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当然了,好看的女孩子疼得咧嘴的时候也还是好看的。

    杜清泉听她一个劲地“嘶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就看见宁馥右手全肿,一道黑紫黑紫的檩子横在她手背上。

    他道:“你手疼,别削了。我也不想吃。”

    宁馥笑了,这杜清泉平时就是个呆子,这时候却还知道顾念她手伤。

    他心地好。即使自己受煎熬,也不想浪费别人的好意。

    “别看我这只手现在不好使,但我削苹果很有技术的!”她自豪道:“我给你削一个不会断的苹果皮。”

    杜清泉不再说话。他只觉得疲惫,他知道宁馥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要劝他重新振作,或者至少让他放弃轻声的念头。

    他不想解释,更不想辩驳。

    于是静静看着宁馥用她夸耀的“技术”蹩脚地削那只苹果。

    第一个苹果削到一半时,苹果皮断掉了。

    于是宁馥放到一边,拿起了第二个。

    第二个苹果刚削一圈,就断掉了。

    于是有了第三个、第四个……以及第好多个。

    宁馥头上都冒汗了。

    杜清泉已经不自觉地盯着她的动作看了。最后一个苹果没准有什么魔力呢?

    这个也的确是宁馥削得最好的一个,细细的苹果皮一直垂到地上,已经削到最底端了。

    还剩最后一圈,宁馥的手一颤,那苹果皮断了。

    杜清泉几乎也忍不住跟着一颤。

    他哑声道:“别浪费东西了。”

    宁馥语气很是懊恼,“我本来很会削苹果的。”她轻声道:“你觉得……这是浪费么?”

    桌子上摆满了削到不同程度的苹果,它们都是鲜艳而健康的,只是参差不齐地裸露出果肉,看起来有点惨。

    杜清泉隐隐约约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那你吃一个。”

    宁馥那了最后那个只差一点点就削完整的苹果,递到杜清泉嘴边。

    杜清泉于是咬了一口。

    苹果清甜丰沛的汁水涌进嘴里。

    “你不必再开口劝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咽下嘴里的苹果,低落道:“一只苹果,不会因为皮削得不完整就失去存在的意义。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很多可能可以选择,对么?”

    说的很对,正是她想讲的道理。

    也是杜清泉心里清楚的道理。

    但宁馥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只是想问问你甜不甜。”

    杜清泉一愣。

    只见宁馥随意捡出一只苹果咬了一口,满意地眯起眼睛,看起来很是愉快。

    “做一个合格的人和做一只合格的苹果,有什么不同呢?”她开始发射嘴炮了,“你自己都懂得的道理。苹果要甜,要多汁,人要认真地活,做有意义的事。苹果有没有被削得完整,和人有没有被命运捉弄,都不妨碍事情的本质。”

    “你想要读化学系,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擅长,因为喜欢,因为想成为更好的人。

    因为他所设想的所有未来,都是和化学系有关的。

    宁馥慢慢道:“这些苹果,个个都甜。只因为我想要送你一个最好看的,它们就都成了残次品。”

    杜清泉听见“残次品”三个字,就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转开目光。

    “你若是不自己找死,少说还要活三四十年。也许这三四十年你都懊丧,绝望,不快乐,永远想着你到达不了的地方。但是,如果不给这三四十年一个机会,是不是也有点浪费?”

    “给倒霉的苹果一个机会,万一甜呢?”

    不是要你否认你的痛苦,只是要你看清,你愿不愿意做一个不好看的甜苹果。

    杜清泉慢慢地把那个苹果吃完了。

    他忽然问宁馥。

    “这些,是什么颜色的?”

    宁馥微笑道:“红色。很好看。”

    第27章

    以身许国(27)

    宁馥从病房里退出来。

    徐翠翠眼巴巴地望着她,“他,他说什么?”

    宁馥笑着摊摊手,“什么也没说。有好一堆苹果呢,你待会拿几个吃,别浪费了。”

    徐翠翠虽还是不明所以心焦如焚,但只看宁馥脸上的笑,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就稍微松了一松。

    宁馥淡淡道:“他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她略略一顿,唇角勾起个狡黠的弧度,“等他出了院,事情还多着呢。”

    “我留的小本子,要他至少教会一半的字,图古力书记是不是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压力灌溉?”

    “咱们办的扫盲班,除了你和小军狗蛋几个孩子,还给谁扫了盲?”

    “老乡们种红薯还不懂选苗育种,让他给大家讲讲明白。”

    徐翠翠恍然大悟道:“对!让他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看他还有没有劲儿去自杀。”她用佩服的目光看着宁馥,道:“还是你厉害,坏的冒油。”

    宁馥咂咂嘴。

    徐翠翠就笑道:“书记叫崔国富给你捎一筐鸡蛋呢,都是腌好的,你带回去吃。”她也是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干劲满满,挎着宁馥胳膊道:“以后我要是也能上B城去念书,就能给你带各种好吃的了!”

    她笃定B城里没有图拉嘎旗这么甜的红薯、这么香的奶皮子!宁馥想着一口吃不上,可得馋坏了!

    说完,她小心地看看宁馥的表情。

    对于徐翠翠这样嘴硬又要面子的姑娘,能把自己藏在心底的目标和人讲,也是豁出了很大的勇气的。

    特别是她一个只念了几年小学的土丫头,说要去大城市念书的时候。

    在图拉嘎旗,大伙虽然都知道她学文化特别积极,更是除了知青外少有的几个能读书识字的,但要说起考学深造这种事,无论是老乡还是知青们,谁也不会往徐翠翠身上想。

    但她觉得宁馥不会笑话她。

    宁馥一点也不跟她客气,“那我要牛肉干,奶皮子,奶豆腐……”

    一口气数了好几样,徐翠翠笑得向日葵一样灿烂,一点不觉得烦,也认真道:“没问题、没问题!”

    说到牛肉干,徐翠翠才向想起什么一样对宁馥道:“牧仁赤那,你还记得吗?就是你走时骑马送你的那个。”

    宁馥在记忆中提取出这个名字,点点头,“记得。”

    徐翠翠道:“他去年当兵去了。”她不无遗憾,“整个畜牧排,数他弄得牛肉干最好吃了。”

    宁馥倒不在意牛肉干的口味,只有些感慨。

    置身于这个世界,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如此鲜活,很多轨迹,却依旧沿着既定的脉络缓缓延展。

    但她知道,未来不会有一个被锁在草原深处难产而死的女孩,不会有一个一心挣个“妇女能顶半边天”,却大字不识的徐翠翠,不会有一个很可能在第三次高考后,因为色弱而选择去死的年轻人。

    也希望牧仁赤那,这个以河流和狼命名的蒙古族小伙子,能像他的名字一般拥有坚韧的生命力。他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再是一个搅和在高涵、梁慧雪之间,起感情催化作用的工具人。

    只盼她微薄之力,能让那些书本里三行两句就简叙一生的人物,能更鲜活地过一生。

    或许过于圣母了些。

    以往攻略男主搞定反派的时候,宁馥从来没在意过其他纸片人的喜怒悲欢。

    可是,现在她要攻略的恋人换成了祖国。

    这片土地上的人,善或恶,智或愚,都不是与她无关的简单情节。

    她带着[赤子之心]系统进入这个世界,必将把这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出来。

    *

    又是两天一夜的行程,当宁馥挎着一筐腌鸡蛋回了学校,就敏锐地觉出气氛不怎么对。

    宿舍里人都在,把腌鸡蛋分了一圈,杜鹃这城里孩子一边就着从食堂剩下来的大饼吃鸡蛋,一边对宁馥道:“你爸爸妈妈前两天来了。”

    宁馥一愣。

    杜鹃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把食物顺下去,道:“好家伙,你爸爸是将军呀!”

    宁馥问:“他们为什么过来?”

    杜鹃笑道:“你慢慢听我讲哦,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的事有多精彩!”

    她说到兴头上,两眼闪闪发亮,连吃到一半的鸡蛋也顾不上了,坐直了身子绘声绘色地给宁馥讲了一番“朱教授震怒为爱徒讨说法,宁将军携妻要恶人食苦果”的故事。

    原来宁馥叫砸了手的事还是传开了去。

    毕竟围观者太多,当时还没排到书的学生们众目睽睽,全看见了她当时受伤的过程和那青紫肿胀惨不忍睹的手。

    宁馥是包扎伤处拍拍屁股就跑内蒙去了,流言却不管当事人在不在场,飞也似地传开了。

    这个时候,师生矛盾是一件严重的事。渐渐地,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工农兵老师恶意针对第一届高考上来的学生。

    ——不光找茬,甚至还伤人!

    学校也极重视,但还没等系里头商量好怎么处理,飞行器专业的大佬朱培青教授,先在办公室里拍了桌子。

    据说,当时连系主任来劝都没劝住,朱教授直接上校党委告状去了。

    又据说,当时朱教授当时痛陈宁馥是他最看重、最爱惜的学生,早已当她是自己的门生,并断言她是国家导弹事业的栋梁之才,别说是一双手了,从脑子到汗毛都是国家的!

    当时的场景没人知道什么模样,不过朱教授的越来越激动的声音是全楼道都有耳闻。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就是护犊子!”

    护犊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校里决不能有这种风气。

    刚刚恢复高考,这些从工厂,从知青点,从农村里考出来的孩子,没有哪一个不是将知识捧在心中的!该有的尊重,不该少了他们的,更不能教他们寒了心。

    学校调查事因,在场人全都言之凿凿,是图书馆的高老师将小窗口放下,砸中了宁馥的手。而宁馥完全是按照规定排队,没有任何过失行为。

    那图书馆的高老师也被教务处喊去,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当天心情不好,外加不小心。

    陈芸杜鹃她们却是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她们一合计,跟全班的学生就联合起来了。

    知识至上,还算不算话?

    他们的小核弹头还没发威,先被剐蹭了,要是影响她将来在试验场上大放光芒,岂不痛悔国家失一栋梁?!

    说干就干,给学校写了联名信——图书馆高秀梅老师,请向被你误伤的宁馥,和被你伤害了感情的飞行器设计制造与动力工程实验班同学道歉!

    杜鹃说到这儿事骄傲极了,深觉是一场斗争取得了胜利,眼角眉梢都带笑。

    ——这可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甚至亲身参与的一见“大事”!

    宁馥深吸一口气。

    好家伙,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杜鹃笑道:“你别紧张。后来不是暂时联系不上你,学校就说把这件事也通知你家里,你爸妈就来了嘛。”

    “你爸爸妈妈和高秀梅面谈了。说了什么不知道,但她直接被停职了。”她对宁馥道:“她承认了,不是她那天心情不好,也不是她作为工农兵老师对我们这届学生有什么意见,她啊,完全就是公报私仇!”

    “她那个什么侄子造你的谣,她根本不了解实情原委就对你迁怒!”杜鹃道:“你爸妈肯定是把她戳穿了!”

    她又转而感慨道:“班上好多人议论呢,说你虽然是高干家庭,但从来不摆架子,虽然次次考第一,但是一点儿都傲,背后猜你这是‘出淤泥而不染’——”

    “不过这次见了你爸妈,才知道你这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啊。”

    杜鹃说完,一见蛋黄里的油都渗出来了,赶紧抄起筷子把那咸沙沙的蛋黄送进嘴里。

    “你等着吧,也就这两天,她要得给你当面道歉呢。”

    *

    宁馥莫名有点不敢回家。

    她怕她这手一回去就要惹她妈哭上一顿。于是跑到外面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魏玉华接的。

    “知道你要问。你爸爸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她妈轻叹口气,道:“他往那里一坐,不发火也吓人。是那高秀梅自己倒豆子说了,不过就是信了些子虚乌有的事青,把气撒在你身上了。”

    “咱们只是讲事实摆道理,停职不是冲你爸爸的将军身份,是冲她携私怨泄私愤,伤了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这样的处理。”

    私人恩怨,其实是好过挑动工农兵学生和高考学生矛盾的。学校也少不得跟着松一口气。

    “你现在就和你爸爸一样,整天就想着什么大局。”魏玉华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倒宁愿你还任性。你心里头要是委屈,和妈妈说,别憋着忍着。那讨厌的高秀梅跟你道歉,你不想接受就不接受,想骂她就骂她,妈妈给你兜着,你叫砸了手,多疼啊……”

    她说着说着自己在电话里哭了。明明在一个城市里,女儿却天天忙于学业,连家都顾不上回,受了欺负也不和家里说……

    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宁馥的鼻腔中蹿起,直逼眼眶。

    这种不计因果,毫无保留的爱,实在太过满溢了。

    宁馥就算是个狼人,也要忍不住在这比月色还温柔的爱意里破功。

    她撒娇道:“我骂她,您不许和爸爸告我的状,说我不顾大局小心眼啊!”

    魏玉华破涕为笑:“你从小娇生惯养,我和你爸却从没教过你骂人,你能骂出什么来啊!”听起来还颇为担心宁馥吃亏。

    在魏玉华心中,自家闺女骂人的样子,大约与小奶狗强装饿狼差不多。

    她哪里知道狼人只有在妈妈面前才是撒娇的小狗勾呢。

    *

    不过宁馥没骂高秀梅。

    她甚至也接受了高秀梅的道歉。这让对方免于被继续停职。

    宁馥只是平淡地对她说:“高涵或许没和您说过,他曾发誓和梁慧雪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自己毁誓动春心,是他朝三暮四。

    “他或许没和您说过,他在我父亲面前撒谎,说自己是我的恋人。”

    ——他自己捏造谎言,是他自私自利贪慕虚荣。

    “他或许也没和您说过,是他自己酒后失德,让梁慧雪不得不嫁给他。”

    ——他自己犯下没脸皮的事,是他私德不修,毫无廉耻之心。

    宁馥说的,高秀梅有些知道,有些不清楚,但宁馥话里明明白白的意思还是让她的脸一阵青红。

    宁馥道:“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您是做老师的,该多教教高涵的。”

    她望着宁馥起身离开,只觉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喝一口水。

    却手抖得拿不住水杯。

    旁人唤她“高老师”,她便忍不住一个激灵,想起宁馥那平静的语气。

    所有的嘲讽都不过是铁一般的事实,重锤般砸在她心上。

    从此竟不敢被称老师。

    *

    因着手伤,宁馥的金工实习去不了了。

    朱培青把她叫到办公室关心了一次,便说暑期安排了另外的实习,要去外地,但目的地未定。叫她回家先说一声,连收拾行李。

    宁馥自从知道这老头在学校党委跳脚大吼“我就是护犊子”后,就有些无法直视,见到他一副严肃严谨的严师风范就忍不住想笑。

    朱培青想也知道她次次忍得辛苦,只淡淡道:“去实习不要丢我的脸。”

    宁馥生出几分好奇。

    不过是实习而已,一帮子学生,每年假期都要来上一回,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何至于这么郑重其事神神秘秘?

    直到被系主任送到火车站,宁馥才拿到了自己的车票,才知道了本次“实习”的目的地。

    ——甘肃,酒泉。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自动躺上烤盘今天是孜然味咕咕

    *出自《荀子·劝学》

    第28章

    以身许国(28)

    宁馥带着行李上了车。

    40小时的路程,绿皮火车在一片嘈杂声中驶离月台。宁馥望着窗外,轻轻呼出口气。

    她自然知道“酒泉”的含义。

    那里的沙漠深处,有一处20年前即建成的发射基地,有个非常“接地气”的别称,叫做“东风航天城”。因为发射基地与北京三个总部的有线电话长途通信的秘密代号为“东风”,所以基地一直沿用了“东风基地”这一名称。

    ——听起来像是某某建材城、某某五金店一样通俗易懂。

    基地其实位于内蒙,但因为地处荒凉,距离最近的城市就是甘肃的酒泉。

    选在这里做发射基地,一是因为地形开阔,方便工程建设和火箭、导弹发射;二是处于保密考虑,更有利于防谍防泄密防监视(当时的各国发射场地为了保密,几乎都不使用真实的地名地址)。

    等宁馥下了火车,周遭街景已是西北风貌。

    出站口有一士兵,举着张上书“宁馥”两个大字的纸牌子。

    “您好,我是宁馥,B城航空大学学生。”

    士兵敬个礼,拿起她的行李,带着宁馥绕过车站小广场上的人流,走向停在路边的吉普车。

    车是越野车,上面还缠着一些伪装用的迷彩布条,这种车子在市区里并不常见。

    宁馥心中的猜测基本上就确定了。

    车上除了来接她的士兵外,就只有她一个人。

    “别的同学呢?”

    士兵发动车子,并不奇怪地答道:“没别人啦,就接你一个。”

    车拐入出城的公路。

    “路上还要挺长时间的,累的话可以先休息。”士兵贴心地提醒道。

    宁馥笑着说了声谢谢,身体虽然略感疲惫,但她的精神却无比振奋——甚至大脑里已经有个小人儿在欢歌乱舞了。

    酒泉啊,这里是酒泉!

    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这只是酒泉得名的传说。然而在所有航天人的心中,“酒泉”两个字,象征着另一种传说。

    1960年11月5日,中国第一枚地对地导弹在这里成功发射。

    1966年10月27日,中国第一次导弹核武器试验在这里试验成功。

    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用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在这里发射成功。

    车窗外城市的风景渐渐变成了荒漠。夏天的戈壁滩仿佛能将人融化,景物仿佛也被按了复印键似的,连绵不绝千篇一律。

    ——全是砂砾,间或有那么一两株骆驼刺顽强地生长在烈日下。

    宁馥却看得目不转睛。

    她心跳很快,不由得将手盖在胸口轻轻压了压,试图压住那股跃跃欲试的亢奋和激动。

    她即将走入历史。

    历史,会以怎样的面貌迎接她呢?

    *

    来迎接她的是五院二分院的马主任。

    马主任一张容长脸,瘦得两颊有些凹陷,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灼灼精光。他身材亦是精瘦,动作利落,伸手从士兵手中接过装着宁馥行李的提包,干脆道:“宁馥同学吧?边走边说。”

    马铁军目前主持弹头室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但朱培青手写的推荐信已经早一步寄到了他手上,对于这个信中被元勋泰斗描述为“天才”的大学女生,他还是决定亲自来接,以示重视。

    顺便,也摸摸她的底子。

    他简单给宁馥介绍了一下二分院的情况。

    56年,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正式成立,也成为了我国第一个导弹研究机构*,共设了两个分院,后来到61年,又设立了三分院,地地导弹型号归一分院管,地空导弹型号归二分院管,三分院负责管理海防方面的飞航式导弹。

    后来改制,国防部五院改叫七机部了,大伙集体脱军装,但像马铁军这样最早一批进了二分院的人,还是爱自称五院二分院。

    一分院和二分院,就分别是后来的航天科技集团和航天科工集团的前身。

    前者偏重航天器技术、空间技术、运载火箭技术,后者嘛……

    总之,一个是送人上天,一个是送人上西天。

    马铁军大步流星,说话也快,领着宁馥进一栋二层的办公楼,不等她熟悉环境,就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这是你的桌子。”

    他将行李给宁馥放在门口,“晚上吃完饭,我叫人带你去宿舍。”

    这位过于雷厉风行的马主任转身看着宁馥,用听起来就不容分说的语气“询问”道:“现在开始工作,没问题吧?”

    好在宁馥跟上了他的“速度”。

    “没有问题。”

    她也很言简意赅。

    马铁军扬起一边眉毛,很快,喊人给她搬来一摞将近半人高的档案盒。

    “把这些先过一遍。”他道。

    说完,又语速飞快地跟她说了走廊上卫生间的位置,告诉她晚上六点开饭,跟着大家伙走就知道食堂在哪了。

    吃喝拉撒解决,小门一关,整个屋里就剩下宁馥一个人。

    她给自己打了一壶开水,搬过凳子来,打开档案盒。

    几乎都是弹头的设计图纸。有些数据被涂黑了。

    这是她金手指无法触及的,毕竟链接知网从来不代表能涉密内容。

    宁馥猜测,她一个尚未毕业,没有通过基地政审的编外人员,能进来实习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例外了,给她看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涉及核心机密的文件。

    一整天,宁馥除了去卫生间,和去吃饭打水,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第二天,她看完了将近一半的设计图纸。

    接下来的十天,都是早五点起,晚一点睡。

    小房间里没有风扇,也不能开窗(外面太热,酷暑会把热浪送进屋里),没两天就给她热了一身痱子。

    食堂的伙食称不上多么好,晚上七点以后有误餐饭,大多是一个馒头配酱豆腐,有时候配小咸菜,把宁馥吃得直上火。

    食堂外头刷着两行大标语:窃密必被抓,抓住就杀头;泄密就是犯罪,卖密就是叛国!

    宁馥:突然感到压力.jpg

    但她成功地看完了所有卷宗。

    这期间,马主任一次都没有出现过,除了一两个好心给她指过去食堂的路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人和她交谈。

    马主任在第十一天来了。

    “看得怎么样?”

    他走进暂时分给宁馥的那间窄小的办公室,眯眯眼睛。

    档案盒被分成两堆,并不是按照序号顺序。

    宁馥看出他的询问,道:“左侧是未执行过的设计草图,右侧是可执行的。但有一些问题,即使上马,也会出问题。”

    马铁军略有些惊讶,问:“都有什么问题?”

    宁馥:“水冷装置的绝热防涨材料落后至少十年。除了燃气排导馆和弹箱下部,安全控制门的安全系统也不完善。”

    “不愧是朱培青看中的苗子。”马铁军向来严肃,日常就是板着一张脸没个笑模样,但此刻语气中却是分明的赞赏。

    “给你的资料确实是十年前的。你在学校参与项目的密级也够得上了。”马铁军淡淡道:“有问题的地方你可以尝试的想想解决办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提。”

    宁馥在沙漠中的实验基地度过了二十天的暑期假。

    ——她居然还变白了。

    原因无他,天天坐在室内无休止地看图纸,算公式,她都没怎么晒太阳。

    马铁军亲自送宁馥到的车站,不无遗憾地道:“要不是老朱三天两头电话来催说你们要开学了,我还真不想放你走啊。”他顿了顿,“你来了快一个月,还没带你看过这里的景色。等以后吧。”

    他伸出手来和宁馥握了一下,“我们会再见的,宁馥同志。”

    *

    “真是的,去实习这么久,也不说给家里来个信。”

    魏玉华等在军区大院的门口,一眼看见闺女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几步抢上前去,抱怨道。

    “妈,我饿了,给我留饭了不?”

    “饿啦?走快回家,都等着你回来,排骨还在锅里捂着呢!”

    等宁馥肚皮吃得溜圆,魏玉华才反应过来刚刚没几句话就被自家闺女给岔开了。她重新捡起话头,问道:“娇娇啊,走的时候那么匆忙,学校安排的实习在哪?辛不辛苦?”

    当妈的关心这些无可厚非。

    那个年代,在学业工作上有些什么变动进展,都少不得要和家里面知会一声。

    更何况从宁馥念大学以来,回家跟工作述职一样和她爸“汇报”学业,已经成了家里的惯例了。

    谁知道宁馥叼了一口水果,拍拍屁股“啪嗒啪嗒”地跑楼上去了。

    “不能跟您说,保密!”

    魏玉华一愣,自家闺女已经一溜烟跑了。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这丫头,还学会‘保密’了!”她瞪了坐在一旁的宁博远一眼,道:“我是管不了了,你也不管管她!”

    宁博远跟着妻子笑了。

    但他却并没有去追问女儿,她实习的地点和内容。

    军人的直觉让宁博远本能地感到——宁馥说的“保密”,或许并不是在开玩笑。

    *

    开学后。

    宁馥的行李刚放下,就被朱培青喊去了办公室。

    宁馥一进门,就见老头儿正听戏,端着个大茶缸子,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他关掉正播着《穆桂英挂帅》的广播,对宁馥道:“有件事想要征询你的意见。事关你自己的前途,想好再回答。”

    宁馥点点头。

    朱培青道:“现在是马铁军一天三个电话和我要人了。”

    ——几天前他还真怕以马疯子那个性格,会直接把宁馥扣在基地不让回来,连着去了好几个电话,催着把人送回来了。

    已过半百的老人看着宁馥的目光并不掩饰欣慰和自豪,“他那里正是缺人的时候,极缺。他也承诺了,只要你能到他那里去,他会尽全力支持青年同志的发展。”

    朱培青炖了炖,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地给酒泉基地的马主任背了书,“马铁军我和他共事过,他是个拼命三郎愣头青,工作上是很负责的,做上级也有心胸。”

    宁馥有些惊讶。

    短短几天相处,的确能看出那位马主任为人直白坦率,但她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点名让她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到自己麾下。

    朱培青“哼”了一声,“受宠若惊了?”

    宁馥赶紧道:“老师教导了,要宠辱不惊。”

    朱培青受用了,把后面的话继续说完,“你可以考虑着。因为这里还有另一个选择给你。”

    “愿意和我读研吗?”

    “直接参加工作,在岗位上有你放光的时候。不过能不能真的做出成绩来,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继续跟着我读书,研究生毕业再到行业里面去,我这个名字多少要给你些光环,你起点高些,包袱也会重些。

    选择这份事业,无论你选那条路,总是一样要坐得住冷板凳吃得了苦。这个我不担心你,只看你愿意冒险还是稳扎稳打。”

    朱培青笑着瞧宁馥的表情,道:“好好想想去,你不用着急。”

    叫那马铁军先心焦去吧!

    *

    和宁馥谈过这一回,朱培青就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反正他招学生不着急。

    马铁军来来回回打了有不下二十个电话,有点急眼了。

    “朱老,您这就不厚道了吧?!”

    就好比那饿汉看着大肥肉吊在眼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啊!

    你叫人来晃一圈,显摆你的宝贝疙瘩,人家动了心,你却又来打马虎眼,说什么尊重她个人选择啦,综合人才培养的各方面考虑啦……

    呸!

    他早给他们弹头室把人相好了!宁馥出了学校就得进二分院,没别的商量!

    什么,读研?读研岂不是又要等三四年?!他们现在正缺人,等三四年黄花菜都凉了!

    马铁军也是耿直,一般人是不敢这么和朱培青说话的——即使朱培青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

    他不等朱培青再说什么“官方辞令”,在电话里径直道:“下周不是有个会?你把宁馥同志带来,我和她说!”

    *

    宁馥后背上的痱子还没好,朱培青就叫她跟着去开会。

    她跟朱培青坐一个车去。

    是会议方亲自派车接的,车没进校园,停在学校门口。这待遇对于朱培青这样的大佬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甚至已经算低调了,但对于宁馥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这一般是大导师最倚重的研究生才有的待遇。

    宁馥坐进副驾驶,朱培青坐在后面,嘱咐她道:“去了好好听好好学。”

    他也没说是什么会。

    车子一路驶出B城航空大学,驶进市郊的一处两层楼的小院。

    她看见院门前有荷木仓的士兵站岗。

    也不知是什么级别的学术会议,气氛竟然这么严肃。

    再跟着老师上楼,推门进入会议室,宁馥就有点倒抽一口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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