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言情 > 嫡嫁千金 > 第33章

第33章

    姜梨只觉得自己脖颈之上的扇子一轻,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姬蘅平淡的侧脸。

    姬蘅道:“被我杀还谢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姜梨道:“是吗?那也是我的荣幸。”

    “你的嘴巴真甜,”姬蘅唇角一翘,“你是惯来如此吗?”

    “不,我只是对着国公爷如此。”姜梨颔首,心中长舒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赌赢了,她想,姬蘅到底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但姬蘅也不是个疯子,见人就杀。虽然外人称他喜怒无常,但事实上,有人招惹了姬蘅,姬蘅才会取了对方性命。

    自己一旦表现出完全无害、温顺,对姬蘅没有任何影响,他就懒得对自己下手了。

    “我知道你不如看起来的无害温顺,”姬蘅像是能料到她想的是什么似的,突然开口,“你也无意中破坏了我很多计划,我不喜欢手下留情。但是,”他突然看向姜梨,眼眸通透又深沉:“你拉我入戏了。”

    “这出戏我要看到最后,最精彩的时候,你不能死了。”姬蘅道:“所以你的命,暂时留给你,等你办完事,我再来取。”

    姜梨问:“倘若我办的事,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办成呢?”

    “那就等着。”姬蘅道:“我有耐心,你知道。”

    姜梨默然,姬蘅的确很有耐心,早在很久以前,成王还没盛大之前,姬蘅就开始布置。那时候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事,他就这么一步步的把成王扶持到如今谁也不敢小觑的地步,姜家如今的收敛都是因为此人所致。

    他比谁都有耐心,他想做的事,大约没什么不能成。

    但姜梨已经很满意了,这条命暂且还活着也好,有朝一日会被姬蘅收去也好,总归现在不必死了。她要活着,活着将薛怀远从狱中救出来,活着揭开永宁和沈玉容的真面目,活着给薛昭报仇。

    一切的一切,只有活着才能做成。姬蘅能让她今日不至于死在季淑然安排的人中,能给她报仇的这条命,她没有任何理由怨恨姬蘅。

    前路漫漫,留着命,总能走出头。

    “这些人……”姜梨看着地上的这些尸体。

    “不必管。”姬蘅看向她:“或许你希望装起来,送回燕京季淑然眼前?”

    姜梨认真想了想:“不必了。送回去,她知道事情落败,难免还会想其他法子,我实在分身乏力。还不如就让她以为一切得逞,等我回到燕京,她自然大吃一惊,也是一件快事。”

    姬蘅欣然点头:“有道理。”

    “国公爷现在打算如何?”姜梨问:“我得回去了,舅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冯裕堂的人一心杀我,我怕舅舅有危险。”

    “叶明煜没事。”姬蘅道:“冯裕堂的人,永宁功夫最好的三个杀手,过来追你,被你算计在沼泽地里了。”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姜梨,才道:“剩下的人不足为据,叶明煜能应付。”

    姜梨听见姬蘅如此说,这才稍稍放心。如果叶明煜因为她而出了什么事,姜梨只怕自责极了。姬蘅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姜梨还是相信他的。

    “走吧。”姬蘅道,示意她骑马上前。

    姜梨怔了怔,方才她匆忙逃避的时候,脚有扭到,不方便行走,本想忍忍,没想到姬蘅看出来了。但眼下也不是造作的时候,姜梨便也没多想,撑着身子,翻身上了马。

    姬蘅在身侧不紧不慢的走着,姜梨拉着缰绳坐在马背之上,他们二人,竟是从未有过的和谐。

    “国公爷,有件事想问你。”姜梨轻声道:“这条命是借给我的,但倘若还未给你,我便死了呢?”

    “那是不可能的。”姬蘅头也没回,红色衣袍在夜里划过一道艳丽流光,他道:“我的东西,别人不可能拿走。包括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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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6

    章、第一百一十六章

    保护

    姜梨和姬蘅回到树林外的时候,叶明煜已经和他的手下寻过来了。手下们重伤了两个,其余或多或少也有些轻伤。叶明煜自己胳膊上被划了道口子,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他自己却是浑不在意,随意从衣裳上扯了块布绑住。

    他们四处都寻不到姜梨的下落,正当叶明煜也新生绝望的时候,却见青石巷的一头,姜梨骑着马出现了,在她身侧,还有一位美貌的红衣青年。叶明煜认了出来,这男人曾在襄阳叶宅门前出现过,姜梨说过,这男人是肃国公。

    虽然不明白肃国公怎么会也到桐乡来了,但看见姜梨,叶明煜还是喜出望外,赶紧带着人马上前迎上去,一边叫道:“阿梨!”

    “舅舅!”姜梨看见叶明煜,也很惊喜,立刻勒缰绳下马,舅甥二人重聚,彼此都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姜梨看向叶明煜身后,问道:“舅舅没事吧?那些刺客呢?”

    “都是些乌合之众,三个功夫最厉害的去追你了。等我们解决掉后面的那些,早就没了你的影子。我们不知道桐乡的路,分散四处去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可他娘急死我了。还好你没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见姜梨没伤着一根小指头,这才放下心。

    姜梨却看见叶明煜绑缚在胳膊上的粗布,还渗出斑斑血迹,吓了一跳,道:“舅舅,你受伤了!”

    “没什么,”叶明煜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道:“都是些小伤,不值一提。阿梨,我跟你说,这一回得亏有我,你要是带着你自己的护卫,保管不行。不过即便如此,那三个功夫好的……我也难以对付。说起来,那三人怎么样了?我看见他们追着你过去,心里急得要死,但被其他人缠住,一时脱不开身,你是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过去的?”

    姜梨想了想,说自己利用树林里的沼泽地困死那些杀手,对叶明煜来说,未免有些太吓人了。虽然自己展现出来的疑点很多,但这位舅舅一直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倒不如一直让他想的简单些,她不愿意叶明煜也用看怪物一般的眼光看她。

    她就道:“我骑着马,误打误撞进了一片树林,那些人也跟着我进了树林,大约他们也是第一次进树林,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我接着天上星斗的指引,先他们一步走了出来。”

    她这随口胡诌,叶明煜竟也没有怀疑,就道:“好险好险。”

    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姬蘅,闻言却是瞥了姜梨一眼,唇角一勾,好似在笑话她谎话连篇。

    叶明煜也注意到姬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问道:“阿梨,这位……”

    “我在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国公爷,”姜梨笑道:“若非国公爷出手相助,恐怕我也没这么容易回来。”

    姬蘅既然已经决定暂时留她一条性命,自然不会出尔反尔。甚至为了维护他“自己的东西不被人拿走”的尊严,还会帮助姜梨不会死在别人刀下。这样一来,姬蘅反而成为天然的屏障,姜梨相信,只要自己有危险,姬蘅虽然不会主动帮忙,但只要她向姬蘅求救,姬蘅就会出手。

    这简直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在姬蘅没打算拿走她性命之前,他们姑且可以算作是同盟了。所以对于叶明煜,姜梨也没有隐瞒。

    果然,叶明煜闻言,立刻对姬蘅抱了抱拳,感激道:“是吗?多谢国公爷出手相助!叶三感激不尽,日后要是有所需求,叶三鞍前马后,必然竭诚相报!”

    姬蘅看向姜梨,笑道:“你们家人,都这么喜欢报恩?”

    姜梨脸颊微红,在她被姬蘅的扇子抵住脖颈之时,为了让姬蘅心软,也曾说出“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这种话。虽然她晓得,姬蘅未必没有看出她的算计,但最后姬蘅放过了她,是不是因为她这一句话,也很难说。

    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无非就是多少大小而已,姬蘅的弱点暂时还不清楚,但姜梨知道,他也会有,只要他还有喜怒哀乐。

    “不是喜欢报恩。”姜梨笑道:“我们是恩怨分明而已。”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道理。断没有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说法。如果有,就要自己去寻求公平和正义。

    “好了,不多说了。”姬蘅道:“我回去了。七日以内,冯裕堂的人动不了你们。”他说:“我住在县衙对面的酒馆里,有什么事来酒馆找我。”

    叶明煜有些受宠若惊,其实像他这种成年在江湖行走的人,对人的官衔有多大,官威有多大,事实上是没有太多概念的。因此,他对姬蘅才会“抱拳谢恩”,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叶明煜的心底,却并不认为姬蘅真的会帮助姜梨多少。因他看这个容貌美丽的男人,有一种直觉,这男人的心冷如钢铁,并没有人轻易能走进去,说什么情义,说什么恩德,那都是无稽之谈。虽然不知道姜梨为何和他搅在一起,但或许也是逢场作戏。

    但此刻听姬蘅的话,分明就是愿意帮助姜梨的意思。而且冯裕堂的人七日以内动不了他们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姬蘅会扫清冯裕堂带来的所有障碍,为姜梨保驾护航么?

    这人有这么好心?他不是国公吗?能屈尊降贵做这些事情?难道国公比首辅的官儿要小,他要讨好姜元柏升官吗?或许他根本就是想讨好姜梨?姜梨如今也到了能够相看人家的年纪,再过几年就能出嫁了。不是他叶明煜自夸,姜梨的模样性情可是顶顶好的,又聪慧勇敢,颇有眼界,普天之下,能配得上姜梨的人凤毛麟角。这男人难道是癞……天鹅想吃天鹅肉?但话又说回来,国公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儿?

    姜梨不知道自己的舅舅此刻思绪已经飞的老远,姬蘅能说出这种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现在她都很感激。她对姬蘅行了一礼,道:“国公爷大恩,姜梨无以为报,带有来日,必定相还。”

    叶明煜一听,浑身汗毛竖起,警惕的瞧着姬蘅。按照他们行走江湖路过酒馆里听说书人说戏本子,那一句那纨绔子弟就该说“那你就以身相许吧”了!

    绝不能让这登徒子得手!他要保护这个单纯的外甥女!

    叶明煜正待说句话,姬蘅已经开口了,他道:“不必谢,我既然入戏,就不喜欢看闲杂人等。”

    对于姬蘅来说,冯裕堂派出去的杀手,对他来说的确是“闲杂人等”,这些“闲杂人等”要真把姜梨给杀了,接下来的戏也没得唱。

    姜梨不太明白姬蘅为何要把好事也给说的这么别扭,不过他这么说,她也不会贴上去自讨没趣,便对姬蘅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国公爷。”

    姬蘅懒懒的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慢慢的往路的另一边走去了。月色之下,青石巷的路格外悠长,他的背影华丽而寂寥,袍角翻飞,像是孤单又强大的恶魔,优雅的走向回家的路。

    姜梨觉得姬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洞悉并且说出了姬蘅的秘密,姬蘅在她面前也无需伪装。那种总是泛着缠绵的笑意,忽然就变成了一种浑不在意的随便。懒散的,无聊的,却又清醒的,随时准备的状态。

    他是个矛盾的人,但总归不像之前那么“不像个人”了。

    叶明煜看姜梨定定盯着姬蘅的背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这位外甥女虽然智勇双全,到底年纪小了些。对上这妖孽般的男人,那男人稍加挑逗,难免小姑娘有不动心的。这会儿瞧着人家的背影出神,莫不是已经沦陷了?啐!世道就是这般不公平,长得好看的男人随便说几句话,就跟真的似的。

    他赶紧拉了拉姜梨,希望外甥女能迷途知返,道:“阿梨,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吧?”

    姜梨回头,看着叶明煜的胳膊,道:“好,舅舅,我们先回家,找个大夫重新上药,伤口这么包扎可不行。今夜大家能睡个安稳觉了。”姬蘅既然说出冯裕堂的人不会来找麻烦,意味着有人会保护叶明煜一行人的安危,至少这七日以内,桐乡里,姜梨走在大街上,不会被人突然暗杀。

    叶明煜本来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势,但这会儿见姜梨关心自己,心中一动,立刻“哎哟哎哟”的叫起来,说的夸张极了,道:“我疼的紧,须得找个大夫来好好包扎,走,阿梨,我们先回去。”他想着姜梨只要分心到自己这里,自然不会惦记那劳什子国公了。对了,明日还要问一问,国公是个多大的官儿。

    姜梨奇怪叶明煜怎么突然娇气了起来,但也以为他是真的疼了,便没再多说,扶着叶明煜先回了青石巷的院子。

    白雪和桐儿二人守着门口,守得脖子都要望断了。整整一天,白天到了夜里,也没见姜梨和叶明煜他们回来。两个丫鬟担心的吃不下睡不下,突然见一行人安然无恙的回来,差点没喜极而泣。姜梨吩咐她们去打热水准备吃食,又让一个没受伤的人去请大夫,先给叶明煜的人马安顿一下。

    趁着白雪给叶明煜清洗伤口的时候,叶明煜问姜梨道:“阿梨,现在彭笑他们已经救下来了,卷宗也已经到手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做?你说的一家家户户去找桐乡百姓吗?”

    “是的。”姜梨点了点头,“舅舅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挨家挨户的问询,不过是五百六十八户人,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全部问询完毕,但是,能多问一户是一户。”

    “那这五日就做这些事情?”叶明煜问。

    “只要有一户人家肯站出来,就能上书大理寺名状,大理寺会立刻终止薛县丞的斩令,抓冯裕堂进京。绝不会有任何人能改变,因为大理寺的案子,都要过皇帝的手。只要在这上面添上一笔京中重官,陛下就不会轻视。”有一句话姜梨没告诉叶明煜,她不会只写京中重官,她会直接写上永宁公主的名字。

    这样一来,也就是明面上和永宁公主立仇。但也没什么可怕的,便是她表面上和永宁公主相安无事,永宁公主能在桐乡就派出杀手将她斩草除根。只要洪孝帝看见永宁公主的名字,这个桐乡的案子,必然就会成为大案,必然就不会让永宁公主在其中做手脚。

    这就是她要的,卷宗、官差都已经到了,唯一差的就是桐乡百姓。只要能说动一部分桐乡百姓跟着一起进京,这案子离天下大白的日子,就不远。

    “好!”叶明煜一拍大腿,“咱们做了这么多事,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只要说动桐乡百姓,薛家一案就能翻案,冯裕堂那混蛋也能被绳之以法,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这么个王八蛋,还能当县丞,去他娘的!”

    叶明煜气的连粗话都放出来了,姜梨却没功夫在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心笼上一层忧色:“事实上,最后一步,才是最难的。”

    自古以来,君王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不管是谁,想要争取民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民心,还饱受着生命的威胁。

    她其实也没有把握,她对人心最没有把握。

    但总要一试。

    ……这一夜,像是过的分外漫长,桐乡这个小县,多少人一夜无眠。月亮在深夜的时候悄悄隐没,风卷起树叶在街道上刮得“沙沙”作响,房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晃动的厉害。越是平静的城,越像是在酝酿一场躲不过去的风暴。

    到了清晨的时候,十几年没下雪的桐乡,外头忽然飘起了小雪。

    雪不如燕京的粗犷,温柔的小粒小粒的往下坠,带出些晶莹的亮色。一些挂在了枝头,一层一层的覆上去,形成水晶一般的长帘。显得这并不繁华的小城,也温柔的让人沉醉。

    姜梨是被桐儿叫醒的。

    桐儿痛心的声音还在耳边:“姑娘怎么能在桌上睡?昨夜都不曾上床?”

    姜梨伸了伸懒腰,道:“无事。”

    昨夜她屏退桐儿白雪二人,却是连夜写了些东西。桐乡五百六十八户人,每一户人受过薛怀远的恩惠。她一个人要登门五百多户人家,实在来不及。只得让叶明煜的人分担一部分,有了这些“恩惠册子”,叶明煜说服那些人的时候,才会更加有力,或许也会更加容易。

    只是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她便伏在桌子睡着了。不过奇怪的是,这般醒来,也并没有太过疲惫的感觉。姜梨站起身,推开窗,一朵雪花便飘进窗里,她怔怔看着,道:“下雪了啊。”

    “是啊,下雪了。”桐儿也看向外面。

    她在桐乡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桐乡下雪。不知这是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姜梨的眼里慢慢的溢出一丝笑意,她道:“挺好的。”

    另一头,冯裕堂早晨到了县衙,穿上官服。

    桐乡十几年来第一次下雪,也是冷的他喷嚏连连,抹了把鼻子,小厮送上一杯热茶。冯裕堂往椅子上一躺,抱怨道:“天儿真冷。”

    “是啊。”小厮赔笑道:“门口的灯笼都给风吹倒了呢。”

    冯裕堂看了看外面,问:“昨晚出去的人还没回来?”

    小厮道:“没有。”

    “没有规矩!”冯裕堂愤愤的道。永宁公主的三个杀手,连他都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使唤他的人,冯裕堂也不敢说话。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永宁公主的人呢?况且他在这头有时候出了什么问题,还得仰仗那些人。所以虽然心里不满,冯裕堂也只敢在背后嘀咕。

    昨夜想来又是那三人办完事,带着他的人马不知道干嘛去了。冯裕堂悻悻的想,他倒是没想过暗杀姜梨这事儿没能成功。在他看来,永宁公主的人,那就是身手极好,姜梨一个小姑娘,叶明煜一行人,也就叶明煜能打,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杀手。姜梨死在那些人手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想起来姜梨那张温软秀丽的小脸,冯裕堂砸了咂嘴,还觉得有些可惜。若非姜梨的身份,他绝不会轻易让这么个小美人就死了的,至少等他玩过了再说。说起来姜梨生的不错,又是姜元柏的千金,就这么死在桐乡,也算是时运不济了。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她自己作死非要调查什么薛怀远的案子,又何至于此?所以她死了是活该。

    但姜梨一个小姑娘,和薛家应当没什么往来,好端端的怎么会调查薛怀远的案子?莫不是她父亲姜元柏的示意吧?自己非但阻止了姜梨,还取了姜梨的性命,这要是姜元柏知道,自己岂不是和姜家结仇?冯裕堂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他替人办事,下手狠辣,但对于姜元柏,总是忌惮三分,毕竟不是普通臣子,而是文人之首。

    这样想着,不觉有些烦躁。本来等着一大早就有人来报姜梨横死的死讯,结果到了现在也没动静。冯裕堂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他竭力忍住,只催促身边小厮,道:“再派人去看看,去看看花楼酒馆里有没有他们的人?”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跌跌撞撞的跑来,一进来,竟然因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鼻尖对着冯裕堂的鞋底,大呼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冯裕堂正是心浮气躁,闻言一脚踢过去,道:“嚷嚷什么?什么大事不好了?”

    “大人……您、您还是亲自出县衙后院看看吧!”手下面带惊恐。

    冯裕堂见此情景,心中知道不好。不再多说,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走去。

    还没到后院,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冯裕堂忍住作呕的感觉,再往里走,还没走到中间,就见到院子里的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二十具尸体。

    说是尸体,冯裕堂都没看清,但也不必看清了。因着下了一夜的雪,尸体上覆盖了一层雪粒,冷冰冰,硬邦邦的,早已没有了呼吸。血迹都已经凝固,冯裕堂看的倒退一步,险险扶住面前的柱子,才让自己没能跌倒。

    他在心里数数,连数三遍,正是二十人。

    二十人,他一共派出了自己的手下二十人,还有永宁公主的人三人。现在这里有二十人,还有三人去哪里了?

    冯裕堂问:“其他人呢?”

    那最先说话的手下上前,语气里还有抑制不住的惊惶,道:“大人,一共二十人,还有三人不见踪迹,没能发现他们。”

    没能发现,说不准他们还活着。是了,永宁公主的人身手了得,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冯裕堂的心里,陡然间又浮起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手下摇了摇头:“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但在黑树林的沼泽地便,发现了他们的兵器……大人,他们多半……凶多吉少。”

    冯裕堂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回过神,当即破口大骂,道:“他们二十几人,去围杀七个人!还能全军覆没!他们是狗娘养的吗?一帮废物!”骂的太急,冯裕堂胸口急剧起伏,像是要喘不过气,但即便是手下,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愤怒和恐慌。

    冯裕堂害怕了。

    那二十人,就是他的手下。现在武功最好的手下一下子就损了二十名,剩下的那些,不成气候。没有永宁公主的杀手,他什么都做不成。别说对姜梨她们下手了,如果叶明煜要来暗杀他,他自己的手下都不知能不能保护的了他的性命。

    对了,姜梨,叶明煜,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如何!且不管叶明煜怎么样,姜梨呢?倘若他们的人在死前已经取了姜梨的性命,一切都还不算糟糕。至少他没有办砸永宁的差事,永宁不会怪责与他,还会帮他躲过一劫。只要姜梨死了就好了!

    “姜梨呢?”冯裕堂抓住那个报信的收下,问道:“姜梨呢?死了没?死了没?”

    他的眼眶充血,形容有些可怖,十分吓人,手下被逼的后退一步,慢慢的摇了摇头。

    冯裕堂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姜二小姐和那个大个子,一大早就从青石巷的宅子里出来,四处走动,安然无恙。”

    冯裕堂无力地松开手。

    暗杀失败了,他损了二十三人,而姜梨毫发无损,甚至还敢在第二日,大摇大摆的在县城游走,这是挑衅,或者是有恃无恐。

    想来也是,面前县衙后园的二十具尸体,就是姜梨的回敬。看来她早就知道来暗杀的她冯裕堂的人,把自己的人马全部收割之后,再不慌不忙的,慢慢的把尸体送回来,让他看个清楚明白,这就是下场。

    她真的全然都不怕。

    但自己却没有退路了。他看清楚姜梨一行人的危险同时,却更加明白姜梨不能留。不仅是因为永宁公主的命令不可违抗,而是姜梨知道自己对她下手,如果不能杀了她,等姜梨和姜元柏会和,甚至不必等到那一日,自己也会死在姜梨手上,她不会放过自己。

    这是两拨人之间的战争,不是姜梨死就是他死,他必须做到底。

    “继续派人,追杀姜梨。”冯裕堂恨声道。

    “大人……”手下惊讶的看着他,像是对他做出这个决定不解,“恐怕……”

    “恐怕个屁!”冯裕堂骂道:“你懂什么,还不快去,去的晚了,我们都得没命!”

    这条路,真的得走到黑了。

    ……

    县衙对面的酒馆里,文纪道:“大人,冯裕堂重新派出人马去追杀姜二小姐了。”

    姬蘅坐在椅子里,看着杯里的茶水,比起平日里,他看起来平和了不少,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冰天雪地里,他的红衣更加鲜艳,嘴唇也如花瓣一般诱人。

    半晌,他道:“你去找人打发了。”

    文纪领命离去。

    坐在旁边的陆玑若有所思的看着姬蘅,没有说话,自从知道昨夜里姜二小姐被季淑然和冯裕堂的两拨人一起追杀,陆玑心里就悬了一块石头。这样的双手联合,姜二小姐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逃。但没想到昨夜里跟着姜二小姐的不是文纪,而是姬蘅。况且这一向从不插手旁人家事的姬蘅,竟然出手相帮,这实在令人诧异。

    姬蘅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更不会善心大发去拔刀相助,但终究还是出手,而且在这以后,对于姜二小姐,竟然还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利用也好还是其他打算也罢,姜二小姐都还是成功了。

    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将大人也拉入这场精彩群戏之中,大人入局了。

    没办法猜到大人心中所想的,但陆玑以为,姜二小姐,真是十分厉害。

    ------题外话------

    六月第一天,大家嚎!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民心

    桐乡这一日的早上,天上飘起了小雪。

    对于南地的冬日来说,即便再冷,下雪也是一件罕见的事情。街道上的人并不很多,从青石巷走出去,能见许多人家的院子里,女子正在清扫院子里的雪粒。最高兴的要数孩童,雪花是天然的乐趣,又是新鲜的玩意儿。

    代云早早的起了床,将院子里枝藤上的雪粒仔细的拂去,她年幼的女儿,六岁的平安正乖乖的坐在堂屋里吃饭,稀得能照镜子的粥,平安也吃的津津有味,不时地抬眼看一下窗外,雪花纷纷扬扬的掉下来,颇有趣味。

    代云在院子里道:“平安,把窗关了,莫要着凉。”

    平安应了一声,从凳子上爬起来,掂着脚将窗子关上了。

    代云看了看屋顶,叹了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雪水化了顺着破了的屋顶流下来,屋里会更冷,要是落到平安身上,可就麻烦了。得找个时间让人将屋顶补上……要是家里有个男人就好了。代云忍不住又这么想,过去薛怀远还在的时候,她没有这么想过,如今却频频浮起这个念头。

    代云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生的年轻貌美,她是个寡妇,丈夫在平安刚满两岁的时候去河里打渔,遇着十年难遇的风雨,船被掀开,人没了,至此以后,就剩下代云和平安母女两相依为命。

    家里没有男人,总是不太方便。那新任县丞冯裕堂每每又想在她身上打主意,代云一次两次还能应付周旋,再这么下去,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那些邻人大叔,从前也愿意帮衬,因着冯裕堂的恐吓,也不敢与她多有交流,只得这么默默受着。

    代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只希望平安能健康长大。代云走到院子的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未做完的针线,她就靠着这些来补贴家用。平安见她如此,乖乖的抱着木头小狗出来,坐在代云身边。木头小狗还是平安的爹生前给她做的,代云见此,心中更是一酸。

    母女两正要开始一天的劳作,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叩击院门的声音,“笃笃笃”。

    “有人来了!”平安道。

    代云看向院门,心中一紧,唯恐又是冯裕堂过来找麻烦。每一次冯裕堂来,对她而言都是一场噩梦。但今日的敲门声,比起往日的不耐烦急促,显得温和了许多。

    平安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代云。代云只得站起身,走到院子门前,犹豫了一下,才将门打开。

    门外并不是她厌恶的冯裕堂,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眉清目秀,穿着暗绿色苏绣月华裙,外罩一件青色图纹披风。披风宽大,显得她格外柔弱娇小,一双眼睛灵气逼人,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代云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却能认出这女孩子身上穿着的衣料,至少也要百两银子。

    她有些惶恐,道:“您是……”

    那女孩子对她笑了笑:“我叫姜梨,我来找您,是为了薛县丞的案子。”

    代云一愣,平安悄悄地跟了过来,躲在院子里的篱笆后面,偷偷地看向这位陌生的姐姐。

    代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孩子已经径自走了进去,道:“进来说吧,外面很冷。”

    姜梨径自跨进了代云的院子。

    院子还是原先的模样,若说要比起来,就是比起从前来更加破败陈旧了许多。看来代云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当初薛怀远让她来给代云送银子的时候,姜梨也来过这里,那时候平安还是个小不点,如今都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时间真是过得很快。

    代云看着这女孩子,一瞬间竟是十分踌躇的感觉。这位叫姜梨的女孩子进来院子没有一丝陌生,甚至石桌前坐了下来,还看了看她做的针线活,诚心诚意的赞叹:“做的真好。”

    代云忍不住拉着平安,走到姜梨面前,道:“姜……姜姑娘,我不知道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薛县丞一案……怎么了?”

    姜梨抬眼看向她,道:“代云,薛县丞因贪污赈灾银两被下狱,五日后就会被处斩。薛县丞是什么人,你应当不会不知道。我要替薛县丞翻案,需要证人,代云,你愿意做我的证人,替薛县丞洗清不白之冤么?”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像是重锤击打在代云心上。代云没来由的将平安的手握的更紧了些,勉强的挤出一个笑,道:“薛县丞的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只是老百姓,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怎么会不清楚呢?”姜梨看向平安,平安躲在代云身后,好奇的看向她。姜梨朝她伸出手,平安就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姜梨的指尖。

    “平安!”代云激动地制止她,平安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绝不允许平安出一点儿差错。

    平安听见母亲的斥责,连忙缩回手,却仍旧还是满脸好奇的看着姜梨,没有一丝害怕。

    “如果没有薛县丞的话,平安也不会健康的活到现在吧?”姜梨看向代云,“凭这一点,还不能让你成为人证,替薛县丞说一句话么?”

    代云如遭雷击。

    当年夫君早亡,代云长得好看,又年轻,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人打代云的主意。只是代云和亡夫感情深厚,并不愿意改嫁。平安两岁半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代云不得已只得四处筹借银子给平安看病,病是好了,也花了不少银子。债主早就吓垂涎代云美色已久,要纳代云为小妾抵银,代云不肯,那人便威胁要将平安抓走,卖给青楼妈妈。

    正在代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薛怀远站了出来。薛怀远救出被人抓走的平安,替她们母女两人还清了欠下的银子。那时候来送银子的是薛怀远的女儿,当时代云还记得,那位薛家小姐的容貌,她感叹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倾城又善良的女子,平安也很喜欢薛家小姐,一见她就“咯咯咯”的笑。

    眼下姜梨突然旧事重提,代云十分慌乱,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平安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她也不能拿平安的安危做玩笑。冯裕堂是什么人,桐乡百姓都知道,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如果冯裕堂知道自己站出来做人证,冯裕堂一定会对平安下手。

    她是个母亲,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孩子陷入危险。

    代云看向姜梨,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姜姑娘,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您找别人吧……就当我们对不起薛县丞了……”

    姜梨什么话也没说,但代云还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一丝失望。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心虚,恍惚间代云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这位陌生的姜姑娘,而是那位人美又心善的薛家小姐,她温柔的笑容不再,也就是这么安静的坐着,失望的看着她。

    代云突然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姜梨站起身来,摸了摸平安的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别人吧。”她对代云道:“打扰了。”转身就往外走。

    就这么……完了?代云道:“姜姑娘……”等姜梨停住的时候,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讷讷道:“也许桐乡的其他人……也如我这般……”她说不下去。

    姜梨道:“我知道,但不这么做,薛县丞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很庆幸,薛县丞过去帮助过桐乡的每一户百姓,五百六十八户人,听上去还是很有希望。如果他只帮助过几个人,而那几个人都如您一般,那就真的令人失望了。”顿了顿,她又道:“好好抚养平安吧,你既然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便不要放弃。”

    姜梨离开了。

    代云低下头,平安牵着她的裙角,睁着眼睛,天真无邪,唤了一声:“娘亲。”

    代云泪如雨下。

    ……

    另一头,叶明煜正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户人家很穷,住的是破草屋,因着昨夜下雪又吹风,整座房子都摇摇欲坠,看着令人心酸。叶明煜从小身在巨富之家,还极少看见这般贫穷的人家,权当是看稀奇一般。

    许久之后,有人来开门,却是个穿着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光是看着,叶明煜都觉得冷。

    那老妇人看见叶明煜,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疑惑的问道:“有人吗?您是……?”

    这妇人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叶明煜道:“老夫人,您儿子在吗?我来找您儿子。”姜梨写给叶明煜的册子中,这一家人分明还有个秀才儿子。

    “你找文轩啊。”老妇人道:“他出去买豆腐去了,很快就回来,你找他什么事?”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说话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莫文轩刚回家,就看见他家门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待回头的时候,再看到那汉子脸上还有一道疤,匪气十足的模样,当即吓了一跳,差点连豆腐都掉了。他问:“这位大哥……”

    “你就是莫文轩?”叶明煜挑剔的打量莫文轩。莫文轩如今都快三十了,还未成家,孑然一人,也不怪其他,他家实在是太穷了。而他又是个一心做学问的,只是考到了现在还是个秀才。他头发有些乱,还长了些胡子,一身洗的发白的棉布袍,看人有些不清,还得凑近点看。

    莫文轩道:“是啊。”

    “我有些事情找你。”叶明煜粗豪的道:“借一步说话。”他要说服莫文轩做证人,自然不能让人年纪这么大的老妇人听见。就示意莫文轩到外面去说。

    老妇人虽然也有些犹豫,却没有跟上来。这家太穷,连个院子也没有,叶明煜只得和莫文轩到屋后面的空地上说话。

    叶明煜道:“莫文轩,你知不知道薛县丞被下狱的事情?”

    莫文轩一愣,随即紧张的连连摆手,四下顾盼,道:“大哥……提不得,提不得!”

    真是胆小怕事的书生,叶明煜心中不屑,道:“怕什么?提了会死吗?放心,有我在,保管你不死。”

    莫文轩大约也没料到会遇到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主,纵然他万般害怕竭力阻止,叶明煜仍旧不为所动,一口一个“薛县丞”,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我说,小子,薛县丞现在下了狱,五日后就要处刑,罪名是贪污赈灾银两,薛县丞是个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小子,现在我们要替薛县丞翻案,需要证人,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人,揭发冯裕堂,帮薛县丞平反?”

    莫文轩一听,更是吓得抖如筛糠,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什么不得不得的?”叶明煜最看不上这样的人,没好气的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你且来说说!我看当初薛县丞帮你在桐乡落脚,让你进乡学念书,让你考秀才,怎么没说使不得,要不是薛县丞,如今你连买豆腐的铜板都没有,你拿什么养你老娘!”

    莫文轩并不是桐乡人,多年以前,他带着瞎眼的老母来桐乡投奔亲戚,谁知道那位远房亲戚已死,莫文轩身无分文,又是个外地人,差点就要沦落到乞讨为生。要不是薛怀远偶然在街头遇见他被一帮恶霸欺凌,伸出援手,了解了他的情况。知道莫文轩一心向学,还让他进乡学,这才有了莫文轩后来考中秀才。虽然如今生活贫穷,但要不是当初薛怀远的帮衬,莫文轩怕是早就饿死了。哪里还能赡养老母。

    “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他娘的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叶明煜恨声道:“薛县丞要是知道当初帮衬的是这么一个白眼狼,当初就不该伸手拉你一把,合该让你被那些恶霸欺负而死!”

    莫文轩怔怔听着,脸色涨红,突然怒道:“够了,住口!难道我不愿意为薛大人平反吗?难道我不知道薛大人是冤枉的吗?仁义忠孝,我读书的时候都读过的!但冯裕堂实在太不是东西了!你知道他怎么对待那些之前想帮薛大人的人吗?他加害别人的父母妻儿!我莫文轩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汉,但一条命而已,也没什么怕的,只要能帮恩人!但我还有我娘,我娘辛辛苦苦抚养了我,现在她眼睛瞎了,什么都做不了。我这辈子没能让她享福,但不能让她因为我而身陷险境!”

    莫文轩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的起伏,他大概从没与人这般争吵过。连脖子都涨红了,激动地额上青筋都浮现。

    叶明煜看着他,怒火稍微散了点,但仍恨他不争气,只道:“你不愿意让你娘因为你犯险,但你愿意让你娘因为你而蒙羞吗?你不知道,你这么做,你娘知道了,心里会有多失望?你是这么一个儿子,让她抬起不头来,这比什么贫穷无能,还要低贱百倍!”

    “你!”莫文轩被堵得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文轩。”

    二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莫文轩的娘亲,这位瞎眼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摸索了过来。她大约是听到叶明煜二人的争吵,终于还是忍不住过来,可想而知,方才他们的争吵,全都被老妇人听在耳中。

    老妇人问:“文轩,这位小哥说的可是真的,薛县丞真的入狱了?”

    莫文轩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老妇人瞎了眼,不能外出,不晓得桐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没告诉自己娘亲,因为晓得以老妇人的脾性,一旦知道此事,必然要为薛县丞说话。

    可他不愿意看着自己亲娘犯险。

    “文轩。”老妇人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是真的。”莫文轩无奈的答道:“已经有大半年了。薛大人是以贪污赈灾银两入得狱,很快就要处刑了。”

    “一派胡言!”老妇人突然伸出拐杖,狠狠地顿了一下地,显然是被气着了,她道:“薛县丞是什么样的人,桐乡百姓都知道。没有薛县丞,就没有桐乡的今天。文轩,你快跟这位小哥说,你愿意做这个证人,做人不能忘本,如果我们不站出来,那我们和那些奸人有何区别?这是助纣为虐!”

    “可是娘……”

    “我知道你心里在怕什么,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活够了,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死,就站出去,要是有人想害你,娘陪你一起担着,这么多年咱们母子都一起过来了,一起死又怕什么,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气。要是你怕死,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和这位小哥出去作证,绝对不连累你!”

    “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怎么会让你一个人犯险。”莫文轩急的跺脚,看向叶明煜,狠心道:“这位大哥,你还是找个地方把我娘藏起来吧,我和你出去作证。我娘说得对,做人不能忘本,冯裕堂这样的奸人,迟早要下地狱,这一次由我做这个送他下地狱的人又如何?”

    叶明煜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这个叫莫文轩的书生,畏首畏尾,他又最是不耐烦和读书人打交道的。姜梨或许还能婉转劝服,他却实在磨不来。连薛怀远对他们的帮助都说了,还是不为所动,那就是真的没法。谁知道会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莫文轩的亲娘跳了出来,改变了莫文轩的主意。

    叶明煜看着这母子两,突然有一丝感慨,他年富力强,自小又胆子颇大,做事顾头不顾尾。但许多人有家人,有羁绊,勇气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生出来的。难怪姜梨要说,最后一步是最困难的,因为人心难测,又有许多桎梏。

    但终于还是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了是吧?

    五百六十八户人,有一户人站了出来,肯定会有第二户,第三户……人性有恶,也有善。

    叶明煜拍了拍莫文轩的肩,粗声粗气的道:“小子,别抱着一副英勇献身的模样,冯裕堂就是只纸老虎,不值一提,再说,他在桐乡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没人会对你怎么样,也没人会对你娘怎么样。大家都会没事,有事的只有冯裕堂而已。”

    莫文轩拱手:“都仰仗大哥了。”

    “别客气!”叶明煜道:“那我就不多呆了,我还得去找下一户。”

    “下一户?”老妇人奇怪的问。

    “桐乡五百六十八户人,家家户户都受过薛县丞的恩惠,我要找完这五百多户,一家一家寻找证人。”叶明煜十分自豪。

    “您可真是个好人。”莫文轩呆呆的道:“这样尽心尽力的帮助薛大人,是过去也受过薛大人的恩惠吗?有您这样知恩图报的人,薛大人一定很欣慰。我替薛大人谢谢您。”

    “哎,别瞎说,我可没受过薛县丞的恩惠。”叶明煜道:“是我外甥女,和薛大人的家人有故交,这次才特意赶来桐乡帮忙。要谢就谢她吧,她叫姜梨,是当今首辅姜元柏的女儿,以后你们就能看到了,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叶明煜乐滋滋的想,这才是第一户人家,便找着了愿意站出来的人,姜梨要是知道此事,一定很高兴吧。

    为她自己,也为那身在狱中的,可怜的薛县丞。

    ……

    县衙里,冯裕堂在焦急的等着回信。

    他必须要在五日内取了姜梨的性命,他不知道姜梨在做什么,薛家案子且不提,便是永宁公主知道了他把事情办砸了,也不会放过他。

    况且那派出去的人马,摆在县衙后院的二十具尸体,实在让冯裕堂坐立难安。姜梨是个这样难对付的敌人,谁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自己的人马已经失去了二十最精锐的,会不会接下来,自己也成为那二十具尸体中的一具。

    冯裕堂想也不敢想,唯一能让自己停止恐惧的,就是现在、立刻让人杀了姜梨,日后的麻烦日后再说,至少在现在,他必须得除去这个让自己难以安心的危险。

    但今日一大早他派出去的人马,又如昨夜里派出去的二十三人一般,到现在都还没有讯息。冯裕堂从早晨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午后,傍晚时分,小雪渐渐停了下来,外人无风无雪,很是平静。

    平静的让人心生焦躁。

    没有音讯,不仅如此,这些人也没有被发现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他们就像在短暂的几刻中,突然销声匿迹了似的,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大人……”守门的小厮屁滚尿流的滚了进来,声音惊恐的不得了,“大人,他们……他们找到了!”

    “找到了!”冯裕堂心中一振,站起身来,他现在甚至都不指望听得到姜梨的死讯,只要那些人有下落就行。他问:“在哪?”

    “在……在后院。”小厮惶惑的道。

    冯裕堂的心,渐渐沉下去。他脚步一滑,差点没能站稳,努力的打起精神,道:“去看看……”

    可便是看小厮的脸色,也晓得后院的情况不好。但冯裕堂没有问,仿佛只有自己亲自见到,才会死心似的。

    之前早晨发现的二十具尸体,被他的手下蒙上白布,摞在后院角落,还不知如何处理,如今小雪停了,原本已经空出来的后院,又多了一排没有生机的身体。

    冯裕堂闭了闭眼。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挑衅,他已经不知所措了。姜梨分明只有七个人,怎么能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将他的人马折了一茬又一茬。难道他们这些护卫全都是绝世高手不成?

    但他们又是如何悄无声息的将这些尸体送回县衙的后院的?冯裕堂知道,他们既然能将尸体在无知无觉的时候送回县衙,也就意味着,他们随时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取走自己的性命。

    但他们为何没有暗杀自己呢?

    冯裕堂不明白。他问:“院子里不是有个哑婆吗?让她出来,问她什么时候看见过可疑人?不能说话就比划!”

    如果哑婆在院子里,也许能看清楚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小厮一愣,像是才想起有这么个人,道:“说起来,好像有几日没看见哑婆了?”

    “莫不是死了?”冯裕堂眉头一皱,那个老妇,活得够久,每次看到她,都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断气。他们从没关注过哑婆,所以哑婆的消失也没人发现,便是发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大约是老死在自己屋里了吧。

    “这些人既然没能杀的了姜梨,姜梨现在就还活着。”冯裕堂突然问:“姜梨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两个手下面面相觑,皆是不敢说的模样。

    冯裕堂看着就来气,骂道:“说!”

    “姜、姜二小姐一大早就和叶三老爷兵分两路,顺着县东一路往西走,敲开了百姓人家的门,不知道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出来,又找第二家,就这么找了几时来户。”

    “但是听说,能听见他们提到了薛怀远的名字,应当说的是薛家的案子。”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恩情

    桐乡自从冯裕堂上任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街上说起“薛县丞”三个字,别说是在外面,就是在家里,“薛县丞”三个字也像是大家共同的禁忌一般,从未有人敢主动提起这个名字。

    久而久之,似乎有人都忘了,薛县丞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走投无路时候的一丝曙光,意味着遭遇不公时候的唯一希望,意味着正义,意味着良心。

    但所有人似乎又没有忘,像是埋下的屈辱火种,只等有一日有人带着火星前来,只消一点点,便能熊熊燃烧。

    今日,“薛县丞”三个字,又悄悄地,在桐乡四处响了起来,如春风夜草一般蔓延,有人蠢蠢欲动,有人惶惑不安。

    夜里,青石巷的一间屋子里,燃起灯火。

    灯火幽微,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站,面色皆是沮丧。

    叶明煜坐在矮凳上,一拳擂向桌子,愤愤道:“这可太难了!”

    他与姜梨,还有手下的六位弟兄,一大早分成几路,挨个的去找桐乡的百姓。五百多户人家,今日从早到晚,问到的也就几十户里。其实几十户也不算少,但愿意站出来为薛怀远作证的,也只有那个穷秀才莫文轩。这还是莫文轩的瞎眼老娘听到,严厉指责莫文轩,莫文轩才抱着同归于尽的悲壮心情站出来的。

    叶明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去责怪这些百姓忘恩负义?别人也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与其责怪百姓,倒不如痛骂冯裕堂手段下作。但这些百姓就真的没有任何责任吗?如果只要他们稍稍反抗一些,或许薛县丞便是入狱,也不会显得这般悲惨。

    人世间总归有许多无奈的事。

    “没事的,舅舅。”姜梨微笑,“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有一人也好,不是么?只要今日有一人,明日有一日,这样下去,到五日过后,我们统共能有五人。也是不少了。”

    一名护卫嘟嘟囔囔的道:“五百六十八户人,站出来的只有五人,这也太心酸了。”

    姜梨仍旧笑着,叶明煜却觉得,自己这个外甥女一瞬间却显得有些忧伤。仿佛从桐乡的这些人事中,窥见了人心的不可期待似的。叶明煜也跟着伤感起来,很快回神,暗暗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有心想安慰姜梨几句,自己又嘴笨,不知如何安慰。感叹着若是昨夜那位俊美的国公爷在就好了,也许姜梨少女心思,看到心上人便会暂时忘却眼前的烦恼。

    但姬蘅到底不在。

    叶明煜只好笨拙的扯开话头:“说起来,今日好几次,我都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们。好似还有杀气,本来等着大战一场,结果过了一会儿,那感觉又没有了,真奇怪。”

    “我也是我也是!”屋里的护卫们七嘴八舌的纷纷附和:“我今日也有这种感觉,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

    “莫不是见了鬼,怎么大伙儿都有这种感觉?”

    “我看是桐乡的匪寇,本来劫道勒索我们,结果看兄弟们武艺高强,心生忌惮,自己就退去了。”

    “有这个理,我看就是这样了!”

    “去去去,”叶明煜挥了挥手,道:“你们懂个屁,别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攀,谁会劫你们的道?你们看起来很有钱吗?要劫也是劫老子的。再说了,桐乡能有劫道的吗?桐乡这么穷,要有劫道的,早就饿死了!”

    屋里顿时哑口无言,叶明煜转头问姜梨:“阿梨,这事儿,是那劳什子国公爷帮的忙吧?”

    叶明煜不晓得姬蘅的名字,还以为“国公爷”是个官儿,开口闭口称呼姬蘅都是“国公爷”,姜梨哭笑不得,道:“多半是了。”

    冯裕堂的人马一夜间少了这样多,他却一声不吭,一点动静也没有,自然是姬蘅的手笔。今日他们在桐乡公开提起薛怀远的案子,冯裕堂的人也不来阻拦,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是,冯裕堂的确是派人阻拦了,只是被姬蘅的人拦了下来。

    一码事归一码事,至少在这件事上,姬蘅帮了她,替她省去了许多麻烦,她应当感谢。姜梨莫名的想到,倘若有人和姬蘅结盟,那真是天下最划算的一桩生意了。因姬蘅会最大程度的替盟友扫清不必要的障碍,“闲杂人等”,很多事情就会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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