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温然顿时停止进餐,并很快明白了顾昀迟的意图——比起在s市给这颗人造腺体做检查,回首都会让自己更安心和坦然地接受。

    “我知道了。”温然说完,继续埋头扒饭。

    吃过饭后顾昀迟去了军区,温然一个人待在家里,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又欣赏了会儿夜景。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找了间客房洗完头和澡,钻进被子里,打开手机看部门群,大家已在火热团建中。

    还没翻完群里的照片,屏幕切至来电界面,是陶苏苏的电话,温然按下接听,那头传来吵嚷人声与候机厅的播报。

    “温……李述!你前几天和我说要回首都一趟,回了吗?”

    “嗯,今天刚到。”

    “我也快回来了,现在在转机,你猜我碰到谁了?一位优秀的青年作家——”陶苏苏大叫一声,“宋书昂!”

    旁边响起一道惊慌的声音:“苏苏,小点声可以吗?”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来,电话给你,你们聊一下!”

    一阵杂乱过后,宋书昂接过手机,试探叫了声:“李述?”

    “是我。”温然坐起来,说,“我平常很少看文学类的书,都不知道原来你已经是作家了,恭喜!”

    “不算什么作家,前两年留校任教,今年辞职了,开始到处走走看看,自己写点东西。”宋书昂笑了一下,“苏苏今天和我说我才知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现在一切都还好吗?”

    “我很好,你们不要担心。”温然问,“你这次也是刚采风回来吗?”

    “对,有朋友拍纪录片,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刚好那里有一所慈善中学,我去找校长聊了聊,才知道大部分善款都会被机构层层瓜分,分给学校的就所剩不多了,都是校长她一个人在负担,所以这次回首都也是想联系媒体朋友,看能不能……”

    “宋书昂,你怎么说起这些事就滔滔不绝,要登机了!”陶苏苏在一边提醒道,抢过手机,“李述,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吧,我给你看小袋鼠和Dolu的最新照片!”

    “好,后天见。”温然躺到枕头上,笑眯眯的,“再见苏苏,还有宋书昂。”

    “拜拜!”

    挂掉电话,想到很快要和朋友们见面,温然独自高兴了一会儿,然后退出部门群聊天框,看到半分钟前顾昀迟发来的消息:晚点回,困了先睡

    温然打了个哈欠,回复:我五分钟后就睡着了[困]

    顾昀迟:哦

    关掉手机,温然闭上眼睛,两分钟就陷入昏睡。

    大概是由于今天坐了太久的飞机和车,因此非常疲惫,温然睡得很熟,加之房间隔音好,他没有听到顾昀迟回来,甚至没听到顾昀迟来开他房门却因门被反锁而不得不敲门的声音。

    反锁房门是因为这个家太大了,温然觉得洗澡的时候很没有安全感。

    第二天,从吃早饭到出门,顾昀迟都臭着一张脸,温然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这样不爽,猜测可能是昨晚去军区时被催交检讨了,前几天在卫行病房嗑瓜子的时候他听卫行说,顾昀迟有一份五千字的手写检讨要写。

    因此温然无声又关切地拍了拍顾昀迟的肩膀,给他一个‘我都懂’的表情,但顾昀迟只是朝他瞥来禁止骚扰的目光。

    温然想顾昀迟应该是正在构思检讨书框架,于是理解地不再打扰他。

    到达195军医院,下车,刚迈上台阶,身后传来一阵摩托车声,温然回过头,见一名骑警正停下车,长腿支地,摘下头盔。

    alpha露出帅气潇洒的笑容:“我说今天首都的阳光怎么这么耀眼,原来是顾中校回国了。”

    顾昀迟淡淡道:“听说许则向池嘉寒求婚了,贺警官是来送红包的么。”

    见到贺蔚已是一惊,听闻此消息又是一惊,温然耳朵都竖起来。

    贺蔚的脸沉下去,冷笑一声:“小小感情问题,伤不到我。”

    顾昀迟拿出手机给他拍了张照:“工作问题也可以,发给你领导了,举报你偷骑警同事的警服和摩托。”

    “无所谓,这个月已经是第二十次。”贺蔚看向温然,“好久不见小述老师,听我说,我手上有一款能把人终生毒哑的药,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说完对温然抛了个飞眼,咵嚓扣上头盔,一踩油门驶向食堂,去找正在吃早饭的池医生。

    等温然回过神,顾昀迟已经走了,他赶紧跟上去,正要问这么大的八卦你怎么没和我细说一番,就见许则从医院大门内迈出来,手里拿着几份资料,没穿白大褂,大约是来取文件的。

    顾昀迟低着头在看通讯器,没注意到,只剩温然和许则迎面对视,温然看得目不转睛,许则也认出他,似乎怔住了,随后抿起唇很淡地笑了笑,朝他点了一下头。

    温然回头目送许则很久,等走进大厅,他对顾昀迟说:“刚刚许则走过去了,他好帅。”

    无应答,温然以为顾昀迟没听到,又加大音量说了一遍:“许则非常帅。”

    “他就算不和池嘉寒结婚也会和陆赫扬结,帅不帅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和别人结婚,我就不能夸他帅了吗?你怎么这么奇怪……”

    一路说着到了电梯门口,顾昀迟按上楼键,正好有电梯从车库上来,叮一声打开。

    在看清电梯里的alpha时,温然瞬间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着实没想到五分钟之内竟然可以碰到这么多熟人。

    站在电梯中的是现晟典集团董事长,温睿。

    作者有话说:

    来看相思病了哈,睿。

    第73章

    温睿看起来略瘦了点,身上那股纨绔子弟的死样不见了,倒显出几分沉稳的商人气势。

    他和温然就这样互相瞪着,直到电梯门快要自动关闭,顾昀迟伸手挡了一下,对温睿说:“不坐就出来。”

    温睿感到荒谬:“搞没搞错,是你们半天不进来好吧?”

    顾昀迟没搭理他了,和温然一起进了电梯。

    已经知道温然还活着,但温睿还是看了他半晌,才说:“臭小孩儿,你怎么不干脆装死装一辈子得了。”

    “我也想,但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温然回答。再叫哥好像有些奇怪,他只能尊称对方一声,“温总你好。”

    “好个屁。”

    温然就问:“不好吗,温总今天来看什么病?”

    “再咒我试试。”温睿横他一眼,又停顿一下,才说,“你前妈过段时间要转监狱,今天被带来做体检,我顺便探个监。”

    愣了愣,温然下意识转头看顾昀迟,顾昀迟面色冷淡,似乎觉得晦气,道:“早知道走专用电梯。”

    叮——电梯门再次打开,温睿哼了声:“我到了。”

    这层是心内科,电梯门正对着护士台。护士台前,两位女狱警一左一右地站在身穿蓝色囚服的omega身边。

    温睿迈出去,omega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温然站在电梯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舒茴,她剪了短发,瘦了,皱纹更深了,但背依然挺得很直,就像过去穿着漂亮套装或礼服的样子。

    与温然四目相对的瞬间,陈舒茴的身形猝然一顿,有些失神地微蹙起眉眯了眯眼,确认真切看清后,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惊愕而难以置信的表情。

    电梯门缓缓合上,切断视线与空间。

    温然低下头,安静几秒,问顾昀迟:“她会被关多久?”

    “一辈子。”

    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并非害怕或痛快,是复杂难言的,温然握了握拳,抬头看顾昀迟:“我有话想问她。”

    在体检之前,温然加入了这次探监。

    三个人坐在一间观察室里,等狱警带陈舒茴过来。

    顾昀迟在看通讯器里的军部文件,温睿是个闲不住嘴的,问:“怎么样,以后是留在首都还是回那个什么s市。”

    温然手揣在兜里捣鼓了两下:“要回去,我这次只是来首都看看。”

    “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温睿瞥着他,“活着也不早告诉我,我还能给你打点钱。”

    “我不放心你,你是个大嘴巴,会说出去的。”

    “我什么时候大嘴巴了?!”

    温然把下巴埋进外套衣领里,笑了下。不一会儿门打开,陈舒茴走进来,被狱警带到桌对面就坐,手铐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看似已经接受了温然还活着的事实,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真是大场面,你们三个一起来看我。”

    温睿率先开口:“是啊,来鼓励你继续好好改造。”

    陈舒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温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述。”温然神色平静。

    “和你妈妈姓了,挺好的。”语气称不上嘲讽,更多是感慨,陈舒茴说,“没想到最后是你得到了一切,命运还真是奇妙。”

    温然看着她,问:“一切吗。”

    “总比以前要多,不是吗,这样看来人生很公平。”陈舒茴晃晃腕上的手铐,释然的,“比如我现在是这个样子,在接受我该有的惩罚。”

    “我妈妈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我也是七年前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没想过害她。”

    温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通讯器忽然嘀嘀作响,顾昀迟起身,对温然说:“接个电话。”接着走出观察室。

    陈舒茴看了眼顾昀迟的背影:“其实后来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你早就和顾昀迟坦白了身份,所以他才会由着你越靠越近。”

    “你坐牢的时候光在那儿以己度人了是吧。”温睿听不下去了,“他要是和顾昀迟坦白了,还至于天天受你摆布?”

    “说不定他是顾家反过来放在温家的棋子呢。”陈舒茴重新看向温然,“我听说顾昀迟在你们从渔村回来之后,就开始查你的真实身份了。虽然顾培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会让你的所有资料看起来没有问题,但顾昀迟那样的人,只要有了怀疑,怎么可能轻易打消。”

    她的话说到末尾,温然已经僵在那里,神情变得有些茫然:“顾昀迟很早就调查过我?”

    “是啊,所以也不怪我会这样想吧,一定是你和他透露了什么,他才会查你的身份,不是吗?”陈舒茴自嘲地笑笑,“他大概和顾培闻一样,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看着我们演戏而已。”

    温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回过头,怔怔看着紧闭的房门。

    “司令,您找我?”顾昀迟走到观察室外,在长廊上走出一段距离后接起电话。

    “昀迟,我想问问你关于李述的事。”裴衍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而不确定,“之前我对他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温家从外面接回来顶替小儿子的,那李述自己的父母呢,你知道是谁吗?”

    “他的母亲叫李轻晚,曾经是首都乐团的小提琴手,父亲还不确定。”

    “还没有查出父亲是谁吗?”

    “对比过DNA,没有找到符合的。”

    裴衍沉默良久,道:“我那天见到他,总觉得眼熟,今天回办公室,看见桌子玻璃下面的照片……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你提到过的,南部战区陆军特别行动队的指挥官,宁锦骞。”

    顾昀迟缓缓扣紧通讯器:“记得。”

    “你当时没有看清那张照片,所以可能没印象,但我今天仔细对比和回忆了一下,李述和锦骞……很像,不是长得像,而是给我的一种感觉,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误判,毕竟锦骞已经牺牲了很多年。”裴衍低声道,“我看过锦骞的遗书,内容很简单,他说自己已经把一部分财产留给了重要的人,也给对方留了遗书,无需军部转交,另一部分财产就由军部捐献给学校或医院。”

    “他当时是未婚状态,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交往的对象,但按照李述的年纪,他恰好是在锦骞牺牲后出生的。”裴衍叹了口气,“殉职军人的基因数据一般都会被保密封锁,我现在和军医院说一声,把锦骞的数据调出来,你再提供一下李述的DNA,做个检测吧。”

    咔哒——远处传来开门声,清脆地响在安静的走廊,顾昀迟抬眼看去,温然正从观察室里走出来,远远地、惶然地看着他。

    “好。”顾昀迟说,挂断电话。

    温然只走了几步就停住脚,他望着顾昀迟,试图找到思绪或答案。

    似乎是有了一点点思路——小渔村。温然想到顾昀迟发烧那晚他们的谈话,想到许愿树,在他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流泪道歉又拼命隐瞒时,顾昀迟原来已经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可疑。

    所以后来,他发情期神志不清地找顾昀迟帮忙,第二天送他回家,顾昀迟说:下次说对不起之前想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需不需要自己来道歉。

    再后来,顾昀迟冒雨为他送来模型,在那间小客卧里,告诉他:等哪天你决定要挣开了,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因为我在乎。我要知道答案。

    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

    不用考虑别的,都会解决,你只需要勾一个选项就可以。

    确定还要回去么。我指的不是今晚。

    ……

    是否对顾昀迟而言,‘温然’从很早开始就不再是温家的小儿子,而是他,只是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顾昀迟眼中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却没料到对方早就看穿。那些他听不明白弄不懂的话,原来都饱含深意,是顾昀迟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发出的施救信号。

    看穿却并未拆穿,顾昀迟一点点引导着他交付信任主动开口,只是早被负罪感压垮的自己深陷虚无的业障不自知,看不见顾昀迟朝他伸出的手,只差一点,差一步,最终还是错过。

    前尘往事早已终结在七年前的那场爆炸中,愧疚、罪恶、歉意,温然已经放下和忘怀很久,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困扰他折磨他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而已。

    可到了这一刻却仍未弄清答案,而是多出一个更令他迷茫的选项——七年前顾昀迟对他好,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其实无辜,所以想要拉他一把,想要救他。

    身后响起手铐的哗啦声,陈舒茴被狱警带着走向长廊另一头,温睿对她说‘再见’。

    温然头也未回,站立着与顾昀迟对视许久,终于迈动脚步要走向他,也鼓起勇气决定要问到答案。

    “李述。”陈舒茴忽然叫住他。

    温然转过身,陈舒茴微抬着下巴,仍是高傲又不服输的样子,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换掉你的避孕药,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顾崇泽说要争取多一些筹码,所以我才这么做的。”

    方才渐渐归位的一点思绪猛然又被冲散,化为一团混沌。短暂怔愣过后,温然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重而快,张着嘴,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气音:“你……”

    “明知道你的身体留不住孩子,但还是要让你怀孕,这件事是顾崇泽的主意,和我没有关……”

    “你不要说了……!”温然打断她,几乎破音,双腿快站不住,用尽力气朝陈舒茴喊,“不要说了!”

    一瞬间寂静无声,温然红着眼仓皇回身望向顾昀迟,走廊灯光明亮异常,落在顾昀迟脸上,冻结成青灰色。alpha的面容明明完好无损,却仿佛满是裂痕,正有巨大的、压抑着的震惊与悲恸要沿着缝隙蔓延而出。

    温然动了动腿,想去到顾昀迟身边,不等迈出半步,鼻腔里滚动熟悉的热流,他低下头,看见淡绿色塑胶地板上正落下几滴鲜红刺目的圆。

    吧嗒吧嗒,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温然缓缓抬起头,温热的鼻血顺着他的唇和下巴往下流,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

    耳朵里只剩嗡嗡耳鸣和沉重的呼吸,连温睿的喊声都听不见了,身体失去重心,晕沉着天旋地转,温然往后踉跄一步,看到顾昀迟朝自己跑过来。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顾昀迟露出这样慌乱的神色,温然的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现过七年前自己逃脱绑架后的场景,满目红色警灯,警笛声中顾昀迟也是这样来到他面前,那时太黑太乱,他没能看清顾昀迟的脸。

    今天看清了,但也只是瞬间。眼前一切被拉成慢动作,上方亮白色的走廊灯光从视野中划过,拖出模糊长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发光的河。

    温然落进一个怀抱,血腥味中闻到熟悉的信息素。

    所有光线开始变暗变淡,渐渐都看不见了。

    一只微凉的手颤抖着托住他的右脸,温然想拍拍顾昀迟的手背,安慰他没事的我可能只是要死了,但已经没有力气和意识,那只沾满血的手只抬起一半,最终沉沉落下去。

    第74章

    草稿箱

    “#¥%@……&%¥#@……#*……”

    “后遗症……脑部血管……”

    “脑出血……血块的位置……进一步检查……成立治疗小组……”

    ……

    遥远模糊又杂乱的声音渐渐清晰,变为可以勉强听清的断续对话,温然的手正欲动一动,就被握住了。

    对话声瞬时停止,温然艰难睁开眼。

    天很黑,隐隐透着点灰白,看不清周围,但可以闻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药味,随后几道脚步声靠近,有人围在身边低声交谈,温然却无法捕捉到人影。

    心头涌起一股诡异,温然抓紧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头微微侧过去,想看对方,可仍只看到一片灰黑。

    他问:“为什么不开灯,现在几点了?”

    周围一下子再次静下去。

    过了片刻,他听到顾昀迟的声音,很低又有点哑的:“下午了。”

    温然点点头,顿了顿,说:“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顾昀迟附身靠近,指腹很轻地在自己的眼尾抚了一下:“让医生帮你看看。”

    “好。”

    医生上前,撑着温然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测试他对光线的感知度,又询问他身体其他部位感觉如何,温然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一照答。

    “视觉神经受到压迫,是会出现视力模糊或视力丧失的现象的,需要做具体的检查看一下。”

    什么也没有问,温然只说:“好的,谢谢您。”

    脚步声远去,病房门开了又关,陷入寂静,温然只能从和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与信息素来确认顾昀迟还在。他靠直觉看向顾昀迟的位置,问:“我从早上一直昏迷到现在吗?”

    “嗯。”

    又有人进来,温然闻到饭菜香味,随后床头被调高。他坐起来,说:“我想洗个脸。”

    他将手从顾昀迟的掌心里抽出来,自己慢慢挪下床,脚尖在地毯上点了几下才找到拖鞋。

    穿上拖鞋之后温然呆坐着,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得知病房的格局,该起身往哪里走呢。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悲痛欲绝或接受不能,只是挺平静又有点沮丧地说:“好不方便啊。”

    “我牵着你。”顾昀迟说。

    温然抬了抬手,碰到顾昀迟的指尖,牵住后站起来,被带着走向洗手间。

    这顿饭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温然吃了很多,碗里的饭菜解决得干干净净,但顾昀迟知道他今天的食欲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和护士一起来送饭的还有温睿,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温然洗脸、吃饭,最后沉默地离开。

    吃过饭休息了会儿,在顾昀迟的陪同下,温然去接受更详细的检查。检查腺体时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任凭仪器探头在自己涂抹了凝胶的后颈上慢慢地来回移动。

    再次回到病房,吃了药,温然躺到床上盖起被子,对顾昀迟说:“我想睡觉了。”

    他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过了二十几年的正常生活,一瞬彻底陷入黑暗,心理承受能力再好也无法立即接受与习惯。

    所以想睡觉,只有睡觉是正常的,闭上眼睛,一切都理所当然变成黑色,他就不那么害怕了。

    也想逃避,逃避昏迷前陈舒茴提及的那件事。

    “睡吧。”顾昀迟为他掖好被子。

    温然闭起眼睛,没过两秒又睁开——虽然现在睁与闭已经没什么区别。他问顾昀迟:“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你昨天说今天体检完就带我去见339的。”

    “晚点医生会出详细的报告,如果情况允许,晚上就带你回去。”

    “真的吗?”温然有点高兴和意外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又要住很久的院。”

    他不喜欢住院,毕竟他人生里几乎五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医院中度过。

    温然就这样满怀期待地牵着顾昀迟的手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时是护士在床边,告诉温然检查报告出来了,顾昀迟还在医生办公室。

    大概过去半小时,顾昀迟回来了,温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有些开心地和他说:“护士帮我拿了这个,可以听新闻还有电台。”

    他摸到某个按键,摁了一下,收音机里的声音消失,温然仰起头,是看着顾昀迟的样子:“这样就关掉了,很方便。”

    顾昀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他:“隔壁病房的老头也在用这个。”

    “好吧。”温然说,“就当是提前为老年生活做准备了。”

    通讯器在他们对话时响了好几下,温然往后躺了点:“你先回消息,我等你忙完。”

    “嗯。”

    天黑了,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温然靠在枕头上,白皙的皮肤显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质感,乌黑的眼睛空空注视着前方,因为无法聚焦,显得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其实顾昀迟只是将通讯器调成静音,并没有在回消息,而是一直看着他。

    就像看着七年前和所有资料一起交到手上的,十多岁的温然在研究所和医院里的监控视频片段。

    是走廊上的监控视频,瘦瘦小小的beta,被关在禁止外出的单人病房里,每天唯一的活动是站在病房门口,像从深穴中爬出的小动物,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等到有护士或医生经过,就缩回房间里,小心地关上门。

    这样孤单的实验品般的生活,温然过了整整四年,为了被改造成与素未谋面的alpha有着高匹配度的omega。

    他像一片浮萍,从破旧的孤儿院漂进暗无天日的病房,漂进温家的小次卧,又从海上漂落到另一座城市,没有归属,也从没能真的被留住。

    跨过千百个日夜与千万里路途,如今这片浮萍终于漂回手心,还没来得及将它养出一点新绿,翻过背面,却看到千疮百孔。

    顾昀迟以为自己已经查得够清楚、够详细,以为打破那瓶抑制剂,就算打破温然需要忍受的最后一份困苦,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温然所承受的远比能看到的还要更多。

    “你回复完了吗?”好几分钟,温然窝在床上,感到有点无聊,忍不住问道。

    看着他搭在被子上那只细瘦的手,顾昀迟低低‘嗯’了声。

    “那就好。”温然停顿一下,看起来轻微犹豫和不安,“检查结果怎么样?”

    他听见顾昀迟动了动,随后小腹一沉,是顾昀迟将头伏了上来。

    温然顿时一僵,怔怔地睁着眼睛,好几秒,顾昀迟才开口:“是腺体植入手术的后遗症,会引起大脑出血。”

    “你的脑部已经出现血块,所以才会流鼻血晕倒和视力模糊。医生会根据你之后几天的身体情况,确定手术方案。”

    这才对,怎么可能一劳永逸不留后遗症,只是时间没到,并不是他幸运。

    除了接受好像别无他法,埋怨和伤心都已经无用,一切只有交给医生。温然伸手去摸顾昀迟的脸,触碰到他缓慢阖动的睫毛,问:“那我今天还能去看339吗,还是要住院了?”

    顾昀迟脸贴着温然的小腹,良久沉默过后,告诉他:“339清除记忆了。”

    比起检查结果,这件事反而令温然真正地不知所措,微张着嘴呆住,而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视线放空,渐渐才明白顾昀迟昨天为什么没有带他去樾庭。

    “什么时候?”他终于找回一点声音。

    “七年前。”顾昀迟说,“它说它很痛苦。”

    怎么能不痛苦呢,视为好朋友的温然尸骨无存,热情对待着的顾昀迟也长久地离开了家,对339来说,也许的确是忘记会比较轻松,它从来就不纯粹只是一个小机器人。

    温然抬起头眨眨眼,眼眶周围有水分暴露在空气后迅速蒸发的微凉,他说:“没关系的,再重新认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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