,“或者,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吗?”

    “如果我南下,你会与我同去吗?”那也许是她前世的梦,不惜山高路远,路远山高,终于追了上来。嘉语几乎不能够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前世还是今生。也许她确然已经死了,是魂灵不甘,她被困在执念当中,所以假造出这种种……相逢,相守,相依为命。不同于从前的种种。

    门口传来一声冷笑:“宋王殿下和三娘子,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于瑾。

    嘉语几乎是魂飞魄散,手里已经被塞进一样东西。萧阮大步迎了上去。嘉语低头看时,手里是一卷草绳——也不知道萧阮什么时候弄到的。他这一趟出门,像是为他们逃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她很知道自己的斤两,毫不犹豫就往窗边跑——屋子原就不大,三五步就到了,麻利在窗棂上打个死结,又绑在腰上,抬脚要跨出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低头瞧了一眼高度,内心惶惶——如果是直接跳下去,会死得很难看吧。

    身后传来打斗声。

    嘉语没有见过萧阮出手,只从他之后的经历推测,身手该是不弱。但是他没有兵器——她还记得于瑾的腰刀,有三尺之长,寒光冷冽。

    登时又犹豫起来。这犹豫的片刻,身后风声一紧。嘉语回头瞧时,却是于瑾绕过萧阮,向她扑过来——拿下她,就能制住萧阮,这个念头在于瑾心里,已经想过千百遍,所以这时候行来,倒是当机立断。

    于瑾快,萧阮更快!在嘉语看来,不过是眼前一花,萧阮就到了面前,信手一推:“下去!”她就身不由己,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下意识抱紧了草绳。天光亮得人眼花。

    忽听得头顶“当”的一声脆响,草绳倏的溜下一大截。嘉语惊恐交加抬头看时,窗棂已经被于瑾一刀斩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南北朝那么早,当铺没准应该还叫质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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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冒认官亲

    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下坠去……风呼呼的,

    吹散一头乱发。说时迟那时快,

    萧阮折腰,反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草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卷,

    替代窗棂承受她的重量,

    下坠之势登时止住。

    而于瑾森然,又举起了刀。

    萧阮只剩了一只手。

    嘉语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纠缠的两个人,她只是听到了风声。擦过耳际的风声。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寂无声息又惊天动地。她觉得眼睛里涌出泪来。

    “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落在她的眼睛里,

    整个世界,

    天与地,所有人海茫茫,

    顿时都红得触目惊心。

    是血。

    嘉语觉得自己想要尖叫,

    只是一丝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解开了腰上的绳,

    然后松了手。这一次,

    她没有往下看,

    她不知道距离地面还有多高,

    有多远,底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命运的河流……她松了手。

    她觉得自己会摔成一摊烂泥,

    当然并没有。

    她也没有站得很稳,

    她摔倒了,

    没有摔实又爬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她来不及想这些。她飞奔似的往客栈跑,一面大喊:“救命……救命……”有人漠然过去,有人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有人嘻嘻笑着指指点点。

    一声大喝:“大胆!”

    嘉语被惊得稍稍止步,才发现自己冲撞了一队人马——甲胄鲜明的一队人马,也许是仪仗?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谁的仪仗?这小城里,能用上仪仗的,也就是县官,或者刺史?或者……她想也不想,伸手拽住马头,哭道:“使君救命!”

    “跪下!”又一声大喝,紧接着飞来一鞭,正正抽在背上。

    嘉语被抽得踉跄,不由自主屈膝,双腿跪地。以她的出身,除去屈指可数几个长辈,这天下能叫她跪的,原也不多。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死拉住辔头,还待说话,就听得马上人道:“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如愿莫要如此。”

    话音入耳,嘉语放声大哭:“哥哥!”

    就算这时候有人指着太阳告诉元昭熙说,太阳是方的,他也不会更惊讶了。

    距离洛阳几千里的信都,却哪里冒出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冲他车驾,还呼他哥哥!

    他就两个妹子,都好端端在洛阳城里,招摇撞骗也该有个限度吧,昭熙对小娘子素来好性子,也不由动气,沉着脸喝道:“小娘子休得满口胡言,怎么好冒认官亲!”

    对于重逢,嘉语想过千百次。

    她知道自己活过来之后,迟早会再看到哥哥,再看到父亲,想过也许是在始平王府,或者洛阳城外,看皇帝郊迎大胜归来、意气风发的父兄——她和昭熙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狼狈。

    但是这时候,又哪里有功夫来解释。

    她抬头,信手抹一把脸,满手尘土与血泪:“我是三娘……哥哥我是三娘!……于瑾要杀我……于瑾在杀宋王……”

    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昭熙与她素来生疏,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又不像嘉语,因为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杀,之后的许多年里,反反复复不敢忘记他的音容;所以一时竟没有听出声音,到她擦过脸,又喊出“三娘”两个字,方才怔住,仔细看时,发现这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小娘子,竟真是他的妹妹。

    昭熙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圈忽然就红了。

    他自幼就跟随父亲出征、远行,更狼狈不是没有过。但是那是他、或者父亲,不是妹妹。他和嘉语生疏不假,但是再生疏,她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父亲总说三娘像母亲,他总觉得不像,他总觉得母亲应该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子,绝不像三娘这样别扭。但是、但是即便如此,这时候看到她仰面跪在马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眉目,真是像极了亡母。

    ——他自小金玉一样养大的妹子,何曾想,竟落到这步田地。

    饶是昭熙见惯生死,心里也不由绞痛起来,好半晌才稳住神,嘉语急得落泪:“哥哥、哥哥!我真是……真是三娘啊!”

    昭熙也不应。抬脚从马上跳下来,脱了披风裹住她:“萧阮人在哪里?”他问。声音里怎么都止不住颤音。

    嘉语也没有察觉,只扭头指给他看:“那里、就在那里!”隔太远,又正对着日光,她实在看不清那窗边如今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谁在流血……

    “如愿你去。”昭熙随口吩咐身后那个因为打错了人而手足无措的青年,“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过来。”

    看到他妹子这个样子,昭熙连问来龙去脉的心思都没有,满心只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骗出了洛阳,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她害到这个地步……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宋王还是羽林卫统领,他都不会放过!

    一念及此,眉梢眼角杀气外泄,嘉语正抬头,忍不住叫道:“哥哥!”

    “我们先回营。”昭熙说。

    嘉语却摇头:“可是萧郎他……”她这会儿忘了要装腔作势,连称呼都变了。

    “回去!”昭熙声音冰冷。

    嘉语还要再坚持,颈后一痛,人软软倒了下去。

    昭熙用袖子再擦了一把她昏睡中的面孔,焦虑和担忧还纠结在眉睫。这个傻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要让父亲知道了……父亲素来疼她,但是这么大的事……这个妹子,怕是天生就是来找他晦气的,怎么就不能像阿言那样天真明朗,或者阿袖那样乖巧听话呢,昭熙叹着气,抱起妹妹,直往营里去了。

    ...................

    嘉语醒来,天已经全黑。她一动,身边人立时就有了反应:“姑娘醒了!”

    循声望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只能说干净。面目倒是温婉可亲。

    低头看自己,衣裳换过了,大约头发也有人帮忙洗过,擦干。再环视四周,火盆、软榻、营帐……是个军营中的模样。慢慢想起来,她竟一头撞进了哥哥的车驾。最狼狈的一面,总是不断被不想被看见的人看见。

    不过也算是……绝处逢生吧。

    就听得那妇人道:“奴家姜娘,将军吩咐来照看姑娘……”

    又过了片刻,就有脚步匆匆而来,帐门一掀,露出昭熙焦急的面孔,看到嘉语睁着眼睛才松了口气:“总算醒了。可睡了有一天一夜!”

    嘉语心道怪不得精神健旺。这一路来,哪里有机会这么好睡。身体往往比精神更早一步知道哪里安全,哪个人值得信赖。

    猛地记起,忧上眉梢,急急问道:“宋王呢?他、他人在哪里?”

    “他自然也在这里。”一醒来就知道问萧阮,也不问问自己怎么在这里,不问问父亲怎么不在这里——昭熙这样想的时候,倒没想过,嘉语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对她都是个意外——昭熙心里腹诽,没好气答道,“还活着。”

    “伤得重吗?”

    “皮肉伤,死不了。”昭熙随口说。其实哪里只是皮肉伤,到如愿把他带回来,也就只剩半口气。不过他比她强,中午就醒了,军中大夫看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总须得养上三五月,对于此,昭熙是有点幸灾乐祸。

    嘉语倒没想这么多,听说只是皮肉伤,大大松了口气,到底仍有牵挂,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看看!”

    “看什么!”被昭熙一把按住,声音也严厉起来,“大半夜的,你要去看谁!”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信都其实已经不算小,虽然不能和洛阳比。它是冀州治所。冀州下面有长乐、武邑、渤海三郡,这是小周前世的发家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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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长兄如父

    “哥哥!”嘉语分辩道,

    “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好多次!”

    他还和你日夜相对十多天呢,昭熙心里那个愁啊,

    他这妹子也不傻,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嘉语觑着昭熙的脸色,

    知道他是铁了心不让她去见萧阮。只得自嘲地想,怎么从前没觉得,哥哥心眼恁的多——她和萧阮是同车一路没有错,

    可还有于瑾呢。生死关头,哪个有功夫去想男女大防。因问道:“那于、于贼呢?”

    说到于瑾,昭熙倒有些佩服:“让他跑掉了——能从如愿手里逃下命去,

    于家那小子,真是长进了——三娘,

    你还没说,

    到底怎么到的信都。”

    竟然到信都了吗。嘉语恍惚了一阵。她行走过的地方极为有限,

    出了洛阳城,

    认得的就不多了。原来已经到信都了——从前周乐从元昭叙手里救下她,

    就曾带她来过信都。信都是他兴兵之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嘉语定定神,从德阳殿里被于璎雪劫持开始,说到于璎雪暴起杀心,反过来被她杀死,

    然后于瑾出现,

    萧阮拿话稳住他,

    之后一路同行、进城、出逃……她言语平缓,昭熙直听得惊心动魄——虽然已经听萧阮说过一遍,但是从萧阮嘴里听到,哪里有妹妹亲口说来这么伤心。

    “他日……我定然要为三娘报这个仇!”

    昭熙默默地想,并没有说出来,良久,方才问道:“于家那姑娘,干什么不劫别个,单单只劫你——你从前得罪过她?”

    嘉语:……

    哥哥就是这样,嘉语苦恼地想,出了错,总是她的错,哪怕她为之吃了苦头,哪怕他明明心疼得要命,一张嘴,全是她不爱听的。罢了,念及哥哥尚小……嘉语想到这里,心里也直觉好笑。

    她知道昭熙心思缜密,多半事后会再问萧阮对口供,也不敢乱来,解释道:“之前……阿言被人哄去永巷门,紫苑求到我跟前,我也不能不管……后来落在于统领手上,侥幸被人搭救出了宫,也不知怎的,于家兄妹就恨我恨得厉害。”

    昭熙虽然人不在洛阳,倒也想得出当时情形。听嘉语推说“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该感慨他妹子傻人有傻福呢,还是后怕差一点就……

    作为长兄如父,昭熙尽职尽责地教训道:“阿言出事,宫里有太后、有母亲,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要不是你之前胆大妄为,又怎么会招来这等无妄之灾!你也不想想,要你有个万一……”

    说到“万一”,昭熙就想到自小连鸡都怕的妹子竟然杀了个人!要不是恰巧碰到自己,于瑾杀了萧阮,自然会回头找三娘,三娘带着伤,身体又弱,怎么逃得过?一想到他妹子差点真的就死在那个混蛋手里,也许就死在距离自己不过几百步的地方,昭熙又默默发了一回毒誓,定要将那厮千刀万剐——方才说道:“让阿爷日后怎么和阿娘交代!”

    这个“阿娘”自然是生母宫氏。嘉语也是心里一酸,好半晌才应道:“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昭熙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去找个小兵来,抽上两三百鞭泄泄火气。却听嘉语问:“对了,哥哥怎么在这里?”

    ……总算想到了,昭熙真是泪流满面。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军打仗,不就是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个女孩儿,问这么多做什么!”

    嘉语:……

    她不是没见过打仗好不好!只不过……嘉语眼巴巴又问:“那阿爷呢,阿爷也在吗?”

    昭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要阿爷在这里,你还能安安生生坐着?”

    嘉语实在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坐着的事了,于璎雪劫她,又不是她愿意的,碰上于瑾,那更是她倒了八辈子霉,之后又是跳楼又挨鞭子,怎么到哥哥嘴里,就都成了她的错呢。

    唉,哥哥的心,海底的针呐。

    昭熙雷厉风行发作过,瞧见妹子垂了头,心里一软,说道:“阿爷如今还在殷州,我去了信,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总会过来一趟。”其实他估摸着,父亲军务繁忙,未必抽得出空来,但是三娘凭空出现在这里,要让父亲不来,恐怕比教猪上树还难——罢了,父亲怎么决定,轮得到他操心?

    嘉语听说父亲不在,也稍稍安心。哥哥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已经够难过了,要让父亲也看到,她简直吃不消。

    她虽然不知道仗打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她知道结果,这一仗,父兄是大获全胜。所以倒并不担心战况。只拉着哥哥问军营中起居,父亲安康。

    昭熙不得不敷衍应付,一面心里暗暗诧异,想这个妹子从前,哪里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诧异之余,不由又是心酸——也不是三娘不贴心,只是她那么别扭的性子,难得好好说话。他这么想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他妹子也在心里暗暗腹诽,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不会好好说话。

    话匣子倒是慢慢打开了。姜娘进来剪了一次灯花。嘉语在灯下看侃侃而谈的昭熙。她是有多久没见过哥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血污里爬出来的恶鬼,那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

    嘉语的目光在昭熙的面容上逡巡,照着最后的记忆,那伤在这里、这里——她还记得他当时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大约也知道她害怕,他说“别怕是我”、他说“快走!”

    昭熙正说到打得流匪抱头鼠窜,忽觉不对,定睛看时,却见他妹子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心里一惊,想道:莫非是我方才说得兴起说漏了,提到了父亲受伤?不然三娘怎么这么伤心?试探着喊了两声:“三娘、三娘?”

    嘉语回过神来,眼泪簌簌。

    “哭什么……”昭熙生平最怕女人眼泪,何况还是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头疼的妹妹,登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她擦眼泪呢,还是先说几句哄她笑。

    却听嘉语低声道:“哥哥!”

    “嗯?”

    “我前儿、前儿做了个梦……”

    做个梦也值得哭,昭熙心里哀叹,觉得有这么个妹子,怕是前世欠人太多钱。

    “我梦见……战况凶险,父亲和哥哥受了伤……”嘉语伸手去,缓缓抚过昭熙的脸,脸上无形的伤,从眉心一直划到下巴,这么阔,这么深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到白骨森森:“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哀戚,这当口提出的要求,莫说是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昭熙也恨不得满口子全应了。

    “无论什么时候,”嘉语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昭熙是真心觉得,妹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看来什么时候得空,须得带她去寺里上几炷香,请沙门给念上几天经——最好,天上的阿娘能够多看顾着点吧,可怜,这次是真吃了不少苦呢。

    这真是种异常矛盾的心态,昭熙想,他愿意三娘成熟一点,懂事一点,但是……又哪里能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的苦。

    但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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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一线之间

    在昭熙的严防死守下,

    嘉语愣是没找到借口去探望萧阮。

    又过了好些天,

    方才找机会支开无处不在的姜娘溜了出去——她后来也曾被当做奇货可居,在军营里辗转,

    又因为周乐,随军过不短的时间,

    虽然不精通扎营技巧,倒也摸得到方向。

    萧阮极是警醒,嘉语一进门,

    当时就察觉:“谁!”待看清楚来人,目色中许许惊喜,却问:“你怎么来了?”

    不等嘉语作答,

    又道:“我听说你挨了一鞭,可好了?”他原本想问,

    她那日突然解开绳索掉下去,

    可有摔伤,

    或者她那日为什么突然放手,

    但是话到嘴边,

    终于都没有出口,也许是,她与他生死与共的决心,他并不是不明白。

    “能有什么事。是阿兄的手下,有分寸的。”嘉语这样说,

    不肯提背上敷了好些天药,

    翻身都困难,

    昭熙还唯恐她留疤。

    “阿兄说你没事,我没亲眼看到,总不放心。”有七八日未见,萧阮的胳膊还打着夹板,显然是伤到了骨——亏得哥哥只说皮肉伤。嘉语在心里很唾弃昭熙的知情不报——精神倒还好,只是瘦了许多,大约伤得着实不轻。

    “真没事。”萧阮但笑。

    嘉语瞧着他犹自苍白的唇色,其实她也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从于瑾的长刀下逃出生天的,不敢想,也不能多问。

    只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萧阮原本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连累两个字。”出口却变成自嘲:“我说实话三娘子莫要笑我,当时只是想救人一命,并不知道会有这么凶险。早知道这样一波三折……没准当时就不会站出来了。”

    话说得既客气又漂亮,嘉语怔了怔,道:“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做的决定,我应该承担结果。”萧阮笑着打断她,“三娘子不必为此自责。”

    那也许是真的。

    真相与谎言,永远在一线之间。

    萧阮看着低眉的嘉语,忍不住想。在于瑾刀下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谁知道呢,谁知道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原本……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大概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够皇叔笑上许多年。

    所以……所以他其实不必问她,如果他南下,她会不会与他同去——那是他志在必得。

    嘉语不解萧阮的生疏,她抬头看了他:“是我阿兄和你说了什么吗?”

    ——以她对昭熙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从前她和萧阮订亲之后,昭熙还背着她找过他,听说还约过架,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不过如果是以萧阮眼下的状态,昭熙自然保赢不输。

    “三娘!”背后忽然传来昭熙气急败坏的声音,昭熙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拉住她,“伤还没好,到处乱跑什么!”

    嘉语:……

    嘉语被昭熙拖回帐中才发现有人。嘉语心中诧异。昭熙道:“这是如愿,那日他伤了你,今儿来赔罪。”又小声埋怨,“三娘你连帷帽都没戴!”

    嘉语:……

    就算她连帷帽都没戴也不会比挨鞭子那日更狼狈。

    嘉语对如愿这个名字有印象。

    那时候周乐从元昭叙手里救下她,安置在军营里。嘉语之前没有见过他,虽然见面之初,他就口称“公主恕罪”,定下君臣名分,但是这时候嘉语已经知道,世人口中所言,与真正所为,不一定是一回事。

    元昭叙是她嫡嫡亲的堂哥,都不过如此,何况素昧平生的外人。

    她那时候不知道周乐会怎样处置她,总不会比远嫁塞外更悲惨。就和大多数洛阳的贵族女子一样,她听说过的柔然,是广袤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稀疏的帐篷,穿兽皮的人,身上终年散发着牛羊膻气,以及一生有限的沐浴次数。

    她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周乐安置她的营帐里,轻易不敢出门一步——谁知道外头是个什么世界,听到脚步声都会瑟瑟发抖。周乐有时来看她,有时不。后来也曾笑话说她当时惊惶如受惊的羊羔。

    人会把羊羔养大,用它的皮毛裁剪衣裳,用它的血肉抚慰饥寒,而养她这样一个废物,能做什么用呢。那时候她自嘲地想。

    有天周乐遣人传话,说会带人来见她。

    设了屏风。嘉语其实不太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极高,身形极是挺拔,也许有一点点局促。他说:“臣独孤如愿,从前在天柱大将军麾下效力,公主可……听说过我?”

    嘉语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柱大将军说的是哥哥昭熙。

    其实这时候距离她父兄过世不过半年,半年的时光,发生太多的变故,多到她总以为已经翻过三生三世。

    寻常人三生三世的劫数,都没有这么多。

    她茫然地想,哥哥的部将——他来做什么?他见她做什么?

    “公主……要南下吗?”良久,独孤如愿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料想是并不知道哥哥麾下有些什么人,只得又自行开口问。

    “南下?”嘉语不解地重复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南下?她为什么要南下?他为什么这样问她?是因为萧阮已经南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她父兄亡故,世间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下意识屏蔽了继母与弟妹——但这真是个荒谬的问题啊:萧阮南下,带走了苏卿染,带走了贺兰袖,独独没有带她,已经是很明确的态度,而他还问她:要南下吗?

    “公主?”那人催问。

    嘉语摇头:“不、我不南下。”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是坚定。

    独孤如愿像是略略有些吃惊,他转头瞧了周乐一眼:“大将军可否暂且回避,容我与公主单独说几句?”

    隔着屏风,嘉语也看不到周乐的反应,兴许是不太高兴——这终归是他的地盘。但是也没有多话,微微躬身道:“我就在门外,公主有事,唤我一声即可。”没等嘉语回答,掉头就出去了。

    嘉语有瞬间的惊慌——虽然她当时也不知道周乐对她有什么企图,但是相较之下,这个叫独孤如愿的陌生人更让她觉得危险。她几乎要抓住衣角才能够制止身体的战栗。大约也是到这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朝夕之间,对一个人生出的依赖。

    ——不信任,也会依赖。

    “大将军……”独孤如愿斟酌着说辞,然而再怎么斟酌,这话里的意思,也注定不那么动听,“对公主可好?”

    嘉语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涨红了面孔,没有做声。

    “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独孤如愿这样说,“我会助公主离开。”

    嘉语仍然没有说话,也是无话可说:离开……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她能到哪里去?

    独孤如愿等了许久,终于点点头,道:“臣言尽于此……微臣告辞。”

    抱拳,慢慢退了出去。

    如果那时候她喊住他,也许他真会带她离开吧。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的独孤如愿,从屏风后虚晃的人影,变成眼前的年轻将军,青涩,俊朗。嘉语忍不住想,原来他真是、原来他真是哥哥的亲信啊。

    昭熙见他妹子两眼发直,心里不由哀叹:是是是,如愿是出了名的美貌没有错,但是三娘你好歹是我妹子,可不可以有点出息啊!先前还口口声声“萧郎”呢——萧阮也没比如愿差呀。私底下扯了嘉语一把,咳嗽几声:“如愿也不是有意……”

    他这边说,独孤如愿越发忐忑,哪里敢去看嘉语的脸色,直作揖道:“三娘子恕罪,我——”

    “独孤将军做得对。”嘉语如梦初醒,赶紧打断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换作我,也少不了一鞭子抽开,谁知道撞上来的是个什么人,哥哥安危要紧。”

    昭熙:……

    如愿做得对是没有错,但是妹子你怎么可以说出“换作我”这种话!你是名门淑女啊……淑女啊……女啊!昭熙在哀怨中越发坚定了先前的想法。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妹子本来就已经很不着调了,绝对不可以再养在军营里——那会彻底歪掉的!

    昭熙于是对嘉语说:“我想过了,军中简陋,也不宜你养伤,所以和如愿商量,送你去崔家暂住几日,其余,都等父亲来了再说。”

    嘉语奇道:“崔家?”——独孤如愿也不姓崔,为啥要与他商议。

    昭熙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点头道:“清河崔家。”

    时以五姓为贵。北朝以博陵崔氏为第一,其余清河崔,范阳卢,赵郡李,荥阳郑,陈郡谢。

    这些家族累世公卿,兴盛已久,也就皇室勉强能够压上一压。有时候皇室也压不住——也不是人人都想攀龙附凤。这五姓是出了名的自矜门第,互为婚姻,若非皇家、宗室,能娶到这几家的姑娘,都可以告慰先祖了。

    嘉语不知道兄长如何起了这个念头,只是不舍得离开兄长。

    可惜昭熙认定了他妹子就该去知书达理的人家学一学好,根本不与她废话,只同她说:“崔家七娘子是如愿的未婚妻。”

    那可不容易,嘉语抗议无果之后,一个人在车里琢磨:独孤就是个兵头,能娶到崔家姑娘,完全是祖坟冒青烟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呃,独孤如愿的原型很好猜吧^_^。

    他名声好,主要得益于隋唐天子都流着他的血,给他贴金了嘻嘻。

    其实这时候天下还没有大乱,独孤娶崔家妹子是有点高攀。原型是有抛妻弃子,不过反正我只取了他的颜值^_^原型也并非始平王属将。

    ------------

    95.名门望族

    崔宅给嘉语的第一印象是大,

    足够大。始平王府当然也不小,

    但是竟然无法与崔家比。望族就是望族,数代积累的财富与名望,

    化作实体,大约就是这么美轮美奂一处家宅,

    大喇喇砸进眼睛里,砸得人头昏眼花。

    一树一石都有来历,叠着时光的年轮。

    嘉语被兄长带着拜见过崔家老封君,

    被安置与七娘、九娘、十二娘同住锦绣园。七娘年满十七,近日就将出阁。九娘十五,堪堪及笄,

    已经订了亲。十二娘与她年岁相仿,只小些月份,

    尚未许人。

    嘉语在进崔家之前也有想过,

    但是真正面对,

    还是一场冲击。她是当过公主也做过王妃,

    论气派不弱于人,

    但是仪态、风度,仍有不及——那不是地位的显赫与富贵身家能够补足。也许就只有多活一世的眼光和见识,方才稍稍压得住吧。嘉语在心里想,在宫里时候,谢云然该是对她多有容让了。

    一来客居,

    二来嘉语也不愿意让人低看了去,

    一言一行都守着规矩,

    素日里不过和崔家几个小娘子一处,看书,游园,说说闲话,因七娘即将出阁,又时不时有机会赏看嫁妆——那自然都是好的。

    也帮着绣一两块巾子,半是谢礼,半是贺礼。

    偶尔想起之前,宫里的惊心动魄,出宫一路风刀霜剑,这时候的安逸,也未尝不是福气。想到萧阮还住在营里,长日无聊,嘉语多少有些矛盾地想:哥哥总不至于亏待他。

    她总记得那日在客栈,他推她下去,她仰起头,眼睛里的血光。当时惊恐,如果不是凑巧碰到哥哥,就算她能大难不死,他也死定了吧。如果他真就这样死了、如果他为她死了……嘉语泠泠打了个寒战,九娘偏头问:“三娘子觉得冷?”

    嘉语摇头。

    “洛阳该暖和一些,”十二娘是个圆脸的小姑娘,性情比两个姐姐都活泼,“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三娘子,洛阳好玩吗?”

    “洛阳……”嘉语沉吟,前后两辈子,她在洛阳时日不短,自然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只是,该从哪里说起呢,要这两个字沉甸甸挂在舌尖,才惊觉,原来已经离开这么久,这么远……她真有点想洛阳了。

    “洛阳是天下之中,汉晋故都,又是京城,当然远远胜过信都。”九娘适时解围。七娘年稍长,多数时候只是微笑,开口时少,大约是要端着姐姐的架子。

    “洛阳的下元节有咱们信都热闹吗?”十二娘颇有些不服气。

    嘉语闻言“啊”了一声:“明儿就是下元节!”

    “可不是!”十二娘笑着说,“明儿我们要去法云寺还愿,三娘子和我们一起去罢?”

    去佛寺?嘉语有些意外。下元节原是道家节日,怎么信都风俗,反倒是去佛阿玉嘴馋,明儿家里寒食,就想去外间玩,恰巧今年……”九娘有意无意瞟了七娘一眼,七娘红了脸——没有细说,“祖母答应我们去法云寺,三娘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去玩玩,法云寺的素斋出名的好。”

    “还有百戏!”十二娘补充说,“法云寺的沙门最会俗讲,比别家都好!”

    嘉语算是听明白了,即便是名门望族,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七娘即将出阁,出阁之后,可就没这么自在了,所以老封君应了她们姐妹借这个名目出门,横竖寺里也是素斋,不碍着什么。自然就笑道:“那真要请几位娘子带我去见识了——”

    “怎么了?”九娘心细,看出嘉语面色有不对,忙问。

    “我在想,”嘉语吞吞吐吐地道,“要不要让我哥哥派人跟着……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

    九娘因笑道:“三娘子真是心细。不过这世道虽有不平,我崔家的车出去,还没人敢打主意,就不劳动令兄了。”

    七娘闻言,转眸看了嘉语一眼,想道:始平王的嫡长女何等尊贵,怎么竟小小年纪一个人千里迢迢来河北投奔兄长,莫非是与继母不和?又这样胆怯,怕是路上遇过强人?倒对她多了三分怜惜。

    九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嘉语也不好再坚持,只心里仍多少担忧——这次她和萧阮把于瑾害惨了,要是他畏惧昭熙远遁千里也就罢了,万一还留在信都,可是个不小的隐患。

    次日一早,被姜娘唤起,梳发,上妆,选的秋香色上裳,金色长裙,裙上莲纹隐隐,配着墨绿镶边。外罩件半透明纱衣。嘉语瞧着衣裳也就罢了,那裙色染得极正,光彩夺目,倒有些踌躇:“这颜色晃眼。”

    姜娘笑道:“姑娘花儿一般的年纪,穿什么都不为过。到我这把年岁,可不好再穿这么嫩了。”

    嘉语心里道这裙的颜色不是嫩,是闪瞎人眼。

    隐隐听到十二娘在廊下嬉笑的声音,到窗边一瞧,安下心来:十二娘穿的茜红裙,柳黄衣,裙上遍撒金点,细看时,一朵一朵缀着的,原是迎春花;九娘是浅灰色窄袖衣,描金团花桃红裙,白纱帔子,她身量比十二娘略高,更袅娜些;待看到七娘,眼前又是一亮,七娘终究年长几岁,装扮上就含蓄得多,却最经得住看——她穿的是水红上裳,浅蓝腰裙,下面浅米色长裙,风起,恍若凌波。

    真真是个美人,嘉语心里想:独孤如愿好福气。

    十二娘待嘉语最是亲热,赶上来拉着她坐同一辆车,喈喈咕咕地笑,说法云寺的素斋:“……那时候我还小,跟着阿娘头一次去,往食盒里一瞧,呵,摇头摆尾一条鱼,那鱼极是鲜亮,眼珠子都好像是活动的,我舍不得下箸,就同阿娘说:‘阿娘,我们把鱼带回去养吧……’”

    嘉语听得有趣,笑问:“令堂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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