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陆臻双手插在裤袋里陪着他漫步在整个基地里,操场,障碍场,靶场,城市巷战区……等等等等,那是一早就看熟了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新生的味道。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无尽,慢慢问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劝我留下来。”

    “我一直在劝你留下来!”夏明朗惊讶。

    “我是指,想点办法,逼得更紧一点,”陆臻看着夏明朗眼底的星辉:“其实,你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力,你知道的。”

    “你希望这样?”

    “对,我期待过,”陆臻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舔着牙尖:“其实,我失望过,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你对我最好的地方,你陪着我,却不逼我。你教会我很多事,让我学到很多,你从来只是指给我看方向,却让我自由的选择。”

    “那是因为,逼你是没用的。”夏明朗抓抓头发:“如果把你绑上,你就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走,你当我乐意这么折腾,你小子抽起风来有谁拉得住你?”

    “我脾气不太好。”陆臻诚恳地说道。

    “得了吧,你脾气不太好,我脾气好……”夏明朗笑得眼睛都弯了:“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我当时就抽风了吧!?”再一次回忆那个黑色的任务,陆臻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迷惘心痛。

    “还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把你敲晕带走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门后有炸弹呢?”

    夏明朗大笑:“你当我神仙?我要知道会爆炸还会让小肖去碰它?我不让你去,是因为你那时候人已经傻了,不能让你再杀人了,我怕你崩溃。”

    “绝望的感觉,你说过的滋味,我终于尝到了。”

    什么是绝望、崩溃的滋味,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夏明朗想知道,陆臻自己也在不断地寻找。

    生死一线,孤立无援,甚至任务失败都不能让陆臻绝望,他总是有种超脱者的姿态,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潇洒。其实,一切曾经设想并研究过对策的坏境况都不能让陆臻绝望,真正的绝望是来自内部的,一个意外,似乎只是很小的一个点,轻轻一击,打在最脆弱的地方,于是广厦将倾。

    好像是忽然间,那强悍的、坚不可摧的信仰体系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所有的自信,一切力量的根源开始动摇。

    相信自己,永远地相信自己,可是当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干净,那么正确,于是……何去何从?

    当你忽然发现,原来我们一直信任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白无瑕,它是灰的,深深浅浅的灰,而你的使命并不是那么的崇高,却又不得不为。

    那么,应该要如何?

    沉默了半晌,陆臻说道:“应该要恭喜你,你终于成功地打破了我,我的天真在那一枪之后变得粉碎,所以我当时特别恨你。就算我知道这一关不得不过,我还是生气,我宁愿换一个人来指给我看这一切,而不是由你握我的手来开这一枪。”

    “可是除了我,还有谁敢让你开这枪?”夏明朗道。

    “对,所以我现在觉得,幸好是你。”陆臻的耳尖上发红,眼神飘忽闪烁:“那一枪打碎了我很多东西,我曾经的信仰现在要重新建立,所以我很高兴是你握着我的手开了那一枪。虽然很痛,但是,幸好是你。虽然特荒唐,没什么可比性,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一个别的词。”

    “什么啊?”夏明朗莫名其妙。

    陆臻的脸上红透,眼睛眨巴了半天,终于还是泄气:“算了,我说不出口。”

    “什么东西?”夏明朗怀疑地眯起眼睛。

    “总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老死……”陆臻敏锐地发现夏明朗舒展手指仿佛有所行动,马上提了一个调说道:“那个,什么,等你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七十?”夏明朗哭笑不得。

    陆臻郑重点头:“你不会觉得自己活不到七十吧?”

    夏明朗无奈地望了一会儿天,忽然把陆臻的脑袋抓过来狠狠地顺了一下毛,陆臻挣扎着乱叫,从夏明朗手里弹出来迅速地转换话题,大叫着问道:“那个,那个什么,你当年是怎么过的这关?”

    夏明朗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下就顺过去了?”陆臻顿时沮丧。

    “也没有,卡是卡了一阵的,不过后来严队跟我说:‘你就把自己当武器。就这样,我们只是武器,国之利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居然拐着弯想了那么多,跟你讲这已经是我这两天里想到最优化的一条通路,前面走死的胡同无数,乒乒乓乓净往南墙上撞,我那AMD大脑啊,这回彻底发热过量了。”陆臻感慨万千地。

    “能想通就好,就怕你死在南墙上。”夏明朗微笑。

    “不过,你刚刚有一句话给了我灵感,让我发现那一大堆的理论真他妈啰嗦,其实还有一个最短的通路。”陆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微笑着,真切诚恳:“有一个事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难过我纠结,但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你开枪我觉得那样的你真可怕,可是更多的感觉是可怜,我同情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这样,你只是不得不为。于是,我想想看如果我现在就这么走了,我就成什么人了?听说过印度贱民吗?”

    夏明朗十分接不上地点了点头,不明白两者到底有哪分钱的关系。

    “在印度的四大种姓之下,还有一群人叫贱民,不洁的人,因为他们的工作与污物相接触。这样的制度在战国时期的日本也有过,我当时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TM真是天大的伪高贵,那些所谓高贵的人,享受了贱民的服务,然后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的干净,于是把帮他们清理垃圾的人当成是下贱的,隔离开。所以,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我把这里当成是不洁的,可是又继续生活在这个国度里,享受你们的保护,然后还要离开以表明自己多纯洁,我怎么能干这么恶心的事?”

    虽然夏明朗仍旧听得晕乎乎没觉得这比刚才简洁了多少,但是他强忍着把陆臻那AMD大脑拆出来看看CPU频号的冲动,马上诚恳地点头赞同道:“对,太他妈有理了。”

    “所以,说到底,我还是对自己没自信,我怕犯错,我想做完人,其实,那根本不可能。到有危险就避开走,孔老夫子就是这么教的,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立之?”陆臻超频超上了瘾,越说越玄。

    夏明朗汗了一头:“我立,我不是君子。”

    陆臻目光一错,粘在夏明朗脸上,眸光颤动,浓烈的情感不可言传。

    “不,你是!”他说,睫毛垂下去,掩去眼底心中澎湃的激情。

    夏明朗错愕,气氛忽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23.共同的秘密

    陆臻尴尬地用热血给自己煮着耳朵,夏明朗瞧着那小圆耳朵越烧越是通红透明,异常困惑于刚刚出了什么事。

    子啊,你今天晚上实在出现了太多次了,所以作为一个文盲,请把我带走吧!夏明朗发出了一个文盲的悲叹。

    “嗯,不早了,回去吗?”夏明朗等了半天等不到陆臻开口,只能自己动手打破僵局。

    “嗯。”陆臻垂着头,兜着转往回走。

    夏明朗觉得挺好玩,伸手揉揉那只通红的小耳朵。

    “嗯,别碰我。”陆臻马上偏过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道:“当心我再一次兽性大发。”

    “来啊!”夏明朗神气活现:“小子,长本事了啊,给你三分颜色,染坊就开起来了嘛,怎么,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去啊。”

    “我不敢。”陆臻马上退缩。

    “还有你不敢的事?”夏明朗挑眉毛。

    “当然有,我又不是你,什么都不怕。”

    夏明朗听得一愣,忽然道:“我,当然会有我也害怕的事。”

    “什么?”陆臻好奇。

    “我跟你说过的,一开始你就问过我,我怕什么。”

    陆臻恍然大悟:“你说你害怕辜负队友。”

    “对,所以……”夏明朗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看来,已经发生过了。”

    “是啊!”夏明朗盘腿坐到路边的草丛里:“当年一个室友。”

    陆臻看着巡逻兵远远地走过来,跑过去出示了证件,并再三保证会在熄灯前回到宿舍里去,回去的时候看到夏明朗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残月在他瞳孔里留下一线光斑。

    “说说吧,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陆臻在夏明朗旁边坐下。

    “其实,很简单的一个事,我跟他是一期进队的,一个屋,关系当然好。一开始我的事比较多,折腾个不停,最后才安定下来,可是没多久他就出了事故,演习的时候把颈椎给伤了,医生建议他转调。那时候我特别不想他走,四年同寝,我有两年多一直在外面受训,刚回来,就像他说的,咱俩还没好好在一起打过仗呢!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走,27岁正值当打啊!练得最熟的时候谁舍得走。他问我拿主意,我说留下!怕什么啊!反正将来出去咱们两个一组,就算有什么万一,但凡有口气我也能把他背回来。我那时候刚从国外受训回来,整个体能和意识都在巅峰,特别厉害,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觉得你现在更厉害。”陆臻忍不住插嘴。

    “那要看怎么比了,比当队长,那是现在厉害,可是比单兵,已经不如当年了。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用,陆臻,你要永远记住,在战场没有万无一失。”

    “不,不在了?”陆臻迟疑问道。

    “死了。”夏明朗的言词间有一种自虐式的豪迈:“他当时旧伤复发不能转头,视野被限制,我保护不了他,他就倒在我面前。他说他不想死,可我救不了他。在战场上我们不能期待着自己去保护任何人,知道什么叫万一吗?一万次生,一次死,那就是结局,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要求每一个跟着你上战场的人,都能保护自己。”

    “我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次,我受不了,明知道有隐患而不去清除。如果三天前不是这么低烈度的任务,你当时那种状态,能自保吗?你死了让我怎么办?我的失误,又一次。”

    陆臻低头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矫情,自作聪明,绕过了你对我的帮助。”

    “陆臻,”夏明朗悄悄握住陆臻的手指蹭在脸侧,“我不是你,明白吗?我不会因为自己没错就好过一点。死了,就没了,你不会再笑,对着我说话……而你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把不合格的人,带进死地,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事。”

    “我会努力的。”陆臻轻声道:“努力地活着。”

    努力地变强,不让你担心,努力地更强,我要保护你,至少,保你一万次生。

    夏明朗微笑,轮廓分明的唇线在星光下扬起一个角度,眼睛很亮,映着天上的每一颗星。

    或者对于战士来说,最大的深情,就是活下去,活着,才会有未来,才能有欢笑。

    这一期选训的学员还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看来看去不过那几份资料,背都能背出来。之前每一个离开的学员,陆臻都会亲自去送,连夜打印成册的训练成绩和教官点评捧上去,总是能毫无意外地看到那些铁打的汉子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很少有人会求他说:再给我一个机会。

    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誓:下一次,我会再来。

    军人的血性与豪情。

    可是,陆臻把最后剩下的四个人一字排开,生死之地,你们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呢?

    我,又是否准备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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