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褪掉前世遮蔽她眼睛的光芒,他仍然是她的克星啊。嘉语叹着气,锦葵迎了出来:“贺兰娘子等三娘子很久了。”

    嘉语:……

    她居然还没走。

    嘉语定定神进屋。贺兰在与连翘说话,一偏头瞧见她,掩口笑道:“三娘哪里去了,可叫我好等!”

    嘉语道:“哪里敢让表姐等,是太后召见……”——这是一早准备好的借口,贺兰袖总不能找太后去问个明白,要实在追问,就说太后召见,去了又没见人,空等到现在,才被琥珀放回来。

    所幸,贺兰袖并不追问,只道:“三娘如今,可真是太跟前的红人呐。”

    嘉语觉得这等对话索然无味,也不应声,径直问连翘:“表姐来找我下棋,怎么,还没把棋给我摆出来?”

    “表妹错怪连翘了,”贺兰袖柔声道,“是我在与连翘说,今儿谢娘子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

    “哦,”嘉语狐疑地看连翘,连翘点头:“表姑娘在指点奴婢下针。”

    嘉语女红不出色,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不多话,吩咐了连翘摆棋。要加上前世,这对姐妹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弈过,这时候嘉语照常执白,贺兰执黑,双方都有瞬间的恍惚。

    时光以奇异的方式叠合,这一手,胜负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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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姐妹对弈

    还如从前,

    嘉语落子快,贺兰想得慢。落子的空档,嘉语就有些走神:萧阮为什么忽然变脸?他从前没有这样羞辱过她。如今,他想做什么?他想从太后与皇帝的母子不和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一次的母子不和不会持续太久,嘉语是知道的,

    这对母子的感情,

    还远没有到决裂的时候——只是个开始。

    只是有些事,

    一旦开始,恐怕就难以善终了。嘉语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

    就听见贺兰笑道:“三娘这么怕输吗?”

    “嗯?”

    “不然三娘叹什么气?”贺兰袖笑吟吟地说,

    纯黑的棋子,衬得手白如玉。

    “又没彩头,我为什么要怕输。”嘉语说。

    “三娘想要什么?”

    “什么?”

    “三娘想要什么,

    说与我听,”贺兰袖眸光流转,

    翠袖青眉,

    皓齿朱唇,竟明艳不可方物,

    “咱们就拿那个做彩头。”

    嘉语再怔了一下,她想要什么。如果是从前,也许是一方精绣的锦帕,

    或者贺兰袖亲手调制的胭脂,

    要是她足够胆大的话,

    没准会玩笑说,

    宋王殿下。不过如今,她只想要她贺兰袖,不能够母仪天下。

    她会答应么?

    嘉语眉目里略略生出一丝戏谑:“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倒是表姐——表姐想要什么彩头?”

    “我想要表妹头上的金钗。”贺兰袖略略有些歉意,“三娘肯割爱么?”

    嘉语笑道:“我的首饰,哪样不是由着表姐挑,偏这支不行——这支是谢姐姐送我的,却不好拿来做赌注,要不表姐选别的吧,我新得了对金宝琵琶耳坠,成色也不差什么,还有只晶粉玉质芙蓉铃,响起来可好听。”

    “才不要,”贺兰袖难得地驳回了嘉语的建议,“千金难买心头好,既然是谢娘子所赠,我也不好要了,那不如就赌今儿晚上,三娘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吧——就算太后来召也不许去,三娘可愿应我?”

    嘉语心道:都这么晚了,太后还找她做什么,真当她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

    一笑就应下。

    你来我往又十余个回合,白子布在边角上的棋,已经被吃了个七七八八,嘉语却还沉得住气,忽然门外喧哗,嘉语落定一子,听着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吩咐道:“锦葵你去看看。”

    锦葵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折转回来:“是紫苑来找三娘子。”

    “紫苑?”

    嘉语一愣神,面前已经跪了一个人:“三姑娘,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起来回话!”嘉语心里咯噔一响,声音却还压得住,“阿言怎么了?”

    “我家姑娘听说表姑娘被送出永巷门,就追出去要人了……”

    “什么!”嘉语眼前一黑,“这等混话她听谁说的——怎么这么糊涂!你、你……你们也不拦着点!”

    “奴婢拦不住……”紫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我们姑娘的性子,三姑娘是知道的,奴婢这会儿也不敢去惊动王妃……”

    “太后知道么?”嘉语打断她。

    “太后、太后……”紫苑攥紧了帕子,有些支支吾吾。

    嘉语这时候也没心思与她计较,起身道:“罢了,我去看看。”

    “三娘输了。”自紫苑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贺兰袖,忽然开了口。

    “什么?”嘉语诧异地回头,贺兰的目光静如夜色,就仿佛在和她说谁家衣料鲜艳,谁用的口脂格外润泽:“我说,这局棋,三娘输了,愿赌服输——三娘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陪我说话,哪儿也不许去”,嘉语记起这个,一瞬间脸色苍白:“表姐知道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就问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贺兰袖这样说,但是表情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只是想三娘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我在这里说话。”

    贺兰袖说不知道,那必然不是真的,嘉语脑子里转得飞快。从前贺兰能得皇帝和太后青眼,与她那次留在宫里脱不开关系,而那一次,嘉言是不在的。如果她推测得没有错,姚佳怡这次在劫难逃,而贺兰阻止她……是怕姚佳怡还有转机,会妨碍她的皇后之路吗?

    嘉语这迟疑,紫苑已经开始掉眼泪,转向贺兰袖连连磕头:“贺兰娘子奴婢求您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可是三姑娘的亲妹妹啊……”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贺兰袖好整以暇端坐着,冷冷道,“我几时说你家姑娘不是三娘的亲妹妹了。”

    “那就让三姑娘去救我家姑娘吧……没时间了,”紫苑大哭,“没时间了!”

    看来昨儿晚上的事,这个丫头也知道了。不错,昨儿晚上她狠狠得罪了于烈,如果于烈要报复,如今嘉言凑上去就是白给……

    “这宫里,上有太后太妃,下有公主,什么时候轮到三娘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是三娘该去顶的。”贺兰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三娘来洛阳才几天,进宫才几天,就被你们这么糟践!”

    “奴婢不敢!”紫苑面上已经再找不到一丝儿血色,“三姑娘、三姑娘奴婢绝无此心!”

    “表姐,”嘉语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别难为她了,她不过是个丫头,能知道什么,阿言的事,由不得我不管。”

    贺兰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话:“不管三娘你信不信,我不会害你。”

    这句话,嘉语却是信的。别的不说,贺兰袖不至于让她有性命之忧——她的价值还没有被榨干净呢,哪里能这么轻易死掉。因说道:“我知道表姐是为我好,但是阿言……”

    “你去能做什么?”贺兰袖说。

    “我……”

    “你信我,六娘不会有事的,姨父不是镇国公,就算……陛下总还要顾念姨父的面子,何况王妃如今,人还在宫里呢,”贺兰袖不动声色地说,“而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她不是王妃的亲骨肉,她不是太后的亲外甥,亲疏有别,在生死之际最为分明,动她的风险,要小过嘉言,而于烈恨她,要远远多过嘉言。所以紫苑想求她去,其实是想用她换嘉言。

    在她的立场,当然是没有错的。如果没有贺兰袖的赌约,和极力阻拦,也许她真能坐得住也不一定,但是如今——嘉语低声说:“但是阿言,总是我妹妹……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我也是坐不住的。”

    她说完这句话,折身要走,就听得“撕拉”一声,袖子已经被贺兰袖扯下半幅:“三娘不要去!”

    她这样恳切,让嘉语蓦地想起许多年以后,她看到她的足尖,就在她的眼底,镶着淡金色的海珠,流光溢彩,那时候她的表情也同样恳切,她的声音也同样恳切,就仿佛她口中说的,并非这天下最恶毒的诅咒。

    嘉语几乎要捂住胸口,才能够止住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不能多看一眼,信手扯过连翘手头绣了一半的凤凰花柳叶软罗披帛,匆匆就出了门。

    她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机会看到贺兰低头的一瞬间,眉尖一闪而逝的笑意:她信她的时候,她利用她信她,她不信的时候,她利用她的不信。元嘉语,你就是再重生三百次,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贺兰袖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翻云覆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她走时的那句话,如果出事的是表姐你,我也是坐不住的。如果是没有死过的元嘉语,这句话,她是信的。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贺兰袖这样想的时候,竟然能够清晰地感触到一丝一丝的悲凉,从夏天的夜色里沁出来,渗入她的肌肤。

    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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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落入陷阱

    嘉语打发了紫苑和锦葵去找太后,

    但是太后能不能赶来,她心里委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到永巷门,只来得及看到嘉言被押走的背影,她几乎是提着裙子追上去:“阿言、阿言!”

    “阿姐!”嘉言听到嘉语的声音,恍如绝处逢生,

    又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

    嘉语紧走几步,

    到两个羽林郎面前,匆匆行了一礼,

    说道:“两位郎君,

    我阿妹年幼无知,两位高抬贵手……”这边说,这边袖底下递过去两支珠钗。嘉语从前听周乐说过怎样给底下人好处,

    但是自己做,这还是平生头一回,

    指尖都在抖。

    那羽林郎却拂开她的手:“娘子言重了,

    小人当不起。”

    押着嘉言又要走。

    嘉语赶紧跑到前头,双臂一张,

    拦住他们去路:“那还烦请两位郎君和我说说,我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劳动两位大驾。”

    两个羽林郎互相对望一眼,

    年纪稍长那个开口说道:“这位娘子,

    想出永巷门。”

    “这不是没出得去么。”嘉语笑吟吟道。又转头对嘉言说,

    “阿言你又胡闹了,

    还不快给两位郎君赔礼道歉。”

    嘉言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低声下气,忽地提及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我道歉?”

    “当然是你!”嘉语道,“要不是你胡闹,也不会麻烦到人家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不屈不挠又把珠钗递了过去:“两位郎君辛苦,也不值什么,拿去喝盏酪饮,大热天的,消消暑气。”

    两个羽林郎再对望了一眼。

    他们也是贵族出身,虽然和谢、郑这样的高门没法比,那也是有些来历的,只是在皇宫这种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几个亲王的地方,自然全无地位可言,肯这么和和气气和他们说话的姑娘——六娘子是宗室,这位娘子既然是她姐姐,自然也是宗室——还是头一个,那冷脸也摆不下去,虽然还是拒了珠钗,却说道:“六娘子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还请娘子莫要为难我们。”

    嘉语心里一沉:“那么可不可以耽搁两位片刻,容我问妹子几句话?”

    年长的羽林卫微点一点头,算是许可。

    嘉语问:“阿言,到底出了什么事?”

    “表姐!”嘉言眼圈一红,“表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去找姨母,姨母不见我,我去问琥珀姑姑,琥珀姑姑也找不到人!”

    听起来像是失踪,倒并不一定就是……嘉语道:“姚表姐不见了,你来永巷门做什么?”

    “我来找皇帝哥哥!”嘉言瞧着她阿姐脸色不好看,咬了咬唇,“小玉儿不是表姐杀的……我去跟皇帝哥哥求情……就算皇帝哥哥不答应,我总也要试一试……我总不能就看着表姐、看着表姐去……”最后一个“死”字没有出口,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嘉语瞧着她这样子,满心的大道理,一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得轻言细语说道:“陛下连太后都不见,又怎么会见你?”

    嘉言不说话,只是抽泣不止。

    嘉语叹了口气,替她把稍显凌乱的发丝拢上去:“这两位郎君拦住你,也是职责所在,你不要觉得委屈。所幸没有酿成大祸,两位郎君,我妹子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她年幼无知,险些闯祸,幸亏有你们两位……我会看着我妹子,保证她不会再起这个念头,你们就高抬贵手……”

    她言辞恳切,两个羽林郎只能苦笑,年轻一点的羽林郎说道:“这位娘子,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是上头得了风声,说有人要闯门,是上头的意思,要杀一儆百,我们……”他们做不了主,无论嘉言是不是年幼无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人,他们都得交上去。

    得了风声……谁透露的风声?嘉语忽然之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局:以如今形势,就算太后狠了心要把姚佳怡交出去,也不会这么快,就算是又起了变故,太后不得不做这个决定,也绝对会看住嘉言——嘉言和姚佳怡要好,嘉言什么性子,太后难道还不比她清楚?

    只是太后忙乱,未必有空见嘉言是真,琥珀为太后奔走,嘉言一时找不到也是真,但是姚佳怡被带走,九成九是假。

    嘉言落进陷阱里了!

    嘉语一时间只觉手足冰凉:谁?嘉言得罪了谁?

    她这怔忪之中,两个羽林郎又押送嘉言前行,就要穿过永巷门,嘉语眼睁睁瞧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下定决心,追了上去。尚未开口,年纪稍长的羽林郎已经说道:“我们不可能放过她的,娘子你还是回去吧。”

    嘉语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来求你们放掉她的。”

    “那你来做什么?”年轻的羽林郎冲口问。

    “她不就是闯了永巷门么,你瞧,我也闯了,你们要带她走,索性连我一起带去吧。”嘉语说。

    两个羽林郎听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要求,忍不住面面相觑。嘉言已经叫出声来:“阿姐你回去!我……我就不信皇帝哥哥还能要了我的命!”

    这句话,两个羽林郎倒是很以为然:“娘子你还是回去吧,犯不上多赔一个,你是来找妹子的,我们都知道。”

    嘉语苦笑,要是她昨晚没往死里得罪于烈,她倒是有这个信心,但是眼下……嘉言毕竟还小。嘉言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姚佳怡出事,难道她能眼睁睁看着嘉言去给她顶罪?嘉语摇了摇头,说:“走吧。”

    “这不合规矩。”年长的羽林郎却道,“我们只奉命带闯门的人走,娘子没有闯门,还请娘子回宫。”

    嘉语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那年长的羽林郎尚在犹豫,一队人马远远奔来,领头一人喝问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可做了吗?”

    两个羽林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通,那领队下马,走到嘉语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忽而笑道:“三娘子?”

    嘉语粗粗扫了一眼,是个弱冠少年,生得十分俊秀,水光潋滟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含了三分笑意,笑的时候不知怎的就生出七分邪气来。嘉语不记得自己见过他。这边还在使劲想,那边已经笑道:“三娘子认不认得我是谁?”

    嘉语老老实实回道:“不认得。”

    “我姓于。”那领队笑了起来。

    姓于,看年纪,只怕是于璎雪的哥哥了。嘉语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领队不与她啰嗦,喝道:“一起带走!”

    嘉言小声埋怨:“叫你不要跟来!”

    嘉语没好气回道:“我还叫你别管姚表姐的闲事呢,你听了吗?这下好,姚表姐没事,咱们可麻烦了。”

    领队听得这对姐妹拌嘴,回头瞧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就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至于让父亲这样上心么。这回人经了手,自有她们说不清的,就算他要纳这对姐妹花,始平王也只能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也算是给阿雪出了口恶气。这三娘子也就罢了,六娘子可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嘉言没留心自己被盯上了,听嘉语说姚佳怡没事,一时大喜:“表姐真没事?”

    嘉语郁闷翻倍:“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没准,”嘉言说,“阿姐你骗人次数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比如上回宝光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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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姐妹情深

    嘉语和嘉言被带进营中,

    两排羽林郎兵甲鲜明,严阵以待。莫说嘉言,嘉语都有些腿软。虽然周乐说,羽林卫中看不中用,

    不过就羽林卫的战斗力,也足够让她和嘉言死个两三百回吧。

    主位上坐的不是别个,正是于烈,于烈道:“三娘子,

    这么快又见面了。”话说得轻松,语气却一点都不轻松。

    嘉言往嘉语靠得更近一点,低声道:“阿姐,怎么不是皇帝哥哥?”

    这样天真,

    嘉语只能叹气。且不说皇帝如今没有成年,

    没有亲政,

    即便太后不垂帘,也须得辅政大臣临朝。就算皇帝亲政,

    于烈又怎么会让她们见到皇帝。心思一转,

    却道:“于将军好大威风!”

    于烈哈哈一笑,

    正要接话,嘉语话锋一转:“可比皇帝哥哥威风多了!”

    虽然这时候于烈身边,

    尽是亲信,听到嘉语这句话,

    还是免不了变色:“三娘子可真爱信口雌黄啊。”

    嘉语笑道:“于将军过奖——于将军如今,

    是做了我元氏宗令了吗?”

    “什么?”

    “如果不是元氏宗令,

    于将军眼下,是以什么名义审问我和我妹子?”嘉语笑吟吟问,“或者如今,于将军是兼任了大理寺卿,那么敢问将军,我和我妹子,所犯何罪?我虽然于燕律不熟,这罪名,还是要问一问的。”

    嘉语这接连两问,于烈颇有些应接不暇。他当然不可能做了元氏宗令,就连大理寺卿,如今也还不是他的人。倒有些踌躇,长子于瑾已经上前一步,说道:“三娘子要逞口舌之能,父亲何必与她计较,搜出东西,罪名不就定了吗。到时候是交给陛下发落,还是请宗令来,不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

    搜出东西?嘉语一呆:什么东西?侧目去看嘉言,嘉言也是一头雾水。想必是没有。嘉语心下稍安,扬声问:“于将军是要栽赃吗?”

    于烈冷笑道:“本将军还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嘉语转头看于瑾:“那么少将军呢。”

    于瑾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当时桃花眼一挑,笑道:“本少将军却是舍不得。”

    “无耻!”嘉言当时就怒骂出声。

    就这等层次的言语轻薄,嘉语实在懒得理会。只目色灼灼盯住于烈:“那么,如果我和我妹子身上搜不出将军要的东西,将军是不是可以放我们回去?毕竟,我和我妹子虽然鲁莽闯了永巷门,但是也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啊。”

    “这……”于烈面色犹豫。

    他不想得罪始平王,就算是宫里太后,他也不想往死里得罪。但是就这么把人放回去,未免于心不甘——昨儿晚上这丫头还威胁他来着。

    嘉语却是心里一动。

    她话里提到“没有闯到陛下面前去”,于烈并没有反驳,那是不是意味着,如今是于烈在隔绝两宫,而不一定是皇帝的意思呢——关闭永巷门,起初定然有皇帝的意思,但是比之于烈,皇帝必然是更容易反悔、也更容易被说服的那个,毕竟太后是皇帝的亲娘。于烈定然是要防的。

    嘉语见于烈沉默着,眼珠一转,又道:“于将军是不是思女心切了?”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于烈,于烈道:“正是。阿雪进宫这么多天,杳无音信,本将军自然是惦念的。”

    “于娘子和阿言最好了,”嘉语笑嘻嘻地说,完全无视嘉言的白眼——要不是她和于璎雪昨晚已经闹成那个样子,她其实也不介意说她和于璎雪情同姐妹,“如果我和我妹子身上没有搜出东西,那么于将军是不是可以送我妹子回去?她年纪小,经不起吓,如今母亲又有孕在身,更不能受惊,如果将军答应的话,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给姨母,姨母为了我,定然会送还令爱。”

    “阿姐!”嘉言叫了起来,“要就一起回去,不然我也不走!”

    嘉语偏头冷笑一声:“既然你叫我一声阿姐,就须得听我的话,不然,就不必再叫我!这个话,你就是说到母亲面前去,我也认的。”

    她这样疾声厉色,又提到王妃,嘉言不敢再多话,只低声唧唧咕咕,嘉语虽然离她极近,竟也听不清楚她在嘀咕些什么,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于烈见此,眉目一动,于瑾抢先道:“……都等搜过再说。”

    “不可以!”嘉语大叫,手一伸,已经紧紧攥住铜簪,雪亮的簪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阿姐!”嘉言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语的真面目,一时唬得魂飞魄散,声音里也大有哭腔,“阿姐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嘉语冲她笑了一笑:“于将军不先答应我,这里哪个敢走过来,咱们可以试试,是我的簪快,还是你们的手快——我猜,我要是死了,这么大的事,母亲也担不起,到时候我爹定然是要回师洛阳,将军要怎么和我爹解释,我就在天上看着。”

    于烈:……

    怎么就没防着她这一招呢,竟让她故伎重施了!于烈颇有些后悔,也只得说道:“我答应你便是。”

    “少将军呢?”嘉语唇边一抹轻笑。

    于瑾其实不相信这个小丫头真有这个狠劲,他估摸着凭自己的身手,应该能够夺下她的簪子,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万一呢?别的不说,那妹妹是真回不来了吧,就别说皇后的宝座了,始平王多半会和他们于家死磕。

    这年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于烈“啪啪”拍了两下手,就有人领来两个宫装老妇人——嘉语和嘉言终究是宗室女,于家世代为元家守门,于烈的姐姐又是世宗的皇后,于烈心中对皇室,多少存有敬畏,不敢胡来。

    那两个老妇人原本就是宫里人,颇懂礼节,分别向嘉语和嘉言行过礼之后,说道:“两位娘子……得罪了。”

    话说得客气,手下也有分寸,但是嘉言有生以来哪里经受过这样的侮辱,当时眼泪花花,嘉语倒是没什么表情,这忍耐功夫,就是于烈,心里也啧啧称奇——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更大的侮辱,她也都经历过了。

    给嘉言搜身的老妇人先一步完事,说道:“这位娘子身上,没有夹带。”

    “她呢?”于瑾指着嘉语问。

    给嘉语搜身的老妇人躬身回禀道:“回少将军的话,这位也没有。”

    嘉语心里虽然知道自己和嘉言都不可能有夹带,但是得到证实,还是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嘉语道:“那么如今,于将军能送我妹子回去了吗?”

    于烈稍有沉吟,嘉语立时就道:“于将军要言而无信?”

    军中无信不立,于烈自然不肯认这个,爽快地道:“来人,给三娘子看座,上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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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欺君之罪

    嘉语心中早有腹稿,

    这时候接过笔墨,几乎是一挥而就,吹了吹,让人递给于烈,

    于烈展开一看,纸上大白话直截了当地写:“送于娘子出来,换我回去,在永巷门交换。”说道:“三娘子爽快。”

    嘉语笑嘻嘻道:“于将军谬赞。”

    信封了交给嘉言,

    嘉语道:“你好生回去,

    莫要惊到母亲。就和姨母说,于将军思女心切,

    是父子天性,

    万望姨母成全。”

    明明父女天性,嘉语却说父子天性,

    嘉言不知道里头有什么蹊跷,只是应了,忽又想起,

    急道:“那要是姨母不见我怎么办?之前就……”

    还真有这个可能……嘉语摸摸嘉言的鬓发,忽问:“阿言你胆子大不大?”

    嘉言心道:我就算胆子不大,这关口,

    还能怎么样。便应道:“阿姐叫我做什么,

    我就做什么。”

    “那好,

    ”嘉语说,

    “姨母要是不见你,

    你就放火烧德阳殿。”

    于烈:……

    于瑾:……

    众羽林郎:……

    明明都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到底从哪里养成这一身的土匪习气?见过这么教儿子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教女儿的。始平王真是与众不同。于家父子只管吐槽,嘉言却是应道:“……我听阿姐的!”一丝儿犹豫都没有。

    ……这特么就是一窝子土匪吧,于烈默默地想,怪不得阿雪干不过她们。于瑾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姐妹花计划。

    却听嘉语又道:“一事不劳二主,可否烦请之前带我们来的两位郎君送我妹子回去?也使我妹子少些惊吓?”

    于烈心道我才受了惊吓好不好!既然答应了放人,这时候也就不再斤斤计较,直接吩咐了,两位羽林郎出列,客客气气地道:“六娘子请!”

    几个人就要出营,忽然于瑾大叫一声:“且慢!”

    “少将军还有指教?”嘉语面罩寒霜,只问。

    “三娘子这条披帛,绣得好生别致,”于瑾慢条斯理地说,“可否请杜嬷嬷再多看几眼?”

    披帛,绣花……嘉语神态虽然还勉强镇定,脸色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白——那是谁在说“今儿谢姑娘衣裳上的凤凰花,刺绣别致”,那是谁在说“这局棋,三娘输了,愿赌服输”。

    好个愿赌服输!

    “看仔细些。”于瑾吩咐。

    “先前我就奇怪,明明闯门的是六娘子,怎么三娘子这么热心,死乞白赖非跟出来不可。跟出来也就罢了,又让六娘子先回去,自己留下,”于瑾讥笑道,“可别和我说姐妹情深……”——同父异母,能情深到哪里去?

    嘉言气愤地说:“我们姐妹的事儿,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长、舌、男!”

    “阿言!”嘉语制止了她继续发挥。

    “是吗?那么这个,是太后的交代呢,还是三娘子、六娘子自己的意思?”于瑾冲嘉语扬一扬披帛里找出来的密文,是用极软极细的丝线织就,妙的是,字迹与凤凰绣花浑然一体,不容易看出来。

    “阿姐——”嘉言也惊住了,满眼不可思议:“你、你——”

    “是我。”嘉语知道解释不清,当机立断,低声道,“我让人引走姚表姐,我让你误以为姚表姐出了事。我自然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会闯门去找陛下,我是为找你而来,以为他们不会疑心我,我只是没想到……”

    是没想到这次贺兰袖竟然不顾她性命下此毒手,还是没想到,这前后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嘉语也说不明白,只转身对于烈说:“我妹子什么都不知道。”

    “哦,”于瑾笑嘻嘻地说,“这个说服力可不够,你们姐妹情深,谁知道是不是合伙演戏。”

    “我妹子不会演戏,”嘉语冷冷地说,“放她走!”

    “放她走?”于烈还没有开口,于瑾已经笑了出来,“三娘子可真会说笑,伪造懿旨什么罪名,三娘子不是对燕律略知一二么。想必这个罪名,即便是在始平王面前,也很交代得过去了吧。”

    一直不说话的于烈听到这里,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唯有嘉言泪如雨下:“阿姐,你说你不骗我的……”

    嘉语无言以对,满心满脑都只转动一个念头:必须送嘉言走……无论如何,都须得把嘉言送回宫去。奇怪,贺兰袖一向讨好王妃,怎么会把嘉言也送进虎口里来?如今王妃还坐镇宫里,不比始平王父子出征在外,一旦嘉言有事,王妃可不讲究什么证据不证据,立时就能翻脸。论理,贺兰袖不该冒这个险才对。

    嘉语死活找不到活扣,是有所不知——在贺兰袖的计划里,嘉言作饵引出嘉语,只要搜过身,夹带是在嘉语身上,嘉言自然就会被放过。她也算不到嘉语会一开始就拿话将死于烈父子。到如今,倒是两个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嘉语固然被困,嘉言也走不脱。

    嘉语想不通贺兰袖的计划,也就不去想了,扬声问:“于将军笑完了吗?”

    于烈:……

    “于将军要是笑完了,就该我说话了。”嘉语说,“敢问于将军,这密文中,写了什么?”

    于瑾冷笑道:“你自个儿的东西,难不成自个儿没有看过?”

    “我还真没看过,”嘉语脸皮奇厚,根本不与他打口水官司,接口就应道,“还请少将军允我看上一眼。”

    她这个要求虽然奇怪,好在不难满足,于瑾也有几分好奇,抽出披帛里的密文,就要递过去,猛地于烈喝道:“小心!”

    嘉语眼前一黑,于瑾已经退了开去,手心里握着的,赫然是那支李花扁铜簪。嘉语笑出声来:“于将军想多了,少将军不是于娘子,我可不敢动这种念头。”

    于烈心道对付你这种小狐狸,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于瑾这时候再把密文递过去,嘉语展眼一看,上头只写了四个字:黄泉见母。

    嘉语还在发怔,不学无术的嘉言已经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因为被骗多有不满,但是她对嘉语依赖已深,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嘉语这时候哪里还有传道授业的心思,删繁就简解释道:“春秋时候,郑庄公的母亲偏爱他的弟弟叔段,帮叔段起兵造反,郑庄公平定了叛乱,因怨恨母亲偏心,发誓不到黄泉不见母。”

    嘉言惊得目瞪口呆:“那、那……”——她阿姐冒这么大的险,竟是要阻止皇帝和太后和好么?皇帝又没有弟弟!

    嘉语瞟她一眼:“后来郑庄公后悔了,又有贤臣劝谏,说母子天性,如乌鸦反哺,羔羊跪乳。郑庄公以君无戏言相对,贤臣说,黄泉好办。于是挖了一条地道,让郑庄公得以探望他的母亲。”

    这个典故的精髓在于“郑庄公后悔了”,母亲这样偏心,郑庄公这样决绝,都有后悔的一日,而况姚太后与皇帝还远远没有到那个地步。这个意思,嘉言听得出来,于氏父子自然更听得出来,一时营中默无声息。

    嘉语却在想:奇怪,这字迹,怎么不是贺兰袖的?难不成真是太后的手笔?如果是太后的意思,嘉言当时找不到人也不奇怪了。但是,为什么太后会把事情交给贺兰而不是直接来找她?哪怕贺兰是有临摹之技,这短短一个多月,哪里就能摹得这般分毫不差了?且,她也不记得贺兰有这个本事。

    这恍神中,就听得于烈说道:“三娘子真是煞费苦心。”

    嘉语应声道:“为人臣子理当如此,不尽心竭力促成两宫和好,难道要母子怨怼,至死不见?”

    这冠冕堂皇,明说郑庄公,暗指的太后母子。于烈被她一堵,应答不上。于瑾接道:“伪造懿旨是欺君之罪!”

    嘉语也不辩解,只是冷笑:“于将军要怎么处置我?”

    她说的“我”,而不是“我们”,还是想把妹妹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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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回首又见

    于烈往她两人脸上看了一眼,

    他今儿是收到宫人出首相告,说有人趁夜潜逃,要到前朝去找皇帝,给太后捎信。当时不过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真有。

    更没想到会是——

    六娘子也就罢了,

    看样子就知道,

    是个全不知情,

    拿她换阿雪正好。这个三娘子,却不能轻易放过了。有伪造懿旨这个罪名,

    就算是杀了,

    也名正言顺。但是……杀还是不杀,怎么杀,什么时候杀,

    却都是问题。

    正权衡,嘉语又道:“我有罪,

    难道不该宗令来判?”

    于烈心里一动:确实,

    历来宗室都由宗令处理,尤其是没出阁的宗室女。这也是个办法——反正人证物证俱全,

    他可没有污蔑她。交给宗令,还免了他脏手,便始平王有怨,

    也怨不到他头上来。竟和颜悦色道:“正是。”

    “那如今天色已晚,

    宗令不在,

    于将军是不是先给我们姐妹找个安歇的地方?”嘉语环顾左右,

    面有难色。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于烈心里发笑,天塌下来了还在惦记吃饭睡觉,只怕地方不洁净、铺盖不绵软,还睡不安稳。颜色越发缓和:“有理。”也环视左右,见一人目色炯炯,身段挺拔,便点了他:“阿乐,你领她们姐妹去、去——”

    “小人听说宗室女素来都安置在宝光寺,将军是要小人送这两位娘子去宝光寺吗?”那少年问。

    于烈虽然觉得宝光寺略远,但确实有这个惯例,便点头道:“路上小心。”

    “是!”少年单膝跪地,接过令箭,领命而去。

    嘉语拉着妹妹转身,背对众人,忍不住唇角微微上翘,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能在这里碰上故人,实在是太好了——她进帐不久就看见他了,只是不到这一步,并不打算借他之力。

    ——她不知道他怎么混进的羽林卫,混成于烈的亲兵,虽然他一向是讨人喜欢;就更没有细想过自己哪里来的信心,笃定他会为了她放弃到手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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