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牧仁赤那微微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站稳了身形。

    这次他开口了,声音紧绷,因为字斟句酌而显得生硬:“这样,是不对的。”

    他自己是军人,最明白什么叫做“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明白宁馥,对她重要的人和对她重要的使命,她现在要做个取舍。

    无论选择了哪一项,她势必要为这取舍而痛苦。

    宁馥闭起眼睛,又睁开。

    “你的原则说服不了我,赤那。”她轻声道:“让我去吧,求你了。”

    牧仁赤那注视这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他害怕下一瞬那眼泪就要滴淌出来,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最终让开了。

    说道:“我去开车。”

    他不能放心,只能自己去送宁馥。

    宁馥在他身后道:“谢谢你。”

    从严格意义上讲,宁馥是牧仁赤那的上级。整个遥测组是在她的统筹下工作的,牧仁赤那负责的保卫工作自然也包含其中。

    她只要真正地命令他,他是不能质疑,只能执行的。

    只是他为她的请求,最终妥协了自己的原则。

    宁馥在脑海中调出了系统面板。

    [阶段任务:有志报国,有智报国,当前进度85100]

    她很清楚系统的评判标准。

    即使现在遥测任务基本在她的主持下完成了,但只要没有宣布结束,她就对任务负有责任。现在擅离,遥测项目就不会给她的系统任务带来任何进展。

    同样,系统的商城里,没有任何可以治愈癌症的“神仙药”。

    什么见鬼的“金手指”!

    胸中烦乱,她一拳打在帐篷上,厚重的帆布无声地吸收了她的力气,只轻微地摇晃了两下。

    赤子之心,爱国是赤子,爱人就不是吗?!

    *

    车子发动好了。牧仁赤那开车,他们在当天下午到达县城。

    火车是夜车,他们只能暂时停留在县城唯一的招待所里。像一只雨天来临前的蚂蚁,宁馥在她的房间里来回地转。

    她无法保持平静。

    牧仁赤那敲响了她的房门,“有电话,是马主任。”

    宁馥接起来,里面却传来一个苍老且熟悉的声音——

    “宁馥,给我老实在库尔勒待着!”

    宁馥突然掉下眼泪来。

    “对不起,是学生不省心。”

    朱培青在电话那头笑了,他的笑声没有往日那么中气十足了,有些衰弱的味道,但依然透出爽朗和愉快,“你一向不爱听话,自己的主意大。这也是老师最喜欢你的一点。”

    “不过,这次要听话,你好好工作,好好把咱们的‘大家伙’造好,我才高兴啊。”

    宁馥深呼吸了一下。

    她依旧道:“老师,让我回去看你好不好?我想见见您,买好了香梨,给您带回去尝尝,很好吃。”

    朱培青的声音很温和,“这次我病得较凶,你回来时应该也见不到我了。”

    电话那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抽泣。

    朱培青却依然如旧,道:“见一面或许能有安慰,但你好好工作,已经是我最大的欣慰。”

    听得出老人有些累了,慢慢地道:“你不要觉得自己在两难的境地里,不要愤怒。选这条路是很难走,但是很愉快的。你想着我是快乐地离世,也该没有遗憾。我现在还是你的老师,你就要做个好学生,听老师的话啊……”

    宁馥慢慢地道:“我听您的话。”

    老师在病中,还要来安慰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宁馥清清嗓子,“老师,我的戏学好了!”

    朱培青道:“快,唱来听听!”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这一次她不再荒腔走板地跑调了。只有唱到音高的部分,声音禁不住喑哑。

    字字噙泪,句句含血。

    长途电话带着丝丝拉拉的电流声,她却越唱越是激越高昂,嗓子劈了浑不在意。

    老帅重披甲,整旗再出征。

    她的老师这一辈子,永远是不言颓丧,振奋精神——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的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写着,混天侯,穆氏桂英,谁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

    宁馥最终还是没有走。

    挂断电话,她回去工作了。牧仁赤那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里,看着漫漫黄沙。胸中的烦闷消失了,只有深切的悲恸。

    电话里,就是告别了。

    15个遥测点,库尔勒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五天后竣工完成,所有遥测设备全部试验完毕,可以正常运转。

    遥测组在两个月后,终于返回了061基地。

    马铁军没提给她处分的事,毕竟她没造成擅自离岗的事实,整个项目工程也顺利完成了。

    只是问她,要不要放一天假,休息一下。

    宁馥只是摇摇头,“不用了,主任,弹头方面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争分夺秒。”

    休息是她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

    ——五天前,df-5项目组总设计师、发射副总指挥朱培青去世。遗体火化和追悼会在三天前进行。

    马铁军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力地停留了一会。

    “朱老……那天很高兴。”他顿了两秒,道:“家人说,那是从他住院后,见他最高兴的一回。”

    “朱老两年前……其实就查出来了。但他谁也没说,甚至家里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马铁军道:“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动笔写自传了。他啊,这一辈子的故事,也是我们干这一行的缩影。朱培青的‘自传’,不像是那些‘成功人士’着书立说、标榜自己成就自娱自乐的产物,更像是……更像是他留下的,给大家的最后一份礼物。”

    宁馥想起在朱培青办公室里看到的稿纸。已经挺厚一摞了。

    马铁军道:“他留白了。”

    宁馥一怔。

    “df-5的项目,他也写了。”

    “只写到遥测。还剩最后一个章节,叫做‘发射成功’。”

    留待后人。

    朱培青这一生扑在导|弹事业上,有多少功业不为人知,自传若要付梓,还不知要多久以后——等那些惊心动魄都不再是秘密,等那些艰辛漫长发酵成传奇。df-5的项目是他最后的心血,他却未能亲眼看着导|弹发射成功。

    马铁军轻声道:“他的遗憾,就寄托在我们身上。”

    宁馥的密级,并无法看到朱培青的书稿。甚至马铁军也无法读到全文。

    他只是将朱培青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宁馥。

    “朱老最后,多次提到你。他担心你,知道你重感情,怕你难受,为他的事情耽误工作。”

    “他说,我们的事业,是要求最精密、最严格、最谨慎的。工作的时候,情感是次要的,自我感受是次要的,你要做到绝对的冷静,理智,敏锐,要有大局观。人迟早要死,死了就是没了,就消亡了,但我们是唯物主义战士,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走向死亡的自然规律——”

    “也要勇敢地接受,亲近的人的死亡。”

    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悲伤太久。

    宁馥眼中有泪,她问马铁军,“主任,我能哭一分钟吗?”

    一向不苟言笑像个工作机器的马铁军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馥趴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马铁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他们都淬炼出一身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来,但心肠依然是肉做的,血仍是热的。

    宁馥果真只哭了一分钟。

    “老师留下来的文章,我们会写完的。”她抬起头来,像在鼓舞马铁军,也像在鼓舞自己,“会写完的。”

    马铁军也嘴唇发颤,低声重复道:“一定会写完的。”他紧紧握住宁馥的手。

    对方有力地回握了他。她重新从脆弱而悲伤的状态,变回一个战士。

    她振作得很快。悲伤无法击垮她,只会让她更坚定。

    她的老师果然很了解她。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

    第33章

    以身许国(33)自命不凡恋爱脑的女……

    年复一年。

    宁馥在基地过了她的二十九岁生日,春节也过去了。冬去春来。

    但对于061基地来说,这个其他地方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这里并不多么讨人喜欢。

    ——因为沙尘暴也跟着来了。

    要说基地的大伙最烦什么,沙尘暴这东西必须得和实验数据出问题、试车出意外并列前三名。

    造“大家伙”的工作,让他们见识了人力所能打造的最凶悍的力量,然而,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总还是不得不退让。

    061基地周围有大小近二十个气象监测站点,时刻紧跟,任何气象波动都会被迅速传送到基地总部。

    果然,怕啥来啥。

    宁馥马铁军等人正开着会,一个紧急电话就把马铁军叫走了。五分钟后人回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阴沉。

    “预计两天到达基地的沙尘突然加剧,今天下午就会对基地进行袭击,我们的响应预案现在就要安排下去,散会。”

    “袭击”这两字用的实在准确。别看他们平时防谍防泄密,再早几年更要防敌|特渗透破坏,但真正的大规模进攻和破坏还是要数那平时最不起眼,遍地都是的沙子。

    正因为遍地都是,真发作起来,那才叫遮天蔽日,势如破竹。

    整个基地如临大敌。

    好在这样的情况几乎年年开春都要来上一回,大家也算有条不紊,各领分工,火速下去布置。

    首先,发射台所有精密仪器要撤回室内,无法移动的,要用一层毡布、一层防雨布、再加一层特殊塑料制成的专门防沙布密密实实地遮盖起来,并做特殊加固措施——否则大风一刮过来,任你包个十层八层也是两分钟掀飞的事。

    其次,重要厂房门窗全部保证密闭,所有工人都被调动起来,窗户缝门缝全都要再三检查。厂房里绝对不容许进一粒沙子。

    最后,就是个人和宿舍的防护。这边的沙尘暴一刮起来,能见度不超百米,而且推进速度极快,几乎能追上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

    现在是条件改善了,住人的房间关好门窗,沙尘暴过去也就是窗子全是灰土。换做是宁馥刚来的那年,大伙住的几乎都是半地下的宿舍,一场沙尘暴过去,半个窗户都得被土埋住,屋里地面上都要积上薄薄一层沙子。

    人在风里都够呛能站稳,如果不带护目镜和防沙面巾,眼睛和嘴绝对都是睁不开的。

    在这工作几年以上的,很多肺部都有些毛病,就是因为吸入的尘粒已经超过了呼吸道和肺本身的净化能力,日积月累最后就容易有呼吸系统的问题,一换季开会的时候咳嗽声都快此起彼伏了。

    户外设备全部遮盖完毕,风已经起来了。地面上的沙子被风力滚动着、打着旋,几颗骆驼刺可怜兮兮地抖动。

    宁馥带着护目镜绑着面巾,声音在风里艰难地传播,“来个人,跟我上发射台!”

    大家都带着加固工具,两人一小组,对所有的遮盖物进行检查和最后固定。宁馥和马铁军作为负责人,要将全部点位都检查一遍。

    两个人顶着风上了发射台。

    沙子现在已经刮起来了,宁馥都能听见那些沙粒被风吹在自己护目镜镜片上发出的声音,细碎而密集,不断剐蹭摩擦着,令人牙酸。

    远处地平线上,沙尘暴的大军已经集结。

    黑云压城。

    风力渐强,设备上覆盖的防风保护层也被吹得猎猎作响,右下角固定用的螺丝骤然弹出!

    螺丝钉横飞,有了风速的加持,几乎像一粒子弹般激射出来!

    宁馥未来得及反应,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扑倒在地。那螺丝从头顶上射了过去,打在发射架上,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锐鸣。

    宁馥掀开将她按倒的人,扑上去压住已经被吹起来的防护层,回身冲后面刚刚救她一命的同伴大喊:“扳手给我!”

    面巾作用寥寥,风几乎是立刻带着沙尘灌进她嘴里,一瞬间几乎再难发出声音。

    幸好对方及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也扑上来压住,两人合力,这才赶着在最短时间内将防护层重新固定牢靠。

    由沙粒组成的巨大风暴,已然席卷而来。

    两人已经来不及再找避风所,只能紧紧抱住发射塔底端的钢架结构,任由风沙从自己身上掠过。

    这场巨大的沙尘暴刮了整整两个小时。

    风速终于缓下来,两个人这才松开手。此时身上均已积了厚厚一层沙尘,头发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宁馥“呸呸”几下吐出嘴里的沙子,只觉得呼吸间都带股血味,嗓子也哑了。她一撒手,整个人扑通一下倒在一旁,全身紧绷的肌肉终于得以休息。

    还没缓两口气呢,一旁的同伴猛地扑过来,动作飞快地托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

    他这是以为宁馥晕过去了。

    宁馥有气无力地伸手拍拍对方的胳膊,“喘着气儿呢。”

    对方停下了动作,然后有些僵硬地移开了。

    宁馥的脑袋“咣当”一下子磕在地上。

    她一阵疼一阵晕眩——“你是哪个部门的愣头青啊?!”

    对方极慌乱,看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又蹭过来想给她检查伤势,被宁馥胡乱地摆了摆手止住了,“没事,死不了。”

    她嘟囔着:“这破沙暴,年年不停,什么时候种上防护林就好了。”

    种他个成千上万颗梭梭胡杨樟子松,不信这沙暴还能再兴风作浪!

    她拍拍身边的空地,“歇会吧。”

    那蒙着脸带着防风镜人高马大的愣头青就在她旁边躺下了。

    风呼呼地从他们上空吹过去,远处的地平线却已渐渐得见天光。

    残阳如血。

    *

    马铁军带着一队人急匆匆地搜索过来,见到发射台上肩并肩躺着俩人,身上都盖了叫盖上一层沙子了,目眦欲裂——“宁馥!”

    一群人带着担架就冲上来。

    再一晃眼,看着发射台上两个人都撑着地坐起来了,马铁军好悬一口气堵在嗓子儿把自己憋坏,“吓死我了你!”

    ——他回去一点人头发现少了两个,再一确认弹头室的副主任没在,简直是火上了房了,生怕宁馥给交代在这沙尘暴里。

    宁馥爬起身,“走,回去吧。”

    一旁几个保卫处的兵也冲了上来,“队长,队长你没事吧?!”

    宁馥扭过头。

    刚把她磕得不轻的愣头青感觉到她的目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别人身后蹭了蹭。

    宁馥正要开口,马铁军却一拉她胳膊,“没事就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第六研究院的人被沙尘耽误了,三小时后到!”

    宁馥依言转身,愣头青在她后头望着她的背影。

    “诶呦队长,你这后背衣服上怎么豁这么大一个口子啊!”

    宁馥没听见。

    她紧赶慢赶地回了宿舍,在门外把鞋脱了,在门框上“咣咣”地磕。

    ——这基本是沙尘暴期间大伙从外面回来的基本操作。

    鞋子是最能往里灌沙子的地方了,只见黄沙跟一小股水流似的从高筒靴子里漏下来,在门口积了一小堆。

    外衣面巾也都脱了留外面,不然一进屋就是一地的沙子。面巾裹得再严实,去正刮得起劲的风里转上一圈,吐出口水来也都是泥巴了。

    宁馥争分夺秒地拿上东西跑到楼里的公共洗澡间洗了个战斗澡。前五分钟流下来的水都是脏黄色的。

    等宁馥好不容易把脸从姜黄色重新洗成白的,从浴室回自己屋的时候,就发现她放在宿舍门口的衣服外套没影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勤快人当垃圾给收走了。

    情有可原,不过宁馥还是小小地心疼了一下。她那外套还是新的呢,实在是可惜。

    *

    等宁馥头发干的差不多了,第六研究院的人也快到了。

    她穿戴整齐,和马铁军亲自去接人。

    很快,df-5导|弹的最后一次试射就要开始了。这是整个基地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最后一轮论证不仅仅有整个项目组的专家,还包括七机部各研究院的中坚骨干。

    第六研究院是专攻制导雷达研究的。

    等了好半天,六所的车灰头土脸地停到了门口,下来几个人,脸上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是走到半路上遇见沙尘暴的,紧急避险,差点就到不了了。

    宁馥打量半天,才认出专家当中的两个熟人。

    “大姐,宋真?!”

    队伍中唯二的两个女同志闻声都扭过脸来,叫宁馥好一阵捧腹。

    纵使有纱巾围着,两个人也是灰头土脸,一副刚刚在黄土里打过滚的模样。

    六所的来人中,正包括了宁馥大学时的舍友,宋真和钱桂芝。

    钱桂芝是他们宿舍中年纪最大的,性格温和会照顾人,因此平时都被叫做大姐。

    宁馥跟钱桂芝从毕业后就没见过面,此时都有些不敢相认了。倒是宋真率先走上来抱了抱宁馥,道:“我就知道咱们会再见的。”

    她重回061基地,此时胸中也是感慨万千。

    “大家别站着了,快,都到屋里整理休息一下。”马铁军招呼道。

    实际上给六所专家留出来的时间也不多,他们只来得及洗把脸,上食堂吃了一顿搀着沙子,嚼起来十分费牙的晚饭,就立刻被关进了“小黑屋”里,看材料,看图纸,做论证。

    “跟熬鹰一样。”宁馥关上门,转头对马铁军道。

    弹头室的主任看她一眼,“当初你不也熬过来了吗?”

    时光弹指一挥,往事依然如在眼前。

    等宁馥这一趟折腾完也已经是深夜了。

    她正困得睁不开眼,摸索着把钥匙捅进锁孔里,余光一瞥,瞧见自己的窗台上放着个防雨布包。

    平时有寄给她的信件啦包裹啦,大伙帮她拿了就放在那。

    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她下午换下来的那外套和防沙面巾。

    都已经洗干净了。

    宁馥拿起面巾来闻了闻,还有一股双喜牌香皂的香味呢。

    ——不但洗得干干净净,连她面巾上磨破的一个小洞洞,都被仔细地缝补了。用的同色线,一点都看不出来破损,还用五色线绣了朵小花在上头。

    包里还躺着一瓶红花油。

    宁馥弯起唇角。原来不是哪来的田螺姑娘帮她洗了衣服,而是那愣头青的田螺小伙给她赔礼道歉呢。

    她把面巾拿在手中欣赏了一会,觉得牧仁赤那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套马扛木仓的汉子会绣花,这才叫秀外慧中(大雾)呢。

    *

    第六研究院的人在“小黑屋”里带了好几天,总算给放出来了。一个个两腮凹陷,眼都熬得通红。

    “目前,df-5导|弹在之前试车时出现过一次雷达故障。”

    会议室里,马铁军介绍道:“也就是导|弹在发射后出现‘目盲’的情况,即使飞行姿态和弹道都正常,但出现雷达失灵现象。请大家来,也是想给我们的制导系统做一次会诊。”

    六所的专家各个脸色严肃。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制导雷达本身的设计和全部运行系统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私下也开小会,但没能得出确定的结论来。

    基地负责制导雷达的专家脸色格外沉重。

    他也在基地工作近二十年了,以前从来没遇见过这种状况。而在之前的几次试射中,雷达的运转也完全正常。眼看要到最后一步了,却出现这种让人头痛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发现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雷达室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

    宁馥思忖片刻,“有没有可能是发射架动作与导|弹动作发生共振的关系?”

    共振状态下发射导轨晃动,可能会使制导雷达失灵。

    她话未说完,被宋真打断:“我认为更有可能是温度的原因。上一次发射是在冬季,太冷也会导致目前的雷达系统发生暂时的紊乱和失灵。”

    钱桂芝悄悄拉了一下宋真的衣服。宋真却假装不知道。

    六所的专家们都有些惊讶。毕竟他们私下讨论时尚且无法达成一致,宋真的语气却太过确认了一些。

    “这是我的预判和解决方案。”

    宋真语速极快,将自己的设想和预备方案讲了一遍。

    六所的专家,除了她和钱桂芝,都不年轻了。他们太保守,即使觉得办法可行,也不敢直接讲出来。那么,就由她来讲!

    宋真知道“大姐”钱桂芝正用担忧地望着她,但一股意气充斥着她的心怀,让她忽略了钱桂芝的目光。

    她说完,下意识地看向宁馥。

    她的老同学、她的参照系,听得很认真,正眉梢微蹙地思索。

    不知不觉的,宋真的心跳加速了。

    一时间会议室内气氛安静得出奇。六所的专家是正面面相觑,不知谁给了宋真这样一个中级研究员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下定论;061基地的几个负责人则是都在思索这方案的准确性。

    df-5目前是国家给他们的最重要任务,是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才换来如今的进展。在这个关节上,必须慎之又慎。

    这也意味着——没人敢先开口肯定,也没人能先开口否决。

    马铁军把雷丢给宁馥了。

    “宁副主任,你怎么看?”

    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宁馥的身上。

    坐在一旁的钱桂芝暗捏一把汗。她这两个舍友,还真都不是圆融老熟的性格。宋真是自尊心强,爱钻个死胡同,宁馥呢,看着软软和和再温柔不过了,实际却是外圆内方。

    宁馥果然顶着众人的眼神开口了,“我不赞成。方案需要再论证,雷达问题的原因我倾向于是共振造成。”

    宋真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愤怒?难受?还是失望?

    宋真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竟隐隐期盼着宁馥的支持和认可。而当宁馥说不赞成的时候,反激起她心中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她偏就要争个高下!

    会议没有讨论出结果来。目前的两种主要意见背道而驰,宋真主张对雷达系统进行温控,而宁馥则认为要从发射架和弹体振动方面着手。

    两人各带一组,分头论证。

    回了临时宿舍,钱桂芝把宋真拉住了。

    “你轴劲儿是不是又上来了?!”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咱们所专家都没有确定意见,你怎么敢直接把你想的提出来?”

    宋真板着一张脸,道:“我觉得我是对的。”她顿了顿,“你也觉得宁馥才是对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钱桂芝平素温和,也了解宋真的脾性,又软下声音来劝她:“刚才会上,宁馥她也不是否定你,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你们是钟子期俞伯牙,不是周瑜诸葛亮啊!”

    宋真猛地把手抽出来,“我会证明的,向你,也向宁馥。”

    钱桂芝急了,“这是你和宁馥较劲的时候吗?!你不是要向我们证明,你是要向国家、向人民负责人的!”

    但宋真没再回应她,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钱桂芝叹气。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三天。

    宁馥和基地雷达组、发射组的人也拿出了一套方案——将发射导轨缩短!通过调整导向梁末端底板的弯度和角度,把可能产生的共振减小到最低范围。

    两套方案同时摆到了总指挥的案头。

    国|防科|委同时组织了一批专家对故障原因进行研究,最后拍板的结果是缩短导轨,赶在气温未达零上前发射。经过严密的论证,雷达的问题不在于天气冷不冷。

    “大家还有什么异议么?”马铁军在会上宣布了上级的决定。

    钱桂芝看到宋真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

    “马主任,我有问题。”她突然开口道。

    宋真紧握双手。

    “我认为应该对宁副主任提出的运算结果再做进一步检验!”

    马铁军看向宁馥。

    宁馥她平淡而坚定,“我坚持。”

    马铁军对宋真道:“我们已经请了数学方面的专家,专门对运算方面做了重复演算和验证。”

    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给宋真等六所专家,“这是他们那边出具的报告。”

    [经我系演算论证,运算方面结论无误。供参考。

    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陈芸]

    宋真半晌没有说话。她下意识地摸索着左手的伤口,那永远无法再恢复生机的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她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我保留我的异议。”

    她不愿意退让。

    *

    发射实验定在2月4日,上午九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点火”的命令也出去了,导弹也发射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个感受——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度秒如年”!

    过了一分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监控室里,所有人都在盯着雷达反馈装置,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个亮绿色的点,出现在屏幕上。

    “报告指挥室,报告指挥室,推进良好,弹体状态平稳,制导雷达运行平稳——”

    宁馥猛地攥住了一旁人的手。

    屋里有一种憋着劲的紧张——因为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刻。现在,他们或许攻克了目前最难的、最容易出问题的一步,但整个发射过程还没有完成,就不能算是成功。

    终于,过了一个小时,观测站的报告来了。

    ——发射成功!

    整个指挥室,整栋大楼,都爆发出一阵欢叫!庆祝的热烈,几乎形成一股快乐的气浪,蒸沸了061基地上空冬季的冷空气!

    “成功了!成功了!”

    不知道是谁,在用带有哭腔的嗓子大叫。

    马铁军第一次当着大伙的面手舞足蹈,热泪盈眶。

    所有人,都在狂欢中被幸福和自豪包裹着。

    宁馥拥抱了不知多少个人。

    宋真有些尴尬地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导|弹发射的成功,似乎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撞到了死胡同里。

    科学可以有争论,学术可以有派别,但做人不可以挟私。

    她太迫切地想要成为能与宁馥比肩的人,以至于……以至于被这种急切冲昏了头脑。

    在狂欢庆祝的人群中,她觉得自己竟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宁馥和她握了手。

    宋真突然道:“对不起。”她没头没脑地说:“我质疑你的数据,不是因为数据有问题。而是因为气不过你永远是对的。”

    “我狭隘,自私,我是不及你的。”

    过于骄傲的人,往往自我剖析时也过于直白。

    宁馥把她拉过来抱了一下,“没有谁永远是对的。也没有谁不及谁。”

    “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

    朱培青像她们共同的父亲。

    老师平生心愿,此刻达成。这一章节里,都是我们的笔迹。

    宋真突然泪如雨下。

    “我不配啊。”她更咽道。

    老师教他们要冷静,要清醒,要顾全大局。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课要学。

    *

    导|弹发射成功了。庆祝持续了三天,全基地狠狠吃了三天的手抓饭加红焖羊肉。

    抹抹嘴,又要出发了。

    马铁军坐镇后方,宁馥带队,前往导弹飞行的落区搜索。弹头弹体的测量定位和残骸回收,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坐军机重返库尔勒,在飞机上宁馥才想起来这半个多月都没顾得上和牧仁赤那同|志说上一句话。

    飞机上人多,宁馥本想夸赞一句牧仁赤那的手艺好,但怕他害羞闹个大红脸,于是作罢。

    只等到了塔克拉玛干的无人区,四下都是黄沙,宁馥掏出面巾绑上,轻轻一吹气,那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就鼓起来一点。

    同队的人就开玩笑,“哟呵,宁副主任到底还是精致啊,面巾这么漂亮!”

    宁馥:“哪里哪里。”

    ——牧仁赤那整整一天都没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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