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声音如此熟悉,沐桑桑一听便知道,赵恒来了。

    他怎么这会子来了?

    沐桑桑心中一阵欢喜,连忙站起身来,只听屏风外面一阵响动,却是男人们都纷纷起身向赵恒行礼,赵恒摆摆手,笑道:“都免礼吧,舅舅、国公,我听说你们这边有好酒,就赶着来讨上一杯,叨扰了。”

    说话时,屏风里的人也都出来拜见,赵恒看见了沐桑桑,脸上笑意更深,望着她的眸子,道:“都免礼吧。”

    梁家与沐家都是他重视的人,两家交好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所以他一听说梁义简带着儿女去国公府吃酒,立刻就赶了来。

    女子们见过之后重新回到屏风里面,梁音拿过酒杯,双手递给沐桑桑,笑道:“妹妹请吧。”

    许念连忙说道:“好孩子,你妹妹她不怎么会吃酒,一杯吃完是要醉的。”

    梁音一脸娇憨:“只喝一杯嘛,况且姐姐刚刚也说了要喝的。”

    沐桑桑心里知道躲不过去,只得咬咬牙接过杯子,正要送到嘴边时,忽听赵恒说道:“我替她喝吧。”

    跟着就见赵恒走进来,从她手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梁音扁扁嘴,很是不满:“表哥,你不公平!”

    “那么,我饮三杯吧。”

    赵恒放下空杯子,看向沐桑桑,沐桑桑反应过来,连忙替他斟了一杯,赵恒微微一笑,跟着一饮而尽,又把杯子递过来。

    沐桑桑的手不觉就有点抖,满心想着少倒些,却一下子倒多了,那黄澄澄的酒像蜜一般,颤巍巍顺着杯沿往下淌,赵恒笑了笑,轻声道:“你很少给人斟酒吧?”

    沐桑桑还没回答,他又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向梁音说道:“她不大能喝酒,请你多包涵些。”

    难得听他把话说得这么委婉,大约是因为两家长辈都在,他既要护着沐桑桑,又得给她存着几分体面吧。梁音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又觉得无趣,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那边梁义简已经大笑起来,向沐战说道:“沐兄弟这下放心了吧?我这外甥我敢打包票,人品相貌自然不用再说,就连心疼媳妇也是数一数二,沐兄的闺女将来嫁过去,肯定享福!”

    沐桑桑羞红了脸,耳朵里听见沐战连连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赵恒唇边带着笑,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许念忍不住又念了一句佛,赵恒平日里不苟言笑,她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不知道心疼媳妇,然而今天一看,非但心疼,而且显然很心疼,她笑吟吟地看了女儿一眼,总算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这顿酒一直吃到一更梆子响时还没有散。梁义简纵然量大,但连着两天喝下来,也有点吐字不清。沐战的情形跟昨天差不多,要不是一直牢牢记着身份规矩,早就冲出去打拳了。沐家三兄弟中,沐乘风又是头一个倒下的,正在靠墙的椅子上垂头打瞌睡,沐长弓也有点困得睁不开眼睛,沐旬鹤和梁夙勾着肩对着头,一人拿着一个酒杯咕咕哝哝地说话,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碰杯,虽然两只杯子里一直都是空的,两个人却都煞有其事地举杯仰头,就好像里面真的有酒可以让他们一饮而尽似的。

    一桌男人里唯有赵恒举止如常,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能发现他脸色比起平时有些发白,但他依旧腰背挺直地坐着,偶尔说话也吐字清楚,思路清晰,只是越喝得多,两只眼睛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往屏风那边瞧,眸子里亮亮的,嘴角又噙着笑。

    女宾席上早已经停箸很久了,沐桑桑留神听着屏风外面的动静,除了开席那阵子,并没有谁向赵恒劝酒,但他会主动向别人敬酒,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沐桑桑数着他敬梁义简的次数似乎要比敬沐战多得多。

    “表哥酒量极好,”梁音低声说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表哥醉过。”

    沐桑桑猜想,大约也是没几个人敢灌他酒的缘故吧?

    就在此时,就听梁义简含含糊糊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好,两个小姑娘又不吃酒,眼巴巴等着怪可怜的,沐兄弟,今天就喝到这儿吧,明日你敢不敢去我那里?我也存了些好酒,咱们好好再喝他一场!”

    又听沐战道:“敢!怎么不敢!男子汉大丈夫,喝个酒嘛,有什么不敢!”

    许念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低声道:“你阿爹今儿是真喝多了,不喝多也说不出这种话。”

    随即听见外面的男人们起身,一阵杯盘桌椅乱响,也不知是谁碰乱了东西。跟着屏风被推在一边,梁义简踉跄着走过来向许念抱拳道:“许夫人,今天愚兄叨扰了,明日都请到我家里去,愚兄做东!”

    许念还礼不迭,梁音快步走去扶住父亲,余光瞥见梁夙跟沐乘风勾着肩正站在一处说话,心下一阵惊诧,四哥一向心气儿高,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怎么竟跟沐旬鹤这么熟了?这是真喝醉了吧!

    赵恒慢慢地走进来,沉声说道:“今日叨扰了。”

    沐桑桑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黑黑的眸子似闪着光。沐桑桑的心突地一跳,她很想悄悄与他说上几句话,也很想握他的手,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默默跟在身后,送他出门。

    掀开厅堂的盘金软帘,凉风倏忽灌进来,沐桑桑裹紧了衣襟,下一息身上一暖,却是赵恒解了自己大氅披上了她的肩头,那氅衣带着他的体温,夹着几丝淡淡的酒气,沐桑桑突然就有了几分醉意。

    许念笑着去看沐战,沐战醉眼朦胧地也是笑,梁义简拍拍他的肩,大声说道:“我说的没错吧,准是个疼媳妇的!”

    第二天,第一批参加婚礼的邻国使节到达长平,是北疆鬼方部落的阿达乌齐,他率领二十几人的使团在专门接待邻邦使节的万国馆驿落脚,跟着去安王府拜会赵恒,密谈了两个时辰。

    鬼方是北疆的第一大部族,虽然并未建国,但在事实上控制了大雪山以北数千里的疆域,鬼方分为十数个小部落,各部都有小族长,但都听命于大族长贡达屹,阿达乌齐则是贡达屹最倚重的长子。

    听到这个消息时,沐乘风正盘腿坐在塌上喝浓茶醒酒,于是揉着太阳穴向沐桑桑说道:“鬼方派阿达乌齐来,是把安王当成皇帝同样的规格,安王那里……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

    沐桑桑知道他问的是何时登基,只含糊答道:“你问阿爹吧,他比我清楚。”

    沐乘风嘿嘿一笑,带着几分调侃说道:“你肯定知道吧?就是不肯跟我说。唉,果然是女生外向啊!现在就偏心夫婿,将来成了亲,我们这些当哥哥的统统都要靠边站啦!”

    沐桑桑红着脸分辩道:“这都是朝堂上的事,你本来也不应该问我。”

    “好吧,你不肯说,那我只好改天去问阿爹。”沐乘风撇撇嘴,说道,“昨天安王没少灌我酒,等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一定好好灌他几杯,讨回来才行。”

    “三哥!”沐桑桑嗔道,“你都胡说些什么!”

    沐乘风嘿嘿一笑,道:“不过安王连这事都不瞒着你,也算待你不错,那么,我到时候就手下留情些,给他几分面子。”

    沐桑桑诧异地看他,反驳道:“昨天是谁醉了?前天又是谁醉了?到底是谁给谁手下留情啊!”

    沐乘风连连叹气,道:“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

    门外一声回禀,却是安王府派人给沐桑桑送东西,沐乘风抢着拆开了一看,锦匣里盛着三双大毛的皮靴,有长有短,那风毛又厚又密,一看就是上好的水貂毛,摸上去凉滑柔软,沐乘风啧啧几声,调侃道:“正说他呢,立刻就送东西来了,你快试试合不合适。”

    沐桑桑拿起皮靴在脚边比了一下,不长不短,不肥不瘦,刚刚好就是她的尺码,他怎么会估量的这么准?

    沐乘风眼睛一亮:“桑儿,他怎么知道你穿多大的鞋?我可没见他来量过。快说,怎么回事?”

    那天在桌子底下,他握着她的脚让她取暖的情形蓦地浮现在眼前,沐桑桑面红耳赤,急急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碰巧。”

    “我不信!”沐乘风想了想,笑得诡异,“去西疆时他就老是偷偷摸摸跟着你,我看呀,他可不像是个老实的!快说,他什么时候偷偷量过?”

    “不跟你说了!”沐桑桑飞快地跑了出去。

    沐乘风靠着迎枕上大笑了一阵子,端起茶壶灌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还是把人给拐走了,好吧,到时候非灌他一顿不可!”

    腊月二十日,赵恒从安王府搬进皇城,定大正殿为寝宫,又在大正殿与栖梧宫之间加盖复道,连通两座宫室的后殿。当天赵恒经复道走进栖梧宫,看着殿后高低错落种着的各色梅树,遥想成亲后的情形,目光悠远。

    等她嫁进来后,春朝秋夜,夏荷冬雪,他将与她携手并肩,共享年华。

    很快了,只等她嫁进来。

    两天后,各国使团陆续入城,赵恒召开大朝会,接见使节,并公布德宗皇帝遗诏,宣布自己皇室正统的身份,消息传开,举世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梁表妹要酸死了,哈哈

    第87章

    天气阴沉沉的,浓云密布不见太阳,巳时跟前,细细的雪珠子开始往下掉,年关时节的京城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今天却格外肃静,邻居们碰见了也不敢高声说话,一个个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议论着:“有了遗诏,安王是要登基了吧?那万年城那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爷爷那辈儿皇位就来的不正,孙子自然也没资格坐金殿,这回可蹦跶不起来了!”

    “啊呀,太后是国公的亲姐姐,老皇帝都被揭了老底,太后这个太后肯定也当不成了,那沐家跟安王的亲事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呢?要是这回再被退亲,沐家女可真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

    国公府中,气氛也同样凝重。

    沐战虽然已经被提前告知遗诏的事,然而想到太后的反应,仍旧一阵担忧。

    宣宗的皇位来得不正,一旦揭破当年的事,宣宗这一支都将被归为叛逆,太后自然也会失掉尊贵的身份,以她的性子,会甘心吗?

    “父亲。”沐旬鹤退朝回来,在门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珠子,撩起门帘走进来,“旨意下来了,宣宗谋逆篡位,谋杀亲侄,罪大恶极,肃宗承继宣宗之位,同属谋逆,俱都废为庶人。两人的牌位移出太庙,拆散烧毁,棺木移出帝陵,以庶人之礼下葬。”

    沐战长叹一声,眉头锁的紧紧的:“也不知道你姑母知道了会怎么样……”

    沐旬鹤低声道:“安王恨极了宣宗,下令要将他开棺暴尸,一旬之后才能重新下葬。肃宗要更换棺木装裹,以庶人礼重新安葬。”

    沐战情绪复杂。他是肃宗提拔上来的,因为太后的关系与皇室一向亲密,虽然肃宗只是更换棺椁,但听在耳朵里,仍然觉得有些惨然。他低声道:“要更换棺木装裹,岂不是也要开棺?那太后怎么办?说到底,他们也是夫妻一场……”

    沐旬鹤摇头,无奈地说道:“安王极有主见,并州的旧人也都深恨宣宗父子,此事我悄悄打听过,并没有转圜的余地。”

    许久,沐战才涩涩地说道:“罢了,自作孽不可活,想想无辜被害的愍怀太子,宣宗父子两个生前享用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沐旬鹤道:“安王已经下令,废赵启为庶人。万年城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战场上又接连失利,后面也是很难支撑了。”

    “但愿赵启不要因为此事迁怒于太后。”沐战忧心忡忡,“旬鹤,你再想想法子联络太后,尽早把她救出来才好。”

    “是。”沐旬鹤答应了,“等我寻个机会,先跟万年城的使团打探打探。只是,就怕太后不肯回来。”

    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棘手。赵恒否定了太后的身份,如果她回来,就只是个庶人,以她的心性,只怕很难接受。

    万年城那边的动静他们也听说过一些,太后如今与诸王走得很近,盘算着从肃宗的儿子们中间再推出一位取代赵启,假以时日,这个筹划未必不能成功,若在此时突然让她放弃一切回长平,只怕她不肯走。

    半晌,沐战低低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当天下午,皇陵里传来一阵阵响动,肃宗皇帝薨逝时陵墓尚未建好,所以灵柩一直停在地宫中并未安葬,此时被匠人们拖出来开棺,剥掉龙袍,换上平民服色,又将帝王的棺椁换了普通棺材,另外找了地方破土下葬。

    宣宗早已经下葬,陵墓深厚坚固,工匠们想尽办法也没打开墓道,最后索性用火药直接从墓室上方炸开一个大洞,将棺木拖出来打开,又剥掉龙袍拿走头冠,将尸骨暴露在野外。

    帝陵外,玉华大长公主和十几个留在长平的宗室浑身缟素,跪倒在地,远望着那堆白骨哭号流泪。她们多是宣宗和肃宗的女儿,当初被赵启抛弃在长平没有带走,刚刚安生了几天,却又迎来这个变故。没人敢开口反对,赵恒行事一向辣手无情,近半年的用兵如神也让宗室们又惊又怕,她们哪怕有再多不满,也只能隐忍着,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身裘衣,披着白狐皮鹤氅的凌嫣急急走过来,双手扶起玉华大长公主,低声道:“母亲,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天气这么冷,再跪一阵子你的腿受不了。”

    玉华大长公主掉着眼泪说道:“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再跪一阵子吧。”

    “母亲,”凌嫣强拉着不让她跪下去,低声道,“我刚刚去见过安王,已经与他谈好了,不管别的宗室如何,你的封号不变,依旧是本朝的大长公主。”

    凌嫣是今天上午才跟着乌拔乃力率领的乌剌使团一起入城的,玉华大长公主只匆匆与她见了一面,就听说了帝陵这边的噩耗,忙着赶过来凭吊,对于凌嫣之后的行踪,却是一点儿也不清楚。此时她看见凌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话做事也比从前稳妥了许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连忙将她带到边上,避开其他的宗室,低声问道:“安王怎么会答应你?”

    凌嫣低声道:“自然是我跟他谈妥了条件。”

    玉华大长公主看着她,就见她梳着乌剌那边贵妇人的发式,衣服华贵,眉目间带着未出嫁时从未有过的温婉,又有几分坚定,看上去与那个娇纵的少女已经完全是两副样子,玉华大长公主说不出是喜是忧,只低低地问道:“你在那边怎么样?跟三王子还吵吗?杨家那个婢子呢?”

    凌嫣微微一笑,道:“母亲放心吧,乌拔乃力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我说往东他不敢往西,杨静姝那个贱婢已经被我扔去浣衣局了,我看她还能活几天!”

    她说话时眉眼飞扬,眼睛里带着得意,隐约又有了几分未嫁时候神采飞扬的气质,玉华大长公主公主先是一阵欢喜,跟着却又有些伤感,女儿自然不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肯定是吃过苦头才改的,可怜她一个金枝玉叶,竟然流落到番邦,还不得不学会了自保。

    “走吧。”凌嫣挽起她,“你跟我去一趟安国公府,我得见见沐桑桑。”

    安国公府中。

    沐桑桑打量着凌嫣,心中隐约惊诧。只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她竟然像换了一个人,先前那个莽撞娇纵的少女如今看起来竟然十分温婉可亲,隐隐已经有了成熟妇人的风范。

    凌嫣当先开了口:“沐妹妹,先前都是我做错了,虽然迟了些,但是,我还是想给你陪个不是。”

    她神情恳切,话一说完立刻起身,向着沐桑桑福了一福,沐桑桑疑惑着,连忙双手扶起她,道:“王子妃不必如此多礼。”

    凌嫣却又行了一礼,娓娓说道:“你让我好好给你赔个不是吧。妹妹,我是个心眼窄的,从前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尊贵,所以眼高于顶,处处跟妹妹争抢,处处刁难刻薄,假如不是嫁到乌剌,我也不能知道从前的自己多么可笑可厌。妹妹,不瞒你说,刚出京时我举目无亲,灰心绝望到了极点,熬过来以后,我才知道做人不能这么样,才知道我从前做错了多少事。”

    她神色诚恳,沐桑桑半信半疑。

    凌嫣轻轻拉过她,背对着正跟许念寒暄的玉华大长公主,低声道:“我知道妹妹不信我,若说我向你赔罪只是为了悔改,想做个好人,却也不尽然。妹妹,万年城撑不了多久,将来这天下都是安王的,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公主要想在乌剌立足,也只能仰仗安王。好妹妹,我真心悔过,也请妹妹向安王说一说,我愿意居中调停,让乌剌不再骚扰西疆,这样安王就能专心对付万年城,我所求不多,只要安王承认我的身份就好。”

    她这么一说,沐桑桑倒相信了几分。且不说宣宗一支已经被证实是谋逆篡位,更何况隔着赵恒的势力范围,即便乌剌有事,赵启也帮不上凌嫣,凌嫣若想再乌剌立足,必须依靠赵恒。

    有利益夹在中间,忏悔也显得可信,沐桑桑斟酌着说道:“王子妃若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与安王殿下商议,我只是个闺中女子,并不太懂这些国家大事。”

    凌嫣微微一笑,道:“安王对妹妹情深义重,只要妹妹肯原谅我,安王那边就好说了。”

    竟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沐桑桑恍然有种隔世之感,摇摇头说道:“从前我们虽然有些龃龉,但当时也各自都有决断,谈不上什么原谅。这些国家大事我不懂,王子妃请直接与殿下商议就好。”

    从前凌嫣对她的为难不算什么,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后面凌嫣的暗算,她当时已经还了回去,苦果是凌嫣自己承受的,说起来,她们也算两不相欠。

    凌嫣看上去有几分失望,但随即笑道:“妹妹说得对。”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我还要厚着脸皮求妹妹一件事,好妹妹,我母亲性子宽柔,当年我做错事时,母亲从来都是骂我劝我,我若是听她一句,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好妹妹,我母亲年纪大了,我远在乌剌,没法子照顾她,妹妹身份尊崇,求妹妹看在我真心悔过的份上,照拂照拂我母亲,我这里给你跪下了!”

    她含着眼泪,起身就要下拜,沐桑桑连忙扶住她,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照顾好大长公主。”

    “那就先谢过妹妹了!”凌嫣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也请妹妹转告三公子一声,就说当日的话我一直都记得,我会履行当时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人慢慢都要变啦~

    第88章

    两刻钟后,沐桑桑跟在母亲身后将凌嫣母女送出门外,许念随口问道:“王子妃难得回来一趟,是不是要多住几天再走?”

    凌嫣笑道:“是呢,三王子早就听说长平的元宵节十分热闹,一直很想瞻仰一番,而且我也舍不得母亲,想在娘家多住一阵子,所以来之前我就跟三王子商量好了,等过完元宵节,天气暖和些的时候我们再回乌剌。”

    许念与沐桑桑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当初凌嫣跟乌拔乃力闹得像仇人一样的情形她们都还记得,但现在听凌嫣的话,他们似乎十分恩爱?

    玉华大长公主要为女儿争脸,连忙说道:“三王子十分体贴她,小夫妻两个其实刚刚回去乌剌没多久,按理说这次出使不该让三王子来的,可三王子为了让她有机会回娘家看看我,赶着又带她过来了,我看他们这么恩爱,我这做娘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凌嫣摇摇她的胳膊,娇嗔道:“母亲,说这些话做什么?三王子对我再好,能比得上安王殿下对沐妹妹的好吗?别的不说,安王殿下下聘时的动静,现在连乌剌那边都传遍了,乌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知道多羡慕妹妹呢!”

    玉华大长公主笑着说道:“别说乌剌,就连我这样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也都没见过那样大的阵仗,果然是安王!”

    沐桑桑客气了几句,还要再送时,凌嫣怎么也不让她送,握着她的手说道:“好妹妹,改日再会吧!”

    轿子抬起她们母女,摇摇晃晃出了内院垂花门,沐桑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蹙起了眉,凌嫣到底为着什么目的来的?她跟三哥都曾说过些什么?所谓的承诺又是什么?

    沐乘风正在小校场上射箭,听了沐桑桑的话一撇嘴,嗤地笑了一声,道:“这人可真行,从前是蛮横霸道不讲理,现在突然又变得深明大义处处谦让,真是古怪,反正我是不大信她的。”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都说了什么?她跟你有什么承诺?”沐桑桑紧张的问道。

    “哪有什么承诺?听她胡说呢!”沐乘风瞄着两百步外的靶子,嗖一声放出了箭,“当初她和亲出京,走到西疆时她曾经来找过我。那会子乌剌人还正在跟我打仗,都不知道她怎么从使团里跑出来的,偷偷摸摸跑到军营里来找我,非要让我带她回长平。我看她疯疯癫癫的就没理会,后面她就说了许多疯话,还说她愿意为了我嫁给乌拔乃力,帮我刺探乌剌的消息,我就跟她说是皇帝让她嫁的,又不是我让她嫁,她想干什么就去找皇帝,我都不管。后面她哭了一阵子就走了,谁知道她怎么想起来的,这会子又跟你说这些!”

    嘣一声,那支箭稳稳射中靶心的红点,沐乘风眉梢一扬,笑得欢喜:“都说安王武功超绝,改天我跟他比试一场,桑儿,你赌谁赢?”

    沐桑桑见他眉飞色舞的,全副心思都在箭靶上,显然并没有把凌嫣放在心上,沐桑桑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应该都是凌嫣一厢情愿。

    “桑儿你说,我跟安王比试的话,是不是我赢?”沐乘风追着问道。

    沐桑桑想了想,飞快地说道:“那当然是你,输了!”

    她话还没说完,早已经提着裙角飞快地跑了,沐乘风笑着摇摇头,嗖一声又射出一箭,自言自语道:“等着,看我到时候怎么灌你!”

    腊月二十五日夜晚,赵恒在同文殿以国宴的规格大摆宴席,招待各国使节。

    赵恒坐了主位,客位那边,乌剌与鬼方相对而坐,乌剌一边乌拔乃力和凌嫣双双出席,虽然每人面前都摆着席面,但两个人挨得很近,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鬼方的席面上坐着阿达乌齐,木着脸也不跟旁人交谈,只管自己喝酒,另一席坐的是燕王的孙子赵永嘉,他是被太后派来为沐桑桑添妆的。

    热酒刚上过一巡,就见黄门使快步走进来说道:“殿下,赵庶人派了使者前来朝见殿下!”

    赵恒淡淡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阵脚步响,就见殿外走进来一人,轻裘缓带,意态风流,狭长的凤眼向着殿中坐着的众人打量了一圈,这才向着赵恒躬身下拜,道:“见过安王。”

    除了阿达乌齐,其他人都认得他,是赵启新近提拔的金吾卫校尉,傅澄。

    赵永嘉不安地挪了下位置,万年城那边,太后跟赵启已经闹到水火不容的局面,傅家是赵启的心腹,傅澄来了,会不会对他不利?

    赵恒淡淡向傅澄说道:“赵启让你来做什么?”

    “给沐姑娘送些东西。”傅澄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让随从抬进来几口箱子,“这些都是沐姑娘当初在宫里伴驾时常用的东西,皇上怕沐姑娘用不惯别的,特地命我送过来给她。”

    在座的人顿时都来了兴致,虽然谁都知道沐桑桑曾经跟赵启有过婚约,也都听说过她曾入宫待过一阵子,但内中的详细情形究竟如何,却又都不大清楚,如今几口箱子摆在堂上,傅澄的话又说的暧昧,不能不让人多想。

    乌拔乃力头一个坐不住,伸着脖子往那边看,十分好奇里面装着的都是什么。

    赵恒早已经沉了脸,厉声说道:“打出去。”

    禁军应声上前,手中的仪仗毫不留情地向傅澄几个身上打去,几个随从抱头鼠窜,傅澄却并不怎么躲闪,他慢慢走着挨了几棍,回过头去看着座中的赵永嘉,摇头说道:“侯爷,皇陵的事你早已经知道了,怎么也不往家里传个信?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先皇的遗体被辱?”

    赵永嘉低着头坐在位置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在万国馆驿住下后,赵恒才突然公布遗诏,之后又开棺暴尸,按理说他应该立刻做出反应的,但他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性子也十分温吞软弱——否则赵启也不会不阻拦他来长平,所以他对着惊天巨变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敢翻脸走人,也不敢知情不报,如今被傅澄一说,越发惶恐到了极点。

    傅澄几个被打出去后,殿上留着的几口箱子越发显得扎眼,乌拔乃力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正要开口说话,凌嫣扯了扯他的袖子,悄悄跟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自己朗声说道:“沐姑娘先前曾经在宫中给太后侍疾,这些东西大约是那时候留在慈宁宫里的吧,亏得太后想着给送了回来。”

    这几口箱子摆在这里,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个男人就受不了。凌嫣揣度着赵恒的心思,有意巴结讨好,所以抢先开口解围。

    赵永嘉见凌嫣这么说,想到太后十分疼爱沐桑桑,犹豫着也开了口:“太后当时昏迷不醒,幸亏沐姑娘在慈宁宫照顾了很久,所以才能化险为夷。不过沐姑娘出宫时忘了几件东西在慈宁宫,太后也一直惦记着说要送回来给沐姑娘。”

    赵恒冷声吩咐内监道:“把东西收起来。”

    赵启一次次挑衅,简直是找死!

    经过这次打岔,后面的气氛就有些冷淡,赵恒原本说话就不多,阿达乌齐也没什么心思跟人攀谈,赵永嘉又想着最近的变故,一直心神不宁的,这场酒吃得索然无味,几个人里头,也就只有乌拔乃力与凌嫣夫妻两个还算热闹。

    酒过三巡时,乌拔乃力已经带了几分醉意,眼睛不由得又粘在斟酒的几个宫娥身上移不开,凌嫣悄悄伸手从桌子底下捏了他一把,微嘟了嘴:“你又在看别的女人!”

    乌拔乃力嘿嘿一笑,低声说道:“就是看一看嘛,我又没做什么。”

    “你倒是想得美!”凌嫣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看也没用,安王又不是我表哥,能由着你在宫里胡来,你要是再弄出不正经的什么事来,安王准不会轻饶了你。再说了,她们有我好看吗?”

    乌拔乃力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得暧昧:“是没有你好看,不过肥羊肉吃多了,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凌嫣轻哼一声,道:“我不管,你回了乌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在长平的时候你得给我留些面子,要不然呀,我就整整一个月都不许你碰我!”

    乌拔乃力见她娇俏妩媚,心里痒痒极了,也不管在场还有许多人,一把搂住了她,在她耳朵边上笑着说道:“那可不行,我今晚就想碰你!”

    凌嫣横了他一眼,美目流盼,风情无限。

    主座上,赵恒瞟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

    短短数月的时间,凌嫣进步神速,只是,乌拔乃力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酒宴很快结束,赵恒离开同文殿后并没有回寝宫,而是走去了御书房。

    烛光摇摇,映着他愠怒的面容,赵恒沉声道:“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后门打开,一个人迈步走到跟前,低低一笑,行了一礼:“安王殿下,好久不见。”

    赵恒冷冷说道:“今日的事,你作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傅澄要倒霉~

    第89章

    灯火昏暗,映照着来人俊俏风流的容貌,傅澄笑着说道:“殿下,赵庶人虽然遣我来使,但我那些随从都是他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这是赵庶人特地吩咐了一定要当着众人这么说这么做的,我若是不做,只怕会露出破绽,今后就不好再为殿下效力了。”

    赵恒淡淡说道:“你究竟是为我效力,还是为赵启做事,大约只有剖开你的心腹,才能看得明白了。”

    傅澄眼皮一跳,立刻双膝跪下,低了头收敛笑意,沉声说道:“臣不敢,臣当初已经立过重誓,此生只愿追随殿下麾下,对殿下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二心。”

    赵恒没有说话,只坐在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目光也并不见得如何严厉,却让傅澄如芒刺在背。

    傅澄的额头上不觉冒出了汗,他低头跪着,一动也不敢动,暗自觉得一股凉意渐渐从背心处升起来,渐渐布满了四肢百骸。他突然有几分懊悔,也许是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他竟然忘了赵恒是多么难对付的一个人,竟然存了一丝看热闹的心思,事先没有禀报便闯进来弄了这么一出,这下,怕是做得过头了。

    许久,才听赵恒说道:“赵启想趁这时候做什么?”

    傅澄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他不敢再故弄玄虚,连忙说道:“赵庶人听说殿下大婚期间会暂时休战罢兵,所以派了细作到各处串连,预备在殿下大婚当日各路夹击,偷袭长平。”

    赵恒又问道:“还有呢?”

    “让臣联络乐陵公主,说动乌拔乃力与殿下为敌。”傅澄忙道。

    “还有什么?”赵恒继续追问。

    傅澄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低着头双手呈上,道:“还给了臣一封信,让臣找机会悄悄交给沐姑娘。”

    “递过来。”屋里没有伺候的人,赵恒便吩咐道。

    傅澄想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膝行着走到近前,双手将信件放在赵恒面前的书案上,赵恒拿起来,当着他的面拆开火漆抽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跟着重新装了回去,放在书案上。

    离得很近,傅澄偷偷看他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傅澄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回想着那封信的内容,心里猜测不定。

    许久,才听见赵恒说道:“你找个机会去见凌嫣,把赵启说的话告诉她,之后向我禀报。”

    “是。”傅澄答应了,大着胆子说道,“自臣领命在赵庶人身边刺探后,一向都是殿下派人与臣联络,臣却很难联络到殿下,万年城的情况瞬息万变,万一有什么突然状况发生,臣只怕找不到人,耽误了正事。殿下能不能为臣指一条明路,好让臣能及时找到殿下的人?”

    赵恒看了他一眼,道:“我信不过你。”

    一句话堵的傅澄哑口无言,他笑了下,道:“臣对殿下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鉴。”

    “你不必赌咒发誓,我也不信那些。”赵恒道,“待会儿有人会带你去安王府,到那边后,将你所知道的,长平城中赵启的细作都写下来。”

    傅澄答应了,又听赵恒说道:“将这边的情形都传回去告诉赵启,包括此时我与你的会面,至于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

    傅澄心中一凛,连忙道:“是!”

    “退下吧。”赵恒道,“记住,今日同文殿的事若是再有第二次,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傅澄答应了起来,一个黄门官带他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一个时辰后,云素馨送来了傅澄凭记忆写下的细作名单,赵恒瞟了一眼,道:“传信给暗夜,让他把知道的跟这份单子核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出入。”

    “是。”云素馨收起名单,低声道,“傅澄去见乐陵公主了。”

    “盯着他们。”赵恒道,“傅澄这个人一向阳奉阴违,说话不尽不实,多半还隐藏了什么目的,若是发现有异动,立刻拿下。”

    “是。”云素馨答应了。

    赵恒又道:“你去布置一下,今晚同文殿的事务必封锁严密,不能走漏了风声,尤其是不能传到国公府的耳朵里去。”

    云素馨犹豫了一下,殿内伺候的下人还好说,那几个使节只怕很难封口,还得好好筹划一下该怎么办。

    她看了眼赵恒,他不想张扬出去,多半是为了沐桑桑的体面,然而,沐桑桑曾与赵启有过婚约,又曾经来往亲密,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赵恒见她不回答,抬眼看她一下,问道:“怎么?”

    云素馨定定神,却说起了另一件事:“王爷如今已经搬进宫中,等将来没有了安王府时,王爷准备如何安置我?”

    赵恒沉吟道:“你想如何?是回家去,还是继续帮我做事?”

    “我自然是愿意继续在王爷身边做事,只是,本朝并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云素馨蹙眉说道,“自我任王府长史官以来,屡屡听见各种猜测议论,虽然说许多都是无稽之谈,但总归是人言可畏,王爷,如今不比在并州时,想到将来时我也有些踌躇。”

    赵恒想了想,说道:“或者你就入宫……”

    云素馨一怔,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却又听见他接着说了下去:“……担任女官,内宫六局中,尚宫局与尚仪局都可以去,只是对你来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云素馨停顿了片刻,才道:“那么,我归家与祖父商议商议,看该如何才好。”

    她心中一阵怅然,从来都是尽心尽力,辅佐他实现胸中所想,然而一旦大业成就,才发现竟把自己放在如此尴尬的位置上,也许从此以后就无法与他并肩同行了。原本以为热情难以维系,却不曾想到,为着自己女子的身份,不管如何都无法长久,一刹那间,她竟有些羡慕云昭远,至少他不用做这种抉择。

    云素馨离开后,赵恒从卷册的最下面拿出傅澄交出来的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如此古怪的一封信,他该如何处置,要让她知道吗?

    赵恒一时难以决断,想了许久,只得重新把信压回到卷册底下,起身走去内库房。

    那几只箱子一溜儿摆在那里,赵恒吩咐道:“让人把锁打开。”

    少顷工匠进来,埋头摆弄了一会儿,那些牢固的锁匙依次被打开,赵恒垂头不语,暗自沉吟。

    如果打开看了,也许就中了赵启的圈套。然而若是不看,他又无法释怀。

    要不要看?

    赵恒前所未有的犹豫。

    许久,他道:“都退下。”

    侍从很快全部离开,门合上了,赵恒又犹豫了片刻,随手拣了一个箱子打开,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件颜色俏丽的女子衣物,最上面放着的,是一件白绢的小衣。

    啪一声,赵恒甩上了箱盖,铁色铁青。

    万国馆驿中,凌嫣晚妆卸罢,披着斗篷正在廊下看梅花时,几个杂役端着铜锅火炉,拿着烤架向后院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其中一个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公主殿下,鬼方使者要吃炙肉,厨房里准备了许多,公主要不要也来一点?”

    凌嫣听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转头看时,不由得一怔,那个杂役虽然青衣小帽,满脸烟灰,但是两只眼睛眼尾翘起,目光中透着轻佻笑意,不是傅澄又是谁?

    凌嫣裹紧了斗篷,道:“你把烤架拿来我看看。”

    傅澄答应一声,拿着烤架走近了,道:“公主请看,东西都是极干净的,尽可以用得。”

    他又走近一点,压低了声音:“陛下有一封信给公主。”

    凌嫣沉默着伸出了手。

    一封折成方胜的信笺被塞到了她手心里,凌嫣攥紧了,立刻扬声说道:“来人呀,有奸细!”

    片刻后,驿丞匆匆赶到,押走了傅澄,凌嫣哂笑一声,将那封信收进袖中,摇摇摆摆地进了屋。

    傅澄被五花大绑,扔进了安王府的监牢,那里是临时改出来的地方,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墙角堆着稻草,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傅澄动弹不得,只得钻进稻草堆里取暖,冻得一夜都没有睡着。

    翌日一早,牢门打开了,云素馨站在门口处,轻声道:“给他松绑。”

    狱卒很快过来解开了绳索,傅澄笑了笑,摘掉头发上沾着的稻草,又揉了揉手腕上的勒痕,道:“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这么对我,有些不厚道呢。”

    云素馨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说道:“足下昨日也说过,须得做出点样子来,才能瞒过万年城的耳目。你是被乐陵公主亲自出首的,我若是不装装样子处置你,一旦被那些人把消息传到万年城去,你也不好交代。”

    傅澄心知肚明,这分明是赵恒惩治他昨天的无礼,也只得说道:“现在我总可以出去了吧?”

    “现在不行。”云素馨道,“须得再过几日,等风声过了,我再放你出去。”

    傅澄眯了眯眼,摇着头低声说道:“我如今才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你那位殿下,罢了。”

    他向墙角的稻草堆上一倒,笑道:“云长史,至少要给我拿几床棉被吧?再冻上一晚的话,明天你就只好来给我收尸了。”

    云素馨点点头,转身正要走时,又听他道:“还要一个马桶,我憋了一晚上,有些憋不住啦。”

    云素馨脸上一红,忍不住啐了一口,飞快地离开。

    傅澄笑了笑,懒懒地放平了身子,这次恐怕要被关到过年之后了,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见到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来来来,下面由傅澄同学倾情演出一曲铁窗泪~

    第90章

    除夕这天天还未亮,皇城中便涌出大批禁军和内监,沿着驰道往安国公府去的方向,一路铺黄土,洒清水,将道路收拾的焕然一新,跟着又在沿途搭起几个彩棚,摆上香案,焚香静候。

    辰时不到,几队穿着内廷局号衣的司员与几队禁军走出皇城,沿着驰道每隔一段便分派几个,恭敬侯在路边。又过不多时,就见一队身穿大红吉服的太乐局乐工,拿着笙管笛箫锣鼓等家伙,匆匆向安国公府走去。

    百姓们远远瞧着,一个个兴奋起来,看这样子,安国公府大约是在今天往宫里送嫁妆、铺妆了。有胆大的见一路上并没有围上步障,想来是不禁止百姓观瞻的,连忙磨蹭着往跟前凑了凑,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过了不多时,又是几匹枣红马马匆匆奔过,马脖子上挂着红绸球,马背上的人个个穿官服戴官帽,装束得十分整齐,是内廷局和宗正寺的属员。

    这些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安国公府时,太乐局的乐工们也刚刚好赶到,就见国公府正门打开,廊柱门沿上都包着大红绸缎,贴着鎏金的喜字,所有来往使唤的仆役们都穿着一色大红衣服,沐旬鹤出门与同僚作揖拜会,管事们则是眉开眼笑的给每个乐工都塞了一个大红封。

    又过不多时,新任的宗正卿亲自造访,带来一口大箱子,双手交给了沐战:“国公,这是宫中赐下来的礼服,明日请令爱就穿这个吧。”

    沐战心中雪亮,里面装的自然是皇后的翟衣吉服,先前家中准备的王妃规制的吉服肯定是用不上了。

    吉时跟前,乐工们吹打起来,内廷局的官员骑着马在前面引导,后面清一色的禁军两两抬着封箱装好的嫁妆,从安国公府大门中鱼贯走出来,然后经驰道进东华门,过承天门,最后到栖梧宫放下箱笼,由栖梧宫首领太监接收,造册登记。

    像赵恒下聘那天一样,沐家送嫁妆也是第一抬进了东华门时,最后一抬还没有出安国公府大门,百姓们顾不得吃饭,拖家带口地围在道路两边,兴奋地瞧着议论着。

    一个道:“这阵势,就算皇后出嫁也不过如此了吧?”

    “吓,谁敢说这不是皇后?”另一个压低了声音,“都要嫁到宫里住着了,还不是早晚的事?”

    “我刚才一直在心里数着,嫁妆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抬了,这还远远没看见尾巴呢,啧啧,真有钱,也真舍得给!”一个女人满脸羡慕。

    “按理说国公府花自己的钱咱也管不着,”另一个有些泛酸,“不过呢,我就是心疼将来嫁进他家的儿媳妇们,老底都陪送给女儿了,将来儿媳妇们可分不到几个大子儿。”

    “用得着你操心?安王殿下难道不会再赏宝贝?”又一个说道,“再说遍京城一大半贵人都给了添妆,连万年城那边的太后都送了许多宝贝来,我有个亲戚在万国馆驿管事,说太后给了一树五六尺高的珊瑚,哪怕边边角角上掰下来一块,也够你吃一辈子了!”

    ……

    国公府中。

    深青色的翟衣和龙凤珠翠头冠放在箱中,沐桑桑听着满耳朵的锣鼓声,看着满眼的大红色和双喜字,心中一阵恍惚。

    越到跟前,越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的无助绝望还在眼前,眨眼之间,她竟然要出嫁了,要嫁的还是让她如此刻骨铭心的人。

    上天的对她,还真是厚待。

    许念走进来,抬眼看了看周围伺候的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女们退出去后,许念犹豫了一会儿,带着几分尴尬说道:“桑儿,你明天就要出嫁了,有些事情,你,先得看一看,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让王嬷嬷再过来跟你讲讲。”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卷薄薄的册子,往沐桑桑手里一塞,红着脸飞快地走了。

    沐桑桑莫名其妙,打开那本册子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脱手把册子扔了老远,脸上火烧火燎起来。

    那是一本春宫图册。

    她这才突然想起来,从前与出嫁了的女伴们一起说话时,偶尔能听见她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也曾有人告诉过她,女儿家出嫁之前,需要学会一些新婚之夜应该知道的事情。

    脸上烫得厉害,连眼睛都是红的,沐桑桑捂着脸呆坐了半晌,这才大着胆子慢慢走过去,捡起了那本画册。

    薄薄的一本,却像有千斤重,她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房门外一声咳嗽,却是王嬷嬷的声音:“姑娘,要不要老奴进去帮你看看?”

    “你别进来!”沐桑桑脱口说道,像是害怕一般,连忙跑过去把门闩插上,这才坐回来,鼓足了勇气翻开头一页。

    画图正中的两个人抱在一起,男人低着头在女人脖子那处亲吻着,动作十分古怪,沐桑桑手一抖,那本画册又掉在了地上。

    她想起了那夜,赵恒隔着她的寝衣,贪恋地吻她。

    那时候他说,等成亲之后,他们还会更加亲密……

    沐桑桑捂着脸,再也不敢捡起那本册子,原来更加亲密,就是指这样吗?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是不是他也看过这种册子?

    沐桑桑低呼一声,羞死人了,要她如何才能做到……

    栖梧宫中,国公府送来的嫁妆把整个跨院塞得满满的,依旧有些个头大的箱笼没地方搁,首领太监只得请示了赵恒,将这些东西都暂时存放在私库中,只等沐桑桑嫁进来以后再决定如何安置。

    赵恒商议完登基典礼上的流程,很快赶到了栖梧宫。跨院中密密实实摆着她的东西,有些是衣服被褥,有些是常用的妆奁器具,有些描金嵌螺钿的精致小箱子,一看就是她的首饰头面。

    薄唇微微翘起,赵恒心想,他也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娘家给的虽然也不错,但,他会想法子让她更喜欢用他备下的那些。

    “王爷,郡主已经到承天门了。”云素馨匆匆走来回禀道。

    赵恒点点头,慢慢走出栖梧宫,来到大正殿的屋檐下站着。

    他算着时间,算准了让赵长乐今天入城,他太知道她的性子,哪怕她早来一天,肯定就会闹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不多时,就见赵长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老远看见他时,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哥哥,你好狠的心!”赵长乐飞跑着走到廊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竟然把我关在并州关了这么久!”

    赵恒淡淡说道:“不关着你,难道让你继续出来惹事?”

    赵长乐愤愤地说道:“我能惹什么事?就算我私自跑到长平来,那也是知道那个窝囊废的皇帝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再说,要不是我来了,你后面能这么顺利攻下长平吗?你不该怪我,你反而应该感谢我才是!”

    “感谢你?”赵恒反问一句,道:“好,那么等出了正月,我给你办亲事。”

    赵长乐冷笑一声,一直问到他脸上来:“你到底是有多嫌弃我?才一见面,就想着把我撵走!”

    赵恒退开一步,道:“你的婚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也谈不上撵你走,不过,我的确不想让你在宫中停留太久,你处处与我作对,我也很喜欢每天与你争吵不休。”

    “我跟你作对?”赵长乐冷笑道,“哥,但凡你平日里多看我一眼,但凡你把你用在别处的心思拿来多关心关心你妹妹,我会跟你吵吗?这都是你欠我的!”

    赵恒不再跟她分辩,看了眼紧跟着走进来的云昭远,问道:“公主府收拾得怎么样了?”

    云昭远忙道:“都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可以移驾过去。”

    赵恒道:“你先送郡主去初棠殿安置,等过了明日,就送她去公主府。”

    他不再理会赵长乐,转身离开,赵长乐咬着牙还想追过去,云素馨拉过她,低声劝道:“郡主,王爷的脾气你最清楚,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疼你,你到公主府看一看就知道了,所有的摆设家伙,连首饰衣服都是王爷亲自过问的,色色挑的都是郡主喜欢的样式。”

    赵长乐憋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还是嘴硬,淌着眼泪道:“我才不信,他从来都嫌我是个累赘,哪里顾得上我!”

    “郡主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云素馨拉过她往初棠殿的方向走,柔声说道,“王爷一个人掌管着家国天下这么多事,这几个月里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可饶是这么累,公主府的所有事情都是王爷亲自过问的,王爷对郡主,实在很上心。郡主,你早些歇息吧,明天是大日子,大约从早到晚都得忙着,不歇好怎么能有精神。”

    赵长乐半信半疑,忍不住问道:“明天有什么事?”

    “王爷的大事。”云素馨微微一笑。

    夜已深了,沐桑桑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那本册子被她藏在枕头底下,不敢看也不敢扔,更不敢去问王嬷嬷,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些纠缠的画面,仿佛又感觉到赵恒那夜异于平常的亲吻,沐桑桑抓起被子蒙了头,即便在黑暗中,还是羞得满面通红。

    只剩下一天时间就要嫁给他了,难道每一对夫妻都是如此么?那么,他们也会那样吗……

    沐桑桑胡思乱想着,一时害羞,一时紧张,一时又茫然不知所措,最后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耳边听见侍女的叫声:“姑娘,该起床了!”

    沐桑桑睁开眼睛,头顶上的大红帐幔在微弱的晨光中轮廓模糊,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恍惚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他说过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就是今天呢,今天,他会登上那个位置,而她,要嫁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婚前接受教育,嗯

    第91章

    天色还漆黑如墨,数千人的仪仗拥着赵恒乘大安辇出了东华门,前往南郊举行祭天仪式。随行有文武百官和各司执事,无数火把和灯笼的红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南郊是历代天子祭天的地方,偌大的空地上筑起高大的祭坛,巨大的青铜炉鼎中燃起熊熊烈火,青烟袅袅升起在天空,赵恒稳稳走到诸神牌位之前,双膝跪下,行叩拜礼。太常卿献上美玉、丝帛等祭品,赵恒接过敬献之后,跟着有掌祭官上前进俎,赵恒又一一接过敬献了,之后净手敬香,太常寺的乐工们奏起了雅乐,司祝高声朗读祝词:

    “元月初一日丁巳,皇帝恒,昭告于皇天后土:曩者宣、肃二贼篡位谋逆,愍怀太子蒙难,恒卧薪尝胆,砥砺复兴。今天地庇佑,驱谋逆,复正统,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惟顺天祚,永绥历服!”

    云增从执事官手中接过玉玺,双手奉于赵恒。赵恒按着惯例推辞三次,跟随参加祭天礼的官员连忙都齐齐跪下,高声恳请道:“请陛下受玉玺!”

    赵恒不再推辞,双手接过,跟着云增又奉上帝王冕服,与太常卿一道,服侍赵恒戴冕,穿黄裳玄衣,此时文武百官都匍匐在地上高声山呼万岁,那声音就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似的,久久徘徊在灰苍苍的天空中。

    加冕服之后,赵恒亲自将祭品与祭文投入炉火中焚烧,袅袅青烟顿时变成了滚滚浓烟,赵恒看着映满了半边天空的火光,沉声说道:“起驾回宫。”

    天色微明时,御驾由东华门入内,逶迤经承天门,入太庙。礼炮一声接着一声,惊动了全长平的百姓,在新年的第一天,天下彻底发生巨变。

    太庙中,宣宗、德宗的牌位已经被移出去焚毁,愍怀太子追封为愍怀帝,愍怀太子妃追封为愍烈嘉懿皇后,灵位双双排在德宗之下,接受自己儿子的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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