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喜嬷嬷手一抖:这丫头是以退为进吗。诵经三日——后天就是太后寿辰了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如今京中都知道始平王的长女回来了,太后寿宴上却不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始平王妃苛待继女;待日后嘉语出门,再稍稍露个口风,暗示是嘉言有意弄坏了她给太后备的寿礼,她不得已……那话还不知道会传得多难听呢,六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喜嬷嬷苦恼地想。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自从宝光寺之后,不对,是自严嬷嬷罚过她之后,言行就诡异起来,心思也越来越难测……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

    喜嬷嬷道:“这个话,奴婢不敢传,三姑娘还是自个儿和王妃说吧。”

    不等嘉语回答,慌忙就退了出去。

    嘉语瞧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佛像,微微笑了一笑:她虽然不想与王妃为敌,可也绝不想谁把她看轻了,当她软柿子。是有金刚怒目,才得菩萨低眉。

    ............

    嘉语吩咐薄荷准备就寝。

    薄荷替她解下钗环,松了发髻,全程都欲言又止。嘉语在镜中瞧见,不由笑道:“有话就说!”

    薄荷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得了嘉语这句,噼里啪啦就问出来:“姑娘真不去寿宴了吗?”

    嘉语“咦”了一声,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气:“为什么不去?”

    薄荷傻了:“可是刚才姑娘说……”

    “我说什么了?”

    薄荷这才仔细回想嘉语放出的话,什么“有劳嬷嬷送来”、“我就不选了”、“求喜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三娘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这里头可真一句“不进宫”或者“不去太后寿宴”的话都没说,连“念经三日”,都没有指定要在太后寿辰上念。

    想通这一点,薄荷面上就欢快起来,才欢快得片刻又僵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王妃不让姑娘去……”

    嘉语笑吟吟看住镜中少女:“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

    薄荷:……

    在嘉语逼问的目光中,薄荷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姑娘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喜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恼了……”

    “那又怎样?”

    “王妃恼了,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薄荷急得要跺脚,嘉语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薄荷“啊”地睁大眼睛。嘉语心里叹息,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薄荷:……

    “姑娘!”

    “你想想,”嘉语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语说完,薄荷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语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婢子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从前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薄荷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更准确地说,元家没有家生子,元家到元景昊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昊夫妻亲力亲为,后来得了宫姨娘这个助力。嘉语的母亲宫氏过世之后,元景昊渐渐发达,家中才有了余财。

    穷人乍富,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一直到嘉语五六岁上头,才得了第一个丫头。

    宫姨娘是带着嘉语和贺兰袖亲自去挑的。

    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语记得薄荷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就看上了。

    贺兰袖挑的南烛。后来进京,贺兰身边又添了瑞香。王妃原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能多扰”——是的,贺兰袖在始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

    当时嘉语想不明白,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方知嫡庶之别。贺兰客居是从父,是亲戚。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而看在宫氏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

    如果承认从母,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宫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终究也还是妾。

    瑞香伶俐,眼色口齿都好,有贺兰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但就连迟钝如嘉语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语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不同:无论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始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

    所以不仅她,连她身边的人,譬如薄荷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嘉语忍不住摇头,如果这一世,薄荷还这样不用心……就不能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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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前尘往事

    薄荷见嘉语这样打量她,又不说话,多少有些害怕,唧唧咕咕问:“姑娘?”

    “嗯?”

    薄荷多少松了口气:“姑娘叫我想,我就想,不过……多半是想不出来的。”

    嘉语阴阴笑一声:“想不出来,就代我在这佛堂里抄上三个月佛经。”

    “姑娘!”

    “喊一声再加一个月。”嘉语板着脸道,“我给你三次机会,多过三次就不用再想了,老老实实抄经。还有,最迟到明儿下午,就能知道是谁拦着母亲了,所以,务必在这之前给我答案。”

    薄荷:……

    薄荷是真什么都不敢说了,想着三个月清汤寡水,愁得小脸发白。

    ..................

    喜嬷嬷回了畅和堂,将佛堂中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王妃听。王妃听完始末,淡淡地说:“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喜嬷嬷哭丧着脸道:“奴婢办事不力,请王妃责罚。”

    “罚你做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办事不力,我叫你送东西,你送了,不收,是她的事儿。”

    “可是……”喜嬷嬷迟疑片刻。她不是姚家家生子。唯其不是,才需要比家生子付出更多努力。王妃是他们全家荣华富贵所系,她儿女前程所系,王妃所忧,是她所忧,王妃一时想不到的,她要为她设想周全——哪怕是想多了,也好过不想。

    喜嬷嬷咬牙跪下:“老奴有话要说,王妃莫嫌老奴多嘴。”

    王妃也不看她,一个字就回复了:“说!”

    喜嬷嬷将嘉语不去太后寿宴对嘉言的名声妨碍说给王妃听:“……六姑娘如今说小是小,说不小也不小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准备议亲,这名声,至关重要,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妃却摇头:“如果她心气儿不平,就算收了东西,你以为,阿言弄坏寿礼的事儿,就不会传出去了?”

    “可是……”

    “可是什么,”王妃冷笑,“莫非嬷嬷以为,以后,她还能有多少出门的机会?”

    饶是喜嬷嬷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由面色发白:“王妃不可……就算王妃这会儿能拦住她,日后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又能怎么样,”王妃冷冷道,“就算我肯带她出去,你想想看,连太后的寿宴都能使性子推拒,哪个家里敢轻易招惹?没人邀请,我还能觍着脸带她蹭上门去?王爷又能怪我什么?”

    喜嬷嬷听王妃这样说,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也知道不能再劝,只得捧着王妃道:“还是王妃见识明白。”

    王妃笑一笑,吩咐芳桂扶起喜嬷嬷:“嬷嬷来回跑得辛苦,我上年得的那块玉,水色儿倒好,去拿了给嬷嬷。”

    喜嬷嬷千恩万谢跟着芳桂去了。

    王妃面上这才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看着雕梁画柱,良久,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付嘉语,迟早夫妻离心,但是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为他们打算。嘉语那晚,实在让她心有余悸。

    只是任性也就罢了,继母总是不好当的,刁钻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这样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王妃忍不住轻抚腹部,除了嘉言,她还有腹中这块肉……元景昊总不能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吧。

    都说是个儿子呢……王妃略舒展了眉,轻快地想。

    ..............

    次日一早,薄荷来见,眉宇间十分雀跃:“姑娘我猜到了!——是表姑娘对不对?”

    “表姑娘会说服王妃对不对?”

    “为什么……是表姑娘?”虽然是意料之中,嘉语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哪次姑娘使性子不是表姑娘给收拾的首尾啊。”薄荷沉浸在自己猜中答案的兴奋中,“在平城就这样,姑娘弄坏了东西,姑娘捅了马蜂窝,姑娘淘气,姑娘骗甘松姐姐……”薄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吐吐舌头,赶紧略过去:“后来来洛阳就更加了。姑娘自己算算,得罪了王妃多少次,哪次不是表姑娘帮着打圆场……”

    薄荷说的是实话,唯其是实话,才格外惊心动魄,嘉语听到“甘松”两个字,心神一凛,想起她六岁时候闯过的一个大祸。

    始平王极少回平城,在嘉语的记忆里,一年就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清明,一次过年。清明扫墓,过年祭祖。这两次回平城,都会带着王妃和嘉言。

    起初嘉语年纪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就有长舌的下人有意无意念叨说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始平王之所以来平城这么少,定然是因为王妃阻拦;还说终有一日,他会忘掉平城还有她这个女儿。

    哪怕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成了真理。连成年人都难免被蛊惑和煽动,何况她年幼无知。

    那些下人总以为她年纪小,听不明白,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她。但其实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依靠。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做噩梦。梦见父亲不要她了,哥哥不理她了,连宫姨娘、袖表姐都被父亲带去洛阳,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

    事情过去很久,连嘉语自己也很难记起,是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得来的药,又如何知道药的用途。她把药下在了王妃的茶水里,却被兄长误食。当时昭熙腹痛如绞,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事发后的腥风血雨。

    以她当时的年岁,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上来,不过那对于始平王显然不是太困难。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想着如果哥哥死了,她也不活了。她听到父亲咆哮,整个屋子都仿佛震动了,她被父亲从床底揪出来,她记得父亲发青的脸,抬手的一巴掌。

    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嘉语惴惴地睁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背影。

    贺兰袖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她不知道贺兰袖从哪里钻出来,但是就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及时赶到了,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挡在她的面前,抱住始平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父你饶了三娘吧,三娘还小、三娘不懂事……”

    虽然贺兰袖是养在元家,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始平王也下不了手。

    但是嘉语呆呆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冲上去,推开贺兰,自个儿跪在父亲面前,大声说:“你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就可以去见阿娘了!”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母亲。

    她生下不久,母亲就过世了,只是在她心里,母亲该是全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和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打她,不会不要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大概世上大多数年幼失怙的孩子,都这么想。

    嘉语记得自己当时仰起头,与盛怒中的父亲对峙,记得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怎样颓然落下来。

    勇冠三军的始平王,在任性的女儿面前,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

    宫姨娘母女衣不解带服侍了昭熙好些天,直到昭熙好转。

    嘉语不敢去见昭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见。她记得父亲带她去了母亲墓前。

    是在深夜,明月如钩,渺渺茫茫的雾气在月色里弥漫。墓地在很荒凉的地方,有幽蓝色的鬼火。小小坟头,坟上有草。有碑。那时候嘉语已经识字,认得墓碑上铁笔银钩写着:“爱妻宫氏”。父亲说:“你阿娘在这里。”

    四月的风还料峭。年幼的她缩着身子,惶恐地想:阿爷是要杀我吗?我伤了哥哥,所以阿爷带我来见阿娘,是要杀了我吧?

    但是并没有。

    她模模糊糊记得父亲搂着她,在墓前说了好些话,父亲的声音这样低沉,低沉得就像宫姨娘的催眠曲,渐渐就听不分明了,夜这样长,这样倦,这样冷。父亲是冷色里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亲怀里,隐约听见父亲说:“……对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醒来,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宫姨娘说,父亲回洛阳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场。

    要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是在和母亲说对不起,没有教好他们唯一的女儿。他能够把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却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跑。

    只是那时候不懂……虽然不懂,总记得父亲的眼泪,掉在她脸上的温度。

    后来……始平王来平城渐渐多起来,不再带王妃和嘉言,只带昭熙。但是平城对于昭熙来说,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十岁时候的中毒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比之寻常兄妹,他们兄妹始终不够亲密。

    总要隔一段时间看过去,才更清楚。嘉语默默地想,到底是谁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呢,又是谁,让她得到了药?

    都无从追究了。

    那次意外之后,家里上下被始平王亲自梳理了一遍,死的死,卖的卖,她当时的婢子甘松就是因此被发卖了出去。

    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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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婢似主人

    没有人能把幼时往事记得毫厘不差,哪怕有死而复生的运气。但是后来的事她还记得。记得离开平城那晚,表姐怎样忧心忡忡地提起,不知道王妃知道多少,王妃会不会记恨她,对她不好,那时候表姐抱住她,低低地哭泣,说:“咱们都命苦,你没娘,我没爹。”

    那时候她昂起头,就好像多年前在父亲面前昂起头一样,她说:“谁都别想欺负我!”

    没有人欺负她,满世界都是她的假想敌。她不断闹笑话,被嘉言笑话,被侍婢笑话,被贵族千金们笑话……每次,每一次,贺兰袖都以守护者的姿态为她解围,为她打圆场,为她说好话。

    所有人都说,虽然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个不着调的,却有个难得仁义的好姐妹。

    好姐妹,嘉语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在她的贴身婢子眼里,表姐都比她靠谱,何况是其他人。

    ................

    “姑娘你笑什么,奴婢猜得……不对吗?”看到嘉语沉默,薄荷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嘉语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说呢?”

    薄荷:……

    “我问你,王妃会听表姐的话吗?”

    “王妃……”薄荷有些纠结,要说“不听”吧,那不是说明她猜错了,要说“听”呢,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但是,除了表姑娘,这府里上下,还有谁会为姑娘出头?难道是……“宫姨娘?”听到薄荷冲口而出这三个字,嘉语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薄荷:“宫姨娘?”

    薄荷也意识到王妃更不可能听宫姨娘的话,张口又要猜。嘉语竖起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机会了,是进宫,还是青灯黄卷三个月,在此一搏!薄荷咬了咬唇,一跺脚,说道:“还是表姑娘!”

    嘉语:……

    嘉语指了指书案上经卷:“去吧。我会和母亲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只说让她住佛堂,没说什么时候回四宜居。

    薄荷一呆,看了经卷一眼,回头瞧嘉语的脸色,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她带着哭腔问:“姑娘是不要我了吗?”

    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嘉语在心里吐槽:明明不蠢嘛。

    薄荷抽抽噎噎哭起来:“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和奴婢说,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语不做声。

    薄荷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奴婢去哪里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对吗?不是表姑娘,还能有谁……难道是六娘子不成……姑娘让奴婢死个明白……”

    嘉语微合了双目靠在床头,也不开口,也不阻止,听薄荷哭了半晌,渐渐气息弱下去,睁眼看时,原本就红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肿得像桃子,不由叹息一声:“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薄荷收了哭声,只时不时还打个嗝。嘉语道:“我问你,如果王妃这会儿恼我,表姑娘去给我求情,王妃会不会恼她?”

    好容易等到姑娘肯开口,薄荷虽然心中害怕,也不得不压下去,思忖片刻,据实答道:“……会。”

    “那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多年来,每每替我说好话,打圆场,可有哪一次,惹恼过谁?”

    这个问题,让薄荷张大嘴,连哭都忘记了。

    她从没这么想过。在她眼里,表姑娘是个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难,都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可是要说,表姑娘因为维护姑娘,而惹恼其他人……那是真没有。

    无论王爷还是宫姨娘,无论府里的,还是府外的人,哪个不交口称赞表姑娘,表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别对姑娘,简直仁至义尽,姑娘得罪的人,她代为赔罪,姑娘做错的事,她多方弥补……

    莫说别个,就是她这个别人眼中姑娘身边第一人,也都暗地里想过,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婢子,没准还能少被人为难些吧。

    薄荷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嘉语又道:“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些年来,为我挡灾,挨罚,被骂,可有哪一次,有谁,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薄荷迅速得出了结论:一来姑娘自己做错的事,从不推诿;二来大家也都长了眼睛,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但总有个是非分明。薄荷的嘴张得更大了,简直收不回来——她虽然呆了点,不用心了点,到底不是真傻:难道说、难道说表姑娘她……

    别说是诉诸于口,光是想想,都心里冰凉。

    “如今,你还觉得,说服王妃让我进宫参加寿宴的人,是表姑娘吗?”嘉语问。

    薄荷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薄荷垂着头,良久,方才挣扎似的说:“我……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她身边有什么好。嘉语想着从前她们几个丫头的结局,又想起紫萍,叹气说:“你如今年岁尚小,放你回去我也不放心。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去求父亲,销了你的奴籍,你……回自家去吧。”

    薄荷万万料不到嘉语竟是这个打算。

    不是说笑,也不是惩罚,而是赶她回家!薄荷在嘉语身边已经很多年。嘉语说不上好主子,但也绝对不坏。这么多年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家是什么样子了……要是家里境况好,谁舍得卖儿卖女?

    再被卖一次,会碰上什么样的人?薄荷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和元家绞在一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没法想象回家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挨冷挨饿,随时可能再次被卖掉的恐惧。

    她双膝一软,跪在嘉语面前,哑着喉咙道:“姑娘……姑娘是真不要我了吗?”

    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

    嘉语别过面孔,疏疏说道:“所以,说服母亲的不会是表姐,而是六娘子。表姐得知我不进宫的消息,必然会去找六娘子,她会竭尽全力说服六娘子,一来让大家敬服她对我的好,二来……”

    嘉语停一停,如果是从前,贺兰袖是必然会促成她进宫,她不进宫,她就没有机会,但是如今……

    如今还会这样吗?

    还会的,没有她,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她对于眼下的贺兰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语于是笑了一笑:“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姑娘,也一定能让六姑娘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语也想过,贺兰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也许是抬出始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也许是紫萍的死。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只要进言得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

    薄荷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语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不比府里,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路了。”

    “姑娘,”薄荷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连翘姐姐去吗?”

    这回轮到嘉语一呆。

    薄荷细细地说道:“连翘姐姐比我机灵,且连翘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连翘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连翘姐姐进宫……是这样吗?”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傻子做不下去,自然就会聪明起来。嘉语瞧着薄荷,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

    已经死了一个紫萍,她不想再死一个薄荷。

    “你猜得很对。但是三个月抄经不可以免,你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通了就来四宜居找我……你下去吧,叫连翘和茯苓来。”嘉语说。

    薄荷给嘉语磕了个头,这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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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太后寿宴

    嘉语一直等到下午才等来喜嬷嬷。

    畅和堂中,始平王妃和嘉言已经等候多时。嘉语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贺兰。应该的。她一向不肯自己出面。躲在别人背后,但是功劳从来少不了她。

    嘉言抱着一只雕漆方盒,诚心诚意同她道歉:“昨儿我弄坏了阿姐给姨母的寿礼,阿姐能原谅我吗?”

    嘉语笑吟吟地说:“我怎么会生妹妹的气。”

    嘉言将方盒推到嘉语面前,打开来,里头一尊佛,眉目之间,光彩俨然,果然与太后有七八分像:“这是我给姨母备的礼,是我对姨母的心意,大概能与阿姐对姨母的心意相比——如果阿姐不生气了,就收下它吧。”

    嘉语也不矫情,微微一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我怎么好推辞。”

    始平王妃见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才像话,你们是姐妹啊,就要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这才像一家子。三娘,明儿一早,你和阿言、阿袖,都随我进宫去。”

    都是聪明人,诵经三日之类的话,一个字都没提起。

    贺兰袖会一同进宫,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从前贺兰袖为了进宫,不惜扮作她的婢子,而这一世,她于王妃有救命之恩,自然不需这样委屈。嘉语唇边噙着笑,只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她的这个好表姐啊,这一次,又会闹出什么样的花样呢?

    ..............

    太后寿诞,始平王府的车一早就出了门。

    车厢宽大,王妃居左,贺兰袖、嘉语、嘉言依次按长幼分坐,当中摆着小几,几上零零碎碎的饮子和小食。从前贺兰可没有这个待遇。她只能站着,还怕被王妃瞧破,一路都低着头。

    因为始平王府只收到三张帖子,没有她。

    当时嘉语还怒气冲冲去质问过王妃为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回答,咱家有几个女孩儿,就有几张帖子,贺兰娘子虽然好,却不是咱家的人。嘉语还要再争辩,王妃就推脱说,是太后的决定。

    那时候太后在嘉语眼中,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看底下芸芸众生如蝼蚁,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是怎么和表姐交代?嘉语记得真真的,记得说起进宫时候表姐放光的眼睛,记得表姐比自己更勤力地练习礼仪,也记得很多次被王妃为难,她站出来给她解围——她怎么舍得表姐不能同去?

    不知道是谁的点醒,让她想到了那个主意。起初贺兰是不肯,嘉语赔了好多好话,说没有她在身边会害怕,说她答应过的同进退,说王妃只带她和嘉言定然包藏祸心……直到贺兰“勉为其难”,答应扮作薄荷与她同去。

    她恍惚记得当时表姐问:“三娘不带上笛子吗?”

    “带笛子做什么?”

    “万一……”贺兰袖眨了眨眼睛,“万一宋王也去呢?”

    ——那简直是必然,太后寿宴,宋王怎么可能缺席?那时候嘉语忸怩地转过头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今想起,悚然一惊:原来这个时候,她已经见过萧阮了!重生以来,她一直没有仔细想过,总觉得这辈子离他远远的就好,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相遇,不相见,但是……她竟然已经见过他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那有什么关系!

    嘉语挺直了背脊,一遍一遍和自己说:见过又怎样?见了又怎样?如今是尘归尘,土归土,从前那个她已经死了,元嘉语已经死了!她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问他一句为什么,也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怨恨自己,因为她不必……她不会重蹈覆辙。

    “……太后是个很和气的人,阿袖不用害怕。”王妃闲闲地说。

    “阿袖不害怕,阿袖就是听说,太后是有大福气的人,所以大伙儿都指着太后生辰,能进宫沾点福气呢。”贺兰袖笑着应和。

    她这样会说话,王妃心里也熨帖,稍稍掀起车窗帘子,遥遥指给姐妹几个看:“永宁寺的那座浮屠,是太后供养,你们进京时候,应该是见过的。”

    贺兰袖点头道:“可不是。那时候离城还远着,怕有百里之遥,就瞧见一片金光闪闪,好像在云端。我听路人说,当初动工,就在地下挖出金像三十座,是菩萨见太后心诚,所以显灵。”

    话音未落,就听得嘉言“噗嗤”一声笑:“姨母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又有什么稀奇……”

    “嘉言!”

    嘉言这样言语无忌,王妃简直头疼,又舍不得训斥,瞪了半晌也没下文。贺兰抓一把果脯塞在嘉言手里:“来来来,甜甜嘴。”

    再去看嘉语,嘉语一路都沉默着。

    就算没贺兰机灵,有嘉语的城府也好啊。王妃头疼地想,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嘉语回神来,仓促道,“这次进宫,会遇见很多人吧。”

    这让王妃记起之前她和宋王的传言,眉头一皱:又是个不省心。正要开口提点,忽然车驾一停。

    殷嬷嬷扬声问责:“怎么驾车的?”

    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王妃……有人拦路。”

    开什么玩笑,光天化日之下,太后诞辰,这洛阳城里有人敢拦始平王府的车?嘉语和贺兰还沉得住气,嘉言已经站起:“什么人?”

    王妃再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坐下!”

    又命殷嬷嬷:“去问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就听得有人走近了,似是到了窗边上。连王妃的面色里都难免浮起一丝惶惑——毕竟宝光寺的事过去才半个月。

    幸而年轻男子的声音适时在窗外响起:“元九见过王妃。”

    声音温文尔雅,一下子满车厢的人都松了口气。

    “九郎?”元家人多,宗室里排行第九的,王妃一时想不起来。

    嘉语也想不起。她如今来洛阳不久,从前又是个人憎鬼嫌,与宗亲几乎没有往来,看嘉言也一头雾水。

    贺兰袖绞着帕子,大概车厢里,她是唯一的知情人。她知道的,甚至比元九元祎炬本人还更多。

    那时候她已经身在吴国,嘉语死了,元祎修没敢等到周乐回京匆匆西奔,抛下后宫佳丽三千,也抛下了嘉言,唯一带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就只有元祎炬的妹妹、平原公主元明月。之后,燕国以黄河为界,分裂成东燕西燕。

    迎元祎修至长安的西燕大将军宇文泰鸩杀了他,另立傀儡,这个傀儡就是元祎炬。元祎炬当了十多年傀儡皇帝,虽然被宇文氏逼得杀妹,废后,另娶,但竟然活到了寿终正寝,不知道该夸他忍功了得,还是骂一句窝囊废。

    贺兰这头回想,外间元祎炬已经娓娓道来:“……车子半途坏了,二十五娘还小,很受了惊吓,可否请王妃带她进宫?”

    几句话,元祎炬说得甚为吃力。

    他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他是当今天子的堂兄,论血统,比始平王近了一个洛阳还不止。

    正因为这近,太后寿宴,他们兄妹不能不去。他父母是叛乱被处死,这样尴尬的身份,哪个肯援手?

    连王妃想起来,眉目里都大有犹豫之色。

    ------------

    18.当时热切

    “既然是亲戚,”嘉语低声道,“母亲,就让二十五娘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她虽然不知道元祎炬是谁,但是一个宗室,连辆车都求不到,境况可想而知——当初她们家,可不就是这样?

    嘉语一句话提醒了王妃:元祎炬这一家早就是死老虎了,叔伯不管,家里连个成年人都没有,别人怕沾上他们晦气,惹圣心不快,她怕什么——阿姐难道会疑她不成?

    三娘说得对,都是亲戚,雪中送炭,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

    芳兰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语姐妹也就罢了,贺兰却吓了一跳——她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至少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

    ——她这会儿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身量只有五六岁光景。

    头发疏黄,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眼睛因此被衬得格外大,格外阴沉,乌溜溜一转,把车中主子奴婢都映了个遍,最后对王妃屈膝,声音略略有些低:“二十五娘见过婶娘。”改口这么快,可见不傻。

    再与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姐姐。”显然是不知道嘉语、嘉言几个身份,倒是很谨慎,并不乱喊。

    王妃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小姑娘轻轻地说,“元明月。”

    这名字要安在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无异于把路边一把狗尾巴草叫做牡丹。嘉言要笑,被王妃及时瞪了一眼,方才忍住,小姑娘很敏感,阴沉沉的大眼睛略暗了暗。

    贺兰袖在心里暗笑:元嘉言这么个性子,活该后来元明月不容她。

    按说富贵人家,打小吃好穿好,养移体居移气,没有生得不好的。王妃也料不到元家的孩子,还能养成明月这样饿鬼投胎的模样。怔了怔才叫她近来,抓了只果子给她,好生安抚几句,又叫芳兰牵了去嘉言身边坐。

    嘉言嫌弃地移了移身子,王妃咳了一声才停下来。

    贺兰道:“明月妹子这么可人,我一眼就爱上了,想和王妃求个恩典,让我去她身边坐?”这是要和嘉言换位置。

    王妃知道贺兰袖是给自己解围,略尴尬,却还是点了头。

    隔着窗帘,元祎炬也看不到车中情形,就只听到一把软软糯糯的声音夸明月可人,自告奋勇照顾她。心中大喜。因听她称“王妃”,而不是“母亲”,就知道不是始平王的女儿,语气听来又不像婢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想:这位小娘子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心性倒是难得。

    因知始平王府的家眷不嫌弃妹妹,元祎炬也就放了心,拱手道:“……如此,就麻烦婶娘和诸位妹妹了。”

    马车也重又起步。

    隔着嘉言,嘉语不断听到贺兰袖喁喁细语。倒没怎么听明月回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马车很快就进了宫。

    王妃进宫得多,也不拘什么。大大方方领着贺兰袖、嘉语、嘉言、明月几个行过礼,太后就赏了座,嗔道:“来迟了。”

    王妃自然不提元祎炬拦路,只道:“阿姐生辰,全洛阳都是进宫贺寿的车,就算妹子我再心急,难道还能长双翅膀,越过人家,飞进来不成?”

    “贫嘴!”

    太后与王妃说了几句,方才对一旁的贵妇人说道:“我这妹子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见笑了。”太后这个态度,边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纷纷都道:“王妃口齿伶俐,都是太后教导得好。”一面说,几道目光都往王妃身后看过来。

    当中有个深紫凤尾裙的妇人看住嘉语笑道:“这位……莫非就是三娘子?”

    嘉语不认得这妇人,但是被点到名,也不好露怯,只能小小上前一步,应道:“三娘见过各位夫人。”

    “气度倒好。”说话的女子年三十出头,穿的浅灰青色窄袖衣,领口银花绣的行云流散。桑白色纱帔巾,扣一枚松绿如意结。底下暗金团花藕色裙,耳中明月珰。素淡不失典雅,正笑吟吟看住嘉语。

    嘉语怔住。

    是彭城长公主。这句话在她说来,其实不是赞语。气度好,只是为了修饰她容色不如人。嘉语心里是清楚的——要到这时候才清楚。在从前,恐怕会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真讨人喜欢了。

    彭城长公主是她前世的婆婆,也就是萧阮的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是萧阮的继母。

    南北对峙近两百年,以长江为界,时打时和。南方一直叫嚷着要北伐,谁统一了北方,也总谋划南下。

    但自高祖马革裹尸而还之后,北方天灾频繁,南边内乱,战事已经消停了十余年。

    世宗时候,萧阮的父亲萧永年被弟弟夺了皇位,仓皇北逃,妻儿都留在了南方。世宗巴望着南方再大乱一场,又想千金市骨,指望着南方多投靠过来几个州县,特意许配了妹妹彭城公主给他。

    到熙平元年,萧阮带着母亲王氏九死一生北来,萧阮也就罢了,但是正室已经被彭城公主占据,原配王氏实在难以安置。要委屈彭城公主做小固然万万不可,要改王氏为妾——就算萧永年良心再少些,也不敢作如是想。决断不下,只得上报世宗,世宗也只能从权,命他以王氏为平妻。

    王氏深以为辱,从此闭门念佛。

    而彭城长公主……心里又何尝好过,她和萧永年琴瑟和鸣好些年,要和离,莫说皇帝不肯,就算皇帝肯,她也舍不得。

    大约萧永年也是左右为难,做下心结,到正始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双方都不必再争,彭城公主无子,作为萧永年唯一的子嗣,萧阮也毫无争议地继承了爵位。

    彭城公主自然是个可怜人,但是以嘉语的处境,实在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嘉语恍然记起自己从前听始平王妃介绍说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

    如今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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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天知地知

    却是嘉语先开了口:“夫人说的宋王,莫非……是萧家表哥?”

    如果说“宋王”强调的是萧阮作为“外男”的身份,那么“表哥”说的就是亲戚了。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自家亲戚,哪能真从小到大不走动、不见上几面?

    就算是亲热,也大可以推到亲戚情分上去。

    始平王妃与嘉言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已经见识了嘉语的口锋,虽然不快,却还能每每切中利害。

    贺兰却大吃了一惊:三娘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

    ——她自然不知道,嘉语在车中,因见她俨然在座,想起从前,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从前对萧阮的痴缠。她不认,萧阮自然更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怔了怔,奇道:“原来贵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语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

    这句“贵府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始平王与宋王,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平城,是远道而来,阿阮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穿凤尾裙的妇人也没料到始平王妃会帮着嘉语。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只道她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

    ..................

    人渐渐来得多了。

    王妃领着嘉语姐妹,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语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是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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