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的宁馥os:真的,不要动不动行此大礼好吗

    第144章

    重振河山(10)

    两个山匪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的震惊。

    孙尚谦笑容抑制不住的得意,就连面颊痦子上长出的一根毛都跟着他面部肌肉的运动微微颤抖着,表达出充分的喜悦和满足。

    “不过是侥幸读些医书吧,让你把前边儿几个都蒙对了!”孙尚谦干脆找了个条凳坐下,戴翘起了二郎腿,“结果竟是连羌活都不认得!”

    看他的样子,是打算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宁馥立刻收拾行李走人了。

    山匪们鸦雀无声。

    老孙是个傻的。

    这可是大当家张灯挂彩娶的媳妇,是二当家的救命恩人,是白马寨新立的侦查排的头儿!他要是知道宁馥的这几重身份,可不敢这么跳腾!

    可是……

    难不成,宁馥真的不会多少医术?

    在山匪们心里头,并没有什么中医西医的分界,更不了解医学体系的不同。他们只看谁能治好病,谁能辨出药来,谁就更像个医生。

    宁馥会缝人,可却认错了一味药。

    老孙虽然平时不一定看得好病吧,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他开的药也没把谁吃死过。

    人群中又蔓延开一阵窃窃私语。

    也有几个在这短短几天内彻底被宁馥收了心的,用凶恶的眼神瞪视着孙尚谦。

    要是他们,立时反悔又怎样?!就算打了赌,只要你拳头够硬,脸皮够厚,不认就不认!

    孙尚谦翘着二郎腿,还要再催促几句,便听那宁馥开了口。

    语气平静,没有半分起伏。

    “孙先生确定自己没将字写错?”

    孙尚谦闻言便要跳脚——他虽然读书不多,做这个大夫也是为了生计,根本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但生平最爱装个文化人。

    他这名字就是自己改的,从前他的本命也是一样的读音,不过是“上签”两个字。

    他那迷信的父亲在他出生前跑到庙里求签,签文是“出将入相,身心俱正”八个字,据说是上上签。

    于是他就得了这个名。

    但后来他家几遭变故,他独身一人流离失所,成了江湖游医,这“孙上签”的名字确实少了几分文化人的气运,影响他塑造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形象,所以就被他自作主张地改掉了。

    可以说,老孙最恨的就是别人攻击、内涵他没文化。

    宁馥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孙尚谦猛地跳起来,刚刚胜利者的那份儿自得也不要了,“你说谁写错?你说谁不识字?!手下败将还敢饶舌?!你少在哪里装淡定,今天就是说破天去,这羌活也是你没认出来!”

    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直喷。

    宁馥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离开老孙的喷溅范围,淡淡补了一句,“孙先生识字,这很好。那么不知,孙先生能否为大家讲讲这羌活和独活,到底有什么区别?”

    孙尚谦牙根都痒痒,愤愤道:“什么这个活那个死的,难不成是你输了不认?!”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发出挑战的是他,获胜的也是他,怎么反而被这个年轻女伢一句一句步步紧逼,倒显得是他气虚理亏一样?!

    宁馥道:“在侦查排之后,我正要向大当家的要些人,办一个战地救护班,刚好,今天孙先生也回来了,寨子里人又到得这么齐,也可以简单同大家讲讲。”

    她完全是没把孙尚谦的愤怒当回事的态度,让孙尚谦破口大骂。

    宁馥皱了皱眉。

    一旁的潘大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按奈不住,——二话不说,上去两个力气大的,直接将又是跳脚又是骂街的孙尚谦绑了。

    不光绑了,嘴里还给塞上了食堂做饭抹桌子用的烂布。

    把孙尚谦气得双眼暴突,嘴里却“乌鲁乌鲁”地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人群中有人倒吸气。

    也有人或心存疑虑,或愤愤不平。

    孙尚谦毕竟在白马寨待了好些年,和众山匪多少有点香火情。

    几个原想报名侦查排的,此刻眼睛珠子都不错神地盯着站在院子中央的宁馥。

    他们都在犹豫。

    谁都不知道这位本领通天的压寨夫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什么性格。

    宁馥不理会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站在扭动得像个大虫子一样的老孙旁边,言简意赅地给一众山匪讲了讲独活和羌活的区别。

    独活实际上是当归的干燥根,颜色一般是外层黄棕色,向内渐变为灰黄色,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可以用于治疗风寒感冒、腰膝疼痛。

    羌活是背翅芹的干燥根,颜色大多是黄白色,有香气,味道苦辛,可治风寒,也可治风湿痹痛。

    若用最直白的功效来区别,那就是独活擅长治下半身的风湿病,羌活擅长上半身的。

    恰恰独活和羌活的外形有些相似。

    有山匪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恍然大悟道:“弄了半天!原来是老孙你叫人家卖药材的给坑惨了啊!”

    这独活和羌活两样药材虽然长得像,价格可要差得多了。

    正经的羌活,要比独活卖的贵四五倍。

    只要大致一算,就知道药材商拿独活混充羌活,赚了孙尚谦这位白马寨头号大夫多少冤枉钱。

    一旁的孙尚谦扭动得更厉害了,眼见着众人对宁馥的话已信了八成,他心中又是焦急愤恨,又是忐忑不安——

    难道……难道他真是叫那昧良心的给骗了?!

    宁馥脸上依旧带闲适笑意,一抬手,取下了孙尚谦口中的烂抹布——

    课讲完了,现在是答疑时间。

    孙尚谦的口舌一获得自由,立刻就大嚷道:“你、你胡说八——”

    一个“道”字还没说完,只见宁馥抬手如电,下一秒,便觉得口中多了样什么东西。

    孙尚谦来不及反应,险些咬到舌头。

    不等他将那东西吐出来,便听宁馥笑问一句:“麻不麻?”

    孙尚谦也不知怎地,下意识地就嚼了一下嘴里的东西。

    “呸、呸呸!”

    他脸扭曲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地上吐口水。

    围观的山匪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宁馥微笑,“最后补充一点,这独活和羌活的区别还有一点,方便分辩——”

    “独活麻舌头。”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轰然地叫起“好”来。

    *

    什么叫两级反转!

    山匪们一哄,又将赌约提起来了。

    “老孙,这输赢可怎么论?”

    “改日弟兄们找机会给你绑了那药材商来,给你找回场子!不过今天这三个响头,你是不是当下就给人家兑现了?”

    “磕不磕?!磕不磕?!”

    老孙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今天是怎么也逃不过去了。

    除非……

    除非这宁馥还有几分文人的做派,能不那么得理不让人……

    大家都是知书识字的,怎么能和这群山匪一般,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下跪磕头的?

    他目光投向宁馥,其中暗含的期待已经快要满溢出来。

    现在,就只要宁馥说一句“算了”,他今日的面子,就算还没彻底砸在地上。

    宁馥很完美地接受到了孙尚谦的脑电波,然后微微一笑,无视了它。

    她淡淡道:“如果孙先生愿意留在急救班从头学起,这赌约可以容后。”

    这意思也很明了。

    要么,孙尚谦从头开始做宁馥的学徒,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学出师了,什么时候这个赌约就算作终止;要么,就现在跪下,乖乖把这三个响头磕了。

    孙尚谦此人,若说杀人放火,他是没有胆子的。

    但庸医害人,不戳在他最痛之处,他永远不知悔改。

    孙尚谦咬了咬牙,“我愿意加入你那个班!”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孙这就怂了!怂了!”

    *

    孙尚谦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等他前脚走出院子呢,后头就听许多山匪忙不迭地问,这“战地急救班”怎么报名,有什么要求,要做哪些训练……

    那语气,别提多热切了。

    他回去在屋中闷坐一宿,气得晚饭也没吃。

    ——才有人告诉他,那女人竟然是大当家新娶的压寨夫人!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是有了大当家的撑腰,才这么嚣张!

    打不过,他跑还不行吗?!再留在这里参加那什么急救班,迟早要被宁馥折腾死!

    想到此处,孙尚谦立即收拾了包袱,悄悄摸摸地就想下山去。

    就算能在这儿学本事又有什么用?他的脸都丢尽了,日后在白马山上,谁还能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孙先生”?

    江湖游医,招摇撞骗原也是他孙尚谦的老本行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孙尚谦还是没能走成。

    他原想半夜偷溜,哪想到,刚从东南角一处平时不怎么走人的出口出去,就迎头撞上了一支队伍。

    荷枪实弹,一支剿匪的队伍。

    *

    队伍有七八十人,趁夜偷袭。

    孙尚谦打扮得就像个偷地雷的,没走出几步就被这些人捉住了。

    孙尚谦也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

    ——无他,他看见了一个前些天还与自己在松涂县城一起喝花酒的家伙。

    那人是松涂县郑家的护院,当时他们臭味相投,对方还无意中夸耀过,他们家发了一笔大财,不但做买卖赔的本钱回来了,就连少爷都新添了几个可心有趣儿的小妾呢。

    现在,那人的刀就架在孙尚谦的脖子上。

    这群人是疯了吗?!

    郑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带着汉阳造*的正规军?!

    ——在孙尚谦的眼中,能带木仓的,就已经算是正规军了。

    他的心脏砰砰乱跳,眼珠四下乱转,脑子里疯狂地打着如何脱身的算盘。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他只要微微一动,那翻脸不认人的郑家护院就拿刀在他脖子上一顶。

    这一下子,就在他的脖颈上豁开一道口子。

    吓得孙尚谦腿立刻便软了。

    他被当做人质,带着走在最前头。

    这些人看来是对山寨很熟悉的,几乎没费什么事,就从最外层摸进了寨子里。

    甚至有人在队伍里悄悄聊天。

    ——盼着这一次“剿匪”过后,每人分到钱后能去吃上几顿好的。

    孙尚谦心中阵阵绝望。

    他知道,不论这些人是不是冲着“剿匪”来的,他反正是跑不掉了。而且一旦他失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肯定会直接成为刀下冤魂。

    漆黑的深夜,四下里只有草丛中的虫鸣,放得极轻的脚步,和孙尚谦自己激烈而绝望的心跳。

    四下里骤然亮起火把。

    孙尚谦猛地抬头,拼命地推开挟持他的人的胳膊,顾不得脖子上鲜血横流,厉声尖叫——

    “救命啊!!!”

    “救命啊——有敌袭——!!!”

    他充满恐惧的瞳孔里,映出闪烁的火光,也映出在下一瞬间便带着烈烈风声,朝自己面门而来的利箭。

    四二年9月中,天气还很热。

    的松涂县外白马山中,发生了一场以逸待劳,以弱待强之战。

    白马山匪寨大胜。

    白马山的山匪们,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规范化军事训练的威力。

    但他们很快就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压寨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战场的最前沿去了!

    从大当家二当家到潘大刚等人,全都吓得目眦欲裂。

    且不说现在宁馥已经是整个寨子的宝贝,就说大伙对她的定位,套用到后世的游戏中,那就是妥妥的脆皮法师奶妈啊!

    这冲到前头去,刀锋木仓子可都是不长眼的,刮破一点油皮他们都心疼啊!

    不等白马山众匪冲上去保护,便见他们的脆皮法师奶妈已经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人。

    她单手就能把那男人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抽空夺木仓、连击、掷木仓、换刀、劈人。

    系列动作。

    数名敌人应声而倒。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从激战中抢下三四个受伤的白马寨山匪。

    杀伤敌人七八个。

    被宁馥“提”回来的是孙尚谦。

    ——他身上背着个小包袱,里头是这些年积攒的全部身家,搭扣系得死紧,倒是给宁馥提供了个方便的提手。

    孙尚谦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一时间竟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抓着宁馥的肩膀,一直到被带到安全地带,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火辣辣的疼起来,一个劲儿“哎呦”、“哎呦”地叫唤。

    白马寨本就有准备,就连紧急救护的土制急救包都准备了不少。

    宁馥给孙尚谦脖子上的伤口做了包扎,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他的就地一轱辘,直接从坐着变成了跪着。

    “哐哐哐”就是三个响头,磕的头晕眼花,额角也留下血来。

    “救命之恩,我孙……”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还没说完,就只看见宁馥的衣角在前方一闪,人已经冲得远了。

    “我孙尚谦无以为报……”他低声把后半句说完。

    几个银元从他的包袱里滚出来。

    趁着大家不注意,他赶紧把银元塞了回去。

    *

    白马山这一仗,轻重伤员二十人,没有死亡。

    轻伤里头还有一个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太激动了枪托砸伤了脚指头,另外几个是冲得太前跑得太快,失足掉进了自家挖好的陷阱里。

    对方扔下了十来具尸身,跑了十来个,剩下的全做了俘虏。

    他们实话也说得很快。

    ——不说也不行,松涂县就这么大点地方,哪怕是山贼,落草前也是识得几个人的。

    这波人实际是两队人马凑起来的。

    一部分是的郑家的护院,另一部分则是县上的保安团。

    很好理解,“合作共赢”的事。

    郑家干了亏心事,听说宁家那个被推下山崖的小丫头居然还活着,自然无法安寝,思来想去还是派人上山,想要灭口。

    哪想到郑家派上来的人没能得手,还惊动了整个白马山匪寨。

    最后干脆和保安团达成了交易。

    ——郑家要宁馥死,友情提供已经摸清的山寨情况,保安团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打着剿匪的旗号,来做了郑家的雇佣军。

    谁想到,买卖没成,把命还搭上了!

    俘虏都被带到了校场上。

    他们都被粗麻绳牢牢捆住双手,再一个跟一个地栓成一串,一个都别想乱跑。

    这些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各个沉默着,如丧考妣。

    白马山是什么地方?

    ——这可是匪寨!

    剿匪这事儿,不是你整死我,就是我整死你!

    山匪可不是和你讲规矩的人,没有那一套不杀俘虏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他们先摸到了人家的老巢里,打算对人家赶尽杀绝。

    易地而处,必然要斩草除根。

    他们都是受雇而来,不过为吃一口饭而已。

    他们这群人里头,有郑家的家丁,也有保安团的小兵,也有带队的小头目。

    这年月生存不易,给人看家护院、在保安团当兵做炮灰,都是一样。

    不过是找个不易倒的靠山,做一条乱世家犬而已。

    白马山的山匪们也全数到了。

    他们兴致勃勃,刚刚完胜一场大战的热血还未消退,只觉得自己还能以一敌三、以一当百!

    甚至好些没能亲手斩杀一两个敌人的,吵闹着要那这些怂货试试手。

    这群王八羔子,他们白马寨不过是想消停过日子罢了,他们偏要来找事,以为牙口好就能啃下硬骨头?!

    他们的战意沸腾,校场上的俘虏无不瑟缩。

    但宁馥提出的下一个“活动内容”,再一次让山匪们对感到迷惑。

    那是一个他们从来没听过的词儿——

    “啥是个诉苦大会?有啥可说的,大伙不都是那点儿事嘛!”

    “是啊,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一样。”

    “我听夫人说,这、这叫什么阶级教育?”

    ……

    “什么叫阶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晚啦。

    今天发生很多事,想说的话很多,最后反而无从说起。

    先烈前贤,都如火炬,燃烧自己,去照亮他的时代。

    我们是被照亮的一群人。

    也希望每一个平凡的我们都可以在时代需要的时候,成为薪火。

    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锻炼,好好吃饭。

    都要加油哦。

    第145章

    重振河山(11)

    “诉苦大会”在一片疑惑的,甚至有些尴尬的氛围中开始了。

    山匪们你推我搡,谁也不乐意第一个说。

    一是不知道到底该说点什么,一是觉得抹不开脸。

    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诉苦诉个什么劲儿,又诉给谁看?

    华轩也来了,坐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宁馥对这情景早有预料,只淡淡笑道:“既然大家不知道从何开口,那不如就俘虏们先来吧。”

    华轩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宁馥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仿佛天然就有一种,能够令人选择依靠和信任的天赋。

    宁馥的目光转向一串串坐在旁边的俘虏们。

    排排坐的俘虏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心里一紧,甚至有人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两天前的那一战,给俘虏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刻了。

    或者说,那当天夜里所发生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

    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戮。

    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美貌女子,一只手救人,一只手要命。

    他们中有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小头领,听见白马山匪寨的人管这女魔头叫“宁馥”。

    天知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中掀起了多么可怕的惊涛骇浪!

    ——这竟然就是宁家的四小姐!

    天哪,郑家莫不是疯了?!竟然敢招惹这么一个魔头!

    派他们这几个人来,不等同于拿着牙签戳老虎屁股吗?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反正他们是已经形成心理阴影了,就连宁馥一个平平淡淡的眼神扫过来,就忍不住心寒胆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已经成了俘虏,是死是活都不过人家一句话的事,不就是诉苦吗,那就诉呗。

    这年头,谁能出来卖命换口饭吃的,谁没有苦处?

    “我爹死了。我哥哥也死了。我再不跑,我也得死。”

    郑家的一个护院先开了口。

    他竟然是北方口音。

    他生的浓眉大眼,国字脸,人高马大,看着就像那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煊煊赫赫的家伙。

    但说着说着,他的语气渐渐沉重了。

    这护院是东北人。

    东北沦陷,他和父母家人逃出来,一路流浪。42年初闹灾荒,不得已卖了两个弟弟做盘缠,母亲就此伤心一病不起,很快就死了。

    还剩他父亲、哥哥,并他自己,三个人。

    结果被鬼子捉去挖矿。

    他爸累死在矿里,他哥哥就因为收殓尸体顶撞了看守的士兵,被拿枪托活活打死。

    他没敢出声。

    低着头,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煤灰,心脏憋得想要炸开一样,听着身后他爹他哥的尸身教人拖死狗一样地拖走。

    半夜里,他趁着的看管的人没注意,悄悄逃走了。

    真真正正的举目无亲,四处飘零,最后流落到松涂县打短工,郑家看中他个子高大相貌齐整,便雇他做了个护院。

    男人简短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说:“主家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怂人。”

    他一直平静的声音,突然渗出凄厉的悲伤。

    “鬼子杀我爹,杀我大哥,我都不敢冲上去和他们拼命……”

    他的眼睛充血了,那红惨惨的颜色,仿佛一头受伤濒死的狼。

    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

    宁馥示意下一个人接着讲。

    开口的是保安团的一个兵。

    他就是松涂县本地人,孤儿,从小给地主家放多只羊,每只能卖两元钱,这200只羊一年还能下一百多只小羊羔子,羊粪、羊毛加起来,值的钱就更多了。

    但他每年只有八块钱的工钱。

    地主家看着他人好使唤,想叫他彻底卖身做长工,于是硬说他丢了十只羊。这十只羊的钱,算上母羊一年生仔的钱,再算上羊粪和羊毛的钱,给他算80元。还不清就拿自己这一辈子抵债。

    他怕了,一筹莫展,盯着羊圈发了一宿的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第二天,保安团招兵。

    谁都知道干保安团要招人戳后脊梁骨,谁都知道这年头鬼子要是真打进来,他们就是先做汉奸,再做炮灰的命。

    但他还是报了名。

    “在战场上,死那也是‘嗖’地一下就死了,算球。”他说道:“做了长工,那是慢慢死,一点儿一点儿磨死,我见过好多人这样死了,我不敢,我不想。”

    这个兵没有哭。

    他只是麻木,却令人心有戚戚。

    坐在一旁的许多人却已经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

    “……我爹得着肺痨,还得在地主老财的水田里插秧。家里欠的租子多了,那黄老四,那黄老四就叫人把我妹妹抓走了……但还说不够,要我爹拿命给他家干……在田里听见说,我妹妹抓走当天就叫黄老四糟践了,第二天就撞墙没了命,我爹、我爹当时就吐血了,倒在田里头,没等送回来,就没啦……”

    “我娘早哭瞎眼,田老四还叫接着还,租子一年比一年翻着翻地涨……临死前,我娘想喝口米糊糊,我去地主家想借一碗米,地主婆说,‘留着粮食喂狗还能看门,给你们吃有什么用?!’等我回来,娘已经咽气了……”

    他气不过,拎着耙子打破了地主儿子的脑袋,地主全县拿人,他孤家寡人一个,趁着黑夜,跑上了白马山。

    他紧紧攥着双拳,已然痛哭流涕,跺脚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父母生养,都是人,穷人这样苦,富人这样狠?!”

    校场上,有人默默流泪,有人痛哭失声,也有人眼中闪着仇恨的怒火。

    这些人,有些是富人家的护院,有些是保安团的小兵,有些是白马山的草寇。

    但他们的苦痛是相通的。

    *

    大当家华轩怔怔地听着。

    听着山寨里这帮兄弟的苦,也听着那些刚刚还和他们在战场上拼杀的,敌人的苦。

    通体如被电流涌过,须发皆张,汗毛倒竖。

    只觉得胸中似乎有一股气、有一团火,狂奔猛突,却找不出冲破的路。

    “我没有受过多少苦,或许可以说,我过的是大家许多人都会羡慕的日子。”

    他忽然听到宁馥说。

    这个来历成迷的女人声音平静,却让人觉得,蕴藏着一股即将汹涌而出,摧毁天地的力量。

    “老天爷没有对不起我,国家没有对不起我,但我大哥死了。二哥死了。三哥死了。”

    我也已是亡魂。

    “对不起我的是这个世道!”她手指向远方一扫,是山下的松涂县,或是更远的地方。

    “是谁让我们流离失所?谁让我们家破人亡?是日本鬼子,是地主老财!”

    “这个世道逼你死,那么——”

    “就颠破这个世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了解一下解放军的诉苦运动。当时部队战斗精神的重要来源之一。

    第146章

    重振河山(12)

    诉苦大会之后,宁馥给俘虏们画下两条ダ础

    要么走,要么留。

    走,随意去哪,但不得再回老东家去效力,否则战场上再相逢,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留,就是白马山的一员,从此落草为寇,不再是明面上的良民百姓,令行禁止,规矩甚至比在保安团还要严格。

    许多人犹犹豫豫。

    然后他们就又参观了白马寨“侦查排”的训练。

    亲眼看到这些击败了他们的对手,吃的是有大米、浇肉汤的水饭,练得是突刺、劈砍等像模像样的动作,那精气神,别提多足了!

    他们大多留了下来。

    走到这一步的,没几个还能回家去安安分分做个庄稼汉、放羊倌了。

    所谓逼上梁山,这路都是没法子回头的。

    ——他们知,即使有机会回去从头开始,躲开了鬼子的刺刀和铁蹄,也躲不开地主老财的层层盘剥。

    这不是需要读多少书、识多少字才能明白的ダ怼

    留下来,哪怕是死,也能做个饱死鬼!哪怕是做山匪,也能挺直腰杆子!

    宁馥收编了这股俘虏,顺势在整个白马山匪寨颁布了“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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