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阿雪自然不会栽赃元三娘,于瑾琢磨着,那多半就是那人了。没有那人襄助,他不可能伪造死亡现场逃出生天;

    他昨晚远远看到人影,以为是阿雪,当时大喜。也是他谨慎,到天擦黑都没等到约定信号才确定不是。

    看来是阿雪没能找到机会出宫,那人就把他的两个仇人送来这里让他泄愤……也许也是她的仇人?于瑾的目光扫过嘉语。

    他这一眼过去,嘉语像是想到了什么,目色一黯——大约是知道那人是谁了罢。竟隐隐生出怜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萧阮还要追问,被嘉语突兀地打断:“萧郎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于瑾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所不知道的是,嘉语与萧阮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在于璎雪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萧阮转眸看住嘉语,在火光里。可真是个妙人儿,能把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她笑得和真的一样,哭得也和真的一样,她到底……几时真,几时假?她对他说的话里,又哪句真、哪句假?有多假,有多真?

    一时想起文津阁里的惊慌失措,一时想起画舫上似醉非醉,月夜的木槿树下,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

    秋风乍起,他忽然闻到荷香。

    .............

    到夜色渐深,嘉语就自回车里歇了。

    天明时起。

    于瑾将自己的马套上车。他原本想逼萧阮赶车,可惜萧阮眼下半死不活。元三娘倒是活蹦乱跳,不过让她干这个,还怕被带进阴沟里。没奈何,只能自己上了。好容易抓了两个人质,还得自己做车夫,别提多憋屈。

    好在这两个人质还算安分守己,一路也没个声响——其实嘉语倒是想要有点动静,但是萧阮的伤时有反复,也就顾不上了。

    日出时行,日落时歇。于璎雪从宫里要来的干粮,七七八八也还能凑合着吃。嘉语巴望于瑾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好换换口味,可惜于瑾谨慎,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盯梢事业里。

    其实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嘉语怨念地想——就他们两个伤病号,没有外援,怎么都跑不掉。

    话说回来,神婆的药还是管用,又过了七八天,萧阮伤势渐愈,就换了萧阮赶车。有嘉语在手,于瑾不怕他闹什么幺蛾子。

    转眼就到中秋,月亮从山后面升起来,团团圆圆。火堆前三个人三个心思。萧阮递了干粮给嘉语,“想家了吗?”他问。

    嘉语点点头,又摇头:“我在想,谢娘子陆娘子她们这会儿,该都出宫回家了吧。”

    “大约是。”

    “阿言该还在宫里。”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萧阮叹了口气,他知道嘉语在说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找他们,也许有,也许是没有找到,但是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大——天上那么多云,你永远猜不到哪一片会下雨。

    姚太后也没猜到。

    给事中张仲瑀的上书她看了,估摸着是他家老头子张彝的意思——长子袭了爵,又想帮扶次子一把——无非老调重弹,恳请上位者选贤才,远小人。唯一出格的大约是提出“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

    燕朝起家之初,原非元家一家独大,是许多部落联盟,只以元家为尊,大伙儿上马为军,下马为民,打了胜仗分赃,败仗一起扛。到后来国朝渐渐走上正轨,自太宗起,就不断设法削弱诸部。

    但是藩,从来都不是好削的,虎口夺食的凶险,汉文帝为之郁郁终世,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也不能不小心翼翼,启用推恩令,连借口酎金找碴这样的无赖手段都使过,太宗是戍边——选诸部武勇之士分建六镇,配以高门子弟为镇将,百官之中,镇将升迁最为得力,当时趋之若鹜。

    自迁都洛阳,朝廷重心南移,世风渐渐浮华,六镇沦为谪戍之地,六镇军将形同厮养,非得罪当世,莫肯为伍。世宗之后,国力疲乏,少有大战,武人空有武力,无上进之阶,原本就是个岌岌可危之局。

    这等局势之下,“排抑武人”就是炸...药桶上放火。

    姚太后也没当回事。

    但是她不当回事,自有人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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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7.诡不可测

    ——张仲瑀的上书不知怎的泄露了出去,

    全城哗然,羽林郎虎贲几千人相约至尚书省诟骂,要求交出张彝的长子尚书郎张始均。尚书省闭门,羽林郎就鼓噪而进,当时上下畏惧,

    没有人敢站出来。

    羽林郎虎贲明火执仗,

    转而直扑张府,

    拽张彝于堂下,鞭打捶击,极尽侮辱,然后点火烧屋。

    张彝年近七十,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当时奄奄一息。

    张始均兄弟原本已经越墙逃走,

    后来得知父亲落难,

    张始均折转回去,跪求放过父亲,

    张彝因此得以活命。张始均却被投入火中生生烧死。当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远近看了,

    莫不扼腕叹息。

    叹息的人里就有周乐。

    嘉语姐妹进了宫,

    他在王府无所事事,听到外间事起,

    也兴致勃勃跟去看热闹。他原与羽林郎相熟,

    小伙伴重逢之喜,

    就有好事者拉他同去。周乐自小长在军镇,打架生事原是寻常。待蜂拥至公门前,方才忐忑起来。

    到尚书省闭门不应,周遭军士嘈嘈,周乐独自默然,心里反复想道:国纪堕落至此,天下就要乱了啊。

    ——也难怪三娘子问他,是要留在始平王府,还是回怀朔镇,她说洛阳浅滩窄河,无英雄用武之地。他当时只想,洛阳是个浅滩,那怀朔镇算什么,如今想来,却像字字都有深意:天下大乱,六镇就会用兵——大丈夫功名不向马上取,难不成他这辈子还指望寻章摘句?

    这时候乱世还没有开始,这时候周乐还不知道,他的这句叹息,就如始皇出行,项羽叹息过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一样,被记录在青史里,作为一个时代即将终结的标志,而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

    这时候谢、李、郑、穆一众贵女皆已受赏,各自归家,唯有嘉言和贺兰袖因为王妃待产,还留在宫里。

    一直没有嘉语的消息,嘉言几次要去见太后,都被王妃阻拦。嘉言一时急情急,口不择言:“如果被劫走的是我,阿娘也要这样阻拦阿姐么?”

    王妃气了个倒仰,恶狠狠道:“即便被劫去的是你,这多事之秋,我也不会放谁去见太后!”

    话这样说,心里也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嘉语诚然重要,但是她的重要和嘉言的重要不是一回事。如果是嘉言出事,她自然拼了命也要救她回来,但是嘉语……如今羽林郎闹得这么凶,阿姐正焦头烂额,她怎么好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她?

    说到底,嘉语被劫持,不是她的错,即便是元景昊回来,也不能因此怪罪于她。

    嘉言劝说母亲无果,默然良久,忽道:“当初永巷门被闭,阿姐推算表姐境况不妙,我曾经问过阿姐一句话。”

    “什么?”王妃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什么时候亲近到了这种地步,虽然永巷门这件事上,嘉语确实有功,但是谁知道她背后什么用心,反正王妃是不信嘉语会为嘉言舍身冒险,多半是事有巧合,脱身不得,只好将计就计。

    她这样猜,其实不算错——如果嘉语早知道这么凶险,多半也会三思,而不是只身前去。只是嘉言这个年岁,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母亲不公平,郁郁说道:“我问阿姐,如果落到表姐那个地步的是我,她是不是也会这样,袖手旁观。”

    王妃这时候倒又沉默了,并不追问“她怎么说”,嘉言也不等她这句话,径直道:“阿姐说,不会,你不一样。”

    “不过说说而已。”

    “我当初也这么想,阿姐不过说说,哄我欢喜,但是后来我被扣在永巷门,阿姐确实是来了,她没有食言。”嘉言慢慢地说,“如果阿娘执意不肯去求姨母,那么我去——阿娘拦不住我的。”

    王妃双手抚在腹部,垂着眼皮不说话,嘉言说的,她都知道,她也反复想过,她对嘉语,是不是不公平。但是人的心,怎么能不偏?也许嘉言说得对,不管她当时是存了什么心机,她救了嘉言,她破了永巷门的局,那总是真的。只是眼下洛阳风雨飘摇,就算太后肯考虑,只怕也使不动那些大爷。

    嘉言等不到母亲回答,越发灰了心,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虽然也跟着父兄练习过骑射,不过是些花架子,并无半点真功夫,不然她早回了王府,母亲不在,府中侍卫自然唯她马首是瞻……

    王妃瞧见她面上闪烁不定的黯淡和伤心,微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宋王也一同被劫了去……”

    听母亲提到萧阮,嘉言心里越发焦躁:“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把她阿姐脱身的希望放在同样被劫的萧阮身上?

    王妃缓缓道:“想必……宋王府也急得很,只是彭城长公主一直在宫里没有归家,所以没有得到消息。”

    嘉语愕然:“阿娘的意思是?”

    王妃再叹了口气:“我听说当初宋王北来,有个小丫头一直跟着。她当初能跟他北来,如今多半也能下死力救人。只有一点,宋王不在,王府的侍卫未必听她使唤,但是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人么。”

    ——其实王妃估计着,宋王府的侍卫多半还是能听那个小丫头使唤的,只是宋王府一旦有动,恐怕会惊动朝中,更何况宋王府的侍卫营救嘉语,自然不及自己人上心。

    嘉言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提出这么个折中方案,一时跳起,叫道:“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王妃瞟她一眼,重逾千斤。

    “可是……”嘉言眼前浮起苏卿染的脸,那个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偏还美得惊人的姑娘,如果她救了阿姐,以后阿姐……不不不,她怎么会救阿姐,她多半会救下宋王,丢下阿姐不管——不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她去会害死阿姐的……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元嘉言!”王妃厉喝,嘉言登时收声。

    许久,王妃才又续道:“无论如何,边统领总是自己人,他不会不管你阿姐……她去最合适,就这么定了。”

    嘉言看着母亲疲倦的面容,死死咬住唇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我骑射出色,也许母亲就会放心让我去吧;如果我骑射出色,就不必把阿姐的性命交到那个危险的女人手上了吧,如果——

    一念起,沧海桑田。

    无论是嘉语还是萧阮,又或者始作俑者于璎雪,都没有想到,是这次突发事件,成就日后威震天下的严将军……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这时候嘉语还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已经不可抑止地滑离了原来的轨道,滑向诡不可测的未来。

    之后……所有,所有人,都再没有回去过。

    九月下旬,苏卿染戎装挎刀,领始平王府十八骑在瑟瑟秋风里出了洛阳城。这时候晨光未亮,无论雄伟的永宁寺还是幽静的宝光寺,都还沉浸在浓雾之中,满地落叶堆积,马蹄踏过,沙沙轻响。

    周乐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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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驾车进城

    转眼又过去十余日,

    嘉语虽然不能准确判断身在何处,但是心里盘算着,怕是已经出了河南道。

    起初看见高大的城墙会绕道,到这一日,干粮食尽,

    于瑾就面临选择:他自然可以啃树皮、吃野草,

    不过他们三个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

    能不能吃这个苦且不说,吃不吃得了才是重点,要半路上倒了——要病倒的是三娘子倒是无妨,要萧阮倒下,少不得又得他亲自驾车。

    他驾车可不如萧阮。

    当然也可以支使萧阮去打猎,但是没有弓箭,

    能猎到什么可想而知——把弓箭交给萧阮是找死——且这样一来,

    会多耗去许多无谓的时间。

    于瑾心里有一笔时间帐,一是始平王班师回朝,

    二是始平王妃发现嘉语和萧阮私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

    但总不至于不派人来找。他必须在这两个时间底线之前,

    带着这两个废物抵达始平王的兵营。

    或者抵达南朝——如果是后者,

    他就真只能借头颅一用了,有嘉语的头颅开路,

    萧阮的头颅作后手,

    他不信萧老儿不谢他。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萧阮意味深长地说,

    并不苦劝。

    洛阳城已经很远了——元三娘自然是生平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他萧阮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离洛阳千里万里,孤身一人,既无印信,但凭空口,谁认他这个宋王?

    “……进城罢。”于瑾也明白过来,咬牙道。

    萧阮微微一笑,果然驾车进了城。

    守门的将士并没有十分为难他们——萧阮塞了银角子——那是从衣裳上拆下来的。也亏得于璎雪没有经验,琥珀又成心设套,给的衣物都是上好的蜀锦,衣物上绣花配饰一应俱全,于瑾只道是他们私奔所备,倒也没有起疑心。

    三人进城。

    于瑾留意,并没有在街头巷尾看到嘉语和萧阮的画像——虽然他琢磨着始平王妃多半也不会采取这等下策,但是进城过关,也没见守城的士兵如临大敌,或者对某个年龄层次或者类长相多加盘问。也一路不见有举止奇怪的人——照理,元三娘跟着宋王私奔,多半会去找始平王父子,就算始平王妃想不到,太后身边也该有人想得到,有了目的地,守住关卡,那就是瓮中捉鳖。

    他留意的同时,嘉语和萧阮也在留意,没有看到于璎雪的画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埋怨朝廷不上心。

    三人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

    那客栈虽不甚奢华,胜在交通便利——便于跑路。于瑾照常扣住嘉语,把奔走的任务交给萧阮——要出手的主要是衣物和车,那车毕竟是宫制,虽然锉掉了印记,也还是个祸患。另外还有采买食物和新的马车。

    虽然没法拒绝,但是于瑾的这个要求还是让嘉语和萧阮起了疑心——荒郊野外,于瑾支使萧阮奔走,拾柴烧火找水,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走的路荒僻,方圆几里之内都未必有人,就算有人,也不会那么巧就是官府中人,万一萧阮运气好,碰到肯为他通风报信,引官兵前来的普通人——也许是猎户——他们三人也多半已经走远,就算没有走远,萧阮和元三娘,特别元三娘,可还是上好的人质呢。

    但是这城里,到处都是人,萧阮能做的,就海了去了——虽然嘉语被扣在他手里,始终是个问题。

    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深意,嘉语和萧阮一时也猜不透——虽然一路相安无事,但要说已经哄得于瑾完全信了他,起码萧阮是万万不肯信的。

    嘉语目色惊惶。

    萧阮摸摸她的鬓发说:“我很快就回来。”嘉语犹自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于瑾轻咳一声:“殿下不信我?”

    萧阮笑道:“于兄说笑了。”扯开嘉语的手出了门。

    于瑾回头瞧嘉语,嘉语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于瑾闭了门,慢悠悠踱步过来,忽然笑道:“三娘子像是很怕我?”

    嘉语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含混应道:“之前……于、于少将军对我误解颇深。”

    “哦?”于瑾挑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道,“我误解了什么,三娘子可以和我说说么?”

    嘉语心想能说的上次都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如今也不能说,他冒着萧阮给他使坏的风险放他出去,到底为了什么?她虽然并不清楚萧阮如何糊弄住于瑾——这一路他们也没捞到多少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凭直觉行事——但是也知道,于瑾到如今也没杀她,自然是萧阮的功劳。

    “三娘子不知道吗,”见嘉语久久不肯开口,于瑾又道,“宋王殿下想要南归,三娘子竟不知道吗?”

    嘉语道:“挑拨离间这一招,于少将军就不必往我身上使了。”

    “挑拨离间?”于瑾哈哈大笑:“我还道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

    嘉语等他笑完了,方才幽幽地道:“我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如今扮的是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萧阮私奔的痴心人,要那么聪明做什么。萧阮想南归,普天之下,也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于瑾被她这话噎住——他从前也听说过三娘子的笑话,只是后来几次打交道,她的狡猾都出乎意料,倒教他忘了,那些话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他并不觉得气馁,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只要播下这颗种子,她用情越深,到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就痛得越苦,到时候——不怕她不来找他。

    只微微笑道:“原来三娘子没有听说?”

    “什么?”

    “宋王私下养的那个……绝色美人。”

    苏卿染么,嘉语面上微微变色。

    于瑾察言观色,只道得计,要再开口挑拨几句,忽然外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宋大郎、宋大郎!”——入住客栈,于瑾与萧阮对外假称宋氏兄弟,宋是萧阮的爵号,也算是他的恶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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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体贴入微

    于瑾抽出腰刀,

    行至门后,喝问:“什么人!”

    “小人是店里的杂役!”外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热情得近乎谄媚,“给大郎送水来!”

    送水?于瑾心头疑云大起:“我没叫水!”

    那杂役解释道:“……是二郎叫送的,二郎命小人先给大郎送,

    待他回来,

    再送一份,

    说是连日舟车劳顿,需热水沐浴解乏。”

    “我……”于瑾刚要说“不用”,门外杂役又滔滔不绝往下说道:“……二郎已经付过钱了,大郎莫要生气,二郎也是好意,体恤大郎一路辛苦,

    二郎说,

    万一大郎不喜,就先放着,

    等他回来用。”

    还真是考虑周到,体贴入微。

    于瑾被这一连串“大郎”、“二郎”、“用”和“不用”的冲得头昏,

    索性潜行至窗边。客栈窗纸不厚,

    午间日光又透,

    轻易就能看出来,门外确实只有两个人,

    挑着浴桶和热水。身量不高,

    战斗力应该不强。

    没准还真是杂役。

    于瑾心里想,

    萧阮虽然也逃过难,到底是天之骄子,瞧他在洛阳的排场,平日里起居用膳,身边怕没十七八个伺候的,比寻常人讲究也不奇怪。他原是想拒绝,但是自那日逃出皇宫,之后逃出洛阳,已经有近三个月不曾舒舒服服洗一次热水浴了。

    富贵时候只道寻常,到落难,都成奢侈。

    所以不提犹自可,一旦想起,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就都痒了起来。

    不就是个热水浴么,他想,能费什么功夫,横竖元三娘还在手里,跑不了。一念及此,于瑾回头看了眼嘉语,嘉语面上大有惊慌之色,连连摇头,唯恐他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又是摆手,又是作口型:“不要!”

    ——即便是沐浴,他也不会放她出去,有多尴尬!

    ——要命!萧阮这是什么意思!

    于瑾猜到她的顾虑,却生出促狭的心思: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把元家姐妹弄回家去伺候枕席。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逃命要紧。再后来碰到,明知道自己家破人亡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却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心里积郁也不是一日两日。

    这时候好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舍得不出了心头这口气。一时收了刀,刀尖对外,拢进袖中,笑着开门道:“进来。”

    “不要!”嘉语几乎是尖叫了。

    两个杂役听得女子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进门来,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脚步轻浮,果然是杂役。

    于瑾多少松了口气,指点他们放下浴桶和热水,杂役殷勤,不住问:“……大郎还要点什么吗?”

    “不用。”于瑾简洁地回答,见他们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不断瞟向已经退到角落的嘉语,忽然就反应过来,从袖里摸出一只银角子丢过去,喝道:“出去!”两人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客官万福”退了出去。

    嘉语原先也道萧阮弄了这么两个人来,多少有些弯弯道道,谁知是如假包换两个真杂役,不由大大失望了一回。

    于瑾关了门,腰刀架在浴桶上,抽了腰带,向嘉语走过来。

    嘉语惊惶,哆哆嗦嗦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三娘子猜不出来?”于瑾笑了。

    嘉语白着脸,紧紧抓住萧阮走之前从袖子里递过来的刀片,心里早把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送浴桶又送热水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想什么!难不成暗示她行刺于瑾?拜托,就凭她连于璎雪都打不过的战斗力!

    于瑾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

    嘉语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吗,”于瑾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被铺床——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阮使人送来,不管他什么意思,于瑾想,不管是考虑不周,没想到她处境尴尬,还是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语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

    于瑾好耐心地把她绑在窗子边上,见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时恶作剧心起,凑上去亲了一口。嘉语“啊”的一下睁开眼睛,见那人已经走到木桶前,正脱下外裳,又赶紧闭了回去。她原本就不及嘉言美貌,又风尘仆仆这么多天,于瑾心有所憾地想:要是六娘子就更好了。

    水声哗哗的。嘉语一面在心里诅咒萧阮,一面悄然把刀片从左手递到右手,开始对付于瑾的腰带。

    偏腰带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又硬又韧……没准是牛皮。

    嘉语辛辛苦苦割了老半天,还得忍受于瑾的挑衅:“……三娘子想过没有,一旦宋王殿下回到南边,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南边的臣子,南边的势力,到时候,免不了还须得娶几个南边的娘子……”

    嘉语是恨不得跳起来叫他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了!

    于瑾瞧见她的怒容,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她起了猜忌,他再慢慢设法说服,他拿到兵符的可能性就大过萧阮。到时候,就算萧阮成功南归,也不过在他手里做个傀儡。至于元三娘,她是不会在意情郎是个真皇帝还是假皇帝的,只要他是萧阮,只要他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丈夫。

    这样卑微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称心如意?正想得高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

    “谁?”于瑾握刀,蓄势待发。

    “官府查人!”外头传来男子粗声粗气的回答,然后是杂役谦卑的声音:“客官莫怕,只是循例、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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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空无一人

    大白天的,

    哪有什么循例!

    于瑾回头瞧了一眼嘉语,嘉语割腰带到紧要关头,脸色尤为难看,于瑾只当她是害怕,又听得外间敲门不绝,

    披了衣裳出来,

    随手推了屏风到嘉语面前,

    堪堪挡住人。再握刀到门后,心想只要对方有个什么不对,就先一刀劈了再说!

    他对自己的刀法甚为自信,只要不是朝廷出动精锐,大队围攻。丢下元三娘,他要只身以逃总是问题不大。这样想着,

    左手猛地拉开门栓,

    门一开,竟是光芒万丈,

    刺得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到底将门出身,打小锤炼的武艺,

    这一步之间,

    右手长刀已经本能地迎风斩去,

    却斩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于瑾反应也快,

    不思伤敌,

    先顾保命,

    蹬蹬蹬连退了有三四步,方才看清楚,方才刺到眼睛的,是长长一条火舌——那原是他在洛阳常见的炫目戏,炫目艺人口中含酒,一口喷出去,火烧连绵,能长致数丈,这时候已经快要烧尽了,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水。

    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也不见了殷勤狡猾的杂役二人组。

    于瑾忙忙奔回屋去,一脚踹开屏风——果然,屏风后也已经空无一人。

    半开的窗,被割断的腰带,一截钩在屋里,一截垂在窗外,凹成箭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嘲弄。于瑾怒极攻心,胡乱套上衣裳,从窗口跳出去——原就在二楼,元三娘都敢跳,他有什么不敢。

    然而客栈外车来车往,人流不息,又哪里有元三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谓度日如年,嘉语眼下就是这个感觉。她在等,等于瑾回来,等他再离开。

    也不敢探头,侧耳听时,悄无声息。

    萧阮没有给她打过招呼,也没有任何暗示,全凭默契行事。她如今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只是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钻进了床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里还紧攥着刀片。

    她提醒自己一刻也不可以懈怠,但是连日奔波,连日提心吊胆,这时候枯燥而无聊的等候,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三娘、三娘……”萧阮的声音,嘉语觉得自己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在这里。”

    那床甚矮,矮得让人很难想象竟然能容得下人。

    萧阮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弯身去,果然看见嘉语趴在地上,手足贴地,像只大王八。唯有眼睛贼亮,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喜悦也亮晶晶的,从星星里溢出来。一时笑道:“亏得你……我当你会躲在屏风后呢。”

    一面说,一面拉她出来。

    嘉语原想说“屏风后哪里藏得住人”,但见他眉目焦灼,也就忍住了。萧阮也不与她多话,拉她走到门口,先探头去看一眼,然后推开隔壁——那门竟没有上锁,到进屋,闭了门,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汗流浃背,忍不住相对而笑,萧阮说:“总算……”

    嘉语抿嘴一笑。

    屋中忽然就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之前有很多的话,都找不到机会。如今……却又无话可说了。

    难不成要问“杂役是你安排的吗?”当然是;根本无须解释,没有之前送热水浴桶松懈于瑾的警惕心,就没有之后的顺理成章;至于“怎么会想到送热水浴桶?”那更容易解释了,萧阮是含着金匙出生,于瑾何尝不是?长途跋涉之后于瑾最无法拒绝什么,萧阮能猜中,有什么稀奇?

    忽听他问:“……饿不饿?”

    嘉语:……

    之前不觉得,到这句话提醒,才记起早上到这会儿水米未进。人紧张的时候,往往连饥饿都会忘记。

    萧阮看她这神色,连回答都不必等,从怀中掏出胡饼。嘉语是万万想不到,萧阮这样的贵公子,会把胡饼藏在怀中,一时怔忪,却听到他言语中的歉意:“……已经冷了,仓促找不到像样的……”

    嘉语接在手里,尚有余温,忽问:“你吃过了吗?”

    萧阮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面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

    就像他不明白之先于瑾支开他,留下她,他明知道不必担心,于瑾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是心里头还这样慌乱:谁知道他会做什么,那个疯子,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就没了顾忌……那样危险的一个人物,他怎么可以把她留给他。

    万一……

    万一呢……

    解掉一个万一,又来一个万一,他自忖聪明,却放不开这一万个茫然若失。

    也许是一路同生共死的缘故?应该是,自然是,毫无疑问是。

    自他受伤,她为他求药,然后双双落在于瑾手里,之后一路相依为命,他几次高热,昏迷不醒,她喂他水,喂他药,半夜里伸手试他鼻息,大约是怕他死。

    她怕他死,他怕她走。

    他总觉得没准什么时候,她会看穿他的真面目,知道之前种种,是他一手设计,她会恨死了他;没准什么时候,她会丢下他,他睁开眼睛,全世界都已经弃他而去,就只剩下他一个,在荒郊野外,垂垂等死。

    他心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恐惧。

    那大约是……在金陵留下的阴影。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为他而死的人也太多,多到足以把年少稚嫩的心磨得老茧重重,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鲜血,背叛,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依稀得见。

    你尝过那种感觉么,你总以为会是被抛下被放弃被辜负被背叛的那个,但是不,她在,她一直都在。

    萧阮微叹了口气。

    嘉语“滋拉”一下撕开包裹的荷叶,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语把大的那半塞给萧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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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天罗地网

    萧阮拿了在手里,

    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你会吗?”嘉语咬了一口饼,满口焦香,“你才不会。”

    漫不经心,

    斩钉截铁。

    萧阮看着她,

    嘴边散落的胡麻,

    像猫的须。不由自主的眉目转柔,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天罗地网吧——任你国色天香聪明绝顶君临天下,也逃不过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听人说过认命,从前以为人不可以认命,却从不知道,

    命,

    原来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的……他认。

    .......................................

    吃过胡饼,又休息了好一会儿,

    精神方才好转。

    嘉语和萧阮都不敢就出门,天知道于瑾在哪里等着——其实如果单只有萧阮,

    倒是不怕,

    他们武艺也就在伯仲之间,

    区别在于,于瑾有趁手的兵器,

    萧阮没有。更糟糕的是,

    嘉语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

    只要拿下她,萧阮就不得不束手——所以总要等确定于瑾走了才好做打算。

    光只论速度,带着嘉语,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于瑾。

    嘉语百无聊赖地瞧着窗,窗自然是紧闭的,也不知道于瑾追到哪里去了,要什么时候才醒悟,折返,然后……再追出去。

    她想起来问萧阮:“那些衣裳……都脱手了吗?”

    “自然脱手了,不然拿什么买胡饼。”萧阮说。

    嘉语:……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有生以来还能穷到这个地步……想必萧阮也没有。真是神奇的体验。

    又问:“那车呢?”

    “也脱手了。”

    嘉语奇道:“怎么做到的,这么快?”

    萧阮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微微一笑:“……你猜?”

    嘉语“哎”了一声,倒真用了心去想:“这么快,自然没有很多买主,那是……有人包圆吗?这人马车也要,衣裳也要……我可想不出,哪里有这么豪气的商家。”

    萧阮似笑非笑:“再猜?”

    “那我可猜不出了,”嘉语毕竟少入市井,思索再三,犹茫然没有头绪,只得道,“好啦好啦,知道宋王殿下手段了得了——到底卖给了谁?”

    萧阮笑道:“你伸手,我写给你看。”

    时已入冬,冬天的阳光到下午渐渐乏力,只有淡淡一层,染在人的睫毛上,铺进眸光里,恍然跃动如碎金。

    不能直视的容光。嘉语悄然移开目光。

    忽然记起他们被于璎雪胁迫上车,他写在她手里的字,心里一乱,想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要再与他纠缠,如何又……她面上阴晴不定,萧阮索性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个“当”字。

    原来是当铺,难怪无所不收。嘉语疏疏地想。萧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趋近右边的墙,嘉语跟了过去,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两人对望一眼,都知道是于瑾回来了——他回来得却快。自然是找不到人。

    隐隐能听到咒骂声,只是声音太快、太低,却是听不分明。

    过得一刻钟,脚步又冲了出去。

    重归于静。只不知他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多半是不会了。不过……嘉语低声问萧阮:“那两个杂役……”

    “我把剩下的钱分成两份,给了一份给他们,要是他们答应办完事立刻离开,三天后再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也给他们。”萧阮低声答道。

    “可是三天后……”嘉语皱眉。

    萧阮笑了:“……人不可以太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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