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瑶英和他对视,心中涨得满满的,柔情翻腾,满得要溢出来,伸手抽出他手里的笔,剥他的衣裳。

    他平时穿僧衣样式的宽袍,她手指伸进去,用力扯开系带,他身上僵硬,按住她的手,搂着她,喘息变得粗重。

    “别累着了……”

    昙摩罗伽声音沙哑。

    初尝滋味,她还不能完全适应他,他不敢太放纵,又不想离她太远,所以坐在这里誊抄佛经,看她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抚平心里的躁动。

    瑶英轻轻扭动,挣开他的胳膊,一把推着他躺下,坐了上去,扯开他的衣衫,俯身咬他的唇。

    “以前我没想过成亲的事……成亲多麻烦……养几个面首不就好了,和则聚,不和就散……”

    她一边吻他,一边道。

    昙摩罗伽皱眉。

    “后来遇到你……”瑶英停下来,在昙摩罗伽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了。离开圣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使一辈子不回来,我也忘不了你。”

    她俯视着他,笑了笑,明艳不可方物。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嫁。”

    她或许会遇上其他人,但是她的丈夫只会是他。

    昙摩罗伽唇角轻抿,眸色越来越暗沉。

    “我想要你,法师。”瑶英喘着说,双眸湿润,“现在就想。”

    她头上的发髻散开,浓密的长发披下来,衣衫早已滑落,莲花怒放,美得夺人心魄。

    昙摩罗伽仰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瑶英,面容沉静,一语不发,呼吸平稳从容,忽地摁住她柔韧的腰肢坐起身,紧紧钳着她,抱着她翻了个身,把她按在绒毯上,撬开她的齿关,吻住轻而易举就能撩动他心弦、让他浑身气血翻涌的唇。

    这一次,他没有收敛,他要她,完完整整的她,从她身上索取红尘极乐,他也会给她完完整整的自己。

    从书架下的绒毯到温泉池,再到床榻上,又折腾回温泉池旁的玉案,他近乎失控地讨好,取悦,占有,做那些在脑海里翻腾过的、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全身心和她交融,逼迫她彻底放开接纳自己,如画的眉眼仍然笼了几分佛气,碧眸却早已被熏染了血色的欲盈满。

    瑶英在他怀中战栗,失控,最后满脸是泪的求饶,泣不成声。

    殿外长廊,半卷的珠帘在风中轻轻摇晃,微风拂过,和銮琳琅。

    ……

    瑶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醒来时,床前烛火朦胧。

    她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披衣起身,被昙摩罗伽撕坏的衣裳已经收走了,小案上摆满碗碟,放了不少吃的东西。

    窗外一道人影伫立。

    瑶英拢紧他给自己换上的衣衫,掀帘出去,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站在长廊深处,凝望着月色下闪烁着万点粼粼波光的水池。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走过来,目光紧锁在瑶英脸上,眉目如画,像是从月华中走出来的人。

    瑶英想起白天的疯狂,被他用这种深邃的眼神看着,不禁脚底虚浮发软。

    他伸手揽她入怀,大手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摩挲。

    “看什么呢?”

    瑶英问,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她趴在他肩头哭泣的声音,低头吻了吻她发顶。

    “莲子。”

    瑶英一怔,望着平静的水面:“莲子?”

    “我在这里种了藕种和莲子。”昙摩罗伽搂着她,“种子是找卫国公讨来的,他说是荆南的莲子,以后长出莲叶莲花,你看着家乡之物,可以少些思乡愁绪。”

    瑶英轻笑,往后靠在他胸膛上:“能养得活吗?”

    难怪回王庭的路上李仲虔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他竟然讨来了荆南的莲种还亲自种下。

    昙摩罗伽抱紧她,和她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点点头。

    “等开花了,摘一朵去供佛。”

    他一定好好照料这一池莲子,等着它们破壳而出,生长,发芽,开花,扎根于这座莲池,像他在长安见过的那样,满满一池莲花绽放。

    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会执手相伴一生,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再不分离。

    第197章

    番外七

    李仲虔(一)

    六岁之前,李仲虔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他是魏郡大将军李德和谢家嫡女谢满愿最疼爱的儿子,是誉满天下的无量公子亲自教养长大的外甥。

    天下大乱,不论北方还是南方,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荆南城外也时常有乱军侵扰,不过那些乱世之中的悲辛离他很远。

    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荆南城外那道几丈高的城墙把所有苦痛都拦在了外面,他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谢无量教导他民生多艰难,还时常带他出城救济百姓,让他明白乱世下的命如草芥,他也懂得乱世中人如蝼蚁,可他到底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头。

    他父亲是逐鹿天下的霸主之一,他舅父生财有道,总能在魏军危急之时筹措到粮草,他天资不凡,力大无穷,五岁能成诗,也能抡起金锤把取笑自己的堂兄弟砸得跪下求饶。

    族人们说,父亲一定会选他做世子。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个长兄李玄贞平平无奇,李玄贞的母亲唐氏出身低微,性子古怪,隔三岔五就和李德闹上一场,不论追随李德起事的魏郡豪族还是后来投奔李德的世家,都将谢满愿视作主母。

    唯有谢无量不这么认为,他提醒李仲虔:“大郎是你的兄长,唐氏是你的大母,不要对他们不敬。”

    他还告诫谢满愿:“别因为唐氏出身低就慢待她,她是大将军的结发妻子。大将军沉着冷静,从弟被杀,他也能隐忍两年后再伺机报复,得知发妻死讯,竟然不顾部下阻拦冲动用兵,可见他对发妻长子的情分。你敬重唐氏,疼爱大郎,大将军都会看在眼里,你慢待他们,大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必定记得分明。”

    谢满愿并不是善妒之人,自然不会为难唐氏。然而随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一日日长大,随着魏军势力壮大,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德会是最后那个问鼎中原的赢家,李家世子就是日后的太子,世家豪族坐不住了,他们很快做出选择,分别拥护李玄贞和李仲虔,两股暗潜的势力剑拔弩张,李德的后院也不安宁,唐氏和谢满愿之间开始频繁摩擦。

    李家的堂兄弟们支持李仲虔,和谢家交好的世家迫不及待来提亲。

    李德经常当众夸奖李仲虔,说他既有谢家之风,又承袭了李家尚武的天分,是麒麟儿。

    那年正旦,魏郡李氏祭祖,李德拉着李仲虔的手登上祭台,指着城外肃立的千军万马,郑重地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二郎,你长大了,定要勤勉刻苦,不可懈怠。”

    他把自己昔日用过的一柄短刀交给李仲虔。

    那一瞬,李仲虔仿佛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激动,紧张,忐忑,接过短刀,昂首挺胸,“孩儿定不会叫阿耶失望!”

    李德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

    祭台下,钟鼓齐鸣,声震云霄。

    那时,李玄贞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容模糊。

    人人都对李仲虔说:二郎,世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仲虔有些飘飘然。

    他的父亲号令天下、率领群雄平定乱世,舅舅拨乱济危,他长大以后也要和父亲、舅舅、谢家祖辈那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匡扶社稷,不堕谢家风骨,不让父亲失望。

    就在祭祖后的不久,唐氏自焚而死。

    李德一夜白头。

    他赶回李家,满面风霜,双眸血红,拔剑要斩了谢满愿:“妒妇!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我对二郎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还要逼死她?!”

    谢满愿从小到大未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和屈辱,同床共枕、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咬牙切齿地要杀她。

    她呆呆地看着李德,连闪躲都忘了。

    亲兵拼死阻拦,李仲虔也走上前劝说李德,被一把推开。

    冰冷的利刃离他的鼻尖不到一指的距离。

    李仲虔这辈子都忘不了李德拿剑指着自己的眼神。

    冷漠,厌恶,不带一丝温情。

    果然如此。

    父亲从来没有喜爱过他,对他的疼爱都是装出来的,父亲真正喜爱的儿子只有李玄贞。

    其实李仲虔早就有所察觉。

    父亲总是在宴会上当着部下的面把他拉到跟前夸奖,说些对他寄予厚望的话,父亲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李玄贞,可是李玄贞生病的那一次,他才第一次在无所不能的父亲脸上看到惊惶焦虑。

    那晚,李德守了李玄贞一天一夜,还亲自去寺庙为李玄贞立了经幡。

    李仲虔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当众夸他的时候,舅舅眼中会掠过忧虑。

    父亲怕谢家人出手毒害唐氏,才会那么疼爱他。

    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多么可笑。

    他居然同情过被所有人忽视的长兄李玄贞……殊不知,他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

    唐盈死了,李德撕开了伪装,册立李玄贞为世子,把李玄贞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谢满愿以泪洗面,好在很快传出已有几个月身孕的消息,李德怒气平息,给她赔罪,说自己刚回来那天是一时冲动。

    她不敢再相信他的话,和谢无量哭诉:“阿兄,日后阿郎称帝,大郎为太子,二郎该怎么办?他们会放过二郎吗?”

    谢无量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唐氏身死,大将军发疯一样举剑杀人,大郎身为人子,年纪不大,目睹生母惨死,却能冷静地为唐氏处理后事,扣押所有仆从,收集你平时和唐氏争执的证据,调查谢家。一边做这些事,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尊你为母,见到我时,态度恭敬,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恭敬……此子不可小觑。”

    被册立为世子的李玄贞举止得体,言谈大方,众人又惊又奇,其后的比武大会上,他凭借一己之力射杀一只黑熊,技惊四座。

    李德不再掩饰对李玄贞的偏爱,他暗中笼络的世家开始公开支持李玄贞,他已经打下半壁江山,不再会轻易被掣肘。

    众人这才发现,李玄贞并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直在韬光养晦。

    李仲虔的童年结束在六岁。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从前总是屁颠屁颠跟着他的堂兄弟成了李玄贞的跟屁虫,曾争着想将他纳为东床快婿的豪族把目光投向李玄贞,连依附谢家的世交也倒向李玄贞。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谢无量把李仲虔带到战场上,让他放下书本,跟着家将学排兵打仗。

    “二郎,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到舅舅这里来,舅舅护着你。”

    李仲虔紧紧地攥住舅舅的手。

    他是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孩子。

    不要紧,舅舅疼他。

    舅舅体弱多病,舅舅是世家子弟,却一身铜臭,被人暗地里嗤笑,可只要有舅舅在,他和阿娘就有依靠。

    三年后,南楚声东击西,把魏军困在长江边,重病的谢无量披上战甲,死守荆南,拖住南楚兵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苦苦支撑了数日后,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首级,以平息南楚怒火,请求南楚不要屠城。

    谢家男丁,没有一个逃出荆南。

    谢家家眷也都惨死。

    她们原本有机会在混乱中逃出城,被百姓认了出来。

    管家惊恐万分,跪倒在地。

    妇人们泪流满面,无声祈求百姓。

    沉默中,人群里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她们是谢家人!”

    管家瘫倒在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决定了谢家女眷的命运。

    数日后,李德打败楚军,带兵返回荆南,追回谢无量的首级。

    灵柩送出城的那天,满城百姓赶来哭送,长街十里,尽皆缟素。

    九岁的李仲虔捧着舅舅的牌位,冷冷地扫视一圈。

    这些痛哭的人群中,哪些人是真正为舅舅伤心的?哪些人是拦着谢家女眷、想拿她们讨好南楚人的?

    舅舅真傻啊。

    一生赤诚,呕心沥血,慷慨就义,换来的不过是几滴眼泪。

    值得吗?

    如果谢无量还活着,一定会回答值得。他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生多艰难,世道多纷乱,谢家男儿怎可独善其身?

    那天,李仲虔没有掉一滴眼泪。

    舅舅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天下苍生却狼心狗肺。

    舅舅死了。

    李仲虔的抱负、信念,从小到大坚信的一切,也都随着舅舅一并死去了。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亦何欢,死有何惧。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同情而悲悯,他们无奈地暗示,他们也是迫不得己。

    谢家的覆灭,正好是李玄贞地位稳固的象征。

    李仲虔冷冷一笑。

    他回到李家,走到谢满愿跟前,跪了下去。

    “阿娘,舅舅没了。”

    谢满愿看着他,神情呆滞,“你是谁?我阿兄呢?”

    她一遍遍地追问李仲虔:“我阿兄去哪里了?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

    李仲虔爬到谢满愿跟前,攥住她的袖子,用力推她,想把她晃醒:“他死了!阿娘,舅舅死了!你清醒过来吧!以后舅舅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只剩下我们了!”

    没有人为他们母子遮风挡雨,没有人在他彷徨时告诉他,一切有舅舅。

    舅舅死了!

    她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只有她了。

    谢满愿笑了起来,一把推开李仲虔:“阿兄怎么会死?我阿兄还活着,阿兄要我在家里等他,到处都在打仗,家里的佃户都跑光了,他要去筹钱……”

    她守在门前,望着长廊。

    “我阿兄明天就回来了。”

    屋中侍立的仆从嚎啕大哭:“二郎,你母亲受不了刺激,别吓着她。”

    谢满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活在过去的回忆当中,医者说如果强行唤醒她,后果不堪设想。

    “二郎,体谅你母亲……”

    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坐在灵堂里,为谢无量守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长史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吃些东西,喝点水。

    他纹丝不动。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迟早会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贞手上。

    寒风拍打经幡,凉意入骨,李仲虔死死地盯着谢无量的牌位,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身体早已失去所有知觉。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声,一团暗影在蠕动。

    李仲虔一动不动。

    暗影继续哼哧哼哧地挪动,快到他跟前时停了一会儿,几声疲惫的喘息声后,接着一点点靠近他。

    他好像认出那道娇小的身影了,又好像没有,心中没有一丁点波澜,脑海空荡荡的,灌满风声。

    小家伙手脚并用,终于爬到他跟前,长舒一口气,啪嗒一声,小手拍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袖摆往上爬。

    “阿兄……”

    她仰着脸看他,圆脸丰颊,眼睛乌黑发亮,透着一股伶俐劲儿。

    李仲虔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出手扶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使力,爬起身。

    小小的一团靠在李仲虔身上,柔软,温暖。

    暖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捂热他僵硬的胳膊。

    李仲虔想起来了,这是他妹妹,出生时体弱,到三岁了还不能走路,出入都是乳母、侍女抱着。

    他魂游天外,神思恍惚。

    下巴突然一热。

    他微微皱眉,垂眸。

    小家伙靠在他身上,仰头,灼灼地盯着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温热的饼,递到他唇边。

    “阿兄,吃。”

    李仲虔看着她手里的饼。

    她清亮的双眸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道:“阿兄,别饿着了。”

    李仲虔望着她和她手中的饼,闭目了片刻,低头,狠狠地咬住那张饼。

    所有知觉回到身体,肠胃饿得痉挛绞痛。

    他狼吞虎咽。

    有什么滚烫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和胡饼一起钻进齿间,又咸又涩,喉咙火辣辣的疼。

    “阿兄,我这里还有。”

    看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她眉眼弯弯,又摸出一块醍醐饼。

    李仲虔一言不发,全都接过咽了下去。

    他还有妹妹。

    母亲神志不清,妹妹还这么小,他是男子汉,得好好照顾妹妹,护着妹妹,不能倒下。

    李仲虔吃完东西,背起瑶英,大踏步走出灵堂,没有回头。

    他敬爱舅舅。

    但是他注定不会成为舅舅那样的人。

    天下大势,苍生苦乐,与他何干?

    他只在意自己的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诗句引用自《后五塞诗》。

    第198章

    番外八

    李仲虔(二)

    李仲虔让长史把自己的金锤收了起来,还有那些舅父亲自为他挑选、写满批注的书。

    舅父叮嘱过他:“二郎,不要把大将军当成你的父亲,把他看作一个随时会牺牲你和你阿娘的君王。”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君王可以辜负臣子,但臣子不能辜负君王。

    他为谢家守孝,闭门不出,在家中教瑶英写字读书,延请名医为她治病。

    每天早上,他把她抱到回廊前,让她在铺了簟席绒毯的长廊上练习走路。

    她身体不好,却很有劲头,满地爬来爬去,看到他对着书本发怔,就爬过来闹他,要他抱她去看长廊外盛开的杏花。

    花树葳蕤,云蒸霞蔚,阶前满地红英。

    她梳着双髻,伏在栏杆上,伸出胖嘟嘟的手去接飘落下来的花瓣,和侍女念叨:“杏花糕,杏花饭,凉拌杏花,杏花粥……”

    侍女乳母咯咯笑成一团。

    她回头看李仲虔,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李仲虔摸摸她的发顶,吩咐仆妇:“照着女郎说的,每样都做些。”

    医者说,刚开始的时候,瑶英每走一步,双腿都会像针扎一样疼。

    她很懂事,坚持练习,痛得浑身是汗也没有叫累。

    “等我好了,阿兄就不用每天辛苦地背我了。”

    一碗碗苦药汁子灌下去,总算有了些起色,她可以拄着凭几走几步路,马上开始提要求:“阿兄,我想骑马!”

    李仲虔答应她,抱着她去马厩,让她自己挑一匹最漂亮的小马驹。

    等她好了,他要带她去城外西山跑马,去云梦湖采莲,去矶头看浪涛,他们相依为命,外面的纷纷扰扰和他们再没有一点干系。

    扶危定乱的壮志早已湮灭。

    他带着瑶英去各地求医,两年间去过十几座州府。

    十一岁那年,李德又顺利拿下河阳,魏军逐步向关中推移。

    李仲虔在家照顾瑶英,几家魏郡崛起的豪族忽然不约而同打发族中嫡出子弟登门探望他,还特意给瑶英带了礼物。

    他没有多做理会,李玄贞已经崭露头角,李德很快就能一统中原,他和瑶英无依无靠,不会傻到自取其辱,去和李玄贞相争,世家豪族奉承、撺掇也好,嘲讽、羞辱也罢,他都不在乎。

    长史愁眉不解,“阿郎……他们这是在相看七娘啊!”

    李仲虔明白过来,追到渡口,命人凿穿那几家人的船只,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

    几家子弟惊恐万分,道明来意,他们确实是来相看七娘的。

    李德已经为七娘的几个姐姐定了亲事,他们的父亲叔伯深受李德器重,日后家中子弟也肯定会娶李家女郎。虽然七娘体弱多病,但是两家联姻为的是巩固关系,他们这几家家世实在不入流,想娶一个世家之女光耀门楣,不在乎七娘能不能治好。

    李仲虔勃然大怒,七娘就算一辈子不能走路,他也会好好照顾她,轮不到这些人来对七娘挑挑拣拣!

    长史叹息:“阿郎,大将军是你们的父亲,是魏军首领,以后还可能坐上那个高位,你和七娘的婚事都要由大将军说了算。大将军为笼络人心,已经指了好几门亲,五娘那是还在襁褓中就定了人家。阿郎,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好好相看,从这些人家里帮七娘挑一个家风端正的……”

    他们别无选择。

    李仲虔脸色铁青,嘱咐长史好好照顾谢满愿和瑶英,回祖地为舅舅扫墓,顺便请族中长辈帮忙。

    他想先把瑶英的婚事定下来,让对方去李德那里求亲。

    结果不欢而散。

    他们挑的子弟要么是家世寒微的旁支,明摆着贪图谢家产业,要么听到李玄贞的名字就打哆嗦,以后肯定不能护着瑶英,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有几个天生痴傻。

    那家主母私底下和仆从嘀咕:“我家大郎虽然笨了点,却是个全乎人,七娘可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呢,不能生儿育女,也不能操持家业……”

    李仲虔怒火滔天,第二天就离开了,刚到家,长史一脸惊惶地跪倒在他脚下。

    七娘没了。

    谢满愿发病,七娘被送去襄州,李德情急之下抛下她和谢家亲兵,消息刚刚送回来。

    他的小七,就这么被孤零零地扔在战场上。

    离开的前一天,他教小七背杏花诗,答应以后带她去跑马。她拉着他的手指,数他手上有几个螺,笑嘻嘻地哄他高兴。

    李仲虔立在长廊前,踉跄了几下,冲进库房,找到那对锁起来的金锤。

    长史仆从抱着他的腿,拦着不让他出门。

    “阿郎,节哀啊!”

    “阿郎,别冲动,到处都在打仗,你这么冲出去也无济于事!”

    长史大哭:“阿郎,郎君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郎君说,你绝不能再习武啊!”

    “七娘已经没了,她才五岁,连路都走不了几步,陷在乱兵之中,人早就没了……阿郎,你是娘子唯一的骨血了,你不能再出事啊!”

    “七娘懂事乖巧,最知道体贴人,她要是看到阿郎这样,怎么能安心去往生?”

    李仲虔紧握金锤,推开仆从,双眸血红。

    拿起这对金锤,等李德登基,就离他的死期不远了。

    不拿,小七怎么办?

    “小七会害怕,我要去接她。”

    他是她兄长。

    她活着,他一定要找到她,再不让她担惊受怕。

    她死了,他也要带她回家,不能让她做孤魂野鬼。

    至于他的生死……李仲虔微微一哂,他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他骑马直奔襄州,长史派人追了上来,想把他打晕带回去,他甩脱长史,把金锤绑在背上,疾驰一千里,找到她被抛弃的地方,一个挨一个战场找过去。

    终于在尸山血海里把她挖了出来。

    小七还活着。

    他跪在尸堆前,紧紧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血泊里。

    他背着妹妹回家。

    没了马,他就步行,没有吃的,他去偷去抢。

    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乱世流离,他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乱刀之下,脑浆、肠肚、鲜血淌了一地,和杀猪宰牛没什么两样。

    乱兵过境,残杀平民,他背着她逃跑。

    她的病越来越重,后来什么都吃不下,他叫她,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一点气息。

    一起逃难的人都说她死了,要他别再管她。

    他守着瑶英,掰开她的嘴巴,把面饼撕碎了塞进去,咬牙切齿地道:“小七,撑下去,阿兄带你回家……不准丢下阿兄,就算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的尸骨背回去。”

    旁人以为他疯了。

    他没疯,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不想再拖累他。

    她被吓着了,忍着难受吃了东西,再不提要他别管她的话。

    经过重重磨难,他们终于逃到安全的地方。

    李仲虔不想回魏郡,他长大了,可以照顾妹妹,如果他们就这样消失在世人眼中,李德和李玄贞是不是就会放过他们?

    他太天真。

    在乱世中求生,太过艰难。他得给瑶英抓药请郎中,她身体不好,每天都很难受,怕他担心才假装身体好了,他们好几次被人抓走,连年战乱,饿殍遍野,妇人和儿童是滋味最好的两脚他们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苦头,终于找到一个隐姓埋名的地方。不久后,一伙乱兵劫掠了村庄,李德部下秦将军突然赶到,救下他们。

    “二郎,该回家了。”

    李仲虔自嘲一笑。

    李德一直派人跟着他和瑶英,他们逃了这么久,仍然没逃出李德的掌心。

    李仲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李德太强大,武艺高强,而且身边总有近卫保护,又提防着他,他不可能刺杀成功。

    反抗没有用。

    避居荆南,韬光养晦,小七会被李德随意指婚。

    找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生活,朝不保夕,随时会死在李玄贞手上,还有可能被谢家、李家的仇家抓去当人质。

    进不得。

    也退不得。

    李仲虔问李德的部下:“秦将军,假如我现在自刎而死,他们会放过我阿娘和我妹妹吗?”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死在战乱中,李德不用面对谢家的诘问,李玄贞不用背负弑弟的骂名。

    秦将军愣了一会儿,“二郎,你多心了。”

    李仲虔握紧金锤,他没有多心。

    回到魏郡,他直接去见李德。

    “大将军,我以臣子的身份来见您。”他跪在李德脚下,“我为您领兵作战,忠于魏军,绝无二心。”

    李德凝视他半晌,“你的要求呢?”

    “七娘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能为了笼络部下随意把她下嫁。”

    李德沉默。

    李仲虔抬起头:“行军打仗,逐鹿天下,不能妇人之仁,光靠仁义无法震慑人心,长兄是世子,得顾忌名声,我和长兄不同,我不在意名声,长兄不便出面做的事,我可以代劳。”

    李德皱眉审视他。

    李仲虔一脸坦然。

    他问长史:为什么皇帝留下这位兄长?因为皇帝大度吗?

    长史摇摇头:不,因为皇帝的兄长太蠢了。

    蠢到皇帝根本没把这位兄长当成威胁。

    李仲虔决定做一个胸无城府、暴躁易怒的蠢货。

    像皇帝的兄长那样,蠢到所有人把他当成笑话,妹妹就安全了。

    他捡起荒废的武艺,召集部曲,跟着李德出征。

    李德要他攻打谁,他就去攻打谁,李德命他屠城,他就屠城。

    瑶英劝他:“阿兄,我们还是想办法离开吧。”

    她年纪虽小,看着无忧无虑,其实什么事都记在心上,知道他们的处境,不止一次和他分析利弊,帮他出主意,劝说他想办法离开,李德和李玄贞不会放过他。

    李仲虔苦笑,李德不会允许他们离开,李玄贞也不会。

    他已经身陷泥沼不得解脱,只希望能早点帮她寻一个归宿,李玄贞应该不会连外嫁女都不放过。

    那时候,李仲虔没有想到,李德会再次失约,他明知代嫁是魏明的阴谋,还是顺水推舟让瑶英去和亲。

    他想把李德碎尸万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伟业,救了多少生灵涂炭的百姓,不管杀了李德的后果是什么,李德对他失约了,他要杀了李德。

    世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不相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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