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而且闻人遥那么聒噪,大约是可以让大家开怀的吧,姜梨只能这么想。

    才走到叶府院子,还没到厅,叶明煜已经闻讯赶来,他先是看了看姜梨,道:“阿梨,你怎么不是个人来的?”目光落在姬蘅身上,顿时又没有了声音。

    每次看到姬蘅,叶明煜是男人,不会为姬蘅的美貌而倾倒,他是江湖人,只会觉得这人身上的杀气怎么也遮不住,危险极了。要把姜梨交给这么危险的人,叶明煜是决计不放心的,但圣旨已下,他们介商户,似乎也别无办法。他又看到姬老将军,顿时为姬老将军身上的正气和坚毅所摄。

    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

    叶世杰跟在后面,脚步慢,他看到了姜梨和姬蘅并肩而行,姜梨对于姬蘅的信任。

    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两方人马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时候,个高兴地声音打破了沉默,他道:“姐……姜二小姐!司徒大夫!”

    司徒九月目光动了动,薛昭推着轮椅从后面走过来,他在叶府的这些日子,看上去比在国公府呆的时候高兴很多,面上都有了些少年特有的飞扬,笑容还是如既往的温暖。

    “阿昭,”姜梨道:“我们来看看舅舅,也想看看薛先生和你。”

    叶明煜心嘀咕,姜梨来看他他当然欢迎,但带着这么帮子来路不明的人来看他,他就有情绪了。然而当着外甥女的面,这些想法还不能表现出来,便挤出个格外虚假的笑容,道:“那你们先说,我让人去看看厨房。”

    他才不想和靠美貌骗小姑娘的男人说话!

    叶明煜就走了,叶世杰抱歉的笑了笑,他其实也看出来,恐怕姜梨带的这些人,主要是来看薛怀远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姜梨和薛家的关系,本来就颇为奇特,叶世杰是个聪明人,便道:“我去看看三叔,你们先去找薛先生吧。”

    姜梨感激的对他笑了笑。

    薛怀远在院子里看书。

    薛昭活泼,白日里跟着叶明煜学鞭法,因此最早就知道了姜梨过来。薛怀远要晚些,等他知道了此事想过来的时候,姜梨已经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着其他人的面,姜梨也只能叫他“薛先生”。

    “姜姑娘。”薛怀远从善如流,温声道,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群人,目光先落在了姜梨身边的姬蘅身上。

    年轻男人的容貌,实在英俊艳丽极了,眉目间自有魅惑,却又带了丝杀气,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长了双琥珀色的含情双眸,眸却丝混沌也无,清醒的近乎冷酷。

    只有在他偶尔投向姜梨的目光里,才会有刹那的温柔。

    瞬间,薛怀远对姬蘅的看法,就改变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曾和阎王擦肩而过,见识过人心险恶,世道艰难,不敢说看透人心,却至少多多少少能看出些。沈玉容那样待人温和有礼的,却对自己的枕边人痛下杀手,而姬蘅这样恶名昭著的,独独把温柔的面给姜梨看。

    任谁个父亲,看见自己如珠似玉的女儿被人放在掌心呵护,总归是高兴的。

    “您就是薛先生吧。”姬蘅道:“阿狸经常说起您。”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姜梨的,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姬蘅。姬蘅何时这么规矩有礼的与人说话?别说他自己的亲祖父,就是对着洪孝帝,姬蘅的笑容,只怕都带着三分懒淡和随意。

    莫不是遇见了个假的姬蘅?姜梨的心里,突兀的冒出这个念头。

    姬老将军似乎也被自己的孙子这番话震住了,大惊失色,为了挽回自己方才的失态,他看着薛怀远道:“薛尚书,可还记得老夫?”

    薛怀远做薛凌云的时候,还很年轻,姬暝寒都还没娶妻,那时候金吾将军的威名还在,虽然个是臣,个是武官,却都听过彼此的名字。金吾将军战功赫赫,薛凌云修运河造福百姓。

    不过多年过去了,死的死,散的散,再次相逢,却是这样的关系。

    薛怀远道:“姬将军。”

    姬老将军哈哈大笑:“我后来听说了你的事,这些年,你也过的不容易啊。好在阿昭这小子还活着,不知道吧,阿昭还是我孙子给救回来的!”

    这件事,薛怀远早就知道了,只是听姬老将军当面说起,还是有些感怀,便郑重其事的对着姬蘅道:“多谢国公爷救命之恩。阿昭,还不谢恩。”

    薛昭草草的谢了个恩,道谢这种事,在国公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现在姬蘅既然已经是准姐夫,那就是家人,拜来拜去有什么意思?

    闻人遥见直没有自己插嘴的机会,颇为不甘心,逮着个机会就开口,道:“我们今日来,都是因为阿蘅的事来的。姜二小姐和阿蘅的亲事,虽然是皇上赐下的,但我们阿蘅,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愿意被赐的,能与姜二小姐议亲,阿蘅本身也很高兴。我们都知道姜二小姐和薛家的渊源匪浅,又很看重薛先生,所以就都来看看,大家也好认识下。”

    他嘻嘻哈哈,言行无状,这么说姬蘅,要是放在平日,姬蘅怕是早就让他滚出去了。然而今日姬蘅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闻人遥胡说道。

    薛怀远的心里,又满意了层。

    那些旋涡、利弊、危险,姜梨已经身在其,这点没办法改变了。而且姜梨自己做的决定,谁也没有办法替她更改,就算她的父亲和兄弟也必须尊重她。不过现在看来,阿狸这个选择,没有看上去那么遭。

    薛怀远不知道姬蘅是个什么人,但姬老将军的争执,他却是知道的。就算姬暝寒不在了,由姬老将军手养大的孙子,到底也会继承些姬家的品质吧。

    姬老将军的内心里,其实也十分纳闷。这样大家子见亲家,和和睦睦笑着商谈的事情,理应发生在姜家才对。毕竟姜梨是姜家的小姐,然而姬蘅次也没有提过要去姜家,反而是这次,主动来与他说,要起去叶家。

    去叶家看姜梨的舅舅?这姬老将军勉强也能理解,毕竟听闻姜梨和她的三舅舅很好,可是到了叶家,叶明煜只是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反而是被拖着来与薛怀远说话。姬老将军也不是个傻子,能看得出来,这分明就是来特意看薛怀远的。

    姜梨对薛怀远比对姜元柏还好,这话姬老将军也听过,当时还很幸灾乐祸了回。活该,姜元柏那么老奸巨猾,姜梨却格外正直勇敢,当然会和薛怀远这样的好官更投缘,但眼下看……这似乎有些过分了吧?

    姬老将军心百转千回,面上却点儿不表现出来。因他知道,就算他说了,也没人会回答他。罢了罢了,总归是给孙子来见亲家的,见姜元柏或是见薛怀远,对他来说也没有差别,知道了会嚎啕大哭的也是姜元柏不是他,那他还介怀什么,还是随他去吧!

    这么想,姬老将军就干脆利落的抛开了心的疑惑,和薛怀远走到屋子里茶桌前坐下,边喝茶,边说起过去的峥嵘岁月来。

    这下,反倒把其他人晾在了院子里。

    姜梨有些愕然,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姬老将军可能是许久没见到故人,时半会儿倒是兴起,薛怀远反倒成了陪他说话的人。

    姜梨无奈的看向姬蘅,姬蘅含笑道:“没事。”

    姜梨只得沉默,闻人遥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薛昭,问他:“薛少爷,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是鞭子么?”

    “嗯。”薛昭笑道:“叶三老爷教了我套鞭法,又送了我根鞭子,我便用这根鞭子习武,日后也不至于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乐观的不像样,口口声声都是要保护别人,这样的人,也实在是世间少有。薛昭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的眼神里,甚至找不到丝晦暗,他道:“这鞭子我尚且用的还不熟练,等用的熟练了,再去换根。”

    司徒九月看着薛昭,突然就想起在国公府的时候,薛昭说起的关于保护的那袭话来。

    她道:“这鞭子不好。”

    众人疑惑的看向她,薛昭也问:“司徒大夫何以这么说?”

    “要用鞭子杀人,实在很费力气,相比之下,刀剑匕首要容易得多。你坐在轮椅上,力气不如站着的人,杀人就更难了。”

    闻人遥嗤之以鼻,道:“司徒,你好歹也是个姑娘,怎么口口声声都是杀人。咱们这位薛少爷喜欢的是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不是看人不顺眼就杀人,和你不样的。”

    司徒九月愣,“和你不样”几个字,她过去也曾听过无数次。她小的时候逃亡,别人说她和别的小姑娘不样,过于冷酷。她杀人的时候,别人说她和其他大夫不样,像刽子手。可没有次被她放在心上,不样就不样,那又如何?可今日这个“不样”,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姜梨看在眼里,心动,正要说几句话将话头岔过去,薛昭却开口了。

    薛昭道:“可是要保护个人,就免不了杀人啊。要自保的话,杀人也没有关系的吧。”

    他这么说着,却是笑眯眯的看着司徒九月,目光和煦宽容的足以融化冰雪。

    司徒九月怔住。

    “我从小认定的就是弱肉强食。我不需要旁人来救,谁要是害我,我就杀谁。”蓦地,那日,自己与薛昭的谈话又出现在司徒九月的脑。

    她说的是实话,所以她故意吓唬那些人,让他们厌恶她,这正和她意。但是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她还是漠兰的公主,如果没有那些动乱,谁愿意拿起的淬了毒的宝剑而不是带着芳香的花朵,谁愿意平白无故,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生活?

    她觉得她自己没有错,哪怕她偏执、心硬、冷漠,然而这都是为生活所逼。为了活下去,她把自己从天真烂漫的公主变成了这么个人人都要惧怕的魔头,世上的人惧她,骂她,视她如蛇蝎,却没有个人试图去理解为什么。

    好像她生来就很喜欢杀人取乐似的。

    但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少年,梦想是走遍名山大川,惩恶扬善的意气少年,别说杀人,可能他这辈子都没干过什么坏事,干净的如张白纸,却能站在她面前,说出番近乎于理解的话。

    就像光把黑暗的人拉出来,只句话就能让人得到救赎。

    薛昭笑道:“如果我的鞭子能杀人,我身边的人就不必杀人了。等我强大到有足够能力保护亲近的人,他们不必就不必为了自保而拿起刀。司徒大夫。”他叫司徒的时候,固执的用“大夫”二字,虽然司徒九月直强调,她并不是大夫,她是会害人的毒姬。

    薛昭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鞭子和匕首刀剑样呢?”

    司徒九月沉默。

    她知道薛昭在为她解围,他就像照顾个丢了脸出了丑的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让她不至于难堪,也不至于失态。

    “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鞭子上淬毒。”

    在鞭子上淬毒,鞭子打在人身上,人会受伤,却很难致死。但粹了见血封喉的毒,便顷刻之间能要人性命。

    真恨毒,但薛昭却笑了,他道:“好主意,那就劳烦司徒大夫,能不能赠与我点毒药?”

    闻人遥不明白薛昭和司徒九月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们二人间气氛有些奇异罢了。姜梨却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幕。

    “你弟弟真是个人才。”姬蘅站在姜梨身后,含笑开口。

    “你也觉得……”

    “别问我,”姬蘅道,“和我无关。”

    姜梨瞪了他眼,她心有些猜疑,时也不确定,不过看着薛昭和司徒九月,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正在这时,姬老将军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喝饱了茶,满脸红光,看起来也颇为高兴,走到姬蘅身边的时候,拍了下姬蘅的肩,道:“臭小子,薛尚书叫你进去。”

    姜梨讶然。

    闻人遥也奇怪:“薛先生找阿蘅进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姬老将军不悦,“我又不是长舌妇,还打听他要说什么,快去吧,”他不耐烦道:“站着干啥。”

    姬蘅就进去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放心

    薛怀远单单只叫姬蘅进去,却不叫姜梨或是薛昭起进去,姜梨的心里,就有些担忧,不晓得他们会在里面说什么。

    她焦灼的神色被薛昭看在眼里,薛昭推着轮椅走到姜梨身边,示意姜梨过来听,姜梨俯下身,薛昭就低声在她耳边道:“爹看女婿,自然有许多要交代的话。他又知道你的身份,爹也不用忌惮什么,姐姐你也别担心,爹不会吃了姐夫的。”

    他口个“姐夫”倒是喊得十分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相处多年亲密无间的连襟。姜梨心道,她才不是担心薛怀远做什么,父亲向来待人温和,她担心的是姬蘅的脾气把父亲气着了。

    不过转念想,今日姬蘅在见到薛怀远的时候,温和礼貌的样子连姬老将军都吃了惊,可见惺惺作态的反本事也是不差的。现在在这里无论想的有多多,都是白费力气,姜梨也就不去想了。

    扭头,却见司徒九月正盯着她和薛昭,目光若有所思。姜梨心顿,她和薛昭这会儿的姿势,实在有些太近了些,司徒九月并不知道薛昭和姜梨是姐弟,难免会多想。

    她站直身子,大约是窥见了司徒九月的这点心思,反而格外的宽容,就对司徒九月道:“九月姑娘,你今日过来不是看阿昭的伤口便于研制新的毒药,不如就先去阿昭看看吧。”

    薛昭有些迷惑的看着姜梨,不明白姜梨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不过司徒九月的片好心,他也不会拒绝,就笑道:“是吗?司徒大夫,我身上的伤如今好了许多,如果能对你炼毒有用,那真是太好了。”

    司徒九月动了动嘴唇,最后只道:“跟我进来吧。”虽然面上还是冷冰冰的,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姜梨正想和姬老将军说几句话,就看见不远处,姬老将军和叶明煜说什么正说的热火朝天,他们应当是在讨论刀法类,姬老将军说的脸红脖子粗,声音震天响。

    林尧盘腿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了装满点心的盘子和花茶,他正吃得不亦乐乎,嘴角都是糕饼屑。姜梨看着看着就看笑了,自己掏出手帕帮林尧擦嘴,边道:“慢点吃,小尧,国公府里没有为你准备这些么?怎么吃得如此急。”

    闻人遥也拈起小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叹道:“别说是小徒弟了,就连他为师我都没在国公府里吃过这么好吃的糕饼。”

    姜梨奇道:“为何?叶家不缺银子,可以请得起厨娘,可国公府也不穷,怎么会在吃食上苛待他们?”

    “姜二小姐,你真以为姬蘅会贴心到给大家做这种小孩子姑娘家喜欢的甜食?国公府的厨子都是按阿蘅和老将军的口味做饭,这些东西平时是不做的。想吃自己得去街上买,当然了,如果哪天阿蘅下厨,是可以吃吃的。只是阿蘅下厨的日子太少了,十年里可能就几次。”

    姜梨听他说的好笑,不由得笑了起来。

    闻人遥以为姜梨是不信,连忙道:“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就算如今你和阿蘅定亲了,日后我得叫你声嫂子,关于阿蘅的不好我还是要说的。”说着说着,他又嘀咕起来:“说起来阿蘅怎么就和姑娘定亲了呢?我还以为他辈子不会娶亲的。”

    “为何他辈子不能娶亲?”姜梨问。她本以为闻人遥会说姬蘅性情恶劣之类,却没料到闻人遥的回答令人意外。

    “因为那个卦签啊!”

    姜梨问:“什么卦签?”

    闻人遥也没有隐瞒,只道:“十年前给阿蘅卜卦的时候,卦象显示‘冬月生,王侯之相个,因女祸遇劫,暴尸荒野,鹰犬啄食。’听这卦象就很凶,阿蘅虽然表面上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他提起娶妻生子的事,所以我想也许他还是在意的吧。不过没想到又主动与皇上求了赐婚。”

    姜梨闻言:“女祸是什么?”

    “就是因为女人惹出的祸事呗。哎,”闻人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不妥,赶忙补救,道:“我不是在说二小姐。而且那个卦象……可能也不准吧。阿蘅自己都不怕,我师父也说过,扶乩门代不如代,到了我这代,我扶乩的本事已经塌糊涂,简直有辱师门,所以可能出了错。”

    虽然闻人遥这般说,但姜梨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心情放松下来。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生出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有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见姜梨神色还是没有轻松起来,闻人遥暗骂自己多嘴,突然想到了什么,就道:“姜二小姐也不用担心啦,这卦象里还没有完,只是面,还有后面的,我……”

    他话音未落,薛怀远屋子里的门就开了,姬蘅从里面走了出来。

    闻人遥立刻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只看了看姬蘅,奇道:“你居然挺高兴?”

    姜梨看向姬蘅,姬蘅的脸色很好,嘴角含笑,似乎十分轻松。她心稍稍回落了些,薛怀远也紧接着走了出来。薛怀远看起来也不错,他对着姜梨含笑点了点头,姜梨的心,这才彻底的放了下来。

    她走到姬蘅身边,轻声问道:“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姬蘅嘴角勾:“说你骄纵任性,让我日后多担待。”

    姜梨瞪了他眼,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她哪里骄纵了,论起任性,姬蘅才是最任性的那个。她还要再说什么,叶明煜已经招呼大家去前厅用饭。因为是家宴,不必拘束什么。

    叶家人大约还有不自在,其他人也就罢了,姬老将军爽朗耿直,闻人遥是个爱凑热闹的自来熟,林尧就是个小孩子,司徒九月倒是性子冷了些,但人家是个大夫,而且长得很漂亮,是能够忍得。但姬蘅就不行了,虽然姬蘅也长得漂亮,但他的漂亮太富有侵略性,虽然至始自终噙着笑容,但总让人忌惮下刻他会不会就要把人拖出去灭了。

    而且叶世杰很执着的认为姬蘅抢走了自己的外甥女,原本他的主意是撮合姜梨和叶世杰,这样日后姜梨也算是嫁到自家,叶家都会好好呵护他的。谁知道途杀出这么个人来。

    叶明煜吃饭的时候目光都带着恨意。

    姜梨心好笑,不过令她欣慰的是,薛怀远、薛昭和姬蘅竟然相处的不错。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姜梨也十分了解,她能看的出来,薛昭就是个傻瓜少年,姬蘅对他有救命之恩,心早就偏向姬蘅了。父亲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欢喜,但也绝对不抵触,非常自然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姜梨的错觉,她甚至觉得,比起对当年沈玉容来,薛怀远似乎更喜欢姬蘅些。

    这顿饭吃的,勉强算个宾主尽欢吧。等到了下午的时候,各自都要回去。姜梨对姬蘅低声道:“你先在外面等我下,我和父亲阿昭有话要说。”

    姬蘅点了点头,闻人遥和姬老将军已经在门外上了马车了。司徒九月也收起药箱,叶明煜在外头冷眼瞧着,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姜梨的舅舅,但无论是姬蘅还是姜梨,却总是和薛怀远说悄悄话,难道薛家和国公府有什么关系?

    叶世杰倒是比叶明煜有礼多了,他在朝呆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很长,也就年,可和过去那个会在街道上,因为幅画与人气争执的少年相比,他实在判若两人。在官场上要守住本心实在很难,他也在飞速成长,虽然还达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却也开始学会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不让旁人发现。

    虽然他觉得,他自己的点失落,可能瞒不过面前年轻男人的眼睛。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希望自己姿态能好看些,有尊严的退场,也算没有辱没叶家的门楣。

    另头,姜梨和薛昭薛怀远回到了屋里。

    姜梨关上门,道:“爹,您和姬蘅今日在房,到底说了什么?”

    她实在很好奇。

    薛昭满不在乎道:“姐姐,都说了是岳父交待女婿的事儿,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姜梨没好气的道:“我又没有问你。”

    在薛怀远和薛昭面前,她过去的脾性就展露无遗,仿佛没有经历过那些巨大的伤害似的。薛怀远看在眼里,时也有些怔忪,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笑道:“你弟弟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交代了他些事情。毕竟日后要把阿狸交给他,我现在还不放心。”

    姜梨有些紧张地问:“那结果怎么样?”

    “旁人怎么说他我不管,毕竟世上表里不的人太多了。就算外头人都觉得这个人是好人,但他对他的家人朋友,也不定如表面上的和善。所以爹不在乎别人的评论,爹要自己看。”

    “正直、诚实、善良的人,天下有很多,但也许并非阿狸喜欢。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我并非不想要阿狸嫁给个毫无瑕疵的,品性高洁的人。但如果阿狸喜欢的人不是这样的,我也不会阻拦。阿狸喜欢个人,总会有些理由。我之前不明白阿昭说的,姬蘅是如何护着你的。今日我与他说了席话,我觉得,可以放心了。”

    姜梨讶然的看着他。

    “爹可以很放心的把你交给他。”薛怀远笑道。他的语气不似作伪,连薛昭也愣了会儿,从前对沈玉容的时候,薛怀远也不至于如此有信心。

    薛怀远也想到了从前。

    姜梨生下来没了娘,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他亲自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她。小时候刚去桐乡最穷的时候,家里没有丫鬟,连头发都是薛怀远学着给姜梨梳的。把姜梨嫁给沈玉容的时候,他有多舍不得可想而知。

    那时候沈玉容跪在他面前保证,说肯定会状元,飞黄腾达,让阿狸过上好日子,好好呵护她。但其实那时候,薛怀远并没有很高兴,他知道自己女儿并非是攀附富贵的性子,最想要做的,也并非夫君飞黄腾达,自己做官夫人。但那时候阿狸喜欢沈玉容,沈玉容也有这个心,薛怀远也就罢了。

    今日的姬蘅,没有在薛怀远面前下跪,他能从姬蘅眼里看出年轻人的骄傲,和过去的姬暝寒如出辙。姬蘅和沈玉容不同,国公府有权有势有银子,他不必费心如沈玉容般去夺,他能为阿狸做什么呢?

    “我保她世安稳顺遂,永远快乐,永远不必为了别人委曲求全,去做另个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自己。”姬蘅道。

    他的话不紧不慢,说出来却像是最珍贵的承诺。

    前生阿狸就是因为沈玉容,为了沈家,委曲求全做了不快乐的事,姬蘅明白了这点,他于是说,让阿狸永远成为阿狸,就算是为了他,也不必改变。

    “我不明白,你喜欢阿狸的是什么?”薛怀远道:“因为容貌?她如今已经不是燕京第美人,因为勇敢,因为聪明?姬蘅,你身边这样的女子,并不会少。”

    “薛大人,”姬蘅含笑道:“不是因为我喜欢她的品质,才喜欢她。是因为我喜欢她,才喜欢她的品质。如果她是个杀人如麻,飞扬跋扈,骄纵任性,心思歹毒的女人,如果我喜欢她,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

    他真是肆无忌惮,天下有几个人敢说这样的话?承诺容易,真心的承诺却太难。他本就是浓烈艳丽的人,所以他的喜欢,也是如此决绝深刻。

    “天下污名多少,我不怕。”姬蘅淡笑着开口:“不好的事情由我来做,她可以永远如眼前这样长大。薛大人,”他看着薛怀远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清醒的近乎冷酷,然而他的话语,却是如此温柔,像是猛兽亮出了最柔软的皮毛,执拗的守护着最珍贵的东西,他道:“沈玉容护不住她,我可以。”

    就是这句话,让薛怀远所有的质疑,都没有了。

    他的女儿,亲眼见过次她被伤害,对于个父亲来说,就是希望她能平安。虽然阿狸很聪明可以做许多事,但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个能护得住她的人,胜过所有。

    薛怀远道:“你赢了。”

    姬蘅仍旧笑着。

    “阿狸交给你了,姬蘅,”薛怀远道:“请你好好照顾她。”

    那个年轻人褪去传言的阴毒,温和的不可思议,他说:“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们,因为你们是她的家人。”

    同姬蘅的对话似乎还在眼前,薛怀远就见面前的姜梨蹙起眉,道:“可是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呀?”

    “阿狸。”薛怀远道:“爹老啦,也许以后不能陪着你长长久久的走下去。他能护得住你,爹对他有信心,你也应该对他有信心,也对你自己有信心。”

    姜梨沉默。

    她看的出来,薛怀远是真心的放松下来,和姬蘅的这次会面,比姜梨想象的还要顺利。薛怀远不肯说,姜梨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爹不说,自然爹的道理,况且这是父亲和姬蘅两个男人之间的交谈,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理应尊重。

    她又叮嘱了薛怀远,就要离开,薛昭在后面道:“姐姐,帮我跟姐夫道别啊。”

    这孩子!姜梨心好笑,他倒是比谁都接受得快这件事,想了想,姜梨就道:“阿昭,你平日里对司徒大夫,也该好好致谢。人家替你治伤,你又没有付诊银,怎么也说不过去吧?这可不是薛家的门风。”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管呆若木鸡的薛昭,自己出了门去了。

    等到了外头,和叶明煜叶世杰道别,姜梨才走到姬蘅身边。她其实本来还有些话要和姬蘅说的,奈何闻人遥他们都已经上了马车,要说什么都不方便,也只得各自分别。只是各自分别前,姜梨还是忍不住道:“今日你怎么会那样对父亲说话,吓了我跳。”

    姬蘅对人说话可从没有这么客气过。

    “因为那是你爹,因为你啊。”他笑着道。

    姜梨怔住。

    许是因为前生的她,是为了别人而改变的人,知道那种心酸,而不曾受过别人为她而改变的包容,但姬蘅这个所有人眼的恶人,却会为她改变。

    她笑了起来,觉得姬蘅真是上天为了弥补她送来的妖精,就像那些野史话本里的书生,倒霉关头,就会从天而降位绝色妖姬,替他红袖添香,与他耳鬓厮磨,之后路金榜题目,扶摇直上。

    只是那些绝色妖姬最后都没有好结局,那些书生也都抛弃了她们当做是段艳遇,但是她在心里默默念道,她永远不会抛弃姬蘅的。

    姬蘅见她盯着自己只顾着笑,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他下手很轻,嘴上嗤道:“傻里傻气。”

    真好。

    ……

    薛怀远和姬蘅见面的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过了,在那以后,姬蘅就忙碌了起来,姜梨没能和他再见面。赵轲倒是又重新回到了姜家当花匠,桐儿旁敲侧击的问姜府的其他下人,下人们还脸理所当然的告诉桐儿,之前赵轲离开是回家奔丧了。

    这个谎言,倒还是有理有据,开始就为了回来做好铺垫。

    天气日比日冷,慢慢的,桐儿就趁着天气有太阳的时候把兔毛披风,狐皮大氅拿出来晒,说再过不了两个月,怕是燕京城就真正入冬下大雪了。天气冷,提前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姜家人也很忙碌,忙碌到姜梨有时候连好几天都看不到姜元柏和姜元平的身影。他们早出晚归,晚上回来的时候姜梨已经睡下了,自然见不到。姜梨猜测是因为殷湛的事。姜老夫人和卢氏也逐渐的接受了姜家的姑爷是姬蘅,渐渐开始为姜梨准备起嫁妆来了。当年叶珍珍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实在很丰厚。季淑然过门后,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本想着全都给姜幼瑶出家的时候陪嫁,不曾想会有这番变故。姜老夫人就把仓库的钥匙给了姜梨,让卢氏给拟个嫁妆单子。

    姜梨看了嫁妆单子,若说是从首辅千金的份来说,实在是不低,但说要有多高,也谈不上,许多都是叶珍珍当年带过来的。姜梨也不以为意,她本就不在乎有多少嫁妆。只是心未免替真正的姜二小姐感到难过,好容易属于她母亲的东西拿回来了,接受的人却不再是她自己,而成了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人。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直到姜梨从赵轲嘴里得到了个消息。夏郡王殷湛不必回云了。

    姜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是很意外,大约是因为之前姬蘅已经提醒过她,殷家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的与世无争。但她还是问道:“为什么?”

    赵轲道:“说是入冬了,从燕京到云路大雪,兵马行之不易,浪费粮饷,且云不必守,相反,应当提防成王的势力卷土重来,燕京城才最危险。”

    姜梨笑了笑,这个理由,说不上不好,但也说不上好。可见殷湛是真心想要留在燕京城,而殷湛应该也从上次洪孝帝赐婚的事情上看了出来,洪孝帝对殷家起了疑心。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就算做的很明显也要留下来。

    殷湛和成王不样,洪孝帝为了对付成王,成王做了多少年的筹码,洪孝帝就准备了多少年。但殷湛是很久之后才回的燕京城,这么多年,朝几乎要忘记这个人。若不是他在此次平反展露出来的骁勇令人震惊,朝堂里的人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对于殷湛,洪孝帝没有准备,也没有了解,他不能轻举妄动,像对成王那种瓮捉鳖,等着别人自投罗的办法,对殷湛不适用。

    彼此都在胶着较劲。

    姜梨的心里,也有些担忧起来,这样太平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旦结束,国公府和姜家,势必要受到牵连。

    但愿平安无事。

    ……

    深宫,百花凋零,繁盛过后,异样的凄清。

    花园里的花,几乎全都凋谢了。便是那些常青树,在暗沉的天气下,也像是蒙着层尘埃似的。燕京城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而冬日向要隔着很久才会过去。人们总是冬日还没过完,就开始思念初春来。

    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皇陵外,重兵把守。他站在墓碑前,坟墓里,葬着他的生母,夏贵妃。

    深宫之,流传着各种有关夏贵妃的传言,许多宫里的老人要么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来的实在很少。于是那些过去的芳华,也就没有人再提起。洪孝帝生下来作为皇子,看过了北燕朝廷变迁,几度风云,本该对这些事情云淡风轻,但作为儿子,记得母亲,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和刘太妃年轻时候的泼辣美艳不同,和太后年轻时候的温婉端庄不同,夏贵妃狡黠灵动,聪慧美貌,对待下人宽和,她聪明,有主见,知进退,是个有趣的人,皇帝欣赏她。

    但大抵红颜薄命四个字是个诅咒,夏贵妃在生下他不久之后病逝了。洪孝帝不知道他的生母长什么样。他只能在宫里画匠曾经的画作找到夏贵妃的模样,只能靠着那些不知真假,只言片语的传言拼凑起夏贵妃的模样。但即便如此,每当他站在生母墓前的时候,脑回忆也只是片空白。

    先帝把他交给了皇后,皇后那时候有太子,并不亲近。后来太子早夭,皇后甚至度认为他才是杀人凶手,直到太医来为他洗清冤屈,证明太子是先天不足,突发心疾而死。

    但当时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看他的怀疑目光,他到现在还忘不了。有时候半夜从梦惊醒,那种刻骨的悲愤和绝望,历历在目。

    再然后,皇帝立了他做太子,成王母子越来越嚣张,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皇后拿他做筹码,和成王母子相斗。暂且算是条船上,他和皇后总不能撕破脸,至少要表现的母慈子孝,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是什么时候和太后看起来格外亲切,仿佛对真正的母子的,洪孝帝已经记不得了。但在他心里,过去从来不曾过去,他从来没有真正的从那些事情走出去过,所以听到姜梨的遭遇时,他会如此愤怒。他渐渐学会了如何做个真正的帝王,但如何做个儿子,这件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剥夺了权力。

    “母妃,”帝王的神情恍惚,有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的声音似乎也是茫然的,他道:“你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

    慈宁宫里,青烟袅袅,梅香小步上前,走到佛像前面跪坐的人身边,轻声道:“太后娘娘,探子刚刚回来,陛下去了皇陵,夏贵妃的墓前。”

    穿着绸衣正在敲打木鱼的太后手顿,烟雾缭绕,她的面上,浮起了个浅淡柔和的笑容来。

    她幽幽叹息声:“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背德

    十月,燕京城下了第场雪。

    雪倒是不大,天气却已经冷极了。听闻东边那头的山都被雪封住了路,猎人都不敢往山里走。也有为了生计不惜涉险进山的,不为别的,这个时节猎得块白狼皮卖给富贵人家的夫人,能得百两银子。

    人为了生计,是什么事情就能做的出来的。

    皇宫外面的宫墙房檐上,都覆盖了层白雪,虽然不及寒冬时候的厚,但银装素裹也初见端倪。刚进门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还很稀奇,院子里扫雪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拿脚去踩,有时候休息无人了,团个雪球球,互相扔着玩儿,倒也是颇有意趣。

    年长些的,就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冬日里人总是变得格外容易感怀,仿佛切都失去了希望似的。看着这些新来的宫女,只是连连摇头叹息。有今朝无来日,年年都有人进宫,年年都有人死去。君不见这白雪纯洁,土地下却掩埋了多少无名尸骨。宫里看着富丽堂皇,实则凶险,对他们来说,大约最大的幸事就是平平安安度过几年,到了年头顺利的放出宫去,成家生子,安稳生。

    慈宁宫里念佛经的声音,近来没有往日频繁了。大约是实在太冷,太后在殿里坐着抄写经书抄写没会儿,便会手脚僵硬,宫女连忙拿暖炉来让她捂手。

    “年纪大了。”太后叹了口气,道:“近来总是手脚冰凉。”

    “许是殿里太冷了些,”梅香回道:“奴婢等会子让人多添几个地龙。”

    太后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蹙眉,按了按额心,梅香道:“太后娘娘要不要先去寝殿休息会儿?”

    “好。”太后回答。梅香依言把太后扶到寝殿,才走到寝殿门口,太后愣,突然道:“梅香,你守着门口,不要让别人进来。”

    梅香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头退了出去。太后这才看向里面的人。

    她的床榻边上,正坐着人,那人两手撑在身后,腿翘在椅子上,她惯来娇贵,睡得床榻褥子都是最精致软和的,这人这么坐下去,便将床坐凹下去了大半,实在很滑稽。

    “你不要命了?居然敢来这里。”太后平静的道,竭力掩饰眼里的愕然。

    那是个年男人,生的刚毅英俊的模样,还带着些不属于燕京城的落拓潇洒,闻言,他也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柔嘉,好久不见了。”

    太后的身子轻轻颤,“柔嘉”是她的闺名,这么多年过去了,先帝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曾这么叫过她声,倒是眼前这个男人,无论她是林家的小姐,亦或是太子妃,还是皇后,甚至成了如今的太后,他叫她的时候,永远叫“柔嘉”。

    这男人是殷湛。

    夏郡王,先帝的兄弟,大名鼎鼎的昭德将军,就这么闯进了太后的寝殿,还唤她唤的如此亲密。

    太后这么多年的平静神色,就此有了丝裂缝,她甚至显出些紧张来。

    “别担心,”殷湛道:“我过来见皇上,来你这里的时候,没有人发现,你要相信我的本事。柔嘉,你还是这么小心谨慎。”

    太后冷冷道:“毕竟几十年前,我已经因为不小心而闯过大祸了。”

    殷湛沉默了会儿,才道:“那都过去了。”

    “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后淡淡道:“我这么吃斋念佛几十年,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罪过。”

    “哦?”殷湛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在为我祈祷,祈祷我平安无事。”

    他这话说的十足轻佻,让太后拧起眉头,她道:“我不明白,你回来做什么?”

    “柔嘉,”殷湛收起了笑容,“你总是不肯说出真心话,我回来的目的,和你这么多年的目的,不是样的么?”

    太后道:“我没有什么目的。”

    “你应该见过之黎了。”殷湛打断了她的话,“他长得很像你。”

    太后的身子,突然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从开始到现在的镇定,到了此刻,突然瞬间崩溃。

    “之黎,他是……”

    “他是你的孩子。”殷湛温柔的道,“这么多年,我教他教的很好,他很出色,就是心肠软了些。这很不利,”他的面上显出点烦恼的神色来,“对于他日后要做的事,这是个阻碍。”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太后冷笑,“他纵然是我的……也见不得光。你既然已经再娶了夫人,就安心过你的日子吧。”

    “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殷湛反而像有些惊喜似的笑了。他这副神情若是落在殷家人,殷夫人的燕泽,只怕要大吃惊。他坚毅粗粝,潇洒落拓,但唯独没有柔情。原是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眼前这人的身上。

    “先帝当年提防我,我不得不娶,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为了之黎。”殷湛道:“有了之情后,先帝打消了顾虑。我就没再碰她了,柔嘉,”他盯着太后的眼睛,“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别人。”

    太后扭头,想要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却撞进了旁边的铜镜。铜镜里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年娇俏动人的模样,多少年过去了,她的容颜渐渐衰老,头发上甚至生出几根白发,她不复从前的年轻。岁月对美人的摧残从来毫不留情,这其,对女人又要比对男人残酷。殷湛比从前更成熟,更迷人,站在他身边,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般配。

    皇宫,终于把她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我不想听这些。”太后道:“如果你是来叙旧的,请你出去。当年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生不要再见。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当年是情势所逼,我筹谋了二十年,就是为了如今。”殷湛道:“柔嘉,就算到了现在,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不是么?就算你舍得我,你总舍不得之黎吧。你与他这么多年没有相见,他直以为自己的生母早就死了,倘若我告诉他他的身份……”

    “不!”太后快速打断他的话,“不要告诉他。”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柔嘉。”殷湛道,“他应当学着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应当和亲生母亲相认,难道你不想让他叫你声娘?之黎他很善良,他不会恨任何人,他不舍得你难过的。”

    太后的肩头耸动起来。

    她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看上去与世无争,却能牢牢地保住太后这个位置,确切的说,先帝在的时候,她就直把皇后这个位置坐的很稳,切都做的无可挑剔。

    太后是林家小姐,年轻的时候,是封城伯的长女。温婉贤淑之名众所周知,十六岁的时候,被当时的皇帝指给了太子,成为了太子妃。

    入深宫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太后的心,也是有位萧郎的,这位萧郎不是别人,正是和太子同父异母的兄弟,当时还是皇子的夏郡王殷湛。

    林柔嘉有日上山去寺庙祈福的时候,遇见了歹人,恰好那时候殷湛在附近,便救了林柔嘉命。林柔嘉心怀感激,替受了伤的殷湛包扎。两个年轻人便生出特别的情绪。她为殷湛的英勇威武动心,殷湛喜欢她的娇柔温婉。封城伯认为女儿遇袭的事情传出去不好,便没有声张。当时在场的林家下人也全都处理了。于是过去这桩事,便没有人知道。在旁人眼,林柔嘉和殷湛仍然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但情感的滋长,并不需要任何环境,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轻飘飘的眼,长而久之,就会引发巨大的执念。殷湛本来打算让人去林家提亲,可还没来得及,宫赐婚的消息就传来了。

    林柔嘉成了太子妃。

    人生大约是就是这样,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圆满。林柔嘉想,也许殷湛就是她此生也圆满不了的个执念了。她决定放下年少的这段相思,好好的做太子妃。

    她做的很好,皇帝驾崩,太子成了新的皇帝,她成了皇后,甚至还诞下了小太子。

    那是林柔嘉进了宫以后,最快乐的时光。封城伯感到很满意,隔三差五就让林夫人进宫来陪女儿说话,林家都以林柔嘉为荣。她的兄弟姐妹因此得到荫庇,还有皇帝,皇帝因为先得了小太子的原因,对这个长子格外关心,平日里没事就到慈宁宫来转转,这是最让林柔嘉惊喜的。

    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可能只宠幸个女人,尤其是做皇后更要贤明大度,不可妒忌。但林柔嘉的心里,始终只是个小女人,她受不了被冷落。于是因儿子而带来的关切,对她来说就格外受用。

    再然后,宫里陆陆续续的,有了其他皇子。刘淑妃生了二皇子,夏贵妃生了三皇子,还有新的美人妃嫔。皇帝宠爱刘淑妃,欣赏夏贵妃,对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很好,好在太子是皇帝教着长大的,皇帝最宠爱的还是太子。

    夏贵妃生下了三皇子后,很快去世,皇帝把三皇子养在皇后名下。林柔嘉表面待三皇子和气,实则厌恶,她怕这孩子生出不该有的念想,想和太子争夺东西,不由得处处提防。毕竟太子就是林柔嘉最后的念想了。

    但上天竟然把最后的念想从林柔嘉身边夺去。

    太子死在了五岁。

    林柔嘉几乎要疯了,她濒临疯狂,口咬定是三皇子做的好事,否则两个皇子道在御花园玩,怎么单就太子出了事?

    皇帝安抚她,林柔嘉恨不得让三皇子立刻去死,再然后太医来了,验明尸身,加上宫人作证,太子是先天不足,突发心疾而死。三皇子是无辜的。

    林柔嘉濒临崩溃,她知道这么多人,太医不会说谎,然而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如果不是三皇子,她就没有了可以寄托的恨得对象,她会死的。

    太子死后,皇帝度很体贴林柔嘉,为此对她百依百顺,然而帝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林柔嘉成日阴沉沉的,长此以往,皇帝就不爱来坤宁宫了。而宫里的斗争最是残酷,只要稍退步,很可能跌入万丈深渊。譬如二皇子的母妃刘淑妃,就在这个时候,蠢蠢欲动。

    如果立二皇子为太子,刘淑妃就是太子的母妃,把自己这个皇后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皇后有些着慌,封城伯告诉她不必害怕,她还有个三皇子。这个三皇子的性情肖似死去的夏贵妃,聪颖知进退,未必不可利用。无论如何,已经失去了个太子,万万不可能连皇后的位置都丢掉。

    林柔嘉被封城伯的席话说的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决心要守住自己的位置,不让人有可趁之机。她重新开始温和的对三皇子,养育他,仿佛以个慈母的身份。这位三皇子也真的不辜负她的期望,变得凌厉,且口个“母后,”仿佛很亲热似的。也几乎要让人忘记,几年前,因为太子的死,皇后恨不得致他于死地的模样。

    有时候林柔嘉自己看着她和太子母慈子孝的画面,心都会无声的嘲讽,只觉得不过是两个惺惺作态的人。她越发的怀念起自己死去的儿子,也对皇帝的无情冷了心肠。

    就在这个时候,征战凯旋的殷湛出现了。

    自从林柔嘉成为太子妃之后,殷湛便离开燕京城,去了边关。林柔嘉只能从宫人的捷报得知他的消息。但时间久了,她又忙于勾心斗角和委曲求全,人生发生巨大改变,也就将这些事情全都抛之脑后。殷湛似乎是离她很遥远,很遥远的个幻影,林柔嘉得知他要回来的时候,也很冷静,认为时隔多年,当自己再见殷湛的时候,大约也只是两个陌生人相见而已。

    她不知是高估了自己的决心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动心,当她和殷湛相见的时候,瞬间,她突然发现,过去几千个日日夜夜里,并没有消磨自己对殷湛的感情。殷湛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甚至比过去还要令人着迷。只是殷湛如今已经娶妻,她知道那家的小姐,如她过去般的温婉良善。再看自己,林柔嘉觉得面目全非的自己,难以面对殷湛。

    可殷湛竟然闯进了她的宫里。

    他冒着被发现掉脑袋的风险,不顾切,就如同初见的时候,他为了保护萍水相逢的陌生姑娘,不惜受伤时候的英勇,闯进了她的寝殿,闯进了她久旱的心里。

    殷湛知道她切的不甘心,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的愤怒。他用强势而汹涌的姿态替她抚平了这些年来的伤痛和空虚。感情发不可收拾,仿佛是颗将熄的火星,突然得了柴火,烧的灼灼夺目,烧成弥天大火。

    他们谁也无法阻拦这把火越烧越大,即便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万劫不复,仿佛走钢丝,在危险沉沦,但谁也不愿意叫停。仿佛就这样死去也值得了。

    殷湛告诉她,他所娶的妻子,也不过是因家父母之名,并无感情。在他心里,生生世世,只会爱上个女人,就是林柔嘉。

    林柔嘉是个女人,她装作端庄贤淑了这么多年,还是为了个不爱的男人,在这刻,在殷湛面前,她突然感到了被爱的滋味。她因此而疯狂,因此奋不顾身,她甚至为殷湛生了个儿子。

    这个儿子,殷湛给了他个殷家的身份,甚至殷湛死去的那位夫人,也是这个秘密的牺牲者。

    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他背叛了自己最要好的兄弟,二人在背德间达到极致的欢愉,但欢愉不是永恒的。

    皇帝到底是听到了些风声,然而他们隐瞒的太好,找不到证据,皇帝便封调令,让殷湛去了云。

    殷湛去的时候十分潇洒,他甚至在走之前还娶了位续弦,不久之后那位续弦就有了身孕。他走的时候很匆忙,句话也没给林柔嘉留下,林柔嘉为此恨了很多年。她以为自己再次被抛下了,但仍然不甘心。

    直到太子登基,成了洪孝帝,她成了太后,更是每日都躲在慈宁宫里抄佛经。她抄了许多年,让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可当这个男人,与她纠缠了半辈子的男人这样冒险闯进她的寝宫时,她悲哀的发现,她的心潮仍会为他起伏,那些佛经没有丁点用,她轻易的就被他挑起疯狂的情绪,无药可救。

    “你把我弄糊涂了,殷湛。”她轻声道。这句话,没有端着的姿态,反而轻柔了下来,就像是许多年前的林柔嘉样。她说:“我想做的事情,自然会自己做,你这样进来,我不明白。”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实在太匆忙,皇兄在宫里上上下下都安排了眼线,倘若我来跟你告别,定会被发现。我不想连累你,柔嘉。”他温柔的道:“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林柔嘉的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她别过头道:“殷湛,我不是受苦,是累了。”

    宫里沉默了会儿,他道:“我想上次没有同你告别,你可能会记恨我,所以如今离开之前,我定要向你告别。”

    “告别?”太后转过头来,盯着殷湛,声音有些变化,“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做件事,柔嘉,”殷湛站起身来,走到太后身边,太后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步,却被他按住肩膀,他低头看着对方,太后被他衬的格外娇小。他继续说道:“当年的事情,有很多东西,没有处理干净。如果不把这些麻烦都处理掉,你和之黎,都会很难过。我是你的男人,是之黎的父亲,这些事情,应该由我来做。”

    太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端倪,心莫名紧张了起来,她再也顾不得佯作矜持,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看,”他看着太后的反应,像是满意的笑了,“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姬兄的儿子,如今的肃国公,你也看到了。”殷湛道:“他是冲着我来的。”

    太后的身子,突然剧烈颤抖了下,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听到了这个名字,她仍然会觉得后怕。

    “姬蘅那个人……”她道:“我不明白,这些年,我想杀了他,可是,”她摇了摇头,“我杀不了他。”

    她纵然再神通广大,也只是个宫里的女子,姬蘅不是普通人,想要杀了他,并不容易。至少太后尝试了很多年,从未成功过。

    “我其实并不想要杀他,”殷湛道:“可是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是杀我,如果不杀了他,他就会伤害之黎。柔嘉,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姬兄生的这个儿子,和姬兄点也不像,姬兄为人光明磊落,正直豪爽,他这个儿子,却不择手段,心机深沉。倒是很像他娘。”

    太后的身子,忍不住又颤抖了下。

    虞红叶,这个名字,很长段时间曾经成为她的噩梦。她不会刻意想起这个人,但这个人,总会不请自来的钻入她的脑海。

    她的聪慧,她的狡黠,她的胆大,还有她的愤怒和绝望,诅咒和难以置信。

    太后猛地闭了下眼。

    “柔嘉,别怕,我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姬蘅早就在计划这件事了,从很早以前,他扶持成王开始,就是为了逼我回来。便是我此番不出面,他也会从你身上动手。”殷湛道:“柔嘉,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害不害怕?”

    他盯着太后。

    太后面上,登时浮起了个笑容,这个笑容带着点轻蔑,带着点嘲讽,终于有了些太后的影子,她道:“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别的选择,你问我害不害怕,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害怕有用么?你去吧。”她低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日了。去把那些人全都杀光,天下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倘若你死了,我就和你起死。”

    殷湛笑了笑,道:“我不会死的。”

    太后看着他的脸,道:“记住你说的话。”

    殷湛吻了吻太后,她站的僵硬,等殷湛走后,梅香推门进来,看见太后瘫软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太后娘娘。”梅香连忙过来扶她,可还没走到太后身边,太后就摆了摆手,让她不要靠近。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跳的很快。

    她回答殷湛说不害怕,胆子怎么可能不害怕呢?他们像是负隅顽抗的老鼠,阴暗、卑贱、伺机而动。早在多年前,那令人沉沦的欢愉就埋下了祸种,这颗祸种沉默了多年,如今,到了爆发的时候了。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

    殷湛离开了慈宁宫,他绕了段路,没有发现,他今日进宫是见皇帝,实际是来看林柔嘉,但现在还不能光明正大,他不能给林柔嘉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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