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侯万金得了回应露出笑来,连眼角一点细纹都仿佛为他平添了些成熟魅力。他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忽门外有动静传来。

    侯万金立刻整肃容色,唤人进来。

    来人是一锦衣管事,侯万金甫一照面,就迎了上去。

    “有事出去说。”他道,“小姐要休息。”

    那管事自无不应。

    月澜珊问他:“爹爹不陪我了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侯万金笑道:“无事,这山海之会上能出什么事——不过是兽栏那边……”

    他踌躇,对上月澜珊清潭似的明净眼神,还是接了下去。

    “或是兽栏那边螣蛇有些不好——大约是水土不服。”

    说着不等月澜珊再问,他高声唤了几位侍童进来:“你们看好小姐,这次切不可再由着她任性,不然——”

    几位侍童深深拜下,脆声道“喏”。

    他说完又冲澜珊温声道:“爹爹去去就回。”

    ……

    直到夜深,月澜珊也没等着侯万金回来。

    她倚床坐了许久,终是在侍童劝说中躺下。她早就摸清楚了,这些新来的童子便同木石雕成般,无论她打也好,骂也罢,皆不会有任何反应。

    月澜珊闭目,浅浅打了个盹,待得醒来觉得精神稍好了些,便又坐了起来。

    她这厢稍有动静,等候在外的一位女童便立刻为她撩起纱帐。

    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女童方要开口,便听月澜珊道:“无事,睡吧。”

    话音刚落,那女童双目一闭,歪倒在地。

    月澜珊面色不变,继续向外走去,用同样的方法又放倒了两人,直到来到最后那名叫“银檀”的男童面前。

    他没有半点拦她的意思,反倒主动替月澜珊打开了门。

    月澜珊没有看他,只迈步跨了出去,径直朝着琼苑行去,任由那男童紧随身侧。

    然离了炼霓峰,到了主峰闻天脚下,却是连入口也进不去了。

    月澜珊被拦在外,站了会儿,却没有再用言术,只是站在山脚,看入口杏林蔓延,一路伸至半山腰堆雪一般的琼苑,微微出神。

    直到夜风低低掠过,方才慢慢转过身去,对上身后男童的眼。

    银檀眼中并无探究,且似乎已经看了许久,见月澜珊转身,也只略微福了福,跟着她一道。

    回路上,二人沿溪而行,一路向着濯英池去。溪畔桃李缤纷,落得满溪同彩缎一般,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泛着柔软的薄光。

    月澜珊走得不快,似是赏景一般,而她身后的银檀也不催促,只同她一道。

    然行至半道,月澜珊突然停了下来,捂嘴咳了两声,只是这两声一起,她便好似再也经受不住,扶着一旁的李树咳得颤抖不止,慢慢跪在了地上。

    眼看她似乎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男童终于走到她身边,从袖中掏出一粒玉色丹丸递了过去。

    月澜珊接过,正欲送入口中,可刚触及唇,忽就面色一变,猛地拍开,咳得愈发猛烈。

    银檀接过,轻声道:“小姐何必如此?”

    月澜珊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要你多事。”

    她说着又猛咳几下,差点撞在树上,堪堪被银檀架住。不过便如她说的一般,不消半刻,她还是止了症状,只是面色白得惊人。

    月澜珊缓过劲来,重新站稳,微微仰起了下巴来,又仿佛恢复了平日模样。

    “你逾矩了。”她说。

    银檀点头:“我只是担心小姐,如果姐姐在这里,也会担心的。”

    月澜珊问他:“这就是你乱用元宝灵丸的理由么,金宝?”

    金宝笑道:“这如何能算是乱用?小姐也不是第一次用了,莫不是舍不得?”

    月澜珊问他:“你是来责问我的?”

    “金宝不敢。”

    月澜珊冷笑:“我瞧你分明胆大的很——纵使你乃玉石之身,但魂识已成,几乎与人无异,就这般直接改容换面,又无任何丹药灵石可止疼,如此作弄自己,不亚于生受扒皮剔骨之刑法。你素来娇气,若非恨极了我、要来同我追究元宝之事,何来的勇气?”

    金宝“啊”了声,道:“小姐说的什么话,我与姐姐从来都以小姐为天——那日小姐大约是遇见了新朋友太过高兴,所以才会忘了可能连累姐姐,姐姐必然是不怪小姐的,我也一样。方才小姐坚持不肯用姐姐灵丸,必然也是疼爱我俩的。”

    月澜珊道:“既然不是来寻仇,那你费劲千辛万苦找回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金宝道:“小姐那般神通广大,不若猜一猜?”

    月澜珊不答。

    金宝点头:“是了,小姐过往做的梦,都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要事——如我和姐姐这般,定然是不在小姐梦中的。不过我们不怪小姐——”

    “小姐向来是最疼我们的,方才小姐坚持不肯用姐姐灵珠,还愿意纵容我在身边,便是愿意给我个机会。那我能不能求求小姐——你就让姐姐回来吧,好不好?”

    “不好。”月澜珊面色不改。

    “为什么不好!”金宝蓦然拔高了声音,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一团天真的模样,“对不起啊,小姐——可是您明明可以的不是吗?老爷生病了,你只要同他说上几句好话、吉利话,他的身子就大好了。以前小姐的那只九尾灵猫摔了重伤,也是小姐治好的,小姐——您看,姐姐其实也只是受了重伤而已。”

    他说着像是献宝似地捧出一把碎玉,连同方才送出的灵丸,目光闪闪地望着对面。

    月澜珊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那痕迹便同风吹过的湖面般,复归冷淡。

    “不可以。”她说。

    金宝恍若未觉,依旧笑道:“只要姐姐回来,我们便可同以前一般,好好侍奉小姐——小姐,您现在身边那群新人都又蠢又笨,他们还总是代替老爷监视你,可我、还有姐姐不一样的,我们只向着小姐,小姐你一直知道的,不是么?”

    男童笑容极甜,可双目黝黑,眉间隐隐有灰气弥漫,端得不祥。

    月澜珊面不改色:“若我还是不答应呢?”

    金宝道:“小姐,你怎么可以不答应呢?你前日出去见不相干的人,还用了能力,若非我帮你遮掩,老爷恐怕就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且我都听到了,你……”

    “若你当真信你小姐,记得我同你们说起的梦,就该知晓我死期将近;若你偷偷跟踪我,那就应该知道,你小姐不过是在做一点必死前的准备。”

    这般说着,她唇角微微翘起,目光在金宝面上一掠,就落到了他身后。

    有潮湿的痕迹自他脚下慢慢洇出,乍望之下,仿佛单薄的影子。

    (“咚咚——”)

    难得的,月澜珊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膛中剧烈的鼓动。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掌心,最后抬头望了眼悬在枝头单薄的月,叹息道:“你家小姐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又能救得了谁呢?”

    溪水炸响,黑影倏然暴起,同金宝的低吼一起。

    月澜珊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冲着骤然罩下的巨大暗影,清叱一声:

    “破!”

    ……?

    282|谋中谋计中计(3200珠+3300珠加更)

    侯万金深吸两口气,道:“白掌门,天玄必须得给一个说法。”

    白微拢手在袖:“澜珊此事突然,着实让人痛心,不知侯楼主有何看法?”

    侯万金道:“上次问仙台上出事起,天玄就一直保证要缉拿那化魔的妖孽——我本无意陷入纠纷之中,只是因为我儿澜珊想要前来看看热闹、只想她平平安安的——可谁能想,这七日过去了,不仅妖魔未曾捉着,还陆续有弟子被害!”

    他说着攥紧双拳,声音亦愈拔愈高。

    白微点头,补充道:“亦有天玄弟子。”

    “亦有天玄弟子!”侯万金丝毫没有被安抚的意思,反倒愈发激动,“所以你们就打算什么都不做吗!就任由那妖魔继续害人吗!”

    “……所以这多事之秋,深夜时分,敢问少楼主在外游荡又是因为什么?”一旁沉吟许久的罗常命突然问道。

    谁想他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侯万金立刻死死瞪着白微,再难掩饰眼中愤恨复杂之色。

    可他到底还记得场合,只“哈”了一声,道:“我儿想要见谁,莫非白掌门不知道么?”

    话音刚落,在场大多数天玄峰主不约而同露出点古怪神色。

    白微闻言反倒笑了:“澜珊确实喜欢在我这儿玩,可她想见谁、要见谁,我却是从来都不曾过问——不若候楼主借这个机会好好说说?”

    “你——”

    “掌门昨夜同我有要事相商,一直呆在一处。”罗常命道。

    侯万金不耐:“我自不是怀疑白掌门亲自下的黑手。”

    罗常命道:“既然如此,侯楼主不如仔细想一想,昨夜少楼主到底是要去见谁?或者说,她这些日子都见了谁?”

    不待侯万金开口,罗常命又道:“还是说,这阵子少楼主都是一人出门的?”

    “自然不是,”侯万金面色不好,“只是陪着她的那个侍从也受了重伤——不然你当我没问过么!”

    罗常命问:“可还能说话?”

    侯万金皱眉:“昨夜吓得狠了,说话不甚清楚。”

    罗常命道:“那便带上来吧,先听听他说的什么——总归也是些线索。若是装的,楼主更不必担心,总归还有搜魂不是?”

    ……

    叫“银檀”的男童很快就被带上来了。

    他神情委顿,右手臂空空荡荡的,和另外三位面色惨白的侍童一起被带了上来。

    “说吧,小姐这几日都见了谁?”侯万金道,“你们如实说来。”

    银檀只听到“小姐”的时候,抬了抬眼,可茫然环视一圈不见人,喉中发出干哑的“啊啊”之声,眼泪不断掉着。

    “哭什么!”侯万金吼他,“快说!”

    男童被吼得一个哆嗦,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小姐——小姐——找白掌门——小姐要见朋友、朋友——”

    他努力说了几个词句后,情绪实在不稳。

    罗常命伸手在他百会穴拍了下,灌入一点灵力,片刻声音沉凝:“魂魄残缺。”

    侯万金径直转向旁的三个侍童。

    那三个侍童大约来前已被训过,虽然怕得厉害,还是颤着跪了一地。

    为首的一个女童小声道:“小姐、小姐出去时只带了银檀……我们什么都不知晓……”

    又一个男童接道:“前天小姐也去了琼苑,只是不知为何迷路了。幸好中途遇见两天玄弟子,带我们出来。”

    “什么样的人?”

    这男童是个伶俐的,描述说是个圆脸的少女,身边带一身量相仿的中年女子,容色板肃憔悴,说完还凌空绘了点浅影出来。

    “等等!”

    还没等他绘完,人群中的云裳仙子突然出声:“这个弟子我见过——是柳樗的徒儿。”

    说到一半,她突然便不再往下说,似是想起了什么般,沉了面色。

    另一名侍童膝行上前半步,道:“正是,其实这名弟子曾经见过小姐。”说着便将当初众人来炼霓阁时,因为丢了桃花鱼而闹出的不愉快,当时小姐还指责这圆脸女弟子,说她偷了鱼。

    虽然后来澄清此事与这弟子无关,可眼下也没人关心这个。

    关键在于,偌大的天玄,上万弟子修者,如何这普通弟子就能同明月楼的少楼主碰上,还是连着两次?

    且这第一次偷鱼之事虽说大不大,可谁晓得这弟子是否暗中怀了怨恨?又更甚者,早已有谋划,说不定还真是偷了鱼,只是戒所未能查出,便同那化魔的弟子一般……

    转瞬间,反应快的已在脑中推出了利弊。

    云裳仙子面色已然极难看,立刻召了柳樗,让她将人带过来好问清楚。

    然等柳樗真人再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进屋,她先看了云裳仙子一眼,后者又看白微。

    白微冲她点点头,又安抚似地转向侯万金道:“在座皆是我极信任之人,柳真人但说无妨。”

    柳樗深深垂首道:“弟子无能,那名叫‘奉茶’的弟子同她仆从一起,已经寻不见人了。”

    话一出口,在座人脸色各有不同。

    沐琅和云霓等人面露担忧,但因这阵子出事的多是天玄弟子。

    而罗常命眸中鬼火幽幽一晃,旋即和角落中的闻朝对上眼神,后者面色凝重,显然同他想到了一处去——

    又是明月楼,又是这个叫“奉茶”的弟子,同魔踪有关。

    知晓内情的几人正思索着,就见柳樗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送到白微手上。

    白微接过,粗粗扫了眼便顿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反应,闻朝亦不例外,只是不料白微再度抬起眼时,居然笑了笑。

    闻朝心下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白微眸光一转,凉凉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上面列的,皆是这阵子那位叫‘奉茶’的弟子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她倒是老实,大多时候都在炼器,由那名仆从跟着。”

    “不过三日前,有炼霓弟子说见过她往祭剑弟子居去了——只是没有祭剑的弟子、师长邀请过她。”

    “之后便无人见过她。当然,这炼器一关几日很正常,所以在外走动的皆是她那名仆从。而昨日午后,就有人见着这仆从又往祭剑弟子居去,所寻乃是一位祭剑弟子——名叫‘洛水’。”

    白微说到这里,忍不住勾了勾唇。

    闻朝面色不稍变。

    罗常命道:“唤来一问便知。”

    白微点头:“侯楼主稍安勿躁,我与这位弟子也有几分相熟。师弟,劳烦你了。”

    闻朝点头,唤了红珊找人。

    这第二次弟子进门,身后空空如也,诸人多少有了猜测。

    然闻朝看着红珊面色惨白地同他行礼,心还是沉沉地坠了下去。

    红珊道:“洛水师妹不见了人——可我前日还在主殿见过她的!”

    自然。

    闻朝想。那日他专门回去寻她,与她缠绵整晚,第二日又得她依依不舍送到主殿外头,约定说忙完这阵再多陪她几日。

    可重要的不是这个。

    红珊向来稳重,此时却明显情绪不稳。

    见闻朝不语,她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师父——这阵子那么乱,你说小师妹会不会、会不会……”

    “当然不会。”

    闻朝还没说话,却是白微先开口拦住了红珊未出口的担忧。

    “你们那位小师妹很是有几分本事,应当无碍。你先下去吧,报与戒所,让他们继续找。”

    可不待红珊离开,侯万金却已然反应了过来。

    “这叫‘洛水’的,可是先前的——”

    他原本一直死盯着白微,倏然转向闻朝,目中似惊讶、似恍然,可最后皆变为了沉沉的怨。

    他目光在两师兄弟间逡巡片刻,道:“白掌门,闻长老——敢问这叫‘洛水’的弟子,可是近日那个同化魔弟子有牵扯的那个?”

    不待闻朝回答,侯万金又冲罗常命道:“你同祭剑长老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所以先前那小子没捉着,莫不是故意让他逃了的吧?”

    虽是问句,可言辞尖锐,哪里还有对定钧门的半分信任。

    罗常命冷笑一声,懒得与他分辨。

    侯万金又转向白微:“我最后再问一句,掌门今日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白微反问:“不知楼主想要何交代?”

    侯万金道:“三日——我需你将那护山大阵再多封闭三日,直到捉住伤害珊儿的凶手为止——那些有嫌疑之人也绝不能放过!”

    “怎么可能?”云霓仙子第一个反对,“明日就是大比最后一日,说好了当日就要解开!先前说追查魔踪,要封闭大阵已经惹来众人反对不安,若非受伤的皆是天玄弟子,且那些家伙又想等着渔利,如何能安分到现在?”

    侯万金坚持,只死死盯着白微。

    白微歉然一笑:“全力缉凶本就是应有之义,可这护山大阵……非是小侄不肯——实在是牵涉太多,不好强求。”

    “好好好——好个、不好强求!”侯万金冷笑着,目光掠过其他天玄诸人,将对面同情、惊诧、鄙夷等各色目光尽收入眼中,口中道,“果然是天玄,这果然是青出于蓝,你师父若知晓你这般——”

    “师尊已经仙去许久。”白微叹道,“微不才,确实比不得他老人家。师尊若在,多同楼主多上几句好话,总能哄得楼主眼下开心些,开怀许多。”

    “你!黄口小儿!一派胡言!”

    侯万金鲜少怒容上脸,气急攻心之下,双目赤红,脖上青筋隐隐。

    白微岿然不动,仿佛对侯万金的反应、身遭倏然绷紧的众人视而不见。

    他摆了个“请”的姿势,道:“楼主一夜未歇,相比乏得狠了,难免情绪不稳。追查伤害澜珊凶手之事就交给我等——旁的,楼主就莫要挂劳了,免得伤心过度,撑不到天玄给楼主一个交代。”

    ……

    待得珍琅居中众人散去,侯万金在主厅立了一会儿。

    若是此刻有人进来,会瞧见他先前面上的焦灼、愤怒之色皆已不见,虽依旧算不上太好、甚至可以算是阴晴不定,可显然比之先前完全算得上和缓。

    只是流霞君自一扇屏风后悠然现身时,侯万金还是立刻就迎了上去,不掩面上焦躁之色:“怎么这么晚?可是路上遇着阻拦了?”

    流霞君道:“在天玄的地盘上,谨慎些总没有错。倒是你怎么这般急——不如请我先喝杯茶,顺道降降火?”

    “流霞君当真会开玩笑。”侯万金道。

    “我不爱开玩笑。”

    流霞君走到主座檀椅旁,却没有座下,只伸手在那椅背虚虚一扶,结果那椅木也好,旁边的八仙桌也罢,甚至连原本墙壁上游动的山水挂屏、墙角的银瓶松柏,尽数轰塌飘落,碎成了细细的灰。

    一时之间,厅中烟尘弥漫。

    待得尘埃落下,整间正厅已然光秃秃地看不出原样,唯有四壁雪白。

    厅中两人自然半分尘埃不落,鲜亮依旧。

    流霞君扬唇:“还说火气不大?这天玄掌门当真嘴上功夫了得,气得楼主连‘枯荣劲’都要收不住了。”

    侯万金目现阴沉:“莫要再提那小儿——倒是你,说要帮助澜珊渡了死劫,结果呢!就是这般半死不活的状态么?”

    不待流霞君解释,他急急转了两步,道:“澜珊生气已趋近于无,虽不再消失,但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要道什么时候!眼下他们倒是信了我儿惨遭毒手——自然是得信的,连我都不知道,我儿要受的居然是这般苦!”

    流霞君道:“楼主是怪我不说清楚?可这天机难测,说得多了,楼主护女心切,难免多做多错——且此事少楼主莫非从不曾与你提及过?”

    侯万金倏然变色。

    流霞君掩袖一笑,道:“放心,少楼主的情况你知我知,我无意深究。我与楼主目的一致,都只是想待自己亲人好一些罢了,又有什么错?”

    “而且我若真要害少楼主,早不应了那‘成珠’之仪便成,又何必费了那般大的力气,给少楼主补全生气,又再三提醒楼主,好挡下今日之劫?”

    侯万金面色稍缓,可还是难看。

    “既然如此,流霞君可知那妖魔是何来历?”

    “楼主莫非还想报仇?”

    侯万金恨声道:“自然。谁能想到,堂堂天玄竟然藏匿魔踪、到处皆是魔怪!你可知晓,澜珊交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叫洛水的闻朝弟子,同当日化魔的那个妖孽分明牵扯不清,不仅如此,还有下人瞧见这女子同她师父牵扯不清——这般一门师徒关系,当真秽乱不堪!珊儿——当初就不该让珊儿同她混在一处!”

    流霞君初还看戏似的唇角噙着点笑,可听得侯万金说到后面“妖孽”,目光渐冷。

    她目光在侯万金脖子上转了圈,问道:“那楼主打算如何做?天玄可答应了你帮忙缉拿嫌凶?”

    说到此时,侯万金越发愤怒:“白微那小儿当真是无法无天!不想着如何缉拿妖魔不说,反倒想着包庇嫌凶!若非你我早有准备,澜珊她……”

    侯万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忽就闭口不言。

    过了会儿,他问流霞君:“你对那妖魔踪迹可有何头绪?”

    流霞君道:“或有一些——此事说来也巧,昨日你同我说‘那位’暴躁不已,差不多再难关住……想来应该是嗅到了仇家的踪迹。”

    侯万金惊讶:“你是说那位不仅同天玄有仇,同袭击澜珊这妖魔也……”

    流霞君颔首:“正是如此,所以那不告楼主之责,还请楼主见谅——不然若是晓得那位能一举追到造成少楼主死劫的这个妖魔,我怕是楼主忍不到这约定的最后一日,就要放那位自由,想办法去破少楼主的死劫。”

    侯万金面色几度变幻,终恨声道:“你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恨这天机非要我儿受苦,若不然,我定要早早放了那位,让那一群妖魔鬼怪狗咬狗去!”

    “天玄待我不仁,我自无需以义待它!”

    流霞君见他言谈中,再无当初答应将那怪物代入天玄时的勉强,显然已是下定了决心。

    她心下微哂,面上却露出欣慰之色。

    “如此,我就恭候楼主佳音了,届时这天玄大乱,护山阵破,我等便好借机寻得绝味鼎——塑骨销魂,不日可期。”

    ……?

    283|我告诉你个秘密

    “谁晓得呢,苦肉计也不一定——我们当家的也说了,今日那结果一出,我等立刻收拾行李。封山之事虽有道理,可谁想同妖孽困在一处啊。”

    对面立即点头,亦是心有戚戚。

    类似的议论不止一处,如四散的柳絮般,在人群中轻飘飘地飞,沾在耳上,显出令人着恼的刺痒。

    卫寄云使劲挠了两把耳朵,狠狠瞪了眼方才说尽坏话的那两人。

    若是平日,他定要想办法将这两个捉了,吊树上,让他们把方才的话互相说上一千遍再说,再送到师父面前,吓死他们。

    可今日不行。

    卫寄云倒是对分魂剑无甚想法。他剑练得马马虎虎,总要挨骂。可这棋逢对手的比试确实让他跃跃欲试。

    所有人都晓得,这车轮战就是在占天玄的便宜——当然,也确是如此。

    只是这位天玄的凤鸣儿师姐是当真厉害,刚破境就对上了同境界好手不说,还连斩五场,如今已是最后一场,亦该轮到他上了。

    等比完,大约就无事了。

    他想,那会儿他再去寻洛水师姐,瑶千山总没有理由再拦着他。

    ……

    各样风言风语,倒是暂时没传到闻朝师兄弟二人耳中。

    自侯万金处出来,闻朝想要立即去寻人,可面上不好显露,只能与云霓仙子一道,心事重重地跟着白微。

    承受了侯万金的怒火之后,白微依旧同无事人般,邀他们一道去他那处喝茶。

    虽素裳因为门下出事,亦是面色不好,但晓得他大约是有话要吩咐,爽快应了。

    三人回了存心殿,白微给两人斟了茶,待得饮尽一杯润了嗓子,道是有几句话要同素裳仙子单独说。

    闻朝立即去了隔壁书房,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又听得白微唤他。

    刚坐下,就听白微问他:“你可知我方才同素裳说了什么?”

    闻朝回想起方才素裳在侯万金处的脸色,还有白微轻拿轻放的态度,明白大约是有什么当诸人面不方便说的。

    闻朝道:“她门下之事不好办。”

    白微点头:“她门下出了叛徒,自是着急。根据柳樗收集来的消极,那名叫‘奉茶’的弟子消失得突然,可住处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显是早有准备。就算没有真同那妖魔勾结,也多半脱不了干系,且这干系估摸着不小。”

    “此外,我还有两个好消息,不知师弟你想先听哪个?”

    闻朝见他兴致勃勃,不禁皱眉,并不接茬。

    正如他熟知白微最爱卖关子,白微亦知晓这是他不满的表现,笑了笑,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第一个,那位罗主命方传讯于我,道是这生事的妖魔,血液口涎恶臭,瞧着更像一位‘故人’所谓,大概率不是你那大徒儿干的——算你那徒儿还有良心,不管是死也好,藏也罢,总归知道不要再出来为难你这个师父。”

    闻朝不语。

    罗常命既然这般同白微说,多半已经掌握了那妖魔踪迹。换作往常,闻朝本当一道去捉拿。可因为伍子昭之事,此刻闻朝身份颇为尴尬,如此,关于这妖魔身份、行踪就只能得这模糊的一句。

    “这妖魔吃相难看不说,实在狡猾,若要捉着它,大约还需费些功夫——罗主命允诺,当能赶在封山大阵开启前有个结果,师弟不必太过忧心。”

    闻朝本还默默听着,可到了这最后一句,忽就敏锐地觉出白微语气有异。

    白微见他望来,忍不住弯唇:“是了,这第二个好消息就是,你那小徒弟大约无恙。同奉茶不同,你徒儿的住处干净整洁得很,东西皆在,亦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喏,你瞧,你送她的信也都好好放着呢。”

    闻朝倏然变色。

    白微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一叠信,数了数,正好四封。

    闻朝伸手要接,可白微并没有给他的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拆开一封,扫了眼便笑道:“我一直还奇怪,你那徒儿脾气与你相去甚远,又不是个练剑的好材料,如何就得了师弟的青眼。却不想竟是阳错阴差、缘分早定——唔,季诺倒是对你信任非常,连这等事都请托予你。他倒是比那些庸人明白些,晓得你是个难得的热心肠——当真是好人有好报,白赚一个‘洛水妹妹’,当真令人羡慕。”

    闻朝面色越来越沉,白微瞧在眼里,愈发笑眯了眼。

    他将第一封折好放回,又取出一封。

    透过纸背,可以看出是闻朝最后送给她的那封。

    白微并没有展开,转而对上闻朝难掩怒火的眸子,悠悠道:“这封我还未来得及细品——不如师弟同我好好说说?”

    “白微!”

    白微点头:“知道了,师弟害羞——确实,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想象不出,我这沉稳内敛的师弟,居然能写得出‘见字如晤,唯觉欢欣;心向往之,喜不自胜’——这般情真意切,连我都要感动。”

    闻朝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白微半分不慌,反笑眯了眼:“自师父去后,却是许久不见师弟这般喜怒生动——好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就算恰巧说中了这信中所言,也不过是你我师兄弟心有灵犀,师弟何必动怒?万一伤了和气可就不好。”

    他说着,将信推至闻朝面前,叹息不已:“我倒是能理解师弟为何突然心情不好。毕竟你那徒儿突然消失不见,你这做师父的总该担心。不过,便同我方才说的,师侄多半没事。她人缘不错,然这失踪时间已久,却无人发觉,多半是自己主动避着人走的。并且——”

    “若她当真是主动走的,这般连你的信也不带走,要么是对你毫无情意,要么,就是另有隐情——譬如遇见了熟悉之人,跟着离开。”

    “如果此人能在弟子居这般耳目繁杂之地这般行事,不仅需要深得师侄信赖,还本事极大,不然单凭师侄的本事,何至于旁人半点动静也没听到?”

    “师弟,你可有任何头绪?”

    满室死寂。

    师兄弟二人错也不错,分毫不让地对视着,一沉目,一淡笑,皆瞧清楚了彼此眼中深藏的坚硬冷意。

    许久,白微轻笑起来。

    “师弟这般瞪我,倒让想起了从前——我为了抢你手中蒸糕,弄脏了你最喜欢的新衣,虽然最后我们谁也没能吃着,你的衣服也坏了。可那时日,当真让人怀念……”

    白微说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方才我同师弟开个玩笑,还望师弟不要介意——不过,师弟不在的时候,我觉着师侄颇合我眼缘,同她多聊了几句,恰巧知晓了她的一点小秘密——”

    “师弟,不若我们换个地方,看看她到底藏了点什么?”?

    284|你真是个大聪明

    闻朝怔愣,不掩面上错愕困惑。

    白微“唔”了声:“还没想起来?原来是真不记得了啊。唉,我本还想再好好同你合计一番。可看起来,师侄那小秘密藏得很好,连你这做师父的也不清楚。既然如此,我便好心帮你一把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了一面云雷纹铜镜来,笑吟吟地递到闻朝面前,眸中异彩流转,最后皆化成一片冰凉的沉碧之色。

    ……

    洛水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说是梦,可这个梦实在太长、太长了;要说是现实,又实在不像——

    毕竟在这个梦里,她一直呆在山下的家里没出去,季哥哥一直是季哥哥,青先生,也一直是青先生。

    小茶姑娘走了以后没多久,青先生就回来了,身后也是空的。

    于是洛水明白,应当是青俊又闹脾气了。

    从认识起,这位小公子就一直不大喜欢她,只要她在,他必定要溜出去。后来青先生受不了他整日无所事事,就给他谋了个衙役职位。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差使,可偏巧青俊喜欢,居然也做得有声有色。只是在外头时间久了,自由惯了眼界也开阔了,难免更加嫌弃家里。

    所以这趟城里闹了妖魔,喊不回人,也是情理之中。

    大约她眼中同情之色太明显,青言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虽很快就恢复淡然。

    他说:“俊儿非要同人一道巡逻拿凶。”

    洛水表示明白。

    她的心思很快就尽数落在了青言身上。

    青言容貌极好,无论何时瞧着皆是秀美玉致,可洛水就是觉得,他似乎极累,无论是眼眸还是皮肤,瞧着皆有些太过剔透无暇,仿佛泛着玉石般的冷。

    洛水赶紧拉起他的手,果然凉得厉害。

    “青先生,你赶紧好好休息吧。”

    青言露出了点笑,终于面上也有了一丝人气。

    他反手握住洛水的手,极自然地就领着她朝自己府邸走去。

    洛水本不想去的,她还记得季哥哥同她说过,让她等自己回来。

    可……青先生瞧着确实不太好。

    尤其是他无声地望过来时,任何拒绝的举动都仿佛罪恶无比。

    于是洛水咽下了嘴边的拒绝。

    就一会儿,她想,等晚一些、季哥哥来接她的时候,她就回去。

    青先生回房后,嘱咐了一句让她不要乱跑,便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洛水在窗边陪了他一会儿,捻着他身侧长发编了三五细细的小辫,散了再编,如此反复数次,渐渐困意上涌,打起了盹来。

    再得醒来,却是被身侧人的体温给烫醒的。

    洛水初还迷迷糊糊,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立刻就清醒了。

    点灯细瞧,更是吓得不轻,但因青先生身上烫成了这副模样,身上却依旧半点汗迹不见。

    洛水立刻打来水,可浸透了冷水的巾帕敷上去不消片刻就直接干透。

    纵使她知晓青先生身上有些奇异,也明白此刻情况很是不对。

    洛水不禁慌张起来。

    她得赶紧找人,对,找大夫过来给他瞧瞧。

    屋外已然黑透。

    空气中腥风隐隐,带着要落雨的味道。

    头顶天色很是有些奇异,明明已是深夜时分,亦不见星月,可那厚厚的阴云之下却透着灰蒙蒙的光,间或电光隐隐,于云层间拉出银白赤红的口子,好似巨兽低伏喘息,端得让人看着心惊。

    洛水提着裙子,小跑至门口,可谁知大门紧锁,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她无法,只能转向后院,打算翻墙回去。

    可大约是天实在太黑了,她不仅没找到熟悉的院墙,还迷了路。

    周遭不知何时起了雾,她隐隐有些害怕,脚下越走越快,雾气倒是没有变浓,可她莫名其妙就找不见了回去的路。

    ——应当真的是梦。

    她这般安慰自己。

    可梦里的焦灼不安总归是真的,便同这隐隐绰绰的雾气一般,寻不见来路,看不见尽头。

    走着走着,她依稀来到了个有些眼熟的地方。

    冷寂的水塘几乎占了大半个后园,里头生满了芦苇与枯荷,她只能沿着稀疏的鹅卵石径,踩着岸边湿漉漉的荒草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望见一座同样掩在荒草之中、朽败不堪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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