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傅澄给的图纸,那些赵启来不及带走,偷偷藏起来的库藏都被找了出来,光是银钱就有数十万两,大大充实了国库,至少今年的军饷和百官俸禄是不用发愁了,这些彩灯玩器,只能算是九牛一毛,讨她一个欢心罢了。

    沐桑桑嫣然一笑,摇了摇头:“还是节省些吧,我近来一直在看账目,宫中的花销实在不小,等过些时日就挑选一批年纪大的宫女放出去,如今宫里只有你我两个,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

    “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元宵,总要好好过才是。”赵恒瞥了眼乌拔乃力,低声道,“早些把他们打发走,我带你出宫逛逛。”

    “真的?”沐桑桑喜出望外。

    “真的。”赵恒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低低一笑。

    102.2

    热酒又换了一轮,舞女正在翩翩起舞时,乌剌国紧急赶来的信使进了宫。

    “三王子殿下,王子妃殿下,王后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急召殿下回国!”使者单膝跪下,急急说道。

    “重病?”乌拔乃力喝多了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重病?我来时母后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重病了?”

    “王后前些天突然病倒,巫觋也查不出原因,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王后感觉很不好,想立刻见到三王子,大王打发我们快马加鞭赶过来,请三王子赶紧回去!”

    乌拔乃力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这就回去收拾,明天一早出发。”

    “殿下,母后身体要紧,耽误不得,不如连夜返回。”凌嫣跟着站起来,扶着他的胳膊说道。

    “也好。”乌拔乃力摇摇晃晃地走出席面,向赵恒道:“皇帝,我家中有急事,我得先走了,多谢你这些天的款待,来日要是有机会,请皇帝也去乌剌做客。”

    赵恒点头道:“三王子一路顺风。”

    他并未起身,只端坐着席上看着乌拔乃力被凌嫣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外走,这对夫妻看着亲密之极,但是想起凌嫣私下里与他达成的交易,赵恒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各怀心思,同床异梦,真是天下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夫妻。

    他不由得握住了沐桑桑的手,低声道:“我们也走吧。”

    沐桑桑轻声嗯了一下,还未起身,眼睛已经弯成了一痕月牙,毫不掩饰的欢喜。

    于是赵恒心中那点犹疑顿时灰飞烟灭,无论世上有多少种夫妻,他与她,肯定是最恩爱的那种。

    心里一热,他也不管殿中还有许多伺候的宫人,直接揽起她,拥住她向外走,低低在她耳边说道:“回去换身方便的衣服,我们这就出去。”

    元夜之时,京中的女子多喜欢穿白衣,因为白衣在月色之下尤其显得清冷超逸,远远瞧着就像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来了一般,令人油然而生爱慕之心。

    沐桑桑换上的,就是一件荼白色的小袄,配着象牙色的大袖,系着一条霜色的裙,袖口裙襕都镶着一圈银白的狐毛,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整个人像羊脂玉雕成的一般光洁美好。

    赵恒自己还是惯常穿的深色襕衫,此时带着笑意看着她,轻声道:“这样很好。”

    她年纪小,喜欢鲜妍的颜色,平时极少见她穿的这样素淡,不过他想,她生得好,不拘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怎么样都是美不胜收。

    元夜的讲究是要多走几步路的,所谓的走百病,走的越久越远,来年里身体就越是康健。因为这个缘故,两个人不乘轿也不骑马,只从西安门里悄悄出去,不多时便汇入街上的人群,一路看着花灯,随着人群,身不由己地向最热闹的地段走去。

    走过横贯南北的长街,大批人拥挤着往灯火最盛的曲水桥便涌过去,那里有许多城中的豪富人家摆出的灯山,也是歌儿舞女们聚集献艺的地方,临水一带还有夜市售卖各色玩器吃食,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就数曲水桥最是热闹。

    耳朵里全是人声笑声,沐桑桑很少像这样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渐渐有些不适应。从前沐家人元夜也走百病,但那时候是沐家的男子在前面开路,四面都有卫士护着,女眷们走在最中间,又被侍女簇拥着,四下里护的严实了,一点儿也挤不到,但像今天这样和无数陌生的人挨挨擦擦的凑在一起,总是有些别扭。

    因为人多,所以赵恒一直将她搂在怀中,替她挡着周遭的行人,不让她被碰到。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沐桑桑又生得娇小玲珑,娇艳美貌,两个人在人丛里十分显眼,纵然有卫士在暗中追随护卫,但还是有许多不知就里的百姓不停地向他们身边涌过来,偷偷看一眼,甚至还有轻薄儿郎一路尾随,想要多窥看几眼美人。

    赵恒的眉头越蹙越紧,禁不住冷哼一声,低下头看她时,却见她窝在他怀里,似乎欲言又止,于是忙问道:“是不是累了?”

    沐桑桑点点头。此事是他提议的,原本不该扫他的兴,但她想即便出来也更多是为了和他一处走走,像这样夹在人堆里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乐趣呢?她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仰起脸来对他柔声说道:“累了呢,人太多。”

    她在人前总是端庄静默,极少像这样轻言细语,撒娇般地说话,赵恒心里一荡,忽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逆着拥挤的人啊流,一路撞过那些尾随的轻薄儿郎,飞快地闯了出去。

    身后的人群乱起来,那些被他撞得东倒西歪的儿郎吵嚷着不满着,等站定了定睛一看,刚刚那两个人早已经消失不见,就像元夜的灯与月,消失得太快的美梦。

    他闯得太快,沐桑桑身不由己,只得紧紧攀着他的脖颈,红着脸低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不放。”赵恒微微一笑。

    现在不能放她下来,人那么多,一放下来就又是麻烦。他得带她找个人少的地方,最好是没有男人的地方,不像这边全是些登徒浪子,他可不想那些人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他抱着她,飞快地穿越人丛,穿过吵闹喧嚣的街市,从那些肩扛手挑的商贩中挤出去,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小街。路边零星挂着几盏彩灯,另一面的人声还在不停地往往耳朵里灌,然而这一片,安静地像另一个世界。

    身子一轻,赵恒把她放了下来,沐桑桑两脚挨地,忍不住嗔道:“你呀,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赵恒笑着搂住她,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灯了,原来这么热闹。”

    沐桑桑心里生出一点酸楚,慢慢地扩大了,最后整个人都是对他的怜惜。她想到他原本应该在富贵乡中,锦绣绮罗丛中,金尊玉贵地成长,然而那些都被夺走了,不知道他在并州吃了多少苦头,孤独地努力了多久,才终于回到这里,就连看灯这样平常的事,对他来说都是很多年才有过一次的体验。

    纵然他夺回了所属于自己的一切,然而那些幼年少年时的无忧无虑,那些父母亲情,终究却都是失去了。

    心软到了极点,她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轻言细语:“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来看,每年都会这么热闹的。”

    心上暖洋洋的,四肢百骸像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舒服得让人不舍得开口。但赵恒还是开了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软:“好,每年都一起看,永远都这么热闹下去。”

    万年城中。

    赵启坐在高高的城楼上,毫无兴致地看着楼下的舞队献艺,轻轻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对面坐着太后,即便是在夜间,仍旧打扮得一丝不苟,凤冠翟衣,光彩耀眼。

    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举杯对饮,看似又恢复了从前的母慈子孝,只是其中的微妙气氛,却又是不能为人所言了。

    楼下一阵轻微的骚动声,跟着就见张遇笑这上前来回禀道:“太后,陛下,城里有许多贩卖玩器吃食的小经纪,带了些民间的玩意儿,想请太后和天子赏脸买市。”

    所谓的买市,是从街市上挑选些干净整洁的商贩到宫里,由皇帝和后妃出钱,照着市价买东西取乐。这都是每年元宵时的惯例,今年天下巨变,国土被夺走了二分之一,赵启焦头烂额的,也没什么心思玩闹,却是内廷局照着惯例又安排了来。

    赵启意兴阑珊,抬眼看时,就见一队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贩捧着东西站在张遇身后,有汤团、澄沙圆子之类的吃食,也有闹蛾、雪柳、项帕之类的女子饰物,还有些看不出什么的东西,五彩缤纷,好坏暂且不说,看着也算热闹。

    他没什么心思敷衍,只胡乱指了几样,张遇这边让人抬着一笸箩亮闪闪的新制钱,忙依着他的吩咐拿过来,满面笑容地给那些商贩付钱。

    赵启早已经没了兴致,懒懒转身端起酒杯要喝时,眼睛却瞥见太后从那些首饰堆里拣了一支白纱堆的闹蛾拿在手里看着,带着几分笑意微微。

    赵启心里一动,便觉得那支闹蛾好生眼熟。突然想起来,忍不住说道:“母后,去年这时候桑儿她是不是也戴过这个?”

    太后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是呢,去年买市的时候,哀家拿了这个给她戴着玩,虽然是市卖的粗糙东西,月光底下看着活泼泼的,倒也有些意趣。”

    往事纷纷乱乱,推着挤着一下子都涌上心头,赵启一口饮干杯中酒,跟着又斟一杯,心里酸涩得难以言表。

    这个时候,他原本应该和她在一起的,听着她笑语晏晏,人间天上之乐,也不过如此。又是为什么鬼迷心窍,偏偏想要去建什么万世功业,偏偏要向她的家人下手,如今天下失了一半,就连最心爱的人,也弃他而去。

    一滴热泪顺着腮边滑下,赵启用手扶了额头,装作揉着眉心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用袍袖抹去了。然而心里的悲凉是抹不去的,心上的人也抹不去,来来回回只在眼前晃。

    赵启又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带着些许的醉意,涩涩地向太后说道:“母后,儿子有时候在想,要是能回到当初,也许一切都还会不同。”

    太后也饮了一杯,笑意幽微:“迟了呢,过去的就过去了,从来都回不来。”

    迟了呢。赵启又斟一杯饮下,眼睛湿着,心肠却一点点硬起来,事已至此,毫无退路,只能横下心来向前,杀尽一切阻碍,赢她回来。

    到那时候,天下是他的,她也终将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的真好,自己吹个彩虹屁,哈哈

    第103章

    正月十七日,沐乘风告别家人,率军返回西疆。

    原本只是沐家人一起送他离开的,但因着沐桑桑想要送他一程的缘故,赵恒便也陪着来了,他这一来,那些京中的贵胄听闻了消息,便也都赶着过来了,看着十里亭外密密麻麻站满了神色肃穆的朝臣时,沐桑桑哭笑不得。

    不过是出趟城而已,赵恒却怎么都不肯放心,偏要跟着一起,这下可好,原本应该是家人之间亲热的送别,现在却像是隆重的出征一般。

    沐乘风心里也笑,他的身份远不到可以让皇上亲自相送的级别,都是沾了妹妹的光。不过从这点看,皇上对妹妹的确很好,他这做哥哥的也能放心离开了。

    依次与家人告别后,沐乘风一身甲胄,躬身向着赵恒行礼,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守好西疆,不负陛下重托!”

    赵恒目光悠远,声音低低的:“大约不久后你就能赶上乌拔乃力的使团,到那时,别忘了朕交代你做的事。”

    “陛下放心,臣都记下了!”沐乘风咧嘴一笑,“有臣守着,必然不让乌剌人踏进疆域一步!”

    沐桑桑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一阵疑惑,先是乌剌已经与朝廷达成了协议,双方停战通商,乌拔乃力这次进京也是一团和气,为何又要这么说?难道乌剌国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大军渐渐走得远了,赵恒携了她的手一同登上御辇,起身进城。

    身后送别的人群中,梁义简紧走几步跟上云增,笑道:“云相,我与你一处走走。”

    云增点点头,道:“我也正想与国公说话。”

    “那倒是巧了。”梁义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女梁音已经定好了亲事,大约开春之后就要成亲。”

    “恭喜国公,到成亲时老夫也去讨一杯喜酒。”云增拱拱手,恳切说道,“此前是老夫思虑不周,贸然请梁姑娘入京,此事都是老夫的过错,老夫心下追悔莫及,祈请国公原谅。”

    梁音当初进京时,梁义简原是不大赞同的,但梁夫人心疼女儿,不舍得违拗了她的心愿,再加上云增是以云素馨的名义邀请梁音入京小聚,外人也挑不出毛病,所以梁义简勉强同意了,心中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总也抱了几分希望。

    在云增一方,盘算的也是梁音心思缜密,或者能挽回赵恒的心意,谁想入京后一连串事情下来,非但事与愿违,梁音还因为沉不住气丢了脸面,反而毁了大好的前程,只得回并州出嫁。如此一来,倒是他误了梁家了。

    梁义简见他说的直截,便也笑了笑,说道:“虽然是云相让她来,但事情却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怪不得别人。只是云相,陛下是高明的君主,皇后也不是没见识的妇人,今后我等只管安心听陛下的差遣,其他的事,还是不要多话吧!”

    云增沉吟道:“陛下自然是万古难逢的明君,皇后也是有主见的女子,只是我等身为辅佐之臣,哪怕见识浅陋,但也总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能不负陛下的栽培。”

    梁义简摇摇头,道:“云相,我总觉得,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譬如老百姓中间,但凡是家里头过得和美的,做长辈的多半不会什么都要管,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过法,咱们老头子觉得好的,未必就是好的,云相以为呢?”

    云增点着头,口中却说道:“话虽这么说,但老头子总是不能放心,总想着什么都给安排到最好,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梁义简见他仍旧固执,便也不再多说,只笑道:“那么,到时候喜帖送上,云相一定要来寒舍吃一杯酒。”

    “到时一定登门拜访!”云增微微一笑。

    平稳的御辇中,沐桑桑握着赵恒的手,轻声问道:“西疆那边,难道会有变故?”

    赵恒低声道:“眼下还不好说,但乌拔拓思那个人野心勃勃,桀骜不驯,若是他得了势,西疆还是早些防备起来的好。”

    竟然是乌拔拓思?沐桑桑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乌拔乃力更有胜算。”

    “乌拔乃力怕是命不久矣。”赵恒道,“凌嫣进京当天就与我私下约定,无论乌剌国中如何变动,只要我不插手,她就许诺向我割地三百里。”

    沐桑桑吃了一惊,却突然厘清了思绪,脱口说道:“凌嫣与乌拔拓思有,勾结?”

    赵恒点点头,道:“看样子多半是。就看后面如何了。你三哥行军快,过几天应该就能赶上他们,且看到时候凌嫣准备怎么折腾吧。”

    沐桑桑紧张起来,凌嫣之前一直惦记着沐乘风,现在呢?如果她对乌拔乃力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那她还会不会继续缠着沐乘风?毕竟离得那么近。

    她又突然想起凌嫣之前登门拜访时说的话,她愿意为了沐乘风嫁给乌拔乃力,替他刺探情报。虽然沐乘风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凌嫣显然是认了真。该怎么办?

    大哥因为傅晚已经毁了,总不能让三哥再被凌嫣缠上吧!

    赵恒见她心神不宁,忙问道:“怎么了?”

    “凌嫣一直想嫁我三哥。”沐桑桑犹豫着说道,“我有些担心她会怎么样。”

    赵恒笑了笑,道:“此事你三哥跟我提过,放心吧,我看他从没把凌嫣放在心上,凌嫣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影响到他。”

    沐桑桑半信半疑,忍不住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看男人最准。”赵恒轻轻把她圈进怀里,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之意,“对谁有情,对谁无心,一眼便能看出来。譬如我对着你,便是痴傻之人,也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来,实在是一往情深。”

    沐桑桑再没想到这话说着说着又能绕回到自己身上,又是害羞又是好笑,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嗔道:“你呀,人前数你最正经,一到没人的时候就属你最不正经。”

    “是吗?”赵恒的手立刻不安分起来,笑笑地说道,“怎么个不正经法,是这样吗?”

    “别闹。”沐桑桑红着脸拿开他的手,“当心被人看见!”

    “唔,那么等回去以后我再不正经吧。”赵恒一本正经地说道,“晚上我们改个样子,你在上面。”

    沐桑桑一下子连脖颈都红了,禁不住捂着脸嗔道:“你!不许说!”

    这几天他不知得了什么窍门,每夜都要变着花样,缠得她无可奈何。

    赵恒笑意更深,那些图册上可不止这些花样,至少都要试上一遍,才能弄清楚哪一种更合适。他拿开她的手,让她露出脸来,又用手固定住不让她躲,笑得暧吖昧:“好,我不说。”

    他的唇低下来,咬住了她小巧的耳朵,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我只做。”

    “你……”沐桑桑刚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便被他的吻堵住了,昏昏沉沉之间,只是漫无目的地想着,她才不要让他得逞呢。

    两天后,沐乘风的大军果然赶上了乌剌使团,军队脚程快,沐乘风不准备跟他们同行,只催促着行军,谁知刚走了没多久凌嫣一个人骑马追了上来,急急说道:“三公子,如今路上还有几个州县在赵庶人的控制下,使团人单力薄,麻烦请三公子护送我等归国,不胜感激!”

    沐乘风不想多事,便道:“那些州县自顾不暇,不会为难你们的,大军走得快,只怕不能带着你们。”

    “三公子,在长平时,陛下答应过要照顾使团的安全。”凌嫣并没有退缩的意思,“我们会尽力跟上大军的速度,三公子,你我总算是故人,只是稍带一段路程,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沐乘风被她纠缠得厌烦,想起赵恒的交代,便道:“我不会专程带你们,若是跟得上的话,你们就跟着一起好了。”

    凌嫣莞尔一笑,脆生生地答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后面的几天,凌嫣一直催促着使团跟在大军后面,她自己也不坐车,像男子一样骑马赶路,一天天颠簸下来,竟然真的没有掉队。沐乘风暗自纳罕,见她也并没有再来纠缠,便也没有理会。

    乌拔乃力虽然贪图享乐,但此时惦记着王后的病情,竟然也强打精神日夜赶路,紧赶慢赶地走了几天,算算离国境也只有两百多里的路程了,乌剌国中派来一队百人的卫队前来迎接,原来不仅王后,就连乌剌王也病倒了,眼巴巴盼着乌拔乃力赶紧回去。

    乌拔乃力一边焦心,一边禁不住胡思乱想,夜里搂着凌嫣躺在帐篷里,悄悄说道:“这么急着让我回去,说不好是要……只是拓思那里,也不知在弄什么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能弄什么鬼?”凌嫣抚着他,低低笑道,“只消大王留下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地向你跪下。”

    “难,我最知道拓思,不到最后绝不肯死心。”乌拔乃力玩着她的头发,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神不宁,“但愿父王母后能够平安无事,说起来,我宁愿不要这个王位,也盼着母后能早些好起来。”

    凌嫣怔了下,许久才道:“你竟然有这份孝心。”

    夜深人静,凌嫣悄悄起身走出帐篷,来迎接他们的卫队长等在阴影里,递过了一包东西,低声道:“大王子让属下向王子妃问好。”

    凌嫣接过来藏进袖子里,道:“明日听我安排。”

    “是!”卫队长压低了声音。

    天亮后使团跟着沐乘风的队伍继续赶路,将近晌午时分,沐乘风吩咐埋锅造饭,准备饭后就与使团分开,转去驻地与秦太阿交接,抬眼看时,乌剌使团也停下来吃饭,卫队守在四周,仆从搭起了帐篷,凌嫣挽着乌拔乃力往帐篷里走,却又回头向他看了看。

    沐乘风心中一动。临走时皇上说凌嫣可能会有什么动作,要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可一路上凌嫣一直都安安静静的,难道,是现在?

    就在此时,忽听帐篷里乌拔乃力大叫了一声,跟着哐啷啷一阵乱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了。

    像是一个信号,帐外新来迎接的卫队立刻拔刀,砍向了乌拔乃力的侍卫。

    帐篷里,乌拔乃力捂着胸口,心脏处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正喷涌着,袍子已经染得通红,乌拔乃力手脚发软,动也不能动,只是喘恶息着说道:“你疯了!”

    “怎么会?”凌嫣笑了起来,轻快地说道,“是你要死了呢。你刚刚喝的酒里,吃的菜里都有药,保管叫你动弹不得,只好等着我杀。”

    乌拔乃力挣扎着想往外逃,但中了药手脚怎么也挪不动,老半天才爬出去一点点,凌嫣轻易而举地追了上来,笑着撇了撇嘴:“别动了,再动死的更快。”

    “你为什么要杀我?”乌拔乃力在绝望中问道,“杀了我,你就当不成王后了!”

    “王后?”凌嫣轻蔑地撇嘴,“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们怎么可能让异族的公主做王后?你不是早就准备继位后娶大巫觋的女儿吗?”

    乌拔乃力哑口无言,模糊的视线里就见凌嫣越走越近,握住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鲜血噗一下喷在她火红的裘袍上,乌拔乃力倒下去,奄奄一息:“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做什么梦呢?你那个好母后,还有你那个偏心的父王,只怕这时候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凌嫣扔掉匕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个废物,除了依靠你爹娘,还有什么能耐?我怎么就嫁了你这种草包?真让人恶心!”

    乌拔乃力在最后的意识中灵光一闪:“拓思,你搭上了他!”

    “王子妃殿下!”卫队长掀开帐篷门,道,“外面已经全部肃清!”

    “好。”凌嫣解开染血的裘袍扔掉,换上了一件簇新的火狐大氅,“把尸体烧了。”

    她裹紧大氅快步走出去,一直走到沐乘风面前,笑靥如花:“乘风,我们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下线一个~

    第104章

    我们?沐乘风怔了下,心道,这是从何说起。

    他暗自猜想着帐篷里发生的事,乌拔乃力应该是死了吧,片刻之前她还在扮演恩爱夫妻,片刻后她就杀了丈夫,跑来跟他说自由了。果然还是那个凌嫣,视自己如金玉,视别人如粪土,从不把其他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沐乘风不觉皱了眉,一连退开几步,沉声道:“我与王子妃并没有相熟到这个地步,王子妃请自重。”

    “什么王子妃?自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想过嫁给别人。”凌嫣紧追几步,眼圈便红了,“都是造化弄人,害得我嫁给了那种草包,但我心里一直都念着你,还好苍天有眼,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乘风,我忍耐得很辛苦。”

    沐乘风一阵厌烦,拧着眉大步走开。

    凌嫣哪里甘心,连忙追过去抓住他的袍角,笑容消失了,变成了凄哀的容颜:“乘风,你不要躲着我,我不会死缠着你的,我只会帮你!我跟乌拔拓思说好了,我帮他杀乃力,他就封我为妃,乘风,到时候我就能帮你刺探乌剌的情报,我甚至可以为了你再杀掉乌拔拓思!到时候这些功劳都是你的,等你灭了乌剌,凯旋回去时,我跟你一起,我们……”

    沐乘风冷冷地打断了她:“功业我自己能建,王子妃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凌嫣怔了下,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却又不死心,急急地说道:“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些的,那么,我不嫁乌拔拓思了,我现在就跟你走……”

    “王子妃,我临来时,陛下交代说让我向王子妃讨那三百里疆土。”沐乘风不准备再听她这些一厢情愿的话,开口打断了她,“方才你谋杀亲夫,我并不曾插手,如今王子妃最好履行承诺,早些将疆土交割清楚。”

    “难道你心里,就只有那区区三百里地吗?”凌嫣压抑了多日的傲气顿时又被激发出来,咬牙说道,“沐乘风,别把你自己太当回事,我堂堂金枝玉叶肯垂青于你,这是你的福分,你不要不识好歹!”

    之前赵启败走,凌嫣走投无路,不得不听了乌拔拓思的劝说,按捺着傲气委身于乌拔乃力,但骨子里,她仍旧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金枝玉叶,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乌拔拓思教给她乌拔乃力的喜好,教她装出温柔娇媚的模样讨乌拔乃力的欢心,她用心去学,很快就把乌拔乃力迷得神魂颠倒,竟然在她的软磨硬缠下带她回了长平,而乌拔拓思则趁他们离开的时候,先是出手毒倒王后,又趁后宫混乱时发起宫变,软禁乌剌王,此时的乌剌,已经有一半在他掌控之下。

    而凌嫣则在长平与赵恒达成了协议,赵恒不插手乌剌内乱,乌剌割地三百里作为补偿。

    乌拔拓思告诉凌嫣,等事成之后娶她为妃,但凌嫣心里,从头到尾却只有一个求之不得的沐乘风。她表面上敷衍乌拔拓思,暗地里却想着跟沐乘风暗度陈仓,只要沐乘风能让她如意,她就帮他毁掉乌剌。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哪怕她许诺了那么多好处,哪怕她放低了身段去求,沐乘风还是不为所动。

    凌嫣咬着牙道:“沐乘风,我并不是非你不可,男人多的是,想要建功立业的男人也多的是,你不要不识好歹!”

    沐乘风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从来都不识好歹。王子妃,我现在只想拿到你许诺过的三百里疆土,好向陛下交代,王子妃要是只管推三阻四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只好兵戎相见了。”

    “沐乘风!”凌嫣怒到了极点,高声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样对我!”

    沐乘风笑道:“你是乌剌的王子妃,又不是我朝的,我怎么不敢这样对你?”

    他软硬不吃,凌嫣气急了也拿他没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时恨他无情,一时又忍不住心里的爱意,眼角那点泪渐渐地干了,她还是站在风中,拿不定个主意。

    就在此时,沐乘风突然转身走了,凌嫣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脱口叫道:“站住,谁许你走的!”

    沐乘风根本不回头,也不回答,只是快步向前走着。

    凌嫣气急败坏,正要追上去时,又一队乌剌人匆匆赶到,为首的队长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道:“王子妃殿下,大王子特命我前来迎接殿下归国!”

    一边是冷面冷心的沐三郎,一边是一手将她调将教成现在模样的乌拔拓思,凌嫣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越走越远的沐乘风,朗声说道:“沐将军,等我回国后,大王子应该会联络你交割土地。”

    “多谢王子妃成全。”沐乘风站住步子,远远说道。

    凌嫣直瞪瞪地看着他,唇边带出了一丝冷笑:“沐将军,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我这个人性子不好,凡是我得不到的,就一定会毁掉。”

    沐乘风笑了下,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知道了。”

    二月初的时候,乌剌向长平送来国书,乌剌王与王后先后重病去世,乌拔乃力在边境被狼群袭击,不幸丧命,乌拔拓思继位为王,立凌嫣为侧妃。

    夜里夫妻两个对坐时,沐桑桑一边核对赵长乐的嫁妆单子,一边忍不住向赵恒问道:“为什么乌拔拓思还能再娶乐陵公主?这不是,不是……”

    “乌剌人不讲究这个。”赵恒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道,“他们国中多有这样的,几兄弟里若是死了一个,妻子多半就要嫁给其他在世的弟兄。”

    “真是古怪。”沐桑桑放下看完的一张,拿起了第二张,“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难道其他人不怀疑吗?”

    “怀疑是肯定会怀疑的,不过这种事众人都心知肚明,就看乌拔拓思能不能压得下去了。”赵恒说着话,又饮了一杯。

    酒杯突然被按住了,沐桑桑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坚决:“已经喝太多了,不能再喝了。”

    赵恒笑着拿起她的手在唇上吻了一下,道:“不妨事的,我再喝几杯。”

    “不好!”沐桑桑抽回手,拿走了酒壶,“每天都喝,每天都说不妨事,我才不要信你的鬼话。”

    赵恒只是笑,这一个月来日日相伴,他们越来越熟稔了,她那么容易害羞的性子,现在竟然也能当面怪他说鬼话。看来时机也许就要到了。

    赵恒轻轻一扯,将她拽进怀里,跟着抱在了膝上,低声说道:“我的酒量你没见过么?这点子酒只是点缀罢了,又不会醉,又不会误事,你就让我喝一点,好不好?”

    “不好!”沐桑桑毫不留情地拒绝,“每次都说喝一点,每次都是喝光一壶,虽然不会醉,但对你的身体并没有益处,而且你脾胃不好,喝这么多酒越发受损,而你吃的那些调理脾胃的药膳,也都是忌酒的。”

    “唔,我怎么记得有许多药方都还要酒来做药引子呢。”赵恒狡辩着,趁她不备又端起一杯,一饮而尽,“所以我喝酒,应该是有益无害的。”

    沐桑桑又好气又好笑,待要再劝,明知道他也是不会听的,便道:“当心哪天惹我恼了,我就把宫里的酒全扔了。”

    “只要你喜欢,也都随你。”赵恒轻声道,“真要是不想让我喝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沐桑桑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什么办法?”

    他这个样子,多半没有什么好话,沐桑桑暗自警惕着,若是见势不妙的话,立刻就准备逃走。

    赵恒笑得暧几昧:“要是今天你在上面的话,我就不喝了。”

    他跃跃欲试了那么久,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他的心,如今既然这么熟稔了,她都敢威胁扔掉他的酒了,那么,也是时候更加亲密一些了。

    沐桑桑脸颊上一下子火辣辣起来,她挣扎着想逃脱他的怀抱,然而他的力气那么大,她轻易而举地被他牢牢地按回膝上,那手越发不安分起来,带着点点的笑低低地说道:“如何?我这个提议很不错的,如此一来,你我都能得偿所愿,却不是四角俱全?”

    “不要!”沐桑桑徒劳地拒绝着,眼睛的余光瞥见他眉眼低垂,许是屋里太热的缘故,玄色袍的领口松开了些,隐约露出一点胸膛,竟是从未有过的欲。

    沐桑桑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极力抗拒着,决不让那个好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在赵恒看来,越是这样轻嗔薄怒,越是这样欲拒还迎,越是让他生出了必得之心。四下里无人,宫人们都知道帝后恩爱,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早早已经退在了门外,此时此地,唯有他与她。

    若是他用强,也未必不能为所欲为。

    “别动。”他的声音越发低下去,牢牢固定住她,手指伸向了衣带。

    沐桑桑的惊呼声被他堵回去,变成了喉间喑哑的呜吖咽。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钳住她的双手送在背后,在放松与紧绷的交替之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别叫,外面会听到。”

    她果然没有再叫,离得那样近,他看见她的肌肤迅速染上红色,迷离了眼眸,水波盈盈。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只想沉下去,无休无止地沉下去。

    104.2

    二月初七日一早,赵长乐从公主府回宫备嫁,只等初八日吉时一到,便从宫中出嫁,成为云家妇。

    赵长乐似乎已经默认了眼下的一切,再没有吵闹,回宫后甚至根本没有去见赵恒,但沐桑桑却紧张到了极点,越是这样平静,越让她心里不安。

    梦里赵长乐突然从阙楼坠落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回放,她害怕无意中的一点疏忽,就会让噩梦成真。在她的坚持下,左右阙楼都已封锁,初棠殿内外的守卫也都安排的严密,若想在诸多防范这下登上阙楼,基本没有什么可能。

    晚膳时,沐桑桑试探着提出让赵长乐一起用膳,也许是分别在即让人心软,也许是赵长乐这一天十分安静,赵恒破天荒地答应了。

    赵长乐很快来了,依旧锋利冷硬,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冷言冷语,只默默地在下首坐下,端起了酒杯。

    “公主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再吃酒才好。”沐桑桑忍不住劝道,“空腹吃酒容易伤身。”

    赵长乐瞟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赵恒手边的酒壶上,幽幽地开了口:“当年在东宫时,阿爹最喜欢喝十洲春,有时候还背着阿娘用筷子蘸一点让我尝,哥哥,你还记得吗?”

    赵恒的神色柔软下来,轻声道:“我记得,阿爹也会偷偷给我尝。”

    仓皇出逃,背负了血海深仇,从前那些富贵乡中的生活都被抛却,但那酒味的清冽绵长却始终留在心上,也许是因为这点记忆,他才总是喜欢饮酒。

    沐桑桑不觉向赵恒身边极轻微地挪了点,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冒了头。

    “小时候记得是很辣的,”赵长乐唇边浮起一个极浅淡的笑意,“但是现在再尝,竟然也能尝出甜味。”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跟着摇了摇头,道:“这是雪醅,哥哥,你的口味变了。”

    赵恒笑了笑,道:“你若是没有饮过,又怎么尝得出来?可见你的口味也总是在变。”

    “也许吧。”赵长乐抬手止住想要添酒的宫人,自己又斟了一杯,看着清白的酒色,低声道,“我还记得那年,就是你准备纳云素馨为侧妃那年,我喝醉了大闹一场,那酒就是十洲春。”

    沐桑桑心里猛地揪紧了,像是一个闷雷突然在不知名的地方炸开,那些重重叠叠深藏起来的不安和恐惧突然都涌出来,劈头盖脸地围住她淹没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而很快,赵恒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绷了脸,沉声道:“只是曾经提起过,从未说过要纳妃的话——好端端的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就不能有一天安生,好好吃一餐饭吗?”

    “如果不是我闹那一场,也许你就纳了她呢?”赵长乐没有理会他的愠怒,神色平静地看了眼沐桑桑,“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哥肯定没有跟你说过,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说,只会让人闷在那里猜疑。”

    沐桑桑知道自己应该稳一些,但此时心乱如麻,怎么也稳不下来。

    赵长乐又看了她一眼,她怔忪不安的神色让她确定了自己的推测,于是她微微一笑,道:“我哥肯定也没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冰冷,沐桑桑甚至恍惚着察觉到赵恒有些颤抖。她在纷乱之中突然抓紧了一个念头,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这时候抛下他。过去都是他护着她,如今她也该相信他,护着他。

    无论什么时候,她与他都是夫妻一体。

    在赵恒即将爆发的前一刻,她抽出手来轻轻覆上了他的,向着他微微一笑。

    那些暴躁愠怒与愧疚惶恐突然全部被压了下去,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赵恒迅速平静下来,看着赵长乐说道:“我会告诉她当年的事。但,无论当年还是后来,我都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很想知道。”

    赵长乐冷冷一笑,声音尖锐起来:“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病了那么些年,你在哪里?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孤苦伶仃没人管没人问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是我对不住你,”赵恒垂下眼帘,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我已经尽力了,但我那时候确实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你欠我的,该用一辈子去补偿。”赵长乐冷冷地说道,“现在你想把我赶走,自己去自在逍遥,呵,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辈子你都得补偿我,你休想抛下我!”

    沐桑桑想起那天他的怅惘,想起他沉沉地向她说,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又想起他说,赵长乐是从长平逃出去时受的伤。

    心中一动,她打断了赵长乐:“公主,那时候你多大年纪?”

    “与你什么相干?”赵长乐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公主说的是从长平出逃时候的事。”沐桑桑说道。

    赵长乐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沐桑桑很快明白了她在惊讶什么,忙道:“不错,陛下曾经跟我说过。”

    赵长乐惊讶之后很快恢复了嘲讽的神色:“呵,你既然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那时候公主不到五岁的年纪,”沐桑桑温声说道,“陛下比公主大一岁,只有六岁。天下巨变,到处皆是罗网,陛下他那时候,心中的惶恐未必比公主少。”

    五六岁的年纪,即便是天纵英才,也不可能扭转乾坤。更不用说突然之间父母双亡,对于一个从小生在锦绣丛中的六岁孩童来说,该是多么惊慌无助。有时候她自己想起来,也是禁不住的心疼,他能走到今天,实在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尽管她依旧被挡在在真相之外徘徊,但她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站在他身边,在这个时候,她不能一句话也不说,任由他独自彷徨。

    赵恒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眼中划过一丝柔情。

    赵长乐突然抬高了声音,尖锐的刺耳:“所以呢?所以我就该替他去死?!”

    沐桑桑吃了一惊,本能地去看赵恒,却见他脸色突然一下全变了。

    哐一声,赵长乐猛地掀了下桌子,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那檀木的桌子太沉重,她的力气并不足以掀翻,桌上的东西只是晃了晃,却在此时,啪一声,她先前放在那里的酒杯倒了,清澈如水的酒液泼洒出来,迅速洇湿了绣金的桌帷。

    沐桑桑下意识地站起来,她想去追赵长乐,赵恒却拉住了她,低声道:“罢了,你别去。”

    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闷闷地说道:“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儿,让我想一想……过阵子我去跟她说。”

    他总是以为这些陈年旧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就好了,然而并不是,一件件横亘在那里,让人如鲠在喉,不得安宁。长乐说他总是什么也不说,留人空自猜疑,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他那日便想跟她说明白,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说到底他不敢让她知道他也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但,长乐却不允许他再躲。她这些年尖锐刻薄,种种举止都出人意料,无非还是怨恨,他一天不能化解她的怨恨,她一天就不会放过他,过去他能躲,但现在他成亲了,他不能让她的怨恨殃及到她。

    他曾对自己承诺过,要永远护着她的。

    赵恒揉着眉心,声音渐渐清明:“让我想一想该怎么说,等想好了就去找她。”

    沐桑桑踌躇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然而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了。

    宫人们默默地撤走了残席,摆上新换的菜肴,沐桑桑看着那些轻柔熟练的动作,心里的不安越来越严重,她重又站起来,犹豫着说道:“我先过去看看吧,总有些不放心。”

    却在此时,她想起来了,是那个梦。

    阙楼封锁了,但是,宫中的高楼却不止这一处,而今天,也不是赵长乐出降的时候,也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那个梦似是而非,也许只是征兆,而不是真实的映像。

    她紧张地抓住了赵恒的手,急急地说:“快走,得去看着她!”

    门外一阵惊慌的脚步声,宫人还没到门前就已经叫出了声:“陛下,娘娘,公主上了复道!”

    栖梧宫的复道,从偏殿的高阁联通大正殿,因为栖梧宫一直在引温泉水改建,是以门禁是开着的,沐桑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赵恒飞快地冲了出去,沐桑桑跟在他身后跑出去,很快在复道下看见了赵长乐。

    没有风,月色也很灰暗,天气和时间都跟梦里不一样,但,同样冷厉的赵长乐站在复道的边缘,冷冷地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是骨吖科,放心吧

    第105章

    沐桑桑脑中不知第几次闪过那个画面,赵长乐一脚踏出,像碎裂的青瓷,坠入虚空。

    赵恒已经冲上了楼梯,沐桑桑如同猛然惊醒一般,飞快地追过去,急急地说道:“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先答应她!”

    赵恒走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消失了,沐桑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然而她知道,越是焦急惶恐,越是于事无补,当下必须先冷静下来。

    她停住步子定定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赵长乐出事。她略一思索,立刻吩咐道:“去取被褥,快!多多地取!”

    宋意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指挥着宫人们去搬运,非但寝宫里有的,连宫女们自己用的被褥也都搬了过来,没等她吩咐就说:“快些,铺在地上,密密地铺上几层!”

    宫人们立刻动手开始在地上铺,沐桑桑脸色沉肃,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再去找些大的厚密的帘幕,快!”

    宫人们不多时取来了许多大幅的帷幕,另一边高松已经叫来了禁军,不多时整个复道底下都铺上了几层厚厚的被褥,禁军们排成几队四下里扯着帷幕,守在复道下面仰头看着上面的情形,又是紧张又是好奇。

    “栏杆不够牢固,若是有什么万一的话,”沐桑桑凌厉的目光依次看过下面的人,“你们即刻去接着,救援及时的赏银千两!”

    “是!”禁卫军齐齐应道。

    沐桑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砰砰乱跳的心,快步沿复道走过一遍,巡查着一切可能的疏漏,在此时突然想起来,忙叫道:“宋意,去请太医和医女过来!”

    宋意匆匆离去,宫人们和禁军不敢高声,只团团围着复道下面的空地,将偌大一块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即便赵长乐此时跳下来,基本也不可能落到空地上。

    沐桑桑略略放下心来,抬头去看上面的情形。

    足有两丈高的复道上,赵长乐站在正中最高的一点,一手抓着栏杆,看着靠近栖梧宫一侧的赵恒。赵恒一边低声说着话安抚她,一边试图向她靠近,但赵长乐只是仰着头大声说道:“你别过来,你知道我的性子!”

    “好,我不过去。”赵恒立刻停住步子,声音里透着惶急,“长乐,有什么话你下来再说,我们好好说。”

    “我不嫁人。”赵长乐道,“尤其不会嫁到云家。”

    “好,不嫁就不嫁!”赵恒一口应了下来。

    “你也不许找别人,你要一直陪着我,像我养伤时那一样。”赵长乐紧紧地盯着他,满脸执拗,“你说过是你亏欠了我,那么,你就好好补偿我。这世上只剩下你跟我两个了,你不能再抛下我。”

    赵恒迟疑了,目光不由得瞟向复道之下。

    沐桑桑站在那里,仰起头来正看着他,她细细弯弯的眉蹙在了一起,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担忧。隔得这么远,他知道她应该是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的,她也嘱咐过无论赵长乐说什么都要他先答应下来,他完全可以答应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只要答应了,就必须去做。但他不能抛下她。

    赵长乐笑了起来。他在迟疑,他的迟疑之后,伴随的从来都是拒绝。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事总有人比她重要,她在这世上只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一条出路,他却有很多人,很多条出路。

    她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怨恨:“果然,果然!我就知道,你说什么亏欠,什么补偿,都是骗我的!假如从头再来一次,你还会推我去替你死!”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赵恒急急地说道,“如果当初我知道云增会这么安排,我一定会阻止!”

    “当初如何已经没法子再来一遍了,现在你明明可以补偿我,可惜你不肯。”赵长乐的声音低下去,“哥哥,你还是那样,我从来都是可以抛弃的。与其如此,不如我来。我要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她双手抓紧栏杆,用尽全身力气跨过去,涌身跳下。

    赵恒来得极快,在千钧一发之时抓住了她衣衫的一角,赵长乐的身子顿了一顿,但很快,锦缎撕裂,她如同飘絮,在片刻的停顿后加速向下。

    沐桑桑紧张到了极点,嘶哑着声音大声道:“快!接住公主!”

    几乎与此同时,赵恒越过栏杆,一跃而下,在半空中追向赵长乐的身影。

    一切都那么慢,一切又那么快,只是一眨眼间,守在那边的禁军纷纷冲上去,张开帷幕去接那个飘摇的身形。

    噗一声,赵长乐落在了其中一块帷幕上,强大的冲击力把撑起帷幕的几个禁军都带得几乎扑倒,那一大块厚厚的织锦帷幕猛地向中间收缩,嘶啦一声被撞破,就在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扑到帷幕之下,用身体接住了赵长乐,却是云素馨。

    下一息,赵恒苍白着脸落在旁边,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一连冲出去几步才稳住身形,但他不等站稳就冲向了赵长乐,一把抱起了她。

    他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紧紧地抱着,仔细打量,看到她脸上的血痕时,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沐桑桑也冲了过来,当先映入眼帘的是赵长乐左颊上一片血迹,她的声音干涩喑哑,听起来几乎都不像她的了:“太医呢?快去催!”

    在此时,她发现了,那些血迹虽然沾了半边脸颊,但并没有淌下来。心上的惶急突然就压下去了一半,她想起来了,这种情形一般不会是很重的外伤,总算一切都来得及。

    她安慰着自己,大着胆子凑近了仔细再看,却是赵长乐坠下来时头脸触到了帷幕,被织锦的纹理擦出来的伤痕,伤口有一大片,却并不算深,除此以外,赵长乐露出来的手脸,至少在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并没有别的伤痕。

    沐桑桑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向赵恒道:“是擦伤,太医很快就来。”

    话一出口,整个人都觉得有些虚脱。宫女上前扶住她,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云素馨还倒在地上。

    说起来,也多亏了她那一扑。

    沐桑桑上前一步,双手扶起云素馨,低声道:“多谢你了。”

    云素馨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福了一福,站在了一边。

    赵恒在此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急急地叫着赵长乐的名字问道:“你怎么样?”

    赵长乐闭着眼睛,像是没有知觉一般。赵恒刚刚放下些的心顿时又揪紧了,也许在没发现的地方还有别的伤?

    就在此时,几个当值的太医和专门照顾女眷的医女跟在宋意身后匆匆赶了过来,宋意十分机灵,一看眼前的情形便都明白了,忙道:“公主不慎摔伤,你们快去查看伤势。”

    医女们带着藤屉软榻,想从赵恒怀中接过赵长乐,但赵恒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只是冷冷看着他们,并不肯松手,沐桑桑知道此时耽误不得,忙低声劝道:“陛下,公主需要尽快查一查有没有骨折,此时须得平放着送进屋里。”

    她出身武将之家,多多少少懂得一些看护的关窍,赵长乐看起来没有外伤,但骨折之类从外面也难看出来,须得仔细检查,而万一真是骨折,那就不能随便移动,否则很可能加重伤情。

    赵恒看着她,脸色渐渐软化下来,当医女再次伸手时,他避开了,快步走过去,将赵长乐小心地放上了软榻。

    “去大正殿!”沐桑桑立刻吩咐道。

    虽然离栖梧宫更近,但栖梧宫还在修整,诸事都不方便,受伤之人不适宜多次挪动,不如直接抬进大正殿,也好就近照顾。

    软榻抬走,赵恒寸步不离地跟着,沐桑桑在抬步之时,眼睛的余光瞥见云素馨,她依旧站在那里,脸色有些古怪。

    但沐桑桑此时顾不上她,忙叫了宋意道:“你带一个医女去看看云尚宫。”

    她飞快地吩咐完,紧走两步跟上了赵恒。

    大正殿中,医女在帷幕后仔细检查过赵长乐,出来回禀道:“公主脸颊上有些擦伤,右手手腕有些肿,但应该不是骨折。除此之外并没有伤损。”

    沐桑桑松了一口气,抬眼去看赵恒时,他一直紧绷的脸色总算也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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