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始平王府的三娘子。”于璎雪指着嘉语给父亲介绍。

    “哦。”于烈盯住嘉语,“三娘子何故阻止小女出宫?”

    于家作为大燕朝的领军将军,虽然不用战场厮杀,

    但是长期担负守卫皇城的重任,

    见过的血实在不算少。他原本想,就这么个黄毛丫头,在他面前,就算不抖如筛糠,

    也该有一两分惊慌。

    但是嘉语不慌——她见过的血,

    也许比他还多。嘉语说:“于将军误会了,

    我没有阻止于娘子出宫。”

    “我阿爷才没有误会,”于璎雪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说,“你就是不让我们出宫,鱼内侍都说了,是太后口谕,可你偏揪着问他要懿旨,都说是口谕了,人家怎么拿得出来嘛。”

    嘉语瞧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被于烈截断:“你就胡说!三娘子也是好意,怕你们被歹人骗了去。好了,如今三娘子见了我,想是放心了。这几位娘子的家人,可都还在外头候着呢——都和我走罢。”

    以于烈的身份背书,无论谢云然还是其他贵女,都没了疑问。虽然对半夜里被驱逐出宫仍心有不安,但是看于烈并没有责怪于璎雪的意思,想来也许对于出宫的缘由,太后那边对家中另有交代,回家了自然就知道。又听说家人在等,她们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思家心切,就有些迫不及待。嘉语也再找不出留难的理由。

    几个人一一和嘉语道别,陆靖华脸上还有泪痕,谢云然却有些讪讪,低声道:“三娘子仗义援手,云娘没齿不忘。”

    嘉语道:“举手之劳,谢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于娘子是先得了消息吗,我瞧她一直很镇定。”

    “也许吧,”谢云然含糊地说,“你莫忘了,于家统领羽林卫,有好几代了。”时间紧促,只能点到为止。

    嘉语是头一次知道于家的地位——在后来,她失去父兄庇护,不得不出来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霜的时候,于家早就没落了。

    但是她知道羽林卫的重要性。他们把守皇宫内外,也就能够隔绝皇宫内外。如果要来上一场宫闱之变,或者是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候,再没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事了,也就再没有比领军将军更重要的人物了。

    特别是于家这种,世代把持这个位置的家族,若非绝大的信任,是不可能胜任。嘉语猛地记起,在周皇后之前,世宗还有过一个皇后,姓于。

    于皇后过世得早,所以名声不显。据说有过子嗣,也早早就夭折了。世宗早年的子嗣夭折的不少。后来有风传,是周皇后下的手。于皇后痛失爱子,没过多久就过世了。之后周皇后迅速上位,满门显赫。

    ——大多数事件都可以遵从这样一个规律:得到利益最多的人,就是背后最大的推手。

    所以也隐约有传闻,说世宗过世之后,姚太后能够顺利地把周皇后赶到宝光寺去,于家出了大力。

    这样推断的话,于家是个很特殊的家族,它不像穆家和陆家,靠世代军功、与皇家联姻,也不像崔、卢、郑、李、谢,诗礼传家,人才辈出。他家靠的就是死死把住领军将军这个位置,站好每一次队。

    站队是最重要的,有时比战功还重要,对于一个没有谋反打算的家族来说,每站对一次,都能收获丰厚的回报——这是一个靠投机站稳脚跟的家族。也对。否则,没有积累和传承,他于家凭什么到这个位置?

    嘉语心里再一次想到“补偿”两个字,忽扬声笑道:“怎么,诸位娘子都与我道别,于娘子不同我道别吗?”

    本来已经转身往宫门走的众人愣了一下。

    于璎雪也意识到不妥,几位贵女都同嘉语道别,她这样自顾自就走了,多少失礼。不过她才和她起过冲突,实在不想回头和她亲亲热热作姐妹状,就只草草道:“这些日子承蒙三娘子照顾,我这里告辞了。”

    转身就要走。

    嘉语却又道:“三娘原以为,这些日子大伙儿都在宫里,一处吃一处玩,相处得亲热,就和自家姐妹一样,想不到,于娘子这样嫌恶我。”声音愈来愈低,竟像是真个十分委屈一般。

    虽然众人都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但确实是于璎雪失礼在先。一时目光也都看着于璎雪。

    于璎雪方才是与嘉语有过冲突没有错,但也止于此,没有更多的仇,眼瞧着这要不往回走一趟,她还能跟她杠上了——她见过嘉语和姚佳怡针锋相对,实在不想自己站在姚佳怡这个位置。更何况这么多贵女眼睁睁瞧着,她也丢不起这个面子,只得求助地看了父亲一眼。

    于烈道:“三娘子多心了,小女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挂心兄长在外等候,所以失礼。”

    “是吗?”嘉语眼巴巴只看着于璎雪。

    于璎雪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步踱过去,到嘉语面前,诚心诚意地说:“三娘子我——”

    话音未落,颈上一紧,低头去,就瞧见嘉语手中尖利的簪尖,正对准自己的血管。

    于璎雪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皇城。

    .......................

    月光越来越薄了,薄得几乎撑不起过于沉重的夜色。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过惊悚,谁能够相信呢,深闺弱女,竟然有胆量在将军面前拔刀——那甚至还不是一把刀。

    陆靖华惊叫失声:“三、三娘子!”——她宁肯相信方才自己和羽林卫打了一架,也没法相信眼前这一幕,虽然嘉语素日里也并不予人柔弱的印象,但是这样的事,怎么看,都只有她做得出来啊。

    谢云然也变了脸色:“三娘子有话好好说……仔细、仔细莫伤了人。”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话,那支李花扁铜簪的簪尾微微颤了一下,几名贵女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娘子这什么意思!”于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那就像暴风雪突如其来,几个贵女,都齐齐打了个寒战。

    月光这样凉薄,簪尖这样凛冽,于璎雪在极大的惊恐之中,随着父亲的质问,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而嘉语只冷冷地站着,站成暴风雪之中的雪松:“三娘不敢有什么意思。三娘只是觉得,一直以来,太后都对几位娘子赞誉有加,如今却半夜三更将她们驱逐出宫,于情不解,于理不合,所以斗胆,让婢子去请太后。在太后未到之前,三娘实在放心不下诸位娘子跟人走,所以不得不如此。”

    ------------

    48.左右为难

    听嘉语说已经派了人去请太后,

    于烈的脸色越发难看。

    谢云然反而不奇怪:要嘉语不留这后手,她才奇怪呢。不过想来,既然家人已经在宫外等候,就算是请了太后来,

    也就是澄清一下误会。如今人都在还好,要是太后兴师动众前来,这里空无一人了,

    只怕嘉语会被责罚。听说始平王征战在外,

    始平王妃又是继母,

    原本嘉语的处境只怕就不太好,

    这次还被自己拖下水……怕是逼急了。

    谢云然心里歉意,

    当下解围道:“三娘子说得有道理,于将军要没有急事,何妨等候片刻?想必片刻之后,

    太后就该到了——三娘也莫急,于将军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且把簪子放下。”

    嘉语朝她微微一笑:“谢娘子厚道,

    我却是疑心重。要是等太后来了,

    确实有这道懿旨,那我二话不说,跪下来给于将军和于娘子磕头认错,但是……”

    “难道我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于烈怒道。

    “于将军自然是不会害于娘子,

    不过如今,

    于将军要带走的,

    可不止于娘子!”嘉语淡淡地说。

    “那我只带走阿雪,这样总行了吧?”于烈恨恨道。

    “不行!”嘉语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手里可没有羽林卫,放了于娘子,将军要带走几个人不能?所以将军见谅,三娘不敢冒这个险。”

    “你!”

    于烈扫一眼周边。

    他带的自然是亲信,但他这不是来造反,亲信也不敢对太后动手。至于这个元三……于烈估摸形势,只能苦笑,要不怎么说,匹夫一怒,血溅五尺呢。他固然可以弄死她,但是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只怕不能幸免。

    他不清楚始平王怎么养的女儿,也没这闲工夫,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但是这时候爱女落于人手,就不得不考虑:始平王的女儿,到底是将门虎种,谁知道她武艺如何——他的女儿,可是要做皇后、自小就娇养的。

    一时竟踌躇:一个换一个,总是他吃亏。

    良久,斟酌说道:“我要带走这几位小娘子,实在并没有恶意——”

    “三娘也没有恶意!”嘉语大声反驳,“三娘只是与几位娘子在宫中相处甚得,不忍她们名声尽毁。”

    这对话落在一众贵女耳中,其他人还糊涂,谢云然已经白了脸:方才于烈并没有否认他是想带她们走,而不像之前坚持的,是她们的家人在外等候。带她们走,走去哪里,这个时辰?图的什么?

    他的目的就只是她们几个女孩儿吗?不、不会的,是她们背后的家族,又或者剑指太后——那简直可以预见,如果她们出了意外,哪怕什么意外都没有,就此半夜三更狼狈归家,家族的怨恨也会归于太后。

    很显然,她们已经卷入了这场斗法——谁与谁斗法?谢云然脑中一团乱麻。

    于烈左右为难。

    眼下这个局,竟然他不能破。按说该丢卒保车,但是轮到自己骨肉头上,这个卒子,是怎么都舍不得丢出去。

    于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贵女。要是有元家六娘子在,倒是上好的人质。可惜了……于烈长叹一声,瞧着远远有灯火将近,只得说道:“既然三娘子决心留客,你年岁尚小,于某也不欺负你,咱们就留着这官司,到始平王班师回朝之日,到殿上打去!”竟是再也不看女儿一眼,匆匆就走了。

    剩下那寺人看看一众贵女,又瞧瞧于烈的去向,竟也一声不吭,哼哧哼哧就跟了上去。

    这变故之大,一众贵女都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惊是惶。尤其于璎雪,几乎是失声痛哭:“阿爷、阿爷别丢下我!”

    但是于烈和一众羽林卫的身影,终究越来越远,到出了建春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嘉语也想不到于烈放弃得这么干脆,一时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锦葵提醒她:“姑娘快放下簪子,小心伤了于娘子。”

    嘉语这才如梦初醒。

    于璎雪恨恨瞪了锦葵一眼:“要你假好心!”

    嘉语:……

    这逮谁咬谁的架势!

    不过嘉语倒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于烈这一走,于璎雪势必为众所矢之。她心里猜测,之所以于家肯豁出去干这件事,多半是皇帝许了皇后之位,不然于璎雪还能嫁给谁?这可将所有贵族都得罪了个底朝天啊。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安抚她,也只有皇后这个位置才能保全她……只要她荣登皇后宝座,再进一步,日后皇储为她所出,那么这些高门,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嘉语长长舒一口气,这瞬息功夫,嘉言已经扶着太后走到跟前,劈头就问:“三娘你这是做什么!”

    嘉语瞧见嘉言眉目里的担忧之色,心里多少有些欢喜,应道:“正要禀告太后,有人假传太后懿旨,要将谢娘子、陆娘子、穆娘子、郑娘子、李家两位娘子和于娘子驱逐出宫。”

    太后疾然变色:“此话当真?”

    “当真。”

    “那人呢?”太后先前半信半疑,到目光在诸位贵女面上扫过一遍,就知不假,登时大怒,“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敢——”想到这件事的后果,太后的声音都颤了。

    “我、我——”自被嘉语劫持后,于璎雪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候更是白得发青,可怜至极。

    只是那些贵女,一个也不看她。

    嘉语却没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于烈说出来。虽然人人都有眼睛,但是如今太后问的是她,说不说就在她,而要不要处置于烈、怎么处置于烈,权力该交给太后——领军将军这个位置的非同小可,太后比她清楚。

    当下道:“是个眼生的内侍,拿了德阳殿的信物。三娘从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名姓,太后要是不嫌三娘画工拙劣,三娘这就给太后画出来。”

    “好、好!”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三娘你这次,又救了本宫一命。”

    这是将这件事提到与之前宝光寺事件并提了。一众贵女不知道其中缘由,更不知这“又”字何来,但是看嘉语的眼神,又惊讶了几分。

    嘉语面上却殊无喜色。

    太后转脸向众人,说道:“都受惊了吧……可怜见的,都是好孩子,本宫疼都疼不过来,怎么舍得……”话到这里,再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本宫必然追究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又道:“这会儿天色还早,琥珀,先带她们都去德阳殿歇着,到天明,本宫亲自摆宴给她们压惊——三娘跟我来!”

    ------------

    49.永巷门闭

    嘉语跟了太后要走,

    觉察到身后有目光,回头看时,于璎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嘉语与她并没有深仇大恨。但是对于于家的处置,不是她能置喙,

    更何况,太后也未必处置得了于家。

    ——即便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也未必能够时时如意。

    太后带嘉语到南阁书房,

    吩咐赤珠:“给三娘子磨墨!”

    嘉语连忙道:“让阿言来吧。”

    嘉言:……合着我就是给你使唤的。

    赤珠却道:“奴婢给三娘子磨墨倒无妨,

    只是时辰不早,

    太后该上朝了。”

    太后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赤珠回答。

    太后眉尖微蹙:“那本宫是真得去上朝了,

    三娘你慢慢画,

    不急,阿言留这里陪你阿姐。”

    “是。”嘉言和嘉语同时应声。

    太后和赤珠一走,嘉言一面给嘉语磨墨,

    一面嘟囔:“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嘉语苦笑:“你当我想凑上去,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这世上的事,你越想避开,

    越避不开,

    咱们父王是宗室,姨母是太后,你瞧着,有哪件事,

    是咱们避得开的?”

    嘉言歪头想了片刻:“那就由着父王和母亲去操心吧,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嘉语瞧着嘉言目色澄澈,

    眼神天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会知道吗,她会知道若干年后家破人亡,她被堂兄强留宫中,做他的禁脔,为天下所嘲笑?其实嘉言最后那样对她,她有什么可恨的呢,她们是姐妹啊,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啊,再没有谁的命运,和她这样息息相关了。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嘉言瞧着她阿姐看她的神色不对,忍不住回手摸摸面孔:“沾上墨了吗?”

    这一摸,却在面颊上沾了老大一块墨色,嘉语说:“……是,我给你打水擦擦吧。”

    “哎哟,难得劳动阿姐一次。”嘉言笑嘻嘻地,又问,“今儿晚上到底怎么回事,阿姐你给我说说?”

    嘉语嘴上说打水,其实自有宫人送水进来,她不过捞起手巾:“连翘怎么说的?”

    “连翘还能怎么说,她说你想家想得厉害,连夜要出宫,谁都劝不住。她也没法子,只得让锦葵跟了你去,一路留着记号。当时姨母可气坏了,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还说由得你去,反正出不了宫门。然后连翘就一直磕头求啊求的,姨母被她缠得没法子,只得打发人来叫醒我,叫我找你去,连翘又说我定然是劝不住的,只能是姨母或者母亲来,母亲……母亲当然不能来。”

    始平王妃有孕在身,太后自然舍不得她连夜奔波。

    “连翘没事吧?”嘉语过来给嘉言擦脸,嘉言略扬起面孔:“连翘能有什么事啊,姨母气头上,也就叫她跪着,后来琥珀姑姑回去,自然会让她回去歇下了,这一趟,连翘这丫头可吃了不少苦,回头咱们得赏她。”

    难得嘉言说一次“咱们”,嘉语在心里暗笑,嘴上只道:“那是自然,这次可多亏了她!”

    “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嘉言抱怨道。

    “还能怎么回事,”嘉语避重就轻地说,“想家想得睡不着呗,半夜里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扒窗子一瞧,竟然是谢娘子。谢娘子你也知道,咱们进宫这么多天,从不和人拌嘴的,也就她了。我就多听了几句,那个死奴才,根本前言不搭后语,我一想,要真让她们这么回去了,太后的麻烦可不小。”

    这句话嘉言倒是赞同:“可不——那后来呢?”

    “我追上去,就质问那个死奴才奉了谁的旨意,死奴才顾左右而言他了,到逼得没办法了,就说是太后的旨意。我不信,要他拿出懿旨出来,反正就这样吧,拼命地拖延时间,拖呀拖地……你们就来了。”

    “听起来也不太惊险嘛,”嘉言奇道,“怎么她们都和见了鬼似的,特别于娘子,我还没见过她这么差的脸色呢。”

    嘉语哭笑不得:“你想啊,你要半夜三更,被一个不知道什么居心的陌生人,不知道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发生什么事,完了好不容易没事了,这时候想想,你不后怕?”

    嘉言果然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说:“也对——好了墨磨好了,阿姐你画吧,我还没见过阿姐作画呢。”

    嘉语:……

    她作画的时候,嘉言倒是难得地不聒噪了,歪在软榻上,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没熬过夜的孩子都这样。嘉语低头笑一笑,又想,于烈和鱼内侍的事,还是要说给太后知道。

    他们把这一群贵女哄出宫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嘉语把头绪拉回到画舫上——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小玉儿被杖毙,她落水,然后她想出宫,是了,她想出宫,对方不许,更准确地说,是皇帝不许,之后,却是领军将军于烈要带贵女出宫。

    真是的,想出去的出不去,不想出去的——

    谁想让她们出宫?自然不是于烈。于烈只是从中获益。能把皇后的位置许给于璎雪的,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就是皇帝;如果太后做主,就轮不到皇帝,但是如果太后做不了主呢?嘉语近乎冷血地得出结论:于家这次,是把宝押在了皇帝身上——就和上次,他们押姚太后一样。

    所以,是皇帝要她们出宫。

    但是皇帝并不以自己的名义,而以德阳殿、也就是太后的名义。他驱逐了其他贵女,单单留下和姚太后有关系的姚佳怡和贺兰袖。这群贵女在深夜出宫……要能顺利回家那还算好,要是——

    洛阳城里能翻天。

    高门怨恨太后,却感激皇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太后失去权柄,皇帝天下归心。

    如果没有这件事,皇帝要收群臣之心,大约要三五年,这件事之后,时间能缩短到一年半载。

    好阴狠的局!嘉语越想越心惊。所以,皇帝理所当然不能放她回家:一来她知道得太多,二来他对始平王没有把握。

    至于姚佳怡,就更不能出宫了。一视同仁,那些奸猾似鬼的高门怎么能相信是太后的手笔呢?

    还好——

    嘉语正在庆幸,视野稍暗,抬头看时,竟然是太后。

    太后面色铁青,由琥珀扶着,步履虚浮,嘉语忙放下笔,迎上前去:“姨母这么快就下朝了?”

    太后看她一眼,见室中除了嘉言和嘉语,再无他人,方才说道:“今儿……没上朝。”

    “什么?”

    琥珀代为解释道:“永巷门……被关了。”

    永巷门被关了。

    从永巷门出去,就是朝会的含章殿,以及先帝处理朝政的清徽堂。永巷门关闭,意味着太后不能临朝,也不能召见群臣。

    太后不能临朝,皇帝就会临朝。

    这是釜底抽薪。

    有之前的推测打底,嘉语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意外:既然皇帝打定主意要不孝,他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期。

    有之前的推测打底,嘉语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意外:既然皇帝打定主意要不孝,他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期。

    太后瞧着她丝毫不动容的脸,却是想:我真糊涂了,三娘再聪明,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又长在平城,她能知道什么,怕是连永巷门往哪里开都不清楚……我真是慌过头了。这些事,没必要让孩子知道。就算是要商议,也该找盼娘才是,只是盼娘如今,唉,盼娘如今身子重,也劳不得神……

    她强打起精神,问嘉语昨晚贵女被驱逐事件始末。

    作者有话要说:

    隔离后宫与前朝,在皇帝身上也管用。唐文宗时候的甘露之变就是这么回事,皇帝和朝臣之间的交通被阻断了,百官得不到皇帝的旨意,就名不正言不顺;而皇帝的旨意出不了后宫,也就无法施政……

    ------------

    50.釜底抽薪

    嘉语知道轻重,

    在太后面前不比在嘉言面前胡诌,只掐掉开头锦葵推醒她一节,其余就一五一十从实道来。

    太后听得嘉语劫持于璎雪做人质,自然知道其中惊险。也知道昨晚到今晨,

    是一环套着一环,要是昨晚嘉语没有强行留住那些贵女,只怕她眼下处境,

    还要更艰难百倍。一面想,

    一面吩咐琥珀:“将于娘子暂且在德阳殿里安置。”

    这是防着于璎雪被羽林卫带走。

    “佳怡的东西也一并搬来。”

    太后能把于璎雪捏在手里,

    自然也要防备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三娘和阿言。”太后说,

    “严守宫禁——用内卫不用羽林卫,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太后!”

    “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太后说,

    “本宫定然保你们周全——画完了吗?”

    “三娘听姨母的,”嘉语应道,“——已经画完了。”

    “来,

    给姨母瞧瞧。”太后拿过画纸,

    但纸上的人物,却连过目不忘的太后,也瞧着眼生。只得道,“我先瞧着,

    你带阿言去见你母亲。”

    嘉语乖巧地点点头,

    过去摇醒嘉言,

    姐妹俩手拉手退了出去,留下太后一个人。琥珀道:“太后——”

    “让我静一静。”

    再没有什么打击比背叛更伤人,姐姐背叛妹妹,儿子背叛母亲,丈夫背叛妻子。嘉语在退出书房的最后一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太后是个软弱的人。其实如果太后就此放手,荣养天年,也未尝不好。

    但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不会这样想。

    走出老远,嘉言才小声问嘉语:“阿姐,又出事了?”

    嘉语奇道:“你怎么知道?”

    “从没见过姨母这么快下朝,往常都得两三个时辰,”嘉言说,“且每次回来,姨母都会抱怨许久,那些不省事的东西。”

    嘉语:……

    嘉语不得不承认,在进宫这回事上,嘉言实在经验丰富。她也知道这个事情是瞒不过嘉言——太后要瞒王妃,就须得嘉言给打掩护。于是说道:“太后方才同我说,永巷门被关了。”

    “什么!”嘉言的声调一下子提了上去。

    “小声点小声点!”嘉语按住她的嘴,“如今到处风声鹤唳,你还一惊一乍。”

    “什么叫我一惊一乍!”嘉言好容易挣脱嘉语的束缚,滔滔不绝地说道,“阿姐你不懂,这事儿糟糕了!”嘉言给嘉语普及了一下永巷门的常识,然后回过头来问:“谁关的永巷门?”

    “太后没说,我猜……是陛下。”嘉语说,“如果永巷门确实那么重要的话,别人关了永巷门,那就是造反了。”

    如果是造反,太后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那倒也是。”嘉言怔怔地说,“皇帝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嘉语说,“陛下怎么想,哪里是你我能猜得到。”

    但是嘉言终究也是元家的人。她在宫里浸淫的时间,远远多过嘉语。对于勾心斗角的见识,也并不比多活一辈子的嘉语差太多,何况有些东西显而易见——她迅速把昨晚贵女被驱逐和永巷门事件联系起来:“那昨晚……可是明明之前,皇帝哥哥还有说有笑,和没事人一样……他怎么可以……”

    嘉言转向嘉语,认真地问:“阿姐,是不是因为姨母杖毙了小玉儿?”

    “我不知道。”嘉语说。

    这个理由显然也并不能十分说服她自己,嘉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问:“昨晚阿姐说要回家?”

    “是……”

    “阿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昨晚为什么忽然想回家。”嘉言说——当时她嘲弄地问嘉语是不是怕,嘉语当时回答她说是。是,她害怕——她比所有人都怕得早,是因为她比她们所有人都知道得早。

    “那不重要。”嘉语说,“既然都没有出得去,那还有什么可说。”

    嘉言抓住嘉语:“就是这个——阿姐你其实早就料到了是不是?你之前护着小玉儿,就是因为、因为……”

    嘉言这样敏锐,嘉语也只得低头。王朝的命运是这样巨大的一辆马车,她拼了命地想要扭转它行进的方向,但是结果——谁能预料结果呢?关闭永巷门,那真是妙招,如果还能把贵女都带出去,那就更妙了。

    但是到如今、如今他还能以太后的名义驱逐她们吗?

    谁都不是傻子,永巷门一关,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他除了和囚禁始平王妻女一样囚禁着这些贵女之外,别无选择:一旦这些贵女出宫,皇帝的声誉,皇家的颜面,都将招致极大的损失。

    ——你看,再绝妙的主意,也免不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谢云然,是她元嘉语,也是于烈的爱女之心。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吧,如果当时于烈狠下心,不顾于璎雪,强行带走那一众贵女——难不成她还能真杀了于璎雪?

    大家都在赌,赌江山,赌权力,赌性命,有软肋的人先输。

    “阿姐、阿姐!”嘉言的喊声惊醒她:“嗯?”

    “还会发生什么,”嘉言急切地问,“阿姐你告诉我,还会发生什么?”

    “你真想知道?”嘉语问。

    嘉言很用力地点头。

    嘉语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我问你,是谁,让太后杖毙了小玉儿?”

    “我不知道……”嘉言茫然,“我们在玩击鼓传花呢,我都没留意小玉儿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洒了酒,要不是……”

    “你相信小玉儿会下毒吗?”嘉语问。

    “姨母说是,我没仔细想,”嘉言坦白。小玉儿不过是个奴婢。一个奴婢的生死,原本轮不到她上心。就算是有冤屈,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自己曾经为了紫萍找嘉语算账,“如今细想,她要真害了姨母,自己也逃不掉,就算侥幸逃掉了,害了姨母,她能落得什么好处?”

    “比如立为皇后?”

    “阿姐别开玩笑了!”嘉言道,“有姨母在固然立不了她,就算姨母不在了,百官宗亲,哪个也不会让皇帝哥哥这样胡来。”

    “那可说不准,”嘉语说,“你忘了,汉武帝的卫皇后,出身还不如她呢。”

    嘉言睁大眼睛:“汉、汉武帝是个什么帝?”

    嘉语这才想起,嘉言不爱读书,和她当初也差不多——读史明智,如果早知道这一点,也许她们姐妹的命运,不会这么凄惨。

    嘉语这时候也懒得教她,只道:“别管汉武帝是个什么帝了,小玉儿不过是个奴婢,见识短,做什么蠢事都有可能,但是你说得对,关键不在于日后能不能立她,而是当众下毒,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嫌疑,所以那毒,定然不是她下的,这是栽赃,阿言你倒是猜猜,是谁栽的赃?”

    ------------

    51.母子博弈

    嘉言费劲想了一会儿,

    还是只能摇头:“我不知道。阿姐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嘉语说。

    嘉言松了口气:“我还当阿姐你什么都知道呢。”

    嘉语笑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栽的赃,不过我知道陛下会猜是谁——陛下一开始就不会相信小玉儿下毒,他一开始就会去想,是谁栽的赃。费这么大劲,

    冒这么大险,栽赃给小玉儿,没点好处,

    是没人肯做的。”

    “什、什么好处?”嘉言的喉咙有点干。

    嘉语略带怜悯地看着她:“阿言你已经猜到了。”

    “表姐。”嘉言垂头丧气地吐出这两个字,

    “小玉儿得罪了表姐,

    但是、但是我知道,

    这事儿,

    绝不是表姐做的!”

    “我知道。”那并不是说姚佳怡做不出来。嘉语伸手覆于嘉言的手背,“但是陛下不知道。”

    当一个人厌恶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错事,

    都是她做的,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必然是她引起的,

    那同样是她的错,

    她的罪。当一个人不肯给另外一个人机会的时候,她再怎么折腾,都是错,错上加错。

    就如同当初的她在萧阮面前。她不是没想过如何讨好他,

    但是不做是错,

    做了更错。

    所以嘉语对皇帝将姚佳怡另适他人的主意是赞同的。何必呢,

    人的一生就这么长,为一个不珍惜她的人赔上一生,不值得。

    萧阮不值得她赔上一生,皇帝也不值得姚佳怡赔上一生。虽然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世上,十全十美的好人能有几个?她们不是好人,但是她们也不应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阿姐,陛下还会做什么?”嘉言随了嘉语,不再“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喊得亲热,那意味着,那个长期在嘉言心中,以兄长形象存在的少年,已然死亡——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皇帝就是皇帝,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昭熙,他们才是一家人。

    “陛下不会做什么,”嘉语说,“阿言你该问,太后会做什么。”

    “姨母?”嘉言悚然而惊。

    “陛下关闭了永巷门,不可能一直关闭。父亲和哥哥不在京城,借着母亲有孕,陛下可以强留我们几个在宫里,但是不可能一直强留谢娘子和郑娘子她们,她们的家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那和姨母有什么关系?”

    “在谢、李、穆、郑这些家族找上门来之前,陛下还有时间,虽然这个时间并不充裕。”

    “什么时间?”

    “与太后博弈的时间,看谁更沉得住气,陛下要面临朝臣的压力,而太后要面临陛下亲政的压力。如果沉不住气的是太后,姚表姐可能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嘉语说,“总要有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

    “姨母不会这么做的!”嘉言大声说,“姨母最疼表姐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才正色说道:“这要看陛下给太后的压力,是不是足够大。以及太后承受力。阿言你要记住,不要仗着太后的宠爱就理所当然,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倚仗的。侄女重要,但是绝不比儿子更重要,特别是,当儿子还意味着权力的时候。”

    侄女尚且如此,外甥女又如何?嘉语能够明白嘉言在这个瞬间体验到的兔死狐悲——然而现实总是残忍的,你不能考验感情,特别不能拿利益来考验它。

    “表姐……会死吗?”嘉言声音里大有惧意。

    “我不知道。”嘉语诚实地回答。

    她推测过姚佳怡的结局。前世她就失去了姚佳怡的消息,如果不是死了,那多半是长期囚禁,或者出家,最好的可能是远嫁,但是嘉语不敢确定。

    从前世的结果来看,屈服的是太后——嘉语不知道前世皇帝有没有成功把贵女们驱逐出宫,如果时间在皇帝那一边的话,太后迟早是要屈服的。姚佳怡就是个牺牲品,她替代太后承受皇帝的怒火与痛苦。

    “真可怕,阿姐、那真可怕。”嘉言朝嘉语靠得更近一些。她几乎想要把脸埋在她的衣裙里,不去面对真相的鲜血淋漓。她不知道嘉语已经面对过了。只听到她疏疏的回答:“是的。”冷淡而遥远的声音,泛着银白色的光泽。

    “有办法……帮帮表姐吗?”嘉言迟疑着问。她知道嘉语不喜欢姚佳怡,就如同姚佳怡不喜欢嘉语,她的这个请求,对于她阿姐,也许过分。

    嘉语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松一些:“太后还没有做决定呢。”

    “那倒是,”嘉言木木地说,“那我们呢?”

    “什么?”

    “我们——你、我,和母亲,”嘉言想了想,又添上一个人,“还有贺兰表姐……会遭遇什么?”

    嘉语笑了:“不会有什么事,小玉儿的死与你我无关,与母亲无关,与……袖表姐无关,陛下不会找我们麻烦,只不过暂时不让我们出宫罢了,也不会让父亲和哥哥回京……大约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罢。”

    “不短的时间是多久?”嘉言追问。

    “我也不知道。”嘉语瞧着她惶惶的颜色,安慰道,“我猜,不会迟于阿弟出生的时间。这么久,足够陛下消气了,不管他有多生气,太后总是他的亲娘,他就算想要收走她的权力,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放心,太后总能颐养天年。”

    “那就好。”嘉言颜色稍霁,这时候两人已经到霜云殿外,不约而同住了嘴,停下脚步,整了整面上表情,才跨过门槛,装出欢快的语调:“母亲!”、“母亲这几日可好?”嘉语问。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