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瓦罕可汗的大帐是其他人毡帐的几倍大,地上铺了毡毯,四角设灯架,十几枝火炬熊熊燃烧,帐中灯火通明。

    身披虎皮大氅的瓦罕可汗坐在以皮革包裹的王座上,锐利的双眼冷冷地扫一眼儿子们,目光威严。

    火光猎猎,气氛沉重。

    瓦罕可汗看向被排挤在外的海都阿陵:“阿陵,你意图刺杀金勃,知不知罪?”

    海都阿陵忙越众而出,高大的身躯跪在可汗脚下,顺从地道:“我知罪,请大汗责罚。”

    大王子几人鼓噪道:“他犯了死罪!”

    “对!要不是他刺杀金勃,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部落怎么敢发动叛乱?这一切都是他害的!父汗,阿陵犯了死罪!”

    “把他流放到萨末鞬去!”

    喧嚷声中,瓦罕可汗气定神闲,看向叫嚷得最起劲的三儿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置阿陵?”

    三儿子想也不想,道:“应该砍了他的脑袋!”

    另一个王子附和道:“那太便宜他了!把他绑在马身上,让马拖着他跑,拖死他!”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姿态恭敬,一动不动,脸上满是愧疚之色。

    瓦罕可汗一语不发,等儿子们说完了,冷笑,“阿陵刺杀金勃,论罪当死……”

    众王子们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瓦罕可汗话锋突然一转,“那你们呢?”

    王子们一愣。

    瓦罕可汗猛地拍一下扶手,怒视众人:“你们之前设下陷阱,想要杀了阿陵,知不知罪?”

    王子们面面相觑。

    瓦罕可汗扫视一圈,“神狼的子孙,宁可拿着刀英勇地死去,也不会退缩畏惧。你们身为王子,用这种小人手段谋害兄弟,是狼族的耻辱!”

    “假如阿陵必须被处死,你们呢?”

    王子们牙关咬得咯咯响,含恨跪下,神色依然有些不甘。

    瓦罕可汗长叹一口气,眼帘抬起,“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狼的血。”

    摇晃的火光映在他苍老的面孔上,他浑浊的双眼放出几缕一样的神采。

    “我们的祖先从深山冰原里而来,部落曾经深受饥馁之苦,一到冬季,食物断绝,族中老弱成群死去。我小的时候,部落被欺压凌辱,男人为其他部落充当奴隶,女人被他们肆意侮辱,我的母亲因为没有一件能够蔽体防寒的衣物,生下我的弟弟后,在一个冬夜活活冻死。我和我的兄弟历尽九死一生,才终于壮大部落,一统草原,让族人可以吃饱穿暖,拥有最丰美的牧场,占有最肥沃的土地,挑选最能生养的女人。”

    “别人都说我们是野蛮的蛮子,嘲笑我们粗野不化,可是他们深以为傲的文明没办法阻止我们的侵入,他们的战士抵挡不了我们英勇的铁骑,他们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对我们俯首称臣。”

    “草原肥壮的牛羊,高大的骏马,黄沙之间的富饶绿洲,流淌着金子的东方……这些都将是我们的猎物,汗国铁骑马蹄所踏之处,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火炬摇曳,夜风拍打毡帐。

    瓦罕可汗坐在漆黑王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们。

    “我虽然年老,可我还能领兵作战,我要带领我的子民继续征伐,只有死亡才能拦住我的脚步。”

    “你们呢?你们正值壮年,骄奢淫逸,坐享其成,狩猎,和龟兹胡姬歌舞,饮酒作乐,还没有为汗国的壮大立下功劳,就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等着登上王座。”

    他一句一句,语调平淡,好似闲话家常。

    听在大王子们耳朵里,却似轰雷炸响,他们羞愧地低下头,匍匐在地毯上,不敢吱声。

    瓦罕可汗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你们以为登上王座就能号令所有部落吗?”

    “愚蠢!”

    “我们是一群狼,想要当头狼,必须经过一场严酷的厮杀。汗国由一个个部落组成,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酋长,而我是众汗之汗,所有酋长中的酋长。我活着,其他人不敢妄动,我死了,他们就会亮出爪牙,撕咬你们的血肉,你们这群蠢货,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看看你们,伊州被其他部落围攻的时候,你们中的哪一个能力挽狂澜?如果当时我死了,你们的尸骨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

    “想要坐稳汗位,不仅要压制内部的对手,还得应付外敌,你们谁有把握能战胜王庭佛子?”

    儿子们面红耳赤,不敢辩驳。

    瓦罕可汗深深地吸口气,眼神示意身边的亲随。

    亲随从箭囊里抽出十几支箭,交给众王子。

    王子们不明所以,直起身,一人接了一支羽箭在手里,齐齐望着瓦罕可汗。

    瓦罕可汗道:“折断它。”

    王子们应是,手上用力,咔嚓数声,掰断了羽箭。

    瓦罕可汗朝亲随点点下巴。

    亲随拿出一捆羽箭,放在绒毯上。

    瓦罕可汗道:“你们一个个上来,看谁能掰断这捆箭。”

    儿子们望着地上那捆羽箭,明白过来,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朝海都阿陵看去。

    瓦罕可汗语重心长地道:“单箭易断,众箭难折,你们是骨肉兄弟,阿陵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若能团结一致,何愁汗国不能壮大?到时候,东到大海,西到山岭,都是你们的领地!你们若自相残杀,这些折断的箭,就是你们的下场!”

    儿子们心有所悟,双目含泪,跪地叩首道:“父汗教训的是,儿子们知错了!从今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不会犯糊涂!”

    瓦罕可汗双眼微微眯起,目光在每个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摆摆手。

    “从此刻起,你们兄弟间的胡闹一笔勾销,以后你们要团结一致,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是神狼的子孙,不要让你们的子孙蒙羞!”

    “谁再敢对兄弟下毒手,我亲自处决他!”

    众人沉声应是,赌咒发誓一番,告退出去。

    瓦罕可汗道:“阿陵留下。”

    海都阿陵身形一僵,爬到可汗脚边,流泪道:“大汗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若杀了我能平息众位王子的愤怒,我愿自我了断,以报大汗的抚养之恩!”

    瓦罕可汗低头看他,挑了挑眉。

    “阿陵,我的儿子都不如你,他们要是能像你这么能屈能伸,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海都阿陵冷汗涔涔。

    瓦罕可汗靠在王座上,淡淡地道:“阿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已经一统草原,为什么还要向西进发?我一再输给王庭佛子,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坚持要攻下王庭?”

    海都阿陵斟酌着道:“因为王庭富庶。”

    瓦罕可汗摇摇头:“不,我之所以攻打王庭,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海都阿陵怔住。

    瓦罕可汗叹口气,“我们是马背上的部落,我们不会耕种粮食,织不出精美的布匹,不懂经营生意,没有富庶的国都。食物吃完时,我们去抢夺,去逼迫其他部落交出他们的粮食,我们以武力征服,要求他们供养我们的部族,少年长成男人时,去其他部落抢夺女人当他的妻子。这些年我们征服了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所向披靡,但是我们不懂怎么治理一个国家,更无法支撑一个强大的帝国。”

    现在的北戎看似强盛,其实危机四伏,王室内部矛盾重重。

    所以这一次才会有贵族的叛乱。

    “阿陵,缓和矛盾、度过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去征伐,就像狼一样,必须不停地捕猎才能生存,一旦他失去爪牙,他就离死亡不远了。”

    瓦罕可汗俯身,看着海都阿陵。

    北戎想要继续壮大,继任大汗的人必须充满斗志,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眼光长远。

    他的儿子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即使他们登上宝座,也会死在贵族争斗之中。

    瓦罕可汗拍拍海都阿陵的肩膀:“阿陵,你想当大汗,目光一定要长远,不要和金勃他们一般见识,你注定是头狼,是雄鹰,他们以后会追随你,忠于你,和你一起将汗国壮大,将来,你的名字一定会传遍整个草原。”

    海都阿陵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双眼发红,肌肉贲张。

    瓦罕可汗对他点点头,道:“这一次我虽然镇压了叛乱,但是那些归附的小国都在蠢蠢欲动,想扑上来咬我们一口,粮草所剩不多,我们必须尽快打一场大胜仗才能收服人心。我听说王庭的摄政王苏丹古已死,王庭豪族目光短浅,果然趁机逼迫佛子放权,正是我们再次攻打王庭的大好时机。”

    海都阿陵热血沸腾:“我愿为大汗先锋!”

    又道,“苏丹古死了,佛子失去臂膀,王庭豪族和他不和已久,佛子想必处境艰难。”

    瓦罕可汗冷笑连连,“这些年,要不是佛子,我早就踏破圣城!我倒是真心佩服他。可惜了,他早晚会死在王庭豪族手上,苏丹古武艺高强,死于非命,一定是王庭豪族下的手。”

    王庭积弊重重,全靠佛子力挽狂澜,他日后要么死在内斗之中,要么被阳奉阴违的豪族活活拖累死。

    海都阿陵叹道:“大汗英明!”

    帐中火光摇曳,两人商量怎么偷袭王庭,直至天明。

    海都阿陵出了大帐。

    迎面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汗水浸透。

    断事官说得对,动乱之后,北戎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大汗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稳定人心,他越坦荡,瓦罕大汗越舍不得杀他。

    眼下,他必须忍,等大汗老去、他地位稳固的时候,他才能对大王子他们下手。

    海都阿陵嘴角勾起,迎着金灿灿的晨曦,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帐篷。

    ……

    很快,大王子、二王子几人和海都阿陵冰释前嫌的消息传遍斡鲁朵。

    接连好几天,营盘里的人经常碰见兄弟们凑在篝火前把盏言欢,气氛融洽。

    瓦罕可汗欣慰不已,下令大军开拔。

    长公主立刻叫来亲兵,要他们把李玄贞混进奴隶里面去。

    亲兵去地牢提人,不一会儿,一脸慌张地冲出来:“人不见了!”

    长公主大怒,带着人亲自去地牢查看,地牢里果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副镣铐。

    “芸娘呢?”

    朱绿芸被带了过来,看到空荡荡的牢室,她瞪大了眼睛。

    长公主诧异地道:“你不知道李玄贞跑了?不是你帮他逃走的?”

    朱绿芸摇摇头,神情木然。

    ……

    此时,就在距马场不远的雪原上,李玄贞穿着一身兽皮夹袄,混在搬运毡帐、皮革、铁锅的部族奴隶当中,当有北戎士兵骑马经过、催促奴隶加快动作时,他低下头,压低毡帽,遮住面孔,推动一辆堆满毡布的羊角车。

    羊角车上,李仲虔躺在厚实的毡布之间,低声咳嗽。

    李玄贞跟上北戎士兵,推动小车,撒腿疾奔。

    前些天他观察瓦罕可汗的调兵,怀疑可汗想攻打西边的小国或是部落。

    王庭就在西边。

    李玄贞当时无路可走,干脆躲进牙庭,在长公主那里养精蓄锐,等李仲虔养好伤,他们混入军中,跟着大军出发,不仅能躲过追杀,还不怕再度迷失方向,顺便可以刺探军情,为王庭示警,如果能伺机杀了海都阿陵,最好不过。

    风雪扑面,寒意透骨。

    李玄贞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阵阵热流滚动。

    他要找到她了。

    ……

    千里之外,王庭。

    寒风呼号一整夜,翌日清早,天光放晴,庭前白雪皑皑,艳丽的朝霞斜斜地照在积雪上,熠熠夺目。

    瑶英被窗前的翅膀扑腾声吵醒,赶紧起身开门。

    黑鹰金将军飞扑进屋,抬起脑袋,亲昵地啄了啄她。

    瑶英抚抚金将军,喂它吃肉干,取下金将军带回的信,看完,嘴角勾起,匆匆梳洗一番,踏上长靴,去王寺见昙摩罗伽。

    辰光还早,不过寺里的僧人已经做完今天的早课了。昙摩罗伽出席早课后的祈福,殿前早已挤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认识瑶英的小沙弥让出位置给她,她踮起脚,透过缝隙往里看。

    殿中沉香馥郁,昙摩罗伽身着一袭雪白金纹袈裟,立在佛殿前,手执一柄鎏金香杖,法相庄严,周围僧人簇拥,齐诵经文。殿前翘首以盼的信众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恭敬地朝他行礼,他手中香杖点一点信众,信众激动得浑身直颤,有几个腿软的半天挪不动脚步,被其他人搀扶了下去。

    瑶英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想退出去,在回禅室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身后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身子晃了几下,一头栽进排队等候的信众中,差点跌倒。

    等她站稳时,发觉自己被推到了队伍最前面,殿前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的愤怒,有的诧异,有的隐隐有厌恶,像是要把她扎成筛子。

    站在角落里维持秩序的般若和缘觉双眼圆瞪,惊讶地瞪视瑶英:公主就不能等等吗?

    瑶英一阵心虚,往旁边让了让,正要退出去,佛殿前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过来。”

    殿里殿外,数十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是佛子第一次开口叫信众上前。

    落在瑶英身上的目光变成了一把把刀子,锋利无比。

    瑶英也愣了一下,转过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昙摩罗伽面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朝他敬礼。

    她步履端庄,花容月貌,态度虔诚,脸上并没有嬉笑之意,敬礼的动作优雅娴熟,周围人看她的目光慢慢缓和了下来。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目光清冽,手中香杖在她额上轻轻地点了一点。

    瑶英抬起头,朝他抱歉地一笑,双眼弯成一对月牙,仿佛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余光看见她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手中的香杖迟迟没有抬起来。

    下一个信众等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敛神,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云淡风轻。

    第114章

    演武场(修字)

    瑶英从大殿出来,般若快步跟上她,双眼一瞪,面孔一板,张口就要指责她。

    不等他出声,瑶英飞快地道:“我刚刚是被别人推进去的。”

    推的那一下力道还不小,显然是故意的。

    般若一愣。

    瑶英指指殿前一眼看不到尾巴的队伍,问:“参拜的信众都是从哪里来的?验查过身份吗?”

    般若摇摇头,道:“这几天寺中宣讲祈福,要连开五天。王庭百姓,不分贵贱,都可以来王寺参拜。这些人有的是圣城百姓,有的从其他地方赶来,他们几天前就在王寺外面等着了,不吃不喝,就为了能瞻仰王的风采,因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先放进来一些人,没来得及一个一个验看,不过他们进城的时候禁军应该查过他们的身份……”

    瑶英眉头轻蹙,推她的人会是谁?

    般若看一眼瑶英,轻哼一声,道:“公主以后小心些,最好别一个人去王寺外面走动,我知道推你的人是谁。”

    瑶英问:“是谁?”

    般若两手揣进袖子,目光在瑶英未施脂粉依然如桃花般娇艳欲滴的脸庞上转了转,压低声音说:“王对你如此宽容,王庭百姓早就议论纷纷了,信众都说要想办法把你赶出去,推你的人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你当心些,别以为王惯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瑶英嗯一声,若有所思,道:“我记住了,多谢你提醒我。”

    般若脸上闪过一抹微红,下巴一抬,瓮声瓮气地道:“要不是怕你败坏王的名声,我才不会提醒你!”

    说完,长腿一抬,拂袖而去,姿势僵硬。

    瑶英失笑,立在阶前,睃巡一周,拥挤的人群中无数道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等她看过去时,那些人已经挪开视线,藏进人群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看来刚才那一推是信众里对她抱有敌意的人临时起意。

    瑶英退出长廊,转过夹道,在昙摩罗伽回禅室的路上等着。

    一路上,僧人、沙弥和礼佛的信众看到她,目光躲闪,凑到一处窃窃私语。

    瑶英想了想,步下石阶,转出回廊。

    昙摩罗伽的生辰快到了,这几天王寺前殿从早到晚都黑压压一片人头,挤满各地前来参拜的信众,她身份敏感,此时出现在昙摩罗迦身边,肯定会伤害那些信众的感情,影响罗伽的名声。

    法会期间她还是尽量别出现在王寺为好。

    ……

    半个时辰后,祈福法会结束,昙摩罗伽从大殿出来,碧眸淡淡地扫一眼长廊。

    廊道空荡荡的,雪光漫进来,墙上的佛陀说法图壁画色彩鲜妍,佛陀结跏趺坐说法,端庄威严。

    缘觉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纳闷地道:“文昭公主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昙摩罗伽不语。

    本就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去,也就没有所谓的“不见了”。

    他握着鎏金香杖,走进回廊,宽大的袈裟衣摆拂过栏杆,扫落一篷新雪。

    回到禅室,仍然没看到瑶英的身影,缘觉有点担心,找僧兵打听:“你们看见文昭公主了吗?”

    僧兵们答道:“文昭公主刚才来了一趟,送来这个。”

    他拿出一封羊皮纸。

    缘觉接过羊皮纸,送到长案前。

    “公主人呢?”

    僧兵道:“公主给了我们这个,好像说要去找阿史那将军商量事情。”

    缘觉眉头一皱,回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看着羊皮纸,面容平静,眸底不见一丝波澜。

    就在缘觉以为他可能没听见的时候,他忽地问:“有没有派人跟着?”

    僧兵怔了怔,道:“王吩咐过,禁官不敢放公主一个人出王寺,派了两个人跟着。”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

    瑶英换了身骑装,脸上蒙面纱,骑马出了王亲兵和两个中军近卫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见了老齐,吩咐了几件事情,回城的路上顺便拜访阿史那毕娑,请他帮自己一个小忙。

    毕娑帮她从北戎讨回嫁妆时,她想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让几个亲兵随不同商队分别去了萨末鞬、天竺、吐蕃,既是想办法送信,留一条后路,也是为打探情况。

    现在商队陆续返回,有的带回她想要的东西,有的半路折回,无功而返。

    瑶英不由得想起从高昌出发的张九他们,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有没有突破北戎的封锁。王庭也有专门打探消息的斥候部队,她想找毕娑打听一下。

    毕娑不在府中,去了演武场。

    他的亲兵道:“每年王的生辰前后会去校场阅兵,届时举行盛大的比武大会,全城百姓都可以去观看。今年将军也要参加比武,所以这些天将军常去演武场和其他人切磋武艺。”

    动乱之后,王庭需要一场盛大的阅兵和比武大会来稳定人心。

    瑶英让近卫带路,掉头去演武场。

    演武场设在城外沙园附近,场地宽阔,地势便利,场外设有席位。

    瑶英赶到演武场的时候,场中熙熙攘攘,蹄声如雷,正在进行一场骑射比赛,身着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女坐在高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场最前面的两匹马,兴致勃勃。

    近卫告诉瑶英,按照惯例,前来朝贡的各个部落和小邦国也会派出勇士参加比赛,为了不伤和气,正式的比武大赛前几天,有些勇士会私下切磋,试探对方的实力。

    瑶英立在台上,朝校场看去。

    场中比赛正如火如荼,南面竖了一排靶子,十几个中军骑士着装的男人身骑黑色健马,手执长弓,如风吹电闪,绕着校场奔驰,在距离靶子百步处时,举臂搭箭,一阵急射,箭箭正中靶心。

    场外欢声雷动。

    不一会儿,台下士兵举旗示意,高声唱出比赛结果,两个肩宽体壮的男人驱马上前,其他输掉比赛的士兵退出校场,两个男人则慢慢退到校场两边。过了一会儿,士兵撤走靶子,只留下一根长杆,有人吹响号角,低沉厚重的呜呜声中,两匹马同时撒开四蹄狂奔,马背上的两个男人丝毫不惧摔落马背,长臂一展,弯弓引箭,连珠射出。

    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的几箭气势雄浑,如长虹贯日,满场都是奔雷之声。箭矢直直钉在长杆上,长杆直颤。

    两人又是平手。

    场边男女齐声叫好。

    瑶英认出场下其中一个男人是毕娑,暗暗赞叹。

    呜的一声,号角声再度响起,两个男人策马疾驰,再次搭箭,和毕娑比赛的男人动作突然一滞,等毕娑一箭射出,他才松弦,嗖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出,疾若激电,正撞在毕娑先射出的那一箭上,两支羽箭落地。

    场外一片哗然。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男人再次搭箭,弓力拉足,一箭稳稳地射中长杆。

    轰的一声,长杆倒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评定胜负。

    台下,毕娑大笑数声,朝射落自己箭矢的对手拱手致意,道:“好臂力!”

    他的对手揭开面罩,露出一张线条硬朗、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孔,褐色双眸里有几分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赢了将军的人是莫毗多。”瑶英身边的近卫道。

    毕娑输了比赛,脸上并无一丝不快,和莫毗多一起退场,看到等在场边的瑶英,驱马迎上前。

    瑶英和他说了请他帮忙的事。

    毕娑道:“这事我留意过,北戎移帐斡鲁朵,最精锐的几支骑兵在往西移动,东边领地应该放松了戒严,张九他们暂时没有消息。”

    瑶英算了算日子,“没消息也好,北戎这一乱伤了元气,兴许他们趁乱越过北戎边境了。”

    毕娑看她一眼,安慰她说:“他们英勇无畏,一定平安无事。”

    瑶英点点头,“但愿他们能逢凶化吉。”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一道回城,刚进了城门,前方蹄声阵阵,一匹快马飞奔而至,停在两人面前。

    马上的骑手滚鞍下马,朝瑶英和毕娑示意,原来是缘觉找了过来。

    “将军,王令你即刻去王缘觉说完,看一眼瑶英。

    “王说,假如文昭公主也在,请公主一起过去。”

    毕娑和瑶英赶回王王寺殿门前仍然熙熙攘攘,两人避开人群,从角门入寺,一起走进通往禅室的廊道。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道急促,一道轻缓。

    他们是一起回来的。

    毕娑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快到禅室时,特意放慢速度,停下来等着瑶英。

    瑶英朝他笑了笑。

    两人并肩踏上石阶。

    长廊深处,昙摩罗伽立在阶前,眼帘低垂,轻抚苍鹰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苍鹰立刻发出不满的叫声。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它,收回手,袈裟袖摆轻扬,转身侧对着庭院,眼神示意毕娑上前,看苍鹰刚刚送回来的线报。

    瑶英见状,知道自己应该回避,退出长廊,取下面纱,摸出肉干喂苍鹰。

    苍鹰睨了她一眼,拍拍翅膀,飞到了她面前的栏杆上。

    毕娑看完信报,眉头皱起,余光看见瑶英退出去了,心里暗暗点头,上前两步,小声道:“北戎在悄悄调兵,他们是不是按捺不住了,想攻打我们?”

    昙摩罗伽颔首,平静地道:“我已经传令各处加强警戒,王庭和北戎的一战不可避免。”

    毕娑点点头,神色凝重。

    王庭经历一场内部动荡,人心浮动,这一战可能很难打。

    不过,这些年每一次和北戎对战,王庭哪一次是有把握的?每次瓦罕可汗领兵攻打王庭,贵族都吓得腿软,要么忙着转移家财出城避祸,要么哭着跪求昙摩罗伽出城投降,次次拖后腿,现在少了他们掣肘,罗伽才能心无旁骛地对敌。

    毕娑心里的不安很快淡去,想起一事,抬眸,轻声问:“王,这次由谁领兵出征?”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凝望庭前的积雪,道:“你当先锋。”

    毕娑会意,暗叹一声,点头应是。

    他当先锋的话,统帅自然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两人商量了些出兵的事,昙摩罗伽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外。

    毕娑伸长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心直跳。

    瑶英站在栏杆跟前,正俯身对着苍鹰说话,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庭前皑皑白雪的光华似乎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肤光胜雪,容色清艳。

    她察觉到长廊里两个男人的注视,站起身,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以示询问。

    昙摩罗伽下巴轻轻点了点。

    瑶英走进长廊。

    毕娑把线报递给她,她一张接一张飞快看完。

    昙摩罗伽道:“海都阿陵还活着,依旧受瓦罕可汗信任。”

    瑶英点点头。

    毕娑一直看着她,见她反应平静,微露诧异之色,“公主早就猜到了?”

    瑶英笑了笑,道:“海都阿陵没那么容易失势,将军不用担心我,我没指望几次挑拨离间就能除掉他。”

    她和李玄贞周旋了几年,面对那么一个不管落到什么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的对手,她都能心平气和,海都阿陵依然受瓦罕可汗重用打击不了她的意志。

    瑶英抬起头,迎着毕娑同情怜惜的目光,道:“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想要彻底打败他,只能是在战场上。”

    海都阿陵命硬,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

    毕娑心头一震,注视瑶英良久,笑着点头。

    瑶英朝昙摩罗伽看去,“法师叫我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昙摩罗伽步下石阶,示意瑶英跟上他。

    第115章

    佛子抽笋(修)

    瑶英跟上昙摩罗伽。

    毕娑缀在她身后。

    昨晚一夜寒风,庭前铺满松软积雪,三人走过雪地,脚底一阵嘎吱嘎吱的细响。

    昙摩罗伽步履从容,走得不快,不过他身姿挺拔,长腿一迈,袈裟猎猎,转眼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瑶英快步跟上他,突然觉得脚上一沉,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低下头,发现长靴有一半陷进积雪里。

    最近天气转暖,积雪不像寒冬时冻得那么结实。

    瑶英试着抽出自己的长靴,试了几下,还是不能动弹。

    毕娑紧跟在她身后,见状,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走上前,边伸手扶她,边笑道:“公主别急,我来帮你……”

    他朝瑶英伸出手,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雪白袈裟闪过,笑容微微一僵。

    瑶英抓着自己的长靴拔了好几下,身子微晃,有些站不稳,身前有两道阴影罩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伸手,轻轻拽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袖摆。

    三人都没作声。

    毕娑垂眸,目光落在瑶英纤长的手指上,眼神有些异样。

    瑶英也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微微发虚,慢慢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清冷淡然的目光。

    他站在她面前,面孔清俊,丰神俊朗,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气度出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情急之下抓住的是他的衣袖。

    袈裟上有精细的金纹,从指腹划过,微微刺痒。

    瑶英回过神,朝昙摩罗伽抱歉地笑笑,正要松开手指,他手臂轻轻抬起,示意她别放开。

    她会意,紧紧抓着他的袖摆,借力把自己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像抽竹笋一样……”

    瑶英轻笑,松开手,拂去靴沿的雪花。

    昙摩罗伽没说话,等她站稳了,转身走开。

    瑶英跟上他,看身旁毕娑一脸茫然的样子,问:“将军没见过竹笋吗?”

    毕娑朝她笑了笑,摇摇头,道:“没见过,常听人说汉地辽阔,地大物博,汉地有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公主离家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家乡吧?”

    瑶英想起和王庭相隔万里之遥的故土,心头惆怅。

    毕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背影,嗓音拔高了些,道:“我惹公主伤心了,公主别难过,现在北戎局势混乱,公主的亲人说不定已经找了过来,相信再过不久,公主一定能回到家乡,和亲人团圆。”

    瑶英点点头,“借将军吉言。”

    三人穿过庭院,步上石阶,近卫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走了进去,指指案上一封卷起来的兽皮纸:“毕娑,你把这个送去大营。”

    毕娑猛地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脸上神情僵硬。

    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毕娑不敢说什么,暗暗叹口气,沉声应是,拿着兽皮纸离开。

    昙摩罗伽看向瑶英:“坐。”

    瑶英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波斯绒毯,迟疑着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长案边。

    瑶英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盘腿坐下。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艳红,发出毕剥轻响,帐中温暖如春。

    昙摩罗伽从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瑶英。

    瑶英接过信,看到上面隽秀的汉字,微露惊讶,拆开一看,脸上浮起笑容:“是蒙达提婆法师写来的信。”

    蒙达提婆离开王庭后,先向西走,到了康国后再往南,从活国、鹤悉那、犍陀罗回天竺,信是他在活国的时候写的,说了些路上的见闻,给她报平安。

    瑶英很快看完了信。

    “蒙达提婆一切都好,他还问起法师的身体,叮嘱法师服药时务必要当心,别太依赖丹药。”

    昙摩罗伽颔首,道:“蒙达提婆在活国时遇见毗罗摩罗的国王,托他们送信,信是天竺使团带来的。使团中有一位精通药理的天竺医者,蒙达提婆请他来王庭。”

    瑶英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他是来给法师看病的?蒙达提婆请他来,肯定是因为他能医治法师!”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

    瑶英跪坐于长案前,迎着他的视线,脸上满盈着惊喜期待之色,一双明眸,水光潋滟。

    她很少露出这么高兴的情态。

    而她此刻这么高兴,全然是为了他。

    昙摩罗伽不语,手指轻拂持珠。

    瑶英两手一拍,笑盈盈地道:“法师的祈福果然灵验。”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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