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怎么可能不累呢?!

    班长同|志不知道他的动作已被宁馥看在眼中。

    “脚力也是记者的必修课和基本功。”走在班长身旁的年轻女记者突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

    往常所说的“脚力”,指的是进一线下基层,不过在现在的情境下,宁馥很单纯地指体能。记录者往往需要比被记录者看得更远,也走得更远。

    班长惊叹,“你们也不容易啊!”

    那一点儿小觑之心也赶紧收起来了。——他原本想着,这群文化人儿都是在大城市里坐办公室玩笔杆子的秀才呢,身娇肉贵的……

    队伍行进雪山的峭壁上,这是最危险的一段路。他们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深的冰涧,所有人都要紧贴岩壁走,班长千叮咛万嘱咐,叫两位记者别朝下看。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了,现在往那深涧里看,还觉得心惊肉跳。

    班长同|志一路都在心中默默念叨,过了这段路就好走了。但只要在这段山路上出事,那就是要命的事。

    在海拔五千多米,昼夜温差能达到三十度的雪山里,他们的巡逻队很少遇见野生动物,更别提“敌情”了。这里的天险本身,既是边境线最天然的守护者,也是他们这些战士最大的“敌人”。

    怕啥来啥。

    走在宁馥前面的老汪脚下一滑——

    整个人朝山道的另一侧踉跄摔倒!

    电光石火,几乎谁都没反应过来。

    班长同|志眼前一花,来不及了!

    如果从这里掉下去,别说生还,就连骨头渣子都不一定找得到!

    说时迟那时快,登山镐敲在山体上声响令人牙酸。

    那个同行的女记者,一手握镐,一手已经抓住了整个人半身栽出山道的老汪!

    “不许乱!”班长第一反应便是一声大喝,队伍半丝不敢乱动,前后两个战士抢上去协助,将已经完全失去平衡、只靠宁馥一只手才没有跌下去的老汪拉回来。

    一百六七十斤的大男人加上一台将近二十斤的设备,她竟然死死拉住了?!

    常年低温下坚硬的山壁,登山镐竟然支撑了两个人的体重,牢牢钉死?!

    班长同|志的心跳频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飙升,几乎疯狂到一张嘴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几秒后才终于稍稍平息。

    “这也是你们记者的基本功?”一向坚毅的班长同|志喃喃地问。

    宁馥:“这个不是。”

    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的老汪:“这个真不是。”

    老汪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双腿还有些发软。经过这一遭,疲劳也开始侵袭他了。最后机器也只能让战士帮忙带着。好不容易爬上去了,他不得不拿出氧气瓶吸氧。

    拍摄任务还真就落在了宁馥这个“后备军”身上。

    老汪:逞强的竟是我自己.jpg

    宁馥拍完常规镜头,又拍了几组战士们吃饭的日常。

    李小荣拎着油漆,拿个小刷给界碑上的字描了一遍,然后就蹲在旁边掏出了自己的干粮。

    为了方便携带,巡逻组拿的都是蒸好的包子,肉、菜、主食正好能凑一块吃。不过在这种天气下,包子从屋里带出来时还冒着热气,现在已经冻得跟石头块儿一样了,要用自己嘴巴的温度慢慢抿,抿得差不多了才能嚼,否则一口咬下去那就是和自己的牙口过不去。

    经过刚才的惊变,李小荣瞧宁馥的眼神儿都变了。

    之前看她时脸红,是面对漂亮姑娘的少男心作祟,现在看她还是脸红,就纯粹是被冻出来的。

    小孩儿眼里已经全是膜拜。

    他悄悄问,“你是不是练过?”

    宁馥也悄悄答:“没有,我只是天生比别人力气大。”

    两个人像有了什么默契一样一齐笑起来。

    再说话就放松多了,宁馥一边抿着包子馅儿里冻得跟钢丝一样的粉条,一边问他,“在这地方当兵,待得住吗?”

    他才十八岁,年轻人正爱玩,对花花世界正充满好奇和憧憬。嘴上虽说是报效国家,可在这大雪山里的哨所,他怎么可能不无聊、不寂寞?

    李小荣羞赧地笑了,“待得住。”他这回说话要实在多了,“要来当兵就要听命令,待不住也要待,不能当逃兵的呀。”

    “我不干,也有别人要干。”年轻的士兵说道:“干了就要干好。”

    他怕宁馥不相信自己的真诚,加上一句,“其实我也挺想玩游戏机。”他兴致勃勃地给宁馥讲自己以前玩过的游戏,玩得多么厉害。

    “但是现在我在做更厉害的事情。”

    他吃完包子,提起桶跑去集合了。队伍很快要返回,否则天黑下来后路就不好走了。

    越过雪山,穿过冰涧,日复一日沿着边境线漫长地行走,带一桶红油漆,三个冻硬的包子。

    这就是他的使命。这就是他们的职责。

    人的一生总有某个时刻,需要坚守自己的决定。一个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的时刻。

    李小荣的这个时刻,他十八岁的青春,被同时记录。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哨所,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加上跋涉的疲惫,所有人都在看到风雪中哨所的灯光时都觉得浑身一松。

    几乎像是在莽莽雪山中待了一千年,终于重新回到了人类社会一样。

    ——看见个电灯都有点激动,瞧见厨房冒着气的蒸锅更是要热泪盈眶了。

    虚弱又受惊的老汪一回去就瘫倒在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一双眼睛还勉强睁着,跟着宁馥的动作稍微转动一下。

    宁馥坐小马扎上脱鞋脱袜子,在行军床沿上磕她的靴子,一股融化的雪水从靴子里滴在地上。

    老汪看见她脚上磨的全是血泡。

    “原来你也是人啊。”他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

    “废话。”宁馥笑。

    老汪道:“是我眼拙,着相了。”

    休息一天,他们离开了神仙湾哨所。李小荣已经跟宁馥交上了朋友,还很是离情依依了一阵。宁馥承诺给他寄不用联网的游戏机和带子,春天路好走了就寄过来——这里一年有六个月都是冬天的气候。

    李小荣被班长打了下后脑壳,但还是开心地直咧嘴。

    下了山,回到城市里,宁馥被老汪拉着找了家烤馕羊肉串吃了个狠。大年初三,庆祝新春的味儿还浓。

    老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绝对会成为一个牛|逼|顶天的好记者。”

    宁馥笑着跟他喝了一个。

    把喝得酒酣耳热的老汪送回招待所,宁馥才有空翻翻手机。朋友圈刷一下,蹦出各种春节祝福语和工作党们难得的休假时光分享。

    她整个春节都像消失了一样,在成年人的礼貌性社交范围内销声匿迹,未免太不像话。

    于是拿起手机比划比划,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

    从她站的位置,还能看见昆仑山,巍峨沉默,冰雪不消。

    发完,正好看见领导也发图。

    钟华带人在呼伦贝尔,那有个伊木河哨所,就在地图鸡冠子顶端那块。满眼全是雪,马的眼睫毛上挂着霜。

    宁馥点赞。

    下一秒发现钟华也给她那一张黑突突盖着雪顶的昆仑山点了一个赞。

    她不由得笑起来。

    下一秒就见朋友圈评论弹出来——

    钟华:[回来后找我,选题会。]

    宁馥:……

    刚刚升起那么一丢丢一点点一丝丝的旖旎,呼啦一下子被昆仑山脚下的西北风吹没影儿了。

    这一年,中视调查记者部几个人桌上的黄河奖奖杯仿真摆件终于换新了。

    这回是真的。

    宁馥有俩,一个摆着,一个拿回家收藏。

    ——黄河奖调查性报道:《出道的代价》。作者:中视调查记者部。

    ——黄河奖摄影作品:《选择》。作者:宁馥。

    前一个是她承诺要给集体拿回来的荣誉,后一个是她给自己的交代。

    照片里年轻的小战士蹲着,往嘴里塞他冻得硬邦邦的包子,口中冒出的雾气模糊了他嘴唇上出血的裂口。他的左边放一桶油漆,右边是界碑,上面描着“中国”。

    背景里漫天大雪。

    他眼睛弯弯带着笑意,也许刚和人说了什么开心的事。

    他说的话也被印在摄影作品的下方,就跟在那简短的标题后面——

    “其实我也挺想玩游戏机的。”

    后来李小荣也成了神仙湾哨所的老兵,当了班长,开始替新兵蛋子们操心、抽新兵蛋子们的后脑壳了。

    他珍藏了一张照片,据说是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记者拍给他的,还得过全国级别的大奖!他还有一些十分宝贝的游戏带子,现在游戏机已经不能用了。

    新兵们总是好奇,自家话少脸黑的班长,竟然也有笑得这么傻乎乎的时候吗?看那脸蛋,还嫩呢!

    “班长,班长,讲讲呗。”总有小毛孩子想听他当年接受采访的事儿。

    李小荣像撵苍蝇一样把他们赶走。

    有什么可说的啊?他当年笨嘴拙舌的,连个话也不会说。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张照片拍的好,拍得……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每看到那张照片时,就从他的心底涌出来。

    他品着这种滋味,有点沧桑,但觉得快乐。

    “宁馥,宁馥,来来来——”

    宁馥正拎着早点往办公室走,新闻中心的主任关童从另一间屋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压低声音喊她。

    宁馥脚步一拐,进了他那屋。

    关童做贼一样迅速地把门关上,这才转回身来,笑得一脸慈祥地看着宁馥道:“怎么样,最近忙不忙?”

    宁馥一点儿不打算跟他废话,直接把话口儿都封死了,“忙。”她简短道:“所以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神神秘秘卖关子不好使,关童抱怨,“你看你,哪有这么和领导说话的?”

    他看宁馥做出要走的姿势,赶紧道:“有个活。我想叫你去。”

    “国际部最近要往外派一个记者。”

    “外”指的是国外。

    关童就看见这姑娘的眼睛像两个小电灯泡一样通电了。

    他故作严肃:“c地区现在是战时紧急状态,很危险,所以我想让你考虑清楚。另外,”他做贼心虚,“先别告诉钟华我找你了。”

    宁馥笑了,她晃晃手里的早餐,道:“一根油条的时间,我给你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士兵李小荣心中,是选择了一种使命的感觉。

    宁馥捕捉到了年轻的他,这种朴实的情怀沉淀许多年,依旧闪闪发光。

    记者也是一样的,做了选择,就要走下去。穿林海跨雪原挑战危险忍受寂寞,甘之如饴。不是不知道还有别的有趣的事,可我偏偏选了这条路。

    安利一下红景天,去高海拔地区可以吃一点,有效防治高原反应的(作者去青海工作过,刚去的时候真的靠红景天才慢慢不吸氧了哭)

    第68章

    宁馥拎着她的早饭就上办公室找钟华去了。

    对方审了一宿片子,挂着两只黑眼圈,“有话快说。”

    跟宁馥对付关童关主任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好不夸张地说,整个调查记者部都是这么个风格,实在因为日常太忙太费心力,跟熟人说话根本没有“客气礼貌”这个自觉。

    宁馥在他桌子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我能不能出趟差?”

    钟华动作自然地从她随手放在桌上的早餐袋子里拿根油条咬了一口,“行。”

    他看宁馥那双眼亮的跟北斗星自燃了一样,想了想又问:“去哪?”

    宁馥小心道:“外,外省?”

    钟华吃着油条,把宁馥的豆浆也拿起来喝了一口,不耐烦道:“这点事也值当你特意说?写个条子来我批。”

    宁馥现在依旧是调查记者部最年轻、资历最新的一个,但她现在已经不是说话权利最小的一个了。记者这行当,在编辑编审面前有多大的话语权,在选题会审片会上能有多少分量,主要看她报道的成绩和质量。

    一个十青奖两个黄河奖在手里,她这个年纪换其他人很可能还在跟着师父勤勤恳恳跑新闻写通讯,然而现在钟华已经对她完全“大撒把”了。

    对一个记者的信任就是要相信她对新闻的嗅觉。

    不过从国内口突然蹦道国外口,就不是小事了。往这是背着领导谋求跳槽,往大说这是先斩后奏没规矩——她来问钟华的意思,从来都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的。

    钟华虽然不是在意上下级职场法则的性格,但他有根敏感的神经宁馥不太敢碰,万一钟华觉得去国外随便一个榴|弹过来把她炸死了,他又要背负上一个年轻漂亮小姑娘殒命的罪过,再发疯一样大吼大叫怎么办?

    宁馥殷勤地给他抽了两张纸巾,“那……外,外国呢?”

    钟华神色一点儿没动,抬眼瞧瞧宁馥,“行。”

    他把最后一口油条吃进肚里,“你回来就行。”

    宁馥赶紧保证:“肯定回来,国际部哪比咱们这里好。我不走,您放心。”

    钟华不耐烦了,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她,“赶紧去,别在这碍我眼!”

    说让她回来是怕她跳槽吗?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蠢蛋。

    关童那头还在操心怎么跟钟华要人,想着只要宁馥自己也愿意,多少能里外一起使劲儿把这事促成了,没想到真过了“一根油条”的工夫,宁馥就回来了。

    “我领导同意了。”

    关童:原来这就是那些短视频中所宣称的:“你只管把猫带回家,剩下的由猫来搞定”吗?!

    宁馥奇怪道:“关主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关童的目光简直充满了慈爱,让宁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关童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脑子里奇怪的联想赶出去,说正事:“手续这星期就能办好,你去把疫|苗打了。”

    他叹口气,对宁馥道:“国际部现在缺人啊。”

    上一个派驻c地区的记者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出血热。关童现在是国际部的分管领导,国际部虽然缺人,但也不是就补不上这个空,有有顾虑不愿意派驻战区的,但也有不少敢豁得出去的。

    他这些天光是请战书就收了六七封。

    记者是天生血勇。追逐新闻,生死置之度外是很多人的必然的宿命。

    但也不能真把记者当特种兵使。现在躺医院的那个同事已经要让关童焦头烂额了,他不得不在人选上慎之又慎。

    摄像老汪跟他推荐了一个人——

    “宁馥,让宁馥去吧。”他是这么说的:“第一,她不要命,第二,她有玩命的本事,第三,她运气好,命大。”

    这位老牌摄像自从和宁馥去了一趟昆仑山,就仿佛中邪一样,但凡有人开启话头,必以老汪狂吹宁馥的彩虹屁为结束。

    他倒不怕自己被宁馥误会,“关主任你只管去问她,她绝对不会觉得我这是在把她往坑里推,更不会觉得你是把别人不接的危险工作往她头上扣。”他信誓旦旦,“我了解她。”

    一个能跟着巡逻队爬30里雪山,回了驻地才淡定地从靴子里往外倒血水的女人,她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关童当时心说你跟她才哪到哪啊就敢说理解?

    现在看来,嘿,还真让老汪给说中了。

    7月6日,中视派驻c地区的第二名记者,悄悄出发。

    c地区是半岛,紧卡着海峡,是交通要冲。历史上就纷争不断,宗教、民族、资源上的冲突让这里至今都有个“□□桶”的别称。这里的临时政权迭出不穷,永远是一拨人建立政府,另一拨人推翻,——他们很快又会被新的胜利者推翻。

    这一次的冲突,就是新建立的政府和反|政|府|军的矛盾。

    在三天前,fan政|府武装营地刚刚经历了一次空袭,他们宣称将在一周内,将完全夺取政|府|军控制下的两个镇。

    国际红十字会在两股武装力量之间开辟了缓冲地带,以安置因战争流离失所的难民,投送国际援助的物资。

    宁馥下了飞机后住进酒店,接下来就在向导的安排下驱车前往缓冲地带。

    各国在该地区的侨民都已经撤出了,现在还往这里扑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向导是本地人,靠往缓冲地带送人赚了不少钱。他问宁馥是来干什么的。

    “来采访。”宁馥坐在副驾驶,被晃荡得脑袋好几次磕在车窗框上。

    司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不,这不可能!”他用口音奇怪蹩脚的英文说道:“他们都是两三个人一支队伍的。”

    “而且我没见过女的!”他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宁馥笑道:“现在你见到啦。”

    “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现在能往战乱地区塞记者是很难的,c地区的政府火烧屁股,全靠另一国暗地里的军事援助来撑腰,战地记者的名额几乎只给那一国家极其盟友国。

    一个“在政治上不爱打桥牌”的国家,其最大媒体的记者,在这里并不会受到夹道欢迎,更不可能拿到更多的准入资格。

    编辑、摄像、导播、直播,全都宁馥一人一肩挑了。

    到了地方,宁馥动作利落地跳下车,长大胡子的向导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嘿,祝你好运!”

    宁馥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缓冲地带并没有给人的感官上带来多少“缓冲”。

    绕过一排低矮的帐篷,一股经过太阳暴晒而发酵的恶臭扑面袭来,宁馥都忍不住将半蒙着脸的面巾往上拽了拽,遮住鼻子。

    一个男人正倒卧在帐篷前篷布支出的阴影里,身上几乎没一处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应该是重度烧伤。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正在渗出油性的脓,混在着血水。

    三十多摄氏度的气温,让他的身上爬满苍蝇。

    他的身旁就是放污水的铁桶。臭味从他身上和那只桶里一同飘散出来,让人难以分清哪个程度更严重一些。

    最令人难过的是,他还活着。

    勉强能看出个人形,他的胸膛还在轻微地起伏着。

    一个妇女从帐篷中走出来,将污物倒进水桶里,对自己门口躺着一个浑身炭黑几乎烧熟的人没一点儿意外的样子。

    反倒是对站在一旁的宁馥,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两眼。

    这个男人是在空袭导致的大火中烧伤的,她不认识。妇女对宁馥简单解释了一句。

    可能是因为被暴晒加重了他的痛苦,他不得不用尽力气爬到阴凉处来。他已经吃不了东西、喝不下水了,很快就会死去。

    妇女很好心,让他在自家门前歇息,熬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多余的她也做不了,这片营地里虽然有些医疗物资,但是没有医生,谁也不会救这样严重的伤。

    因为三天前的轰炸和反|政|府武装的威胁,现在这里所有的人|道|主|义援助几乎都停滞了,红十字会的援助人员也不得不暂时撤出。

    “他如果还能听见,听见自己快死了,应该会很高兴的。”妇女说,“你可以给他拍照。”

    她盯着宁馥看,宁馥有些莫名其妙。

    妇女瞪了宁馥一眼,“你不是记者么?”

    宁馥一愣,她反应过来,从身上掏出几张当地的纸币递给那妇女。

    那女人让开身体,示意她可以拍照。

    宁馥却没动,她问:“他死以后,送去哪?”

    大概是看在她出手大方的份上,对方解答了她多余的问题,“送去烧啦。”

    原来有一个坑,死去的难民会被埋在那。但后来据说这样会传播疾病,还可能污染水源,直接下葬就不行了。像这样没有家人、没有伙伴,连本来面目几乎都认不出来的,就只能裹上布一把火烧了了事。

    宁馥蹲下来,离那个全身烧伤的男人很近。

    现在他还能提供一张照片的价值,当他停止呼吸的时候,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把烈火。

    那个男人已经没有清醒的意识了,他的眼睛轻微地眨动着,每一下都透露出痛苦。他的嘴唇皲裂已经被暗色的血痂完全覆盖。

    宁馥没有给他拍照。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瓶矿泉水,倒出一些在瓶盖里。

    动手帮这个垂死的人润了润他的嘴巴。他已经喝不下水了,只有这点湿润或许能让他舒服一些。

    那妇女收过钱后话就少多了,她也很狡黠,在宁馥问起之前埋人和后来用于火葬的地方在哪里时,她便一副听不懂英语的样子,不再回答。

    最后是两个男孩给宁馥指了路。

    大的那个叫迪赛卡,今年11岁,小的那个叫萨哈,今年5岁。

    他们是两兄弟,几年就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又在三天前的轰炸中失去了他们仅有的房子。听说缓冲地带的难民营每天有食物和水发放,迪赛卡就带着弟弟撒哈来到了这里。

    两人中只有迪赛卡能听懂简单的英语,但是他很警惕,并不相信宁馥。在这在战火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总是早熟,因为营养不良,迪赛卡没有健康的11岁孩童的身高和体格,琥珀色的眼珠里都是冷漠和谨慎。

    最开始也是他一把将正和宁馥玩耍的弟弟萨哈拉到了自己身后。

    萨哈年纪还小,尚且还保有一分孩童的稚嫩的纯真。

    他听不懂英语,只渴望的看着宁馥手中的糖果。

    本来这个好心的大姐姐要把糖果给他吃呢!

    在萨哈短短的5年的生命中,很少尝到甜蜜的滋味,一块糖是非常奢侈的。但他更知道哥哥的警惕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懂事的孩子马上乖乖的站到了哥哥身后。

    只看这个大些男孩的姿势,宁馥就知道他背在身后的手里,应该握着东西——不知是刀还是其他什么用来防身的武器。

    她摊摊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和攻击性,然后尝试着和他用英语交流。

    “能告诉我,埋葬死人的地方在哪里吗?”

    迪塞卡打量着她,摇头用生硬的语气道:“不,我不知道,请你、离我的弟弟远一点。”

    宁馥将兜里的一小袋大白兔奶糖翻出来,展示给迪赛卡和萨哈看。

    “我把这个给你们好不好?”

    她又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明确点的方向就好,我自己去。”

    迪赛卡握刀的手稍微松了一点。

    “扔过来”

    那袋奶糖就被宁馥轻轻扔在离两个男孩一步之遥的地方。

    五岁的萨哈忍不住从哥哥身后跑出来,把糖果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

    迪赛卡有些生气的看了他一眼。

    “往西北方向走,你会看到有一颗被闪电劈中的树,树后面就是。”

    男孩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里离他们很近,你最好不要去冒险,会死的。”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这场战争已经榨干了他的恐惧。

    那颗被闪电击中过的树很好找。它的树冠已经枯死,但仍然保持着朝天空生长的姿势,一眼望过去,在这片因高温缺水而遍地沙砾和枯草的土地上十分醒目。

    树的后面是一个大坑,正是宁馥要找的地方。

    那不是什么简易墓地,甚至连墓碑和坟堆都没有,只是一个大坑。想必所谓的拉出去埋掉,也只是将人的尸体草草往坑里一扔,撒上一捧薄土而已。

    宁馥就站在坑的边上。

    这坑应该很深,里面的尸体不知道已经积了多少。有些是最近的,有些可能时间更久以前。

    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现在,他们不过是秃鹫眼中的饕餮盛宴。

    很多尸体的身上带有动物啄食和啮咬的痕迹。

    宁馥飞快地将这处尸坑拍了下来。正当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不远处却传来车辆靠近的声音。

    ——男孩警告,看来并不是恐吓。

    未知来者是敌是友,宁馥借坑边的一块岩石遮掩着身形,微微探头出去。

    看来人的装束,是政|府军。几个士兵均是荷枪实弹。

    宁馥还在猜测他们到这尸坑来的目的,这几个人就已经端着枪巡视起来。

    眼瞅着就要走到她这边来了。

    她不能冒被发现的风险。

    宁馥将相机镜头掖进外套里,趁那些人尚未走到近前,滑入了尸坑中。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是虚构哒~半夜还有一章,大家可以明天早上来看~不要熬夜,注意休息呀

    “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讲的是战地记者徐德智的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了解下~

    钟华:你回来就行

    宁馥:领导放心,绝不跳槽!

    钟华:……是让你平安返回。

    快穿部女配分部王牌业务员:[不解风情]成就,第一次达成,耶!

    第69章

    宁馥在尸堆中待了半个小时,对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们走远,她才推开为了掩盖,临时挪放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慢慢地坐起身来。

    身上和死尸一个味儿了,正在腐烂的人体组织,凝固的散发出腥臭的血液,粘腻地沾在她的衣服上、手上。

    宁馥皱起眉头。

    政|府|军的士兵……为什么要每隔一小时就轮岗来守这些难民的尸体?

    宁馥没有急着离开这处恐怖的地方。

    这些尸体似乎都是一平民。在战争中,他们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

    宁馥有一种直觉。这里埋葬的是生命,很可能也是真相。

    她不能让这真相从自己的指尖滑走。

    在下一波士兵来巡逻以前,宁馥应该有至少半小时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猜想。

    她开始慢慢的搬动尸体。

    ——直到她看见一个已经彻底木乃伊化的孩子。

    不止一个,不止是孩子。

    他们几乎都穿戴着相同的服饰。

    按照这坑的面积和容积来算,恐怕这些木乃伊化的尸体不下千人。

    ——这不是一处难民们死后的归宿之地……这是一处万人坑。

    不知是尸体的气味还是炎热的天气,亦或是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让宁馥感到晕眩。

    她拍下照片,迅速返回难民营地。

    向导会在天黑之前来接她。

    这里毕竟太靠近交火地点,随时都有可能受到任何一方的袭击。就连人道主义援助的人员都已经撤回了安全地带。

    在这里活动,真几乎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来的,都有能让他特别“疯狂”的目的。要么是钱,要么是使命。

    她身上的污迹看起来像是在垃圾堆里洗了个澡,又去屠宰场涂了一层包浆。

    缓冲地带离政府军实际控制地段要更近。她的这幅模样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这个时候,一个记者被人注意,就等于“麻烦”。

    宁馥打算找个偏僻些的角落躲到和向导约定的时间。

    身上的衣服正在飞快地被炙热的空气蒸干,变成一套坚硬的壳子紧贴着她的皮肤。

    “你被他们发现了?”

    男孩的声音传来,宁馥转过身,是那个十一岁的男孩,迪赛卡。

    宁馥摇摇头,“没有。”她轻声道:“谢谢你的提醒。”

    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的话,她始终紧绷心弦存有一丝警惕之心,很可能已经被那些巡逻的士兵发现了。

    只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万人坑,她这个身上带着相机的记者可想而知就不会受到什么礼遇。

    更有可能……无声无息地被埋进坑里,异国他乡,纷飞战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记者消失了,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奇闻。会有人来找她,但一定找不到她。

    在战争中,杀死一个人简直像把一滴水撒进大海里,容易得不能再容易。

    所以宁馥的感谢也说的格外真诚。

    迪赛卡看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被人追击的惊慌和恐惧,这才稍稍放松一些,“你这样迟早会被发现的。”他生硬地问:“你,没有其他衣服吗?”

    宁馥摇摇头。

    便见迪赛卡转身就走,扔给她一句话,“跟我来。”

    宁馥跟上他的脚步。

    迪赛卡挑没人的远路走,过了大约一刻钟,终于停下脚步。

    他带宁馥进入一间帆布搭出的小窝棚,杂乱的锅、水壶和炉子堆在窝棚外,里面放着兄弟俩的床和其他家当,“客厅”、“卧室”和“厨房”其实没有特别明确的分别。

    小萨哈正坐在窝棚前玩糖纸,一看到哥哥回来了,立刻开心地跳起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堆,随后又用亮晶晶的小眼神去看宁馥。

    他对这个给他们糖的大姐姐抱有很大的好感呢。

    这个大姐姐是外国人,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对于五岁的萨哈来说都是奢侈而新奇的,充满了吸引力。他在问哥哥,如果他们给这个姐姐新衣服,能不能换到更多好吃的食物?

    在难民的聚居区,因为有之前投放的物资,食物还不算很稀缺,但对两个朝不保夕的孤儿来说,食物和药品还是比金钱更有说服力。

    萨哈期待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宁馥。

    迪赛卡仍然不确定自己把这个陌生人领回来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她已经被人发现去了万人坑,他是绝对不可能和对方再有半分交集。

    保护弟弟平安长大是他的责任。

    他给宁馥指了一套衣服,“换上这个,可以让你不那么显眼。”

    那是一套女性的衣物,是他偷的。这样完整的衣服有时候可以换到半个面包。

    宁馥再次感谢了他,迪赛卡在她背后问道:“在翁迪玛门前的男人,你给他喝了一口水?”

    他问,“他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要管他?”

    宁馥一怔,“他是一个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人需要被尊重,人需要怜悯之心。这是被称为“人”的必要元素。

    迪赛卡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出昏暗的窝棚,不再盯着宁馥看,也慢慢将他那把锋利的小刀重新别回自己的腰间。

    一路上他都在挣扎。

    悄无声息地鲨掉这个女人,就可以获得她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时拿出去会太过惹眼,但只要他一点一点地拿出去换物资,迪赛卡有信心,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萨哈很喜欢这个异族的女人。但是谁知道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和所有觊觎着这片土地的外国人一样,怀揣着阴谋,带着假惺惺的笑容,隐藏他们魔鬼般的真面目?

    但是她不但给了他们糖。她还在那个将死的人身上浪费了一杯水。

    迪赛卡决定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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