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等李仲虔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昙摩罗伽道。

    瑶英眉心紧皱:“法师,你的伤……”

    “有公主相陪,这些天我的伤势好很多了。”昙摩罗伽语气平稳,“蒙达提婆和天竺医官会留下照看我,公主陪了我这么久,该回去了。”

    瑶英心里噗通乱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昙摩罗伽低头,嘴角轻轻扯起,对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目光一直凝定在她脸上。

    “王庭最近有些异动,我要处理政务,无暇顾及公主。最近城中有人煽动平民仇视汉人,使团不能在王庭久留,卫国公必须赶回去,公主和商队也不宜久留,先随他一起离开更安全,我会给公主写信。”

    “公主不需要一直陪着我。”

    听他语气和平时一样,并没有和自己诀别的意思,瑶英舒口气,想了想,道:“我离开几天,解决了加兹国的事就回来。”

    “好。”

    他道,声音里难得的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清淡洒脱。

    瑶英没有收拾行李,既然不久后就能回来,没必要收拾,她召集亲兵,叮嘱一番,留下几个心腹,让人请来毕娑。

    “我要回一趟高昌,过些时候回来。”

    毕娑嗯一声,声音流露出几分惊讶。

    瑶英看着眼前的黑影,说:“如果法师这边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给我报信,我会每隔一天让金将军回来一趟。”

    毕娑应下,道:“公主放心去高昌吧,托公主的福,蒙达提婆法师才会一直帮王搜寻药方,这些天我看王好多了。如果有事,我一定会知会公主。”

    瑶英还是不放心,又把缘觉叫过来叮嘱了一通。

    驿馆一场大火,使团成员心有余悸,很快准备好启程。李仲虔带领使团先出城,瑶英随后跟上,两拨人分开走。

    走之前,瑶英拉住昙摩罗伽,嘱咐他按时吃药,别累着了,敷药的时候如果难受一定要叫人。

    “千万别运功……遇到急事,让毕娑和巴米尔去处理,法师,你要好好养伤。”

    她说着说着,心中不舍,笑了笑。

    “你要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昙摩罗伽一一应了,为瑶英戴上联珠帷帽,扶她上马,自己随后上了一匹马,罩了面巾在脸上,遥遥缀在她后面,送她出城。

    阴云低垂,车队驶出长街,北风呼啸而过,吹在脸上,凉意入骨。

    有人在道旁为友人送行,琵琶声高亢悲戚,萧瑟沉郁,被猎猎长风吹散,穿过层云,在半空徘徊缭绕,直如杜鹃啼血,说不尽的悲凉凄冷。

    瑶英扯紧缰绳停下,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抬头遥望圣城方向。

    风吹起帷帽飘带,脸庞忽然一凉。

    她抬起手,掌心凝聚起点点冰凉,有什么东西融化在指间。

    亲兵在一旁道:“公主,落雪了。”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叫来送行的缘觉,小声吩咐:“我不放心……法师若有事,你一定要给我报信。还有,蒙达提婆他们每天说了什么,法师换了什么药,你也要一五一十写信告诉我。”

    缘觉点头如捣蒜:“知道了,公主,我一定会给您报信!”

    雪落纷纷,天色愈发暗沉,亲兵怕天黑之前赶不到驿舍,过来催促,缘觉也提醒瑶英别耽搁了行程,她裹紧披风,轻轻夹一下马腹,在亲兵的簇拥中拨马转身。

    狂风肆虐,层层阴云怒吼着翻卷涌动,荒原一望无际,漫天雪花飘洒,在旷野中蜿蜒的长道一直绵延至天际处,车队行走其间,渐渐被风雪吞没。

    昙摩罗伽勒马立在高处,目送车队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

    天色暗沉下来。

    他一动没动,成了一座雪人。

    ……

    “王。”

    许久后,毕娑骑马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拨马,身上积雪扑扑簌簌落下来,“派人跟上去,护送她回高昌。”

    “是。”

    昙摩罗伽提起缰绳,径直回王寺,脱了大氅,走进石窟。

    石窟里点了数百支蜡烛,灯火熊熊燃烧,光线炽热,似乎能吓退世间一切邪魔外道。摇曳的烛火映在壁龛里一座座端庄威严的佛像上,众佛默默伫立,无言俯视脚下的他,横眉冷目,庄严沉静。

    维那提多老法师应召而来,拄着法杖,走进石窟。

    “王为何而来?”

    昙摩罗伽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壁龛里那一座座肃穆的佛像,道:“我动了欲念。”

    他清冷的嗓音在寂静的石窟里回荡,烛火闪动,光影变幻,众佛似在怒目瞪着他,谴责他的邪念。

    提多法师双手合十,道:“众生皆为凡人,为欲念所迷惑,执迷不悟,无法求得解脱。王也是凡人,欲念天生,王自幼修习佛法,只需以修习磨炼,欲念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破开云雾,便能证得菩提。”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我只要看到她,就无法抑制欲念,看不到她时,眼前依旧会浮现出她的模样,诵经念佛也无法遏制,我想要将她困在身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您破了色戒?”

    “未曾。”昙摩罗伽抬眸,“但我心念已动。”

    提多法师浑身一震,苍老的脸微微抖动,惊骇欲绝。

    王并未和那个让他动欲的女子结合,便已经动摇心志了。

    愣了半晌后,他找回自己的思绪,语重心长地道:“一时为色相所惑,也属平常,阿难陀也曾差点为摩登伽女迷惑。等王参透其中道理,欲念便会如冰雪消融,断离爱欲,才能回归正道。正如佛偈所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烛火幢幢,昙摩罗伽深邃的碧眸倒映出点点亮光,面色苍白,神情淡然:“我断不了……也不想断。”

    回想和她相处的点滴,他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他不想忘掉那些回忆。

    提多法师长长地叹口气:“王,即使您断不了,您依旧是王庭佛子。”

    这是他的责任。

    昙摩罗伽眼睫轻轻颤动,眸底无尽苦涩苍凉,目光坚定:“我明白。”

    这是他的困局。

    他不能向臣民公开对她的欲念。

    在什么都不能给她之前,他不能把她拉下来,让她陪他沉沦,但他应该在佛前坦白,自陈一切罪过。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情爱之事,譬如朝露电光。王天资聪颖,自幼修行,悟道多年,也有此劫,望王静心修禅,或许能不再执着。”

    昙摩罗伽摇摇头。

    从动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自己的结局了,他放不下。

    “行刑吧。”

    提多法师长叹一声:“因缘际会,不知从何而起。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法杖落下。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碧眸微垂,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的佛龛上,法杖一下接一下落下来,众佛冷眼瞪视,神态淡漠。

    ……

    毕娑等在石窟外,听着里面一声声杖打声,手指深深陷进掌心。

    终于,吱嘎一声,门被拉开,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来,脚步踉跄。

    毕娑迎上前,扶住他,语气沉痛:“王……即使您真的破戒了,也没有人会怪您。”

    他一直以为罗伽和公主成了好事,没想到罗伽居然能忍着不和公主云雨。

    昙摩罗伽抬起脸,“真破了戒……她走不了。”

    他已经快克制不住,王庭内部又隐隐生乱,山雨欲来,必须及早送她离开,免得她被牵扯进来。

    “公主是洒脱之人,不需要名分……”

    “她是洒脱之人,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任意索取?”

    毕娑无言以对。

    万籁俱寂,大雪无声,点点灯火在佛寺的各个角落里闪烁摇曳。

    昙摩罗伽脸色惨白,俯瞰栏杆前静静矗立在雪中的佛寺,“足够了,她陪我这些天,足够了。”

    毕娑眼圈微微发红。

    “毕娑,答应我一件事。”

    “您吩咐。”

    昙摩罗伽迎风而立,风吹衣袍猎猎,碧眸凝望高昌的方向:“等我死了,不要将我供在佛寺,把我送去她身边。”

    生前,他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

    至少死后,让他自私一回。

    毕娑鼻尖发酸,眼泪掉了下来,单膝跪下,左手握拳置于胸前。

    “是。”

    他哽咽着应喏。

    ……

    是夜,瑶英一行人顺利抵达驿舍,和先一步赶到的李仲虔汇合。

    大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旷野已经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天际处群山连绵起伏,目之所及之处,白雪皑皑,此起彼伏的山棱折射着璀璨的晨辉。

    雪后初晴,队伍继续进发,瑶英刚刚放出金将军,一只巨大的苍鹰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最后停在她肩头,狠狠地啄一下她的胳膊。

    瑶英惊喜地叫来鹰奴,让他取下迦楼罗带来的信,递给亲兵。

    亲兵照着念了,信上问她到了哪里,叮嘱她雪天行路要小心掩藏在积雪下的深壑。

    瑶英收好信,摸索着翻出肉干,笑眯眯地喂迦楼罗吃,路上不好写信,随手取下头上的发带缠在迦楼罗脚上,迦楼罗饱餐一顿,展翅飞回圣城。

    李仲虔紧跟在她身边,见状,浓眉紧锁。

    几天后,一队人马自东边而来,领队的将领身材高大,一身甲衣,面无表情,朝瑶英抱拳,道:“公主,末将来接您了。”

    瑶英惊喜地喊出声:“阿青!”

    谢青驱马上前,朝李仲虔颔首致意,几人寒暄毕,继续朝东行。

    ……

    迦楼罗翻过高山,飞过雪云,飞回圣城,停在鹰架上,叫了几声。

    毡帘晃动,缘觉走出来,搓了搓手,看到迦楼罗脚爪上的发带,愣了一下,取下来,送进内殿。

    殿中一盆炭火烧得明艳,昙摩罗伽靠坐在榻前,执笔书写,案头堆满文书。

    发带送到案前,他眼帘抬起,停笔,接过发带,缠绕在指间,轻轻摩挲。

    毕娑入殿,“王,蒙达提婆和天竺医官已经离开,他们答应会继续为您隐瞒文昭公主。”

    昙摩罗伽嗯一声,扫一眼缘觉,目光冰凉如雪。

    缘觉连忙跪地,道:“王,我给公主写的信都是按您的吩咐写的。”

    昙摩罗伽点点头。

    廊前脚步踏响,巴米尔匆匆入殿,满身寒气,跪地道:“王……康家四郎、薛家八郎、安家十郎死了。”

    毕娑皱眉:“怎么死的?”

    “横死,和这些天不断横死的人一样,都是一击毙命。”巴米尔小声道,“据说,他们都得罪过摄政王……”

    毕娑冷汗淋漓,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面色如常。

    第170章

    两地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

    短短一个月内,不断有人横死,死状都很凄惨,圣城内谣言四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所有证据都指向摄政王苏丹古。

    毕娑和莫毗多明察暗访,始终找不到真凶,每次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顺着查过去,总是在中途断了线索,两人都心焦如火。

    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风声鹤唳,弓杯蛇影。

    这一日,寺中僧人惊惶地冲进正殿:“王,寺主寂灭了!”

    毕娑大惊,亲自去寺主的屋子查看。

    屋中没有打斗的痕迹,寺主的尸首倒在佛像前,面容平静,身上没有外伤。

    缘觉上前查看,小声说:“是被内力震了心脉肺腑而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头沉重,回大殿复命。

    亲卫掀起毡帘,昙摩罗伽面色苍白,靠坐在榻前,听完两人的禀报,掩唇咳嗽。

    从他问医者还有多久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瑶英在的时候,他尽力掩饰,配合地吃药、敷药,压抑痛苦。她眼睛受伤的那段日子,他迅速地消瘦下来,憔悴不堪,好在她看不见,不知道蒙达提婆的那些话是哄她的。

    之前强撑着不想倒下,她走后,他仿佛是被抽走了一根筋骨,很快卧病不起,这些天一应政务都交给大臣处理。

    他累了。

    “身边的人都查了吗?”

    他皱眉问,气息微弱。

    毕娑心里暗暗叹息,道:“正在审问,小沙弥说最近寺主经常外出,和外边的人往来密切,很可能是招来了外面的仇家。”

    昙摩罗伽摇摇头。

    这些都是冲着苏丹古来的。商队的死,世家子弟的死,和苏丹古有过节的人都暴毙,这也罢了,寺主是出家人,为什么也会遭到毒手?

    “唯有摄政王现身,他们才会停手。”

    他平静地道。

    毕娑抬起头:“王,让我去吧!”

    昙摩罗伽已经病成这样,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而且他不能暴露。

    “你不行,他们会拖住你……让巴米尔去。”

    当天下午,巴米尔穿上摄政王的衣裳,代替昙摩罗伽现身王宫。

    由于王寺也出了人命,而且不断有人跳出来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亲眼看到苏丹古行凶,其中包括几个德高望重的僧人,被审问时,他们神情坚定,再三保证自己没有撒谎,朝中大臣要求苏丹古接受讯问,他执法严明,现在既然成了疑犯,理当避嫌,由其他人审理这些大案。

    巴米尔被软禁了起来。

    莫毗多想到一个办法:“我们也伪造几个案子,摄政王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了?”

    毕娑想了想,摇摇头:“他们故意刁难,即使我们伪造得再像,他们也不会放了巴米尔,而且一时之间我们去哪里找尸体,总不能滥杀无辜……只有尽快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行。”

    找到证据,也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分头行事。

    王寺里,缘觉陪在昙摩罗伽身边,展开一封从高昌送来的信,念给他听,信是前天送回来的,他已经看过了。

    瑶英在信上说,天气越来越冷,他身体不好,要记得添衣。还告诉他,她生辰那天,李仲虔亲手给她煮了寿面。

    昙摩罗伽半靠着,听他念完,接过信,手指摩挲信纸。

    窗外风声呼呼吹着,忽地,一阵急促脚步声如鼓点般密集响起,亲兵穿过长廊,跪在门外,道:“王,中军近卫有异动!”

    昙摩罗伽抬眸。

    他让亲兵注意军营动静,是为了提防原属于世家的几支军队。

    中军近卫忠于王室,他的亲卫几乎都出自中军近卫,他们是他最信任的部下。

    缘觉站了起来,满脸惊骇,浑身发抖:中军近卫怎么会背叛王?!

    圣城外。

    莫毗多带着随从策马疾奔,追赶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怀疑这些人好几天了,守株待兔,终于逮到机会,这一次一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问出幕后主使!

    马蹄如雷,雪泥飞溅,两拨人穿过峡谷时,山道两侧遽然跃出一队人马,马上骑士蓝衫白袍,都是中军近卫打扮。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拦住被莫毗多追赶的人,将人绑了手脚,提溜到他面前。

    “王子,我们在这埋伏一天了,你也在查这几个人?”

    莫毗多点头应是,和领队的近卫校尉打了声招呼,翻身下马,走到那几个人面前。

    身后一阵阴风扫过。

    莫毗多反应飞快,立刻反手抽刀格挡,一声脆响,校尉的长刀架在他的佩刀上,火花迸射。

    噗嗤一声,一柄匕首扎入他的胳膊。

    莫毗多手上脱力,佩刀落地,其他近卫骑士飞扑过来,袖中滑出绳索,捆住他的手脚,将他狠狠地摁在雪地上。

    “王子,对不住了。”

    校尉叹口气,抬起头,回望圣城方向。

    风雪大作。

    ……

    接连几日大雪,大地银装素裹,荒原戈壁一片茫茫无际的银白,林海雪原连绵至天际,狂风怒吼咆哮。

    阴沉天穹下,巍峨雪峰依旧静静矗立,磅礴雄浑。

    瑶英没有回高昌,而是径自去了一座离加兹国较近的屯兵边城。刚入城,便命守军加筑工事,挖掘壕沟。

    没几日,杨迁率兵马赶到,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等我率兵攻下加兹,看他们还放不放人!”

    瑶英拦住他,问:“像加兹这样的部落还有多少?”

    杨迁冷静下来,回答说:“这样的小部落、邦国少说有数十上百个,他们不同于我们,还是分封部落制,既向我们纳贡,也依附于其他强大的宗主国,定期向宗主国缴纳赋税,有时候会派兵随宗主国出征。这些小邦国制度松散,野蛮不化,一旦有强大的外敌入侵,他们往往举国投降。”

    瑶英沉吟。

    大国有大国的活法,小国有小国的生存之道。加兹只是个小部落,无所顾忌,仗着地利之便,偷安一方,把一套无赖手段用得炉火纯青。大国不会劳师动众去攻打他们:兵力多了,粮草不够,兵力少了,打不下加兹。

    这样的小部落,一面定期纳贡,一面阳奉阴违,如果率军征服,他们会马上举国投降,狡辩称那些劫掠之事和他们无关,但是等大军离开,他们又会故态复萌。而西州兵现在兵力不足,不可能分兵驻守在商道上。

    “再给加兹发几道诏令,赎买人口的金银我们可以加倍……”瑶英皱眉,道,“只要他们放人。”

    杨迁怒道:“加兹国国王宠信巫师,欲壑难填,我们之前派出使者向他请求赎买人口,他一口答应,收下钱帛后又反悔!他们纵容戎人抄掠我们的商队,强迫依附的部族将所有少女献给他和巫师,很多部族为了逃离他的魔爪,被迫迁徙,被他抓回去当奴隶,加兹国横征暴敛,国王残暴,没有信用可言,我们提高赎金,他只会继续狮子大开口!”

    瑶英淡淡一笑:“再派使团去一趟加兹,提高赎金。”

    杨迁疑惑不解:“这样是不是太便宜加兹国了?”

    瑶英摇摇头:“使团出发后,把这事传扬出去,广发诏令,让商道上所有部落、邦国全都知道这件事,由商队里的斥候负责传递信息,最好能传遍每一个角落。”

    杨迁不语。

    听他呼吸急促,显然在压抑怒火,瑶英解释说,“先礼后兵,可以少些伤亡。今天是加兹国,明天可能是其他邦国,我们不可能一个个部落攻打过去,想个办法一劳永逸才行。”

    杨迁牙关咬得咯咯响,沉声应是。

    半个时辰后,数十个轻骑斥候身负西军向各个部落请求赎买流亡人口的诏令,策马冲进茫茫风雪,奔向不同方向。

    西军的诏令很快传遍各个大小邦国,加兹国国王果然像杨迁说的那样贪婪无厌、鼠目寸光,不仅要求赎金加倍,只将一些老弱病残归还,还要求从所有路过商队抽足足一半的税。

    杨迁怒火万丈,恨不能立刻带兵踏平加兹,再次请兵出战。

    瑶英再次劝阻他,命几支商队载满货物,去加兹以高价和当地部落交换皮毛畜肉。

    她特意叮嘱:“用银币交易,加兹国以银币收税,你们尽量用银币。”

    商队奉命前去加兹,不久后传回消息:从商队这里换取了银币的当地部落遭到抄掠抢劫,部落牧民悲愤填膺。

    李仲虔读出这封信后,瑶英叫来亲兵,吩咐:“以我的名义邀请诸部落酋长,告诉他们,我们要在六河城举行一场大会,商讨商税之事。”

    六河城是每年各大部落交易货物的地方。

    西军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半条商道,附近部落不论私底下如何,表面上都不敢得罪崛起的西军。各个部落或是想来探探口风,多占点便宜,或是不敢得罪瑶英,或是出于轻视,纷纷带着兵马应召前来。

    到了大会那日,六河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附近二十八个部落酋长、十二个小邦国派出的使者齐聚六河城,他们都带了各族精锐,态度颇为骄横傲慢。

    有人小声问:“加兹国国王没来吗?”

    “没来,国王骄慢,只打发了一个宠臣来赴会。”

    众人议论纷纷。

    当脸上蒙着布条的瑶英出现在大帐之时,帐中安静下来。

    众人为瑶英容色所慑,呆了一呆,加兹国使者有意羞辱瑶英,上前几步,戏谑了一句:“文昭公主天姿国色,比我们国王宠爱的歌伎还要美。”

    谢青拔刀,一刀斩下。

    使者捂着鲜血淋漓的脸惨叫着后退。

    谢青还刀入鞘,面无表情地道:“再有人对公主言语不敬,我拔了他的舌头。”

    众人心头凛然。

    加兹国使者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发紫,正待上前,一人撩开大帐,送来一封急报:“公主,加兹国的使者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加兹国使者也一脸茫然:他就是国王亲自任命的使者,还有谁要来?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身穿加兹国戎装的青年挑帘入帐,先向瑶英躬身行礼,递上一份文书,随后走向一头雾水的加兹国使者,二话不说,长刀出鞘。

    霎时,寒光闪烁,鲜血四溅,加兹国使者倒地而亡。

    众人惊骇不已,纷纷抽出兵器,大叫着围住青年。

    青年抹去脸上血迹,朝众人抱拳,道:“请诸位见谅,我是加兹国国王的亲卫,这个人是个奸邪小人,不配为加兹国使者,国王命我杀了他,以免他胡言乱语,有损我们加兹国的颜面,国王已经委任了新的使者。”

    说完,他退了出去,态度恭敬。

    两个锦衣华服的加兹国官员上前,和众人见礼。

    一人喝问:“你们真的是皮禄国王任命的新使者?”

    两人脸上露出沉痛之色,道:“皮禄国王横征暴敛,为人狡诈,尽失民心,已经暴死王宫之中。大王子继任为王,与魏朝重修旧好,向魏朝纳贡。”

    众人瞠目结舌,心念电转,无数道目光汇集到了瑶英身上。

    她面色如常,仿佛一点也不惊讶,挥手示意众人归座,慢条斯理地环顾一圈,虽然眼睛蒙着,众人却觉得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掠了过去。

    “昔日北道太平之时,商路通畅,诸国诸部朝贡不绝,商贾辐辏。后来几经战乱,中原与诸部断绝,如今我魏朝平定乱世,人口繁盛,物阜民丰,推恩四海,自当重启商路,与诸部恢复通商,与诸部便利,也是与我魏朝便利,望诸部顺应民心,与我西军共同守护商道。”

    瑶英一字字说着,语气突然一沉:“若有无故劫掠商队、残杀平民之徒,西军必兴师问罪。”

    众人看着地毯上加兹国使者的尸首,冷汗涔涔,再想到加兹国国王已然身死,更是悚然,哪还有入帐之时的骄横模样?一个个悄悄擦汗,庆幸刚才没有出言调戏文昭公主,出声附和她。

    “公主所言极是。”

    “我部与汉地早有来往,一直盼着和汉地恢复通商!绝不敢违抗君命!”

    瑶英微微一笑,命人取出盟书,和众人约定抽取的税赋。

    诸部惊讶地发现她给出的条件十分公道,愣了片刻后,心中暗暗称许。

    瑶英并未要求诸部立刻给出答复,两手一拍,命乐班奏起乐曲,让属臣作陪,自己退出大帐。

    诸部连忙打听加兹国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完使者讲述,心口发凉。

    ……

    就在几天前,加兹国爆发了一场内乱。

    依附加兹国的部落深受加兹压迫,早已有了反心,眼看到了冬天,部落中如果不能存够粮食,可能熬不到明年,国王还不停加税,到手的银币又被搜刮走,他们不想活活饿死,干脆造反。

    西军平定西域后,加兹国一些大领主预备将部落中的流亡人口送回高昌,以换取钱帛,被国王从中阻挠,国王勒索的钱财他们只能拿到一成,对国王也有不满,部落起兵时,他们趁势起义。

    附近部落听说加兹国向西军勒索了大批钱财,见加兹国内乱,立刻发兵攻打,趁机渔利。

    战火席卷整个加兹国,加兹国巫师被愤怒的牧民砍了脑袋,国王躲在王宫,王子狼狈逃出城,连发几道急信向宗主国和附近邦国求救,宗主国未予理会。

    西军也收到求救信,文昭公主不计前嫌,派出杨迁领兵前去救援。

    杨迁带了几百精兵直逼加兹国,不到两天就解了加兹国之困。

    叛军退兵,国王暴死,王子继任国王,向魏朝献上国书,派出朝贡队伍,承诺行商税率二十取一。

    那些起义的部落自知走投无路,听说西军在赎买流亡人口,税赋极低,举族投降,请求归附,杨迁将他们带回妥善安置。

    ……

    短短一个月内,加兹国天翻地覆。

    诸部毛骨悚然。

    这一战,西军几乎没有伤亡,加兹国死了一位国王,王宫被劫掠一空,部落牧民大量出逃投奔魏朝,人心尽散,贵族内部互相猜忌,即位的国王还得对西军感恩戴德,自此以后,再不敢阳奉阴违。

    而这一切看起来和西军没有任何关联,一切都是加兹国国王贪得无厌,自取灭亡。

    诸部战战兢兢。

    接下来几天,瑶英让商人和精通各族语言的官员领着各部使者、贵族逛集会,各部看到刚刚从中原运来的琳琅满目的货物,眼花缭乱,心旌动摇。

    大会最后一日,各部和瑶英签订盟书,承诺恢复通商,定下税赋,约定互派使者。

    自此,北道彻底连通。

    ……

    忙完加兹国的事,瑶英的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取下布条的那天正好是个大晴天,雪光映在殿前,一片雪亮。

    她在殿中休息,提笔给昙摩罗伽写信。

    前些天写给他的信都是她口述,谢青帮她写的,他认得她的笔迹,看到她的亲笔,就能知道她眼睛好了。

    信刚送出去,谢青捧着一封信进屋:“公主,马鲁国曼达王妃送来的信。”

    瑶英接了信看完,收起笑容,脸色紧绷。

    “公主,出什么事了?”

    瑶英转身,看着远方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岭,道:“海都阿陵可能要来了。”

    李仲虔、杨迁匆匆赶来,“海都阿陵要来?”

    瑶英点点头:“曼达王妃信上说,海都阿陵去了萨末鞬,瓦罕可汗生前曾派人去萨末鞬经营,他和那里的北戎人汇合,娶了当地一个宗主国的公主,借了大批兵马,誓要带领残部东归复国。”

    “现在海都阿陵到哪里了?”

    “曼达王妃也不清楚,我们得早做准备。”

    李仲虔颔首,下令各处加强警戒,消息很快送了出去,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边城屯所城门紧闭,守卫森严。

    瑶英给昙摩罗伽写了封信。

    柿子捡软的捏,海都阿陵现在急于复国,肯定不敢贸然攻打王庭,不过多做点防备总不是坏事。

    第171章

    身世(结尾加一段)

    瑶英的这封信随着信鹰穿过高山峻岭,在经过沙城之时,被人截了下来,付之一炬。

    圣城外。

    天色暗沉,雪虐风饕。

    毕娑领着亲随冒雪而行,毡帽上落满雪花,身后马蹄声哒哒,一队人马从城内奔出,追上他。

    他立刻警惕起来,朝亲随示意,缓缓拔出佩刀,看清来人的脸时,愣住了。

    来人是赤玛公主府的长史。

    “将军,大事不好了!”

    毕娑眼皮直跳:“王发病了?”

    来人一愣,摇摇头:“将军,莫毗多小王子杀了驸马阿克烈!赤玛公主伤心欲绝,请您尽快回城!”

    毕娑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摔下马背。

    阿克烈死了?

    他猛地一提缰绳,拨马转身,冲回圣城。

    公主府里一片嚎哭之声,侍从奴仆跪在长廊外,哀声啼哭,禁卫军的将领们站在廊下,个个一脸愤怒之色,几个官员站在一边,和他们讨论着什么。

    毕娑匆匆进屋,阿克烈的尸首躺在血泊之中,人已经气绝。

    赤玛公主趴在他身前,泪流满面。

    毕娑跪倒在地。

    “人是莫毗多杀的。”赤玛公主抬起头,擦去眼角泪珠,神情冰冷,“是罗伽下的令,莫毗多已经认罪了。”

    毕娑回过神,冷笑着一口反驳:“不可能!王为什么要杀阿克烈?莫毗多在哪里?我亲自问他!”

    赤玛公主双眼发红:“罗伽为什么杀阿克烈?因为罗伽想要杀的人是我!阿克烈为了救我,才会死在莫毗多刀下。”

    毕娑眉头紧皱:“王怎么会杀你!你别胡言乱语了,我会查明真相,不让阿克烈冤死。”

    赤玛公主嘶声冷笑,声音就像一条蛇蜿蜒而过,“罗伽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世!他杀了那么多人来掩盖秘密,还杀了寺主,现在,他要对我下手了!”

    毕娑呆呆地看着赤玛公主,眸中尽是震骇。

    刹那间,世家和赤玛公主的过从甚密,大战过后,朝堂诡异的平静,莫毗多处处被人刁难,商队的横死,寺中僧人指认苏丹古,巴米尔的入狱……所有事情齐齐涌上心头,一道电光呼啸着闪过脑海,他全都明白了。

    罗伽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还要算计罗伽!

    毕娑瞪着赤玛公主,霍然起身,长刀出鞘,快如闪电,不过一息间,刀刃抵在了赤玛公主喉头上。

    罗伽提醒过他,要他查一查和赤玛公主来往的人,他告诉罗伽,赤玛公主成婚以后和那些人断绝来往了。

    是他一次次包庇赤玛公主,在罗伽面前为公主掩护,他明知赤玛公主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仍然天真地以为公主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毕娑悔不当初。

    赤玛公主尖叫:“你竟然要为了罗伽杀我?”

    刀刃贴着皮肉,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割破赤玛公主的喉管。

    她惊恐地挣扎起来:“毕娑,你疯了!”

    毕娑全身发抖,看着赤玛公主的脸,迟疑了一下。

    一声巨响,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脚步声涌进来,年轻将官们冲进屋,刀背砍在他胳膊上。

    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抢下。

    赤玛公主趁机爬到一边,剧烈咳嗽,面皮紧绷:“毕娑,别挣扎了,已经晚了。”

    毕娑冷冷地看她一眼,自嘲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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