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贺兰袖笑道:“三娘今儿好利的口齿。”

    元明月牵着贺兰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语。嘉语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忽贺兰推她:“三娘、三娘你瞧那边!”

    嘉语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嘉语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袖不意竟被嘉语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三娘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想到有这种可能,便是以贺兰袖的定力,也不由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如果嘉语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

    贺兰袖试想自己与嘉语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贺兰袖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

    这会儿嘉语姐妹已经和王妃分开。始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

    以屏风相隔,屏那边是男子席面。嘉语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其余都是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语眼皮一跳:从前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贺兰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视线不由自主往贺兰飘,贺兰也正看她。

    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语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

    贺兰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宋王吗?”

    从前她也常常这样打趣,那时候她又是羞恼,又是喜欢。如今听来只剩了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吗?”

    贺兰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我却是为你好。”

    嘉语叹了口气,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笑话吗?”

    贺兰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

    到后来……后来……嘉语微怔地看着贺兰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阮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语长舒了一口气:“我幼时,听父亲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

    事关始平王,贺兰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却又奇怪,她与嘉语是打小一处,哪里有她听过,她没听过的。

    当时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亲说,弘农杨氏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那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袖想不到嘉语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始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语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得到。但是这等大道理搬到闺中来说教,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明月却拽了拽嘉语的衣袖,问:“三姐姐,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语:……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解了尴尬,“……就到我们了!”

    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

    女官朝嘉语、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脆,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语也知道,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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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抛砖引玉

    当一切重来……嘉语仿佛能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在所有人寂静的目光里战战。那是她第一次面圣,皇权于她,从来都是个可惊可怖的存在,她从书里看到过无数关于“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记载。

    她不知道笛子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袖子里,更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出来。

    而太后已经在问:“谁的笛子?”

    那时候嘉语张嘴,她以为自己能够出声,但其实并没有。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金座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隔得那么远,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看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发怒。重重珠玉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隐藏在权杖背后。

    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打湿她的鬓角,然后是面颊……不知道妆有没有坏。

    是贺兰站了出来,那时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出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在她的面前,朗朗而谈,字字清晰:“笛子是我家姑娘带进来的,我家姑娘想吹笛一曲,为太后寿。”

    那在当时,也许是急中生智最好的解释,嘉语曾这样为表姐开脱。

    可是……她不会吹笛,或者说,她吹得不好。

    她只是个初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支名贵的青玉笛,纯粹是因为表姐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宋王擅吹笛。

    那时候的少女心思,总想着什么时候偶遇,有个正大光明说话的理由:“我听说殿下会吹笛,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

    或者更亲热一点:“阮哥哥可以教我吹笛吗?”

    或者是……

    那些反复,折转过千百回的心思,设想过无数次,应该是在粉白的樱花树下,或者有流水潺潺,丝丝的柳条垂下来,叶子轻翠。风徐徐从掌心过去。或者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屋顶,夜色阑珊,阑珊如梦。

    到眼前来,都变成逼仄的空气,耳边嗡嗡作响,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惊慌失措应对太后的问话:“……是这样吗?”

    “……是。”

    “那么,你准备吹什么曲子?”

    一下子惊醒过来,时光与记忆交错,前世今生,如今太后在金座上含笑,遥遥垂问:“三娘是擅长吹笛吗?”

    屏风后有少年“噗嗤”笑出声来,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宋王倒是擅长。”

    那显然是个很得太后喜欢的宗室少年。太后笑骂道:“没你的事,乱开什么口,就知道欺负妹妹!”

    这么一打岔,空气里缓和了许多,贵人都不傻,既然太后说了是兄妹玩闹,那自然就是兄妹玩闹。

    嘉语趁机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女……不擅长。”

    “咦?”

    太后声音里不悦。她对嘉语印象不错,做好的筏子让给她出风头,却不料她自个儿不争气,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嘉语又道:“臣女之所以带着这支笛子,其实是想抛砖引玉。”

    “哦?”太后被勾起了兴致,“怎么个抛砖引玉法?”

    镇定,嘉语对自己说,只要镇定地把话说完,你就赢了!

    偌大的殿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空如旷野:“我来洛阳之前,就听说洛阳风气,高门女子多有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目睹。今儿是适逢太后寿辰,各家小娘子济济一堂,要是能够各展所长,为太后寿,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得热闹,太后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你是说——”

    “臣女想请众家姐妹合奏一曲,百鸟朝凤。”嘉语揭开谜底。

    百鸟朝凤在燕国,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大俗大雅,衬着太后身份,却是难得的好意象。

    一时堂上堂下哗然。

    有互使眼色,交头接耳,有忧心忡忡,就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迫不及待,也有人冷嘲热讽,唯有贺兰在这热闹中如堕冰窖:她果然……也死过一次了!

    ——如果不是死过一次,不会这样冷静;如果不是死过一次,她决然算不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她原本该像上次一样,惊恐得发不出声,等着她解围。就算是经历过进宫,见过太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急智。

    三娘原本就不是个有急智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解释:她也死过一次,也和她一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个真相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了,要了她的命!

    不,不会的!

    别说她这会儿还未必知道她也是死而复生,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让她再输一次罢了……不过是让她死得明白一点罢了。贺兰微垂了眼帘,对自己的惊慌失措生出隐隐的羞愧:三娘都不怕重来一次,她怕什么!

    ...................

    “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没你说的那么蠢嘛。”说话的是个穿碧纱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俊俏得单薄。

    “能有多聪明。”有人冷笑。

    “光说笛子——这支笛子也不知道谁给设的套,要是否认,无论是否认是自己的,还是否认是她带进来的,这蠢货的名声,可就到下辈子都洗不掉了——身边人都管不住,贴身东西都看不好,啧啧。当然咯,咱们元家的女儿嘛,实在嫁不出去了,不是还有……”少年对着一个锦袍少年挤眉弄眼,“穆侯爷嘛。”

    穆家世代尚公主,这少年的祖父、父亲、叔伯,都分别娶了公主,所以碧纱袍少年这样挤兑他。

    穆钊手一抖,碧纱袍少年额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周边人轰然笑:“阿穆快撕了十六郎这张嘴!”

    “那是不要我说了?”少年才不怕这等威胁,笑嘻嘻摸了摸额头,又叉腰,装模作样长吁短叹,“不说就不说,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不是个蠢货,和我有什么干系,倒是有的人啊……有的人啊……谁知道她随身带着那支笛子,为的谁呢、为的是谁呢?”

    少年几乎是唱了出来。

    之前冷笑那人,不由得眉目生怒。只是他颜色好,就算是怒,也像是薄嗔:“何必说这些无稽的话,你不是说,那笛子是别人给下的套吗?”

    “当然是套啦,宋王没看出来么,笛子是掉出来的,不是拿出来的呀,宋王几时见过这样的抛砖引玉?又没法否认,太后问是不是擅长吹笛,她要是一口应承,出了这个风头啊,那边那些女人,非把她生吞了不可……你当这姑娘在洛阳根基有多深!”少年道,“谁不想在太后面前露脸?谁要敢独占了这个风头,那是真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阮闻言,不得不承认这个爱胡闹的少年说的有几分道理,却问:“那要是她不擅吹笛呢?”

    “那更是个笑话啦,不擅吹笛,还吹笛为太后祝寿,她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少年斜斜抛了个眼风给萧阮,“说到这儿,我的宋王殿下,你倒是猜一猜,她到底擅呢还是不擅?”

    萧阮低头喝一口酒,不与这少年胡闹。

    少年继续往下说:“三娘子这一招呢,和咱们做强盗是一样一样的,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就招不了恨了。要真有绝活出众的,回头还得谢她……”

    “十六郎什么时候又做过强盗了?”穆钊嗤笑。

    少年脸皮却厚:“谁知道呢,天道无常啊。”

    “还是蠢。”萧阮忽道。

    元十六郎扬一扬眉:“这话怎么说?”

    萧阮尚未开口,屏风那头,已经有人质疑:“小娘子们固然技艺出众,但是未曾排演过,如何听得?”

    这种问题,嘉语自然是盘算过的,当时应道:“山林中百鸟和鸣,难道是排演过的?”

    “可是……”

    嘉语道:“只要稍作调度,分了个先后,自然就有百鸟朝凤的气象了。”

    太后也抚掌道:“贵在自然。”

    又问:“谁来调度?”

    嘉语认识的贵妇人,其实极为有限,听太后这一问,当时笑道:“臣女这儿已经出了演奏者,这个调度人,自然须得是由太后出了。”

    太后也知她才来的洛阳,想必不认得什么人,要压住这一干贵女,也不是平常人能办到。当时莞尔,低声吩咐几句,就有女官过来,领一众贵族少女进到偏殿。

    元十六郎对萧阮又扬了扬眉。

    萧阮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三娘子,还真有让人意外的本事呢。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全心全意喜欢另外一个人,难免会做一些蠢事,譬如苏卿染与他北来,譬如元嘉语为他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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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少年天子

    起初是青笛,那就仿佛是在乳白色的浓雾中,隔着溪水,若隐若现的山林,破空而来一支响箭,英气勃勃,生气勃勃。

    这开头倒是不俗,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期待接下来熟悉的曲调。

    但是并没有,笛声过后,忽然就静了,静得就仿佛开天辟地之初,所有生灵都还在沉睡,最先醒过来的也许是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慵懒舒展第一片花瓣。

    弦动。

    极轻,极慢。就仿佛露珠缀在花瓣尖上,欲坠不坠,是箜篌。每个人心里都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说不出来,唯恐有个声响,惊动了那树梢上的鸟儿,树下的花,花畔的草,草边潺潺流水。

    渐渐流畅起来,流水一般流畅,浅绿色的春光上了梢头,照见云雀嫩黄色的羽,鲜红的喙,乌溜溜宝石一样的眼珠。

    开始唱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触到空气的震动,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出,箜篌是几时转成古琴。那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事,雾淡了,花开了,鸟儿歌唱了,唱的春光,天蓝,水绿,飞翔的欢欣。

    鼓点响起的时候,有只布谷鸟,咕咕叫了两声。

    旋律的急转直下——那也许是鹰来了,盘旋九天之上的雄鹰,带着罡风直扑下来,一往无前,不管阻拦在前方的是什么,十面埋伏还是四面楚歌。

    女子竟然能够演奏出这样雄壮的风情!有喜出望外,也有忧形于色:毕竟是太后的寿宴啊,最该喜庆的不是吗?

    而埙又响了起来,呜呜的,鸽子轻盈,风里飘落一支细羽,洁白。

    人心都揪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看到血,鲜红的,滚烫的,从那些歌唱的精灵身体里喷出来,洒在绿的草地上。

    却听到一声清唱。谁也听不出那唱的是什么词,什么曲,什么调,只觉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都舒展开来,就像伏暑天气里,喝了一大碗加冰的奶酪,或者最黑最冷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缕阳光。

    也许要这样的声音,才能……让百鸟臣服吧。

    雄鹰昂首叫了一声;然后是金雕,清亮,高昂,声遏行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云雀不知道又打哪里蹦了出来,婉转和鸣;莺哥儿和鹦鹉叽叽喳喳说着“眉寿无疆、眉寿无疆”,喜鹊跃上枝头,燕子呢喃……

    殿中有人短促地惊叫一声。

    声音虽然不高,还是引得左右目光转了过去,庭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白鹤,时婷婷而立,时振翅而舞,时分时合,一动一静,竟与那曲合奏相和。

    曲愈繁,舞愈急。

    每个人耳中、眼中,都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却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猛听得一声罄响,恰如无声之处惊雷,所有声音,齐齐止住,一众贵女拜寿的声音遥遥传来:“太后眉寿无疆!”

    身着天子礼服的少年,在阶前高高举杯过额,贺道:“母后眉寿无疆!”

    殿中亲贵、妇人也都齐齐跪下,贺道:“太后眉寿无疆!”

    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天子站着,太后坐着,庭中两只白鹤,还傻愣愣呆在那里,浑然不知君临天下之威。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

    众人又拜天子。

    天子叫了平身,太后吩咐宫人好生安置那两只呆头白鹤,莫要吓着了,白鹤祝寿,可是难得的好兆头。又叫人引一众贵女到面前赐座。先赞了嘉语,嘉语早备下说辞:“……太后还谢我呢,我可真担不起——明明是我沾了太后的光,不然哪里来福气听这一曲。”

    太后笑着要拧她的嘴:“油嘴滑舌,和你母亲一个样!”

    始平王妃忙道:“阿姐又冤我!”

    太后又细问是哪个弹琴,哪个鼓瑟,哪个敲的鼓,都一一叫到眼前来,问姓氏家世,一面频频往皇帝看。

    众贵女心知肚明,这是要为天子选妃。像嘉语这样的宗室女,自知不是主角,都不声不响退坐一旁。

    天子这年十四岁。

    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站在太后身边,如青松挺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嘉语偷偷打量他。她从前就没见过皇帝几次,当时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这个稍显柔弱的少年,会在六年之后手刃她的父亲。

    嘉语想得失神,天子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顺着目光去,是个翠袖云衫的小娘子,一双浓眉无须画,底下两只杏眼,瞪人的时候,想必圆溜溜的像只猫儿,再往下,唇生得极薄。都说薄唇每是负心人。

    皇帝拿不准她的身份,看她右手边,大红璎珞纱衣,肤光如雪,宜喜宜嗔一张芙蓉面,却是堂妹嘉言。那这位大约就是姨父养在平城的长女了。当下冲她笑了一笑,正听见母亲问:“……那声凤凰叫,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是编钟。”有人屈膝作答。

    粉白色烟罗纱裙的少女,裙面上零落绘几片绿萼梅花瓣,淡雅别致,樱桃红宽带束腰,不盈一握。难得落落大方,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欢喜。皇帝记得之前母亲问过,是国子监祭酒谢礼的女儿。编钟是礼器,祭酒家的女儿通礼器,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谢家大族,人才济济,出众也是应当。

    要是选她做皇后,倒没什么可挑的,皇帝暗忖:横竖,小玉儿也做不成皇后,怕就怕……

    又听太后问:“那雄鹰呢?”

    “雄鹰是笙。”声音响亮,活泼。

    皇帝看过去。那姑娘穿了妃色曲裾,通身没见绣花,就只有裾角颇为敷衍地几道云纹,这姑娘,是在家里不受待见吧,皇帝想。他这样看这姑娘的时候,有人也在看他,只是皇帝却没有留意了。

    太后笑吟吟问:“你是陆家的姑娘吧。”

    “太后明见万里。”陆靖华从前没进过宫,竟被太后一口叫出身份,不由又惊又喜,满脸敬服。

    皇帝都快忍不住笑了。

    边上传来一个含酸带醋的声音:“陆家女儿女红差劲,也算得上是咱们洛阳城里一景了。”

    言下之意,太后能知道陆靖华是陆家的女儿,无非她的衣服手工实在太差劲了——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说破了,未免叫人难堪。

    一时间目光纷纷看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的孙女、长安县主的女儿,皇帝嫡嫡亲的表妹姚佳怡。又纷纷都泄了气,心下了然:除了她,别个也没这胆子在太后面前放肆。

    陆靖华整张脸都涨红了。

    陆家将门。还在太.祖时候就为元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军功仅次于穆家。迁都洛阳之后,战事渐少,穆家往清贵发展,数代尚主,牢牢站定在决策中心。而陆家专心守边,渐渐就被边缘化。

    偏陆家子女极多,教养却不如其他高门精细,男儿也就罢了,自有沙场扬名,女儿家就难免落下话柄。

    姚佳怡这样说话,太后心中也有腹诽。但是姚佳怡是她属意的皇后人选,总不好当众呵斥,教她没脸。话说回来,她也是为了皇帝,太后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扑在皇帝身上,也不至于皇帝多看谁几眼就动了嗔。

    太后不说话,当时就冷了场,那些素会做好人的贵女们,没一个站出来为陆靖华说话。

    莫非是陆家姑娘口无遮拦,平素得罪人多?嘉语默默想,又想道:不对,就算是谢家姑娘,落到这个境地,肯出声的怕也不多,到底是太后跟前,哪个好去驳姚佳怡的面子,那不是和太后过不去吗?

    良久,也只有陆靖华孤零零的声音:“阿娘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所以、所以……”她原是想说,所以衣上不必绣很多花,却被姚佳怡接过话头,嘲笑道:“所以能吹出这么雄壮的笙?”

    这一下,陆靖华的脸更红了,只低着头,怕眼泪被人看见。

    “陆娘子的女红,我是见识了,”嘉语忽出声道,“姚表姐的女红,三娘却还从没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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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姐妹争锋

    这话不难听,但是也不好听。

    贵族千金做个女红,无非是消遣,比的是精致,也不是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从嘉语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是讽刺:陆家姑娘的女红虽然不行,还见得了人,你姚家姑娘的女红,怕是见不了人!

    偏偏那还是真的。

    姚佳怡狠狠瞪了嘉语一眼。她也知道,在场没人敢和她吵,但是嘉语要出头,她胜算不大:没有错,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可是嘉语在名义上,那也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为了始平王妃,太后也少不得要一碗水端平,面子上,没准还得往嘉语那头稍稍倾一倾。就不说嘉语那个宗室身份了。

    她又不可能和皇帝有什么瓜葛,吵赢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姚佳怡不傻。

    嘉语就更不在意了,她和姚佳怡前世今生就没对盘过。姚佳怡此时骄纵,无非以为皇后的位置定然是她的——这样想原本也没有错,如果她不是拦了贺兰袖的路的话。嘉语的目光稍稍往贺兰那头一飘,又赶紧收回来。

    始平王妃也觉得继女和侄女之间不好取舍,索性装聋作哑。

    陆靖华想不到那个传说中痴缠宋王的始平王府三娘子会帮她,迷惑和惊诧倒压过了欢喜。

    嘉语笑嘻嘻又说道:“陆娘子的笙,想是陆将军教的吧,所以才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可多亏有陆娘子,太后寿辰,百鸟来拜,有云雀婉转,有鹦鹉吉祥,也不能少了雄鹰展翅啊。”

    皇帝接口就道:“三娘说得对,鹰声隼鸣,方能显扬我大燕国威,为太后寿的气势,要是弱了些,可真撑不起这份心意——说起来三娘的笛子,莫非是始平王叔教的?”

    姚佳怡气得面色发白。

    太后见这般情形,却是不好打断:总不能不顾皇帝的面子。佳怡先前这样明着嘲笑陆家姑娘,也确实太过分了。罢了,让她吃个教训吧,左右三娘也是自家孩子。以后相处,日子还长。

    嘉语微微屈膝,答皇帝的话:“是,陛下。”

    皇帝又笑着臊嘉言:“朕倒想不到,始平王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阿言怎的不会?”

    嘉言眼睁睁瞧着姐姐又和表姐对上了,自个儿插不进嘴也就罢了,皇帝还偏帮她阿姐!早憋了一肚子气,懒洋洋只说道:“陛下这可说到我伤心处了,我阿爷偏心,只教了阿姐没教我,回头陛下可要为我出气。”

    太后都给她气乐了:“回头本宫罚了始平王,阿言你莫进宫来哭!”

    嘉语留意到这时候皇帝的表情,眼神里果然暗了暗——他还没到亲政的年岁,赏罚都轮不到他。

    又听皇帝问:“姚表妹演奏的是什么声?”

    这才叫真戳人伤疤——调度的女官是太后亲信,要姚佳怡技艺出色,自然会被放在最好的位置,事后太后第一个要问的也是她了。

    姚佳怡迎着表哥关切的目光,满面通红。

    忽然有个软软的声音插话道:“姚娘子演奏的,自然是百鸟朝凤——既是百鸟,少了哪一个,都是缺憾,陛下以为呢?”

    皇帝的目光转过去:“你是?”

    “臣女贺兰氏。”

    终于等到贺兰袖开口,嘉语觉得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就仿佛那只传说中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本来她该在笛子掉出来的时候就大出风头的;本来她该在她拙劣的吹笛中,以伴奏的身份再出一次风头;本来她该在太后格外的垂询中,被所有人瞩目……都没有。但是嘉语毫不怀疑,她还能抓到别的机会。

    皇帝道:“贺兰娘子说得对,萤草之辉,虽然比不得明月珠华,也同样不可或缺。”

    这算褒呢,还贬?嘉语在心里吐槽皇帝嘴损:还说得对呢,这话里都把姚佳怡比作萤草了,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完全是在给贺兰拉仇恨吧。

    这会儿贺兰袖可就难办了。本来嘛,作为嘉语的表姐,姚佳怡就很难相信贺兰会帮她,嘉语笑眯眯地想,虽然从来在别人眼里,都是她连累的贺兰,但是她自己心里知道,这块垫脚石,她做得够冤的。

    这一次,却是真连累到了,这种感觉,竟然不坏。

    就如嘉语所料,姚佳怡原本就认定贺兰不坏好心,再加了皇帝这句明褒实贬的话,当时就要针对贺兰袖:“什么时候轮得到贺兰氏登堂入室了。”还打算顺便问候贺兰袖的父亲所任何职。

    贺兰也没想到这一下弄巧成拙。但是她比姚佳怡见机要快得多,一个见势不妙,抢先岔开话题:“陛下说到明月,今儿咱们这里,还真有位明月小娘子。”

    一面说,一面拉了元明月出来。

    一众贵女到这时候才看到明月,心里或多或少都吃惊。皇帝更是如此,他生于深宫,哪里见过这样面黄肌瘦的孩子。

    便是太后,也多年没有见过了。始平王妃当时带了四个女孩儿进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关注点都在嘉语姐妹身上。最多连带注意到贺兰。后面跟了这么个小尾巴,以为是谁的丫头,万万没想到,竟也是位贵族女子。莫非是哪家庶女?太后寻思着,怜意大起,拉住元明月的手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先父故京兆王,讳愉。”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竟然是宗室女!

    一时众皆大惊。

    元愉是叛乱被诛,所以一众贵女中,知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连皇帝也一头雾水:京兆王从来都是近支领爵,怎么他竟从未听过这位堂妹?

    ——他是不知道,叛乱也就罢了,元愉叛乱的由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就怪不得皇家讳莫如深了。

    太后却是知道的。当时微叹了口气,问道:“你家中,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

    “家兄行九。”

    太后沉吟片刻:“九郎他……如今担任何职,可有爵位?”

    元明月垂头道:“家兄眼下没有爵位,也……没有担任官职。”

    “那你们兄妹……”皇帝冲口说了半句话,把“靠什么过活”几个字咽了回去。

    他虽然没见识过人间疾苦,但是看到元明月这个模样,也知道这对兄妹日子不好过,问多了,怕伤她颜面。

    太后知道得更多些,这对兄妹既然能进宫来给她贺寿,自然是入了宗籍,有禄米可领,只是瞧着这孩子的样儿,恐怕是那些狗眼瞧人低的克扣了。不然以元祎炬的身份,就算当初京兆王死得不光彩,低级爵位还是能捞到一个的,到如今无官无爵,多半是没人肯庇护,心里稍作盘算,就要说话,皇帝忽道:“让他做直阁将军吧。”

    直阁将军是从三品下,官位不低了,最最要紧的是,直阁将军的职务是看守殿阁,非亲贵、心腹不能担任。

    太后原本只想赏个五品下的轻车将军,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她虽然心里微觉不妥,总不好让皇帝把话收回去,只点头命女官记下。

    明月忙跪下叩谢皇恩。

    太后又与一众贵女随意说了些家常话。一帮人说笑几回,太后又一视同仁打赏,然后就放了人下去领宴。

    到这时候,几乎所有贵女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离了太后与皇帝的视线,兴奋者有之,失落者有之,得意者有之,当然愤怒的人也有,比如姚佳怡。

    大伙儿一番辛苦,最后得利最多的,却是明月这么个小丫头。幸而她是宗室女,年纪小,又处境堪怜,拉到的仇恨还不算多。

    倒是嘉语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然这个所有人,须得去掉贺兰袖:从吹响笛子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她定然是死而复生,再没有丝毫侥幸。

    陆靖华与嘉语擦身而过,低低道一声:“多谢!”

    嘉语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嘉言冷笑一声:“小人得志!”

    ------------

    23.贵女留宫

    宴毕,天色将晚,贵妇们三三两两告退。

    始平王妃一直陪坐,到天色将晚不得不走了,才依依同姐姐辞行,太后拉她说了一会儿话,王妃忽然干呕起来。太后是经过事的,一瞧就明白,低声问:“盼娘,你可是……有了?”

    王妃红着脸点点头。

    太后道:“景昊不在家,阿言还小,三娘又初来乍到,如今那府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不如索性在宫里住上一阵子,也有人看顾。”

    太后说这话,始平王妃倒没什么不愿意,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月:“那也得先把二十五娘送还给她哥哥,我带进来的,恐怕还得我送回去。”

    太后却道:“哪里犯得上这样折腾,要我说,明月也在宫里住下吧,瞧那小模样,说出去人家都不信是金枝玉叶……想来她哥哥也是年纪小,不会照顾人。”说着朝明月招手,明月赶忙走近,太后问:“本宫想留你在宫里住些日子,你可愿意?”

    明月哪里能不愿意,自然是叩谢天恩,又说道:“太后抬爱,二十五娘求之不得,只不过……还请太后知会哥哥一声,免得哥哥着急。”

    除了始平王妃一行五人,太后还留了谢云然、陆靖华,穆蔚秋,于璎雪,郑笑薇和李家两位姑娘,当然也少不了姚佳怡。

    嘉语得知要在宫里住上一段,虽然意外,倒也安之若素。不过料想,贺兰应该很高兴:宫里距离皇帝可比王府近得多。

    从前这个时候,贺兰也被留在了宫里,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让太后——也许是皇帝——对她印象深刻,不然以她的出身,怎么可能被立为皇后?

    不过,无论她从前做过什么,这一世,她最好是不要再奢想了皇后的宝座了!

    她知道贺兰想攀龙附凤,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拦她,但是皇后对于朝局影响实在太大。嘉语虽然吃不准她在皇帝身边起过怎样的作用,但是她不敢赌。

    她不敢赌她的良心。

    以始平王府这么多年对她的抚育之恩,以她与她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也不过是被当成登天梯,垫脚石,日后,皇帝与始平王之间她会怎么选,那简直没有疑问。

    ..............

    一连好些天的宴饮,游园,投壶,也有插花,双陆,斗草,握槊。

    贵女们诗歌酬唱,争奇斗艳。太后喜欢这些热闹,可惜嘉语不擅长,不过不擅长明显更招人喜欢,横竖都是陪坐。

    让嘉语惊诧的是贺兰袖的格外沉静。既没有找机会让她出丑,也没有刻意为她解围。倒像是平常人家相亲相爱的两姐妹,处处照拂而不过分,比如恰到好处的一杯水,适时记起的口味偏好。这样的温柔细致,嘉语几乎要怀疑,自己前生,如梦如幻了。

    过了些天,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就回去读书了,明月年纪小,被安排与两位公主一起进学。嘉语姐妹就没这运气,虽然这些贵女不难相处,谢云然大气,陆靖华天真,穆蔚秋清冷,郑笑薇娇媚,李家两个姑娘也都知书达理,温柔可亲,但是嘉言还是不耐烦。

    ——都是天之骄女,谁乐意做陪衬呢。

    何况姚佳怡和嘉语隔三差五总有些口角官司要打,嘉言也难做。

    比嘉言更不耐烦的是皇帝。

    他时不时会被太后拉出来站台。虽然贵女们含蓄,但是狼看羊的眼神,再含蓄也有限。更何况还有个缠人的姚佳怡。嘉语瞧他浑身不自在,想当初萧阮看见自己,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情——没准她还更惹人厌。皇帝和姚佳怡,多少有从小的情分。

    成不了姻缘,也还是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想到萧阮,她总想叹气。

    对皇帝,嘉语心情也十分复杂。

    诚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这会儿事情还远没有发生,她总不能因为没发生的事,去怨恨父亲效忠过的人。何况怨恨也无济于事,她能怎么样?她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就是她能怎么样,她也不能不慎重。

    之前她不知道,但是之后——皇帝死后,燕国天下的四分五裂,她是知道的。正因为燕国衰弱,吴国才有底气上门来讨要皇后。

    况且,如果当初父兄确实有篡位之意,皇帝不奋起一击,难道引颈就戮?

    总会有办法的,嘉语对自己说。

    皇帝倒是很喜欢找她说话,大约是看准了她和姚佳怡不对付。她又不像嘉言,铁板钉钉太后的人。但是两个陌生人,便纵是亲戚,能有多少话说,无非就是问:“平城是什么样子,朕还没去过呢。”

    “平城不及洛阳繁华。”嘉语这样回答。

    皇帝就说:“其实洛阳城,朕也没有正儿八经好好看过。”

    “三娘也没有。”

    两个人面面相觑。嘉语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是夏天的午后。刚下过雨,草木都还湿漉漉的,挂着雨露,时有风,就还有花的香气,一阵一阵吹送过来。他们在亭子里下棋,远远能看到贵女们扑蝶的身影。

    花红柳绿,娉婷袅娜,如画。

    嘉语说:“我家在平城,不像在洛阳王府,那边就是个三进的宅子,人也简单,就姨娘带着我和表姐。”

    “你表姐……”皇帝掀了掀眉,“贺兰娘子?”

    “正是。”

    “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有这么明显!嘉语愕然。她重生之后,确实不如从前亲近贺兰袖,但是至于明显到连皇帝这样没见过几次的人都能觉察出来?

    “三娘在害怕?”

    嘉语愣了愣,方才说道:“陛下说什么,三娘不明白。”

    皇帝的笑容有些狡黠:“朕也不喜欢。”

    “什么?”

    “贺兰娘子……”皇帝停一停,像是在斟酌措辞,“太聪明了些。”

    嘉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皇帝是不喜欢聪明人吗?也对,蠢人比聪明人好摆布,不过听他这言外之意是——她不够聪明?

    “你不傻,”皇帝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不过你们的聪明,没用在同一个地方。”

    “什么叫……没用在同一个地方?”嘉语结结巴巴问出这句话,心里惊恐和羞愧——她活了两世,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这时候的皇帝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

    皇帝微微一笑。他很乐意亲近始平王的这个长女,因为她对他没有企图,也因为她背后,站着始平王。

    她像是个平城里坊中走出来的姑娘,比贺兰更像。贺兰在某些时候总让他错觉,她和他的母亲一样,不,甚至比他的母亲更像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而三娘不。三娘像个彻彻底底,平常人家养大的孩子。

    ——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天子,没有见过真正的布衣荆钗,嘉语,就是他所能想到民间女子的极限了。

    与她相比,贺兰太擅长人心的揣摩与利用了,就和他一样。

    一个人未必会喜欢另外一个自己。

    他看得出,太后对嘉语影响力有限。他有把握和她说话不会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对嘉言,他是没有这个把握的。

    太后是他的母亲没有错,但是他才是天子。

    皇帝说:“三娘不必觉得惊讶,这都我很小的时候,父皇教过的东西,父皇很早就过世了,我能记得的,也不过是这些。”

    嘉语迷惑地睁大眼睛。

    像猫儿一样的眼睛。

    “……父皇说,天下聪明人很多,做皇帝的,不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但是皇帝必须是那个会用聪明人的人。而要用一个人,起码须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一旦你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你就会知道,他用心在哪里。”

    贺兰袖想要做人上人。从前她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而皇帝……莫非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吃惊地想,如果他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什么还……娶她?

    莫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妻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或者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贺兰当然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她可以作为一个枢纽,在皇帝与她父亲之间。

    皇帝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索性沉默,下了一角棋。嘉语跟了一角。啪嗒,棋子落定,方才从惊愕中挣脱出来,却是轻声问:“那么陛下,会不会有朝一日,立我表姐为皇后呢?”

    她需要这个承诺——她不想贺兰母仪天下。

    只要贺兰不爬到那个位置,她就还有压制她的可能。一旦她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她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从前贺兰没有放过她,这一次相信也不会,嘉语苦涩地想。

    皇帝微微怔住,目光在棋局上流连一回,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答应帮朕劝说母后立谢娘子,从今儿起,朕就许你上文津阁。”

    嘉语“啊”了一声,几乎撞翻棋局:“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进文津阁?”

    连尊称都忘了。

    皇帝笑得十分可恶:“因为姚表妹讨厌文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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