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可是假如文昭公主被带走藏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他良心难安。

    公主说把他当朋友。

    毕娑闭了闭眼睛,转身进殿。

    昙摩罗伽背对着他,结跏趺坐于佛前,呼吸似有若无,像是已经入了禅定境界。

    毕娑单膝跪下。

    “王,文昭公主被我的属下冒名带走了……此刻可能已经出了王寺,请王命僧兵严加搜查。”

    殿中静如沉水,鸦雀无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以为昙摩罗伽没听见,犹豫要不要再说一遍,抬起头,愣住了。

    昙摩罗伽已经走到他身前,脚步轻缓从容,面容沉静,碧眸幽深,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汇聚山川之秀的浓眉却轻轻拧起。

    “什么时候的事?”

    毕娑回过神,答道:“就在刚才。”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迈出内殿,召集守卫大殿的僧兵,“往南边去找。”

    北边山岩下佛塔如林,石窟密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僧兵来回巡视。南面地势较为平坦空阔,有大片空置僧房,这几天僧兵都撤回北边大殿了,如果有人想要带着瑶英离开王寺,从那边走无疑更容易逃脱。

    昙摩罗伽一声令下,僧兵闻风而动,沿着各自负责巡查的路线分散开来。

    毕娑心急如焚,带着近卫沿途寻找。

    找了一会儿,南边传来一片呼喊声。

    “找到了!”

    “找到文昭公主了!”

    “文昭公主平安无事。”

    毕娑大喜,带着人迎上去。

    长廊人影幢幢,几名僧兵簇拥着瑶英和谢青走下石阶。

    瑶英发辫松散,衣衫凌乱,形容狼狈,脚步略有些蹒跚。

    谢青落后半步跟着她,刚刚一番打斗,脸上、颈间有几道血痕,胳膊、腰上受了些轻伤,衣袍血迹斑斑,神情冰冷,手中仍然紧握着佩刀。

    毕娑心口发紧,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远处的瑶英,确认她没有受伤,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快步迎上前,解下肩上白袍裹住她,轻声道:“因我疏忽之故,让公主受惊了。”

    瑶英刚才险些被近卫带走,心有余悸:“将军的随从跑了。”

    毕娑神色一厉,冷笑:“他跑不了太远。”

    他看一眼瑶英,柔声道:“我送公主回去。”

    瑶英点点头。

    这时,一名僧兵快步走了过来,拦住两人:“王吩咐,文昭公主先不必回去。”

    说完,他示意瑶英跟上自己。

    瑶英看向毕娑。

    毕娑表情僵硬了一瞬,嘴角扯了扯,眸光闪烁,眼神游离。

    瑶英想了想,让谢青回去,跟上僧兵。

    毕娑也跟了上来。

    两人在僧兵的引领下穿过绘满壁画的长廊,雪光映在廊道里,青金色光影浮动潋滟,在地上笼了一层如水的光斑,晨风吹动檐角悬铃,叮铃作响。

    华贵肃静,法相庄严。

    瑶英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另一条通向昙摩罗伽禅室的夹道。

    缘觉守在门前,看到瑶英,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掀起毡帘。

    毕娑和瑶英一前一后踏进禅室。

    一道清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似电光掠过,落定在瑶英身上。

    昙摩罗伽站在窗前,回头看她,一身过于宽大的绛赤色袈裟,衣纹皱褶如水,衬得身形清癯。日光从窗口斜斜漫进来,洒在他侧脸上,他清俊的眉眼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五官愈显深邃,碧眸微垂。

    瑶英对上他的眼神,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第103章

    铜哨

    香烟袅袅,弥漫在空阔的禅室之中。

    隔着氤氲的青烟,瑶英和昙摩罗伽四目相接,对视了片刻,她一阵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昙摩罗伽淡然清冷,没有一丝烟火气,这样的眼神,不属于他。

    “王。”

    毕娑朝昙摩罗伽行礼,打破岑寂,“文昭公主并无大碍。”

    瑶英回过神,眉眼微弯,朝昙摩罗伽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僧兵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脱险了。

    她双眸大而修长,不笑时顾盼间已是光彩照人,微微一笑,眼角微微上翘,恍如清风徐来,皑皑雪峰下,千树万树桃杏竞相盛放,乍起潋滟春色。

    王庭的冬季阴冷而漫长,春暖花开时,也是这般璀璨绚烂。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长案上,一卷经文摊开放着,纸页上的金色字迹刚建古淡。

    沉默中,禅室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缘觉在门外抱拳道:“王,人都抓住了,一个不少。”

    瑶英松了口气,道:“既然人都抓住了,我先回去,不打扰法师和将军了。”

    昙摩罗伽和毕娑肯定要审问那几个近卫受何人指使,她已经脱险,可以回院子等消息。

    她转身出去。

    “公主留步。”

    瑶英回头,刚刚出声挽留她的昙摩罗伽没有看她,对毕娑道:“既是你的下属,你亲自去审问。”

    毕娑怔了怔,恭敬应是,深深地看一眼瑶英,退了出去,走下台阶前,回头看一眼禅室。

    瑶英仍然立在门边,手指攥着他为她披上的白袍,眼睫忽闪,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

    昙摩罗伽朝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瑶英抬头仰视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缘觉放下毡帘,金色卷草纹浮动流淌,隔绝了毕娑的视线。

    毕娑脸上神情复杂,出了一会儿神,快步离开。

    毡帘落下,禅室里陷入一片幽暗,冷香细细。

    昙摩罗伽朝瑶英走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静夜里的一抹月华,深邃沉静,温和清冷,不会太咄咄逼人,但却隐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能洞穿她的所有心思,一直看到她心底最深处。

    这样的昙摩罗伽让瑶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望着他,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视线掠过她散乱的发鬓。

    她爱漂亮,在雪山上还不忘对着冰面照照容颜,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假如她没有流落至这万里之遥的域外,应当是个有亲人相伴、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有没有受伤?”他轻声问。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瑶英马上觉得肩膀颈间隐隐作痛,刚才近卫追了上来,攥住她的肩膀,拖拽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

    昙摩罗伽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下巴一点,示意她坐到案边去。

    他恢复温和,瑶英放松下来,走到长案边,盘腿坐下,好奇地扫一眼案上的经卷,看字迹是他手抄的。

    昙摩罗伽站在她身后,俯身。

    一阵夹杂着冷香的气息靠近,瑶英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看自己颈间的伤痕,低下头,拢起披散的发辫。

    “是不是抓破了?”

    瑶英看不到自己的后颈,扭头问昙摩罗伽,双眸清亮,眼神满是信赖,是一种类似对长辈的亲近和敬慕。

    旁人看他时,目光里有爱戴,敬仰,狂热,崇敬。

    她的注目不像其他人那么狂热,似有一丝旁人没有的,他也说不出来的东西。

    昙摩罗伽嗯一声,看着瑶英的后颈。

    雪白的肌肤上几道青紫指印,肤如凝脂,指印看去触目惊心,从颈间一直延伸进衣襟里,可以想见她曾被粗暴地扼住颈间拖行。

    昙摩罗伽转身走开,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鎏金蚌盒回来,放在案上。

    瑶英谢过他,拿起蚌盒,把发辫拢到一边,扭头想给自己擦药,费了半天劲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抹对位子,颈间火辣辣的,时不时嘶的一声,疼得吸气。

    半晌后,身边一道清风扫过。

    昙摩罗伽坐到她身旁,袈裟袖摆一扫,接过她手里的蚌盒,俯身,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解开她的白袍。

    瑶英诧异地抬起头,脖子一扭,疼得哎哟了一声。

    “别动。”

    昙摩罗伽轻声道,解下瑶英身上的白袍扔到一边地毯上,手指挑开她的衣襟。

    如他所料,颈间的伤痕只是青紫,肩膀上有几道更深的指印,微微渗血。

    她看不清伤处,刚才涂的药一大半涂到了完好的地方。

    昙摩罗伽道了声失礼,微微扯开瑶英的衣襟,拿出一块帕子遮住没有指印的肌肤,手指蘸取药膏,为她抹药,目不斜视,气息平稳。

    瑶英低下头,方便他动作。

    “法师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她问。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离得近了,他的气息依旧淡淡的,若有若无。

    瑶英抬眸看他,从侧面看,他眉骨丰润饱满,轮廓清晰分明,头顶有一层浅浅的头发茬,似浅青莲根,看起来有些扎手的样子。

    她忍不住走神,心道,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和莲茎一样真的扎手。

    随即一凛:罪过,罪过,她可不敢摸佛子的脑袋,般若会气疯的。

    想着想着,一阵倦怠感突如其来,意识逐渐朦胧,瑶英轻轻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慢慢说出刚才的经过。

    昙摩罗伽留下她,应该是想问她那几个近卫的事。

    “阿史那将军昨天和我说起过查问亲兵的事,之前肯定有人泄露了行踪,摄政王才会遇伏,昨晚阿青他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他们之前应该没有错漏之处。”

    “走漏消息的人很可能是圣城的人,我准备告知将军,所以近卫拿着铜符登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将军派来的人……我看他们形迹鬼祟,心里起疑,那个近卫果然图谋不轨,朝我撒了一把药粉,我躲开了……”

    “阿青拖住三个人,我只要找到有僧兵的地方呼救就行……”

    瑶英说到最后,精神好了点,道:“对了,刚才多亏了迦楼罗,还多亏了阿史那将军送我的铜哨。”

    她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铜哨子,捧在掌心给昙摩罗伽看。

    “法师,这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眼前一黑,双手无力地垂下,身子软倒。

    昙摩罗伽手腕一抬,揽住她的胳膊。

    瑶英顺势栽进他怀里,额头蹭过他的下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肌肤相触的柔软细滑感却久久停留。

    昙摩罗伽抱着瑶英,少女身躯娇软,脸庞埋在他绛红色袈裟里,眼睫微颤。

    隔着几层厚厚的衣裳,依然有淡淡的幽香渗出。

    掌中酥软,骨肉均匀。

    “法师……”

    瑶英呢喃了一句。

    昙摩罗伽合上眼睛,凝定不动。

    一室清芬沉浮。

    半晌后,昙摩罗伽放开瑶英,手扶着她的脖颈,让她躺倒在毡毯上,取来衾被和软枕,安置好昏睡的她,凝望她片刻,轻轻卷起她的衣袖,两指搭脉。

    她说近卫对她撒过药粉,她肯定吸入了一些,现在药劲上来了。

    昙摩罗伽碧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瑶英眉头微蹙。

    昙摩罗伽扶起她,往她身后垫了几只软枕,让她侧身而睡,不至于碰着肩膀受伤的地方。

    她蜷缩成一团,眉头渐渐舒展。

    昙摩罗伽站起身,捡起刚才从瑶英掌心滚落出去的铜哨。

    这只铜哨是他的旧物,昨晚他吩咐缘觉送去,让鹰奴教会她怎么用,以后迦楼罗再对着她的鹰发脾气,她可以吹哨警告迦楼罗。

    昙摩罗伽把铜哨放进瑶英腰间的小锦袋里。

    能派上用场就好。

    ……

    毕娑审问完近卫,回禅室复命。

    缘觉告诉他,瑶英还没走。

    “文昭公主一直在里面?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缘觉点头。

    毕娑看着紧闭的毡帘,眉头紧皱。

    亲兵进去通报,帘子挑开,昙摩罗伽走了出来,眼神示意毕娑去长廊另一头的小厅。

    毕娑错愕,跟上去。

    “查清楚了,确实是我的属下,有人收买了他,要他把文昭公主藏起来。他知道没法带公主离开王寺,打算迷晕了她,把她藏进废弃的石窟里。”

    说到这,毕娑顿了一下,笑了笑。

    “公主很警觉,趁谢青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跑开,虽然又被抓了回去,可她及时吹响了训鹰的铜哨,引来迦楼罗和附近的僧兵,迦楼罗替她赶跑了一个亲卫,其他人见僧兵来了,知道计划败露,不敢停留,只能放弃任务。僧兵追了上去,一个都没跑掉。”

    毕娑心急如焚、向昙摩罗伽请示调动僧兵搜人的时候,瑶英已经从那几个近卫手中脱身了。

    昙摩罗伽听他禀报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忽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藏起文昭公主?”

    毕娑抬起头,直视着昙摩罗迦。

    “因为您。”

    昙摩罗迦沉默不语。

    “王……”毕娑迟疑了一下,道,“他们想藏起文昭公主来威胁您,逼迫您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

    昙摩罗伽是佛子,是民间百姓心中的神,世家敢软禁他,挟君主以令天下,但绝不敢伤害他,所以他们从他在意的人下手。因此每当朝中有变,赤玛公主府上都会加强防守。

    没想到这一次世家选择拿瑶英当人质。

    毕娑无意味地一笑:“这也不奇怪……王,除了王庭的安危,您的牵挂不多……”

    应该说他几乎没有牵挂,他心怀天下,呕心沥血,为苍生成佛,又为苍生为魔,尽人事听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毫无私心。

    世家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没有弱点。

    毕娑语气一变:“可是您让我护送文昭公主回汉地……王,这是您第一次嘱咐我去办一件私事。”

    从前,昙摩罗伽对李瑶英的种种优容都可以说是报答她的恩情,他帮助照拂她,就像爱护百姓。

    但是当他特意叮嘱毕娑的时候,毕娑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假如李瑶英真的被掳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一次世家只是误打误撞,下一次呢?

    毕娑双拳紧握,凝望着昙摩罗伽。

    “王,民间百姓之所以对摩登伽女的故事津津乐道……那是因为阿难陀没有动心,因为摩登伽女最后证得善果,断绝痴恋,也成了沙门中人。”

    “这是一桩美谈,所以不论沙门内外,都不忌讳提起此事。”

    “假如摩登伽女成功了……”毕娑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那她就会背上勾引阿难陀堕落的骂名,她会被阿难陀的信众唾骂、诅咒,她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憎恶,被仇视,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脚。”

    “她会被视作妖魔,遭到天下人的羞辱,沦落至尘埃,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疯狂的信众恨不能撕碎了她。”

    他一句句说道,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昙摩罗伽立在一幅讲述佛经故事的壁画下,面容沉凝。

    毕娑吐了口气,道:“王,我会提高警惕,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送文昭公主回去。”

    他转身。

    昙摩罗伽叫住他。

    毕娑回头。

    “文昭公主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也是。”昙摩罗伽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却隐含威严,“直到议立摄政王大会完全结束。”

    也就是说,直到确保李瑶英安全。

    毕娑嘴巴张了张,无奈地叹口气。

    昙摩罗伽接着道:“传令下去,关闭城门。”

    “从此刻起,圣城内外,只准进,不准出。城外四军若有鼓噪,放入瓮城,围而不攻。”

    “请诸位领主入王宫。”

    毕娑心中一紧,沉声应是。

    收网的时候到了。

    第104章

    风动旛动

    王寺通往兽园、沙园隐蔽处的角门霍然洞开,十几骑快马飞驰而出,马上骑手皆头裹布巾,一身浅蓝长衫,着银色轻甲,披雪白锦袍,腰佩长刀、短匕,肩上背了一张织绣华丽的彩绢,如一支支激射而出的箭矢,穿过山崖下的夹道,飞快冲向茫茫无际的雪原。

    与此同时,城中把守各处的中军近卫统领同时接到命令,开始分头行动。

    王宫前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以掌军的康家、薛家、安家、孟家为首的豪族或骑高头大马,或乘坐豪华宝车,在私兵的簇拥中离开各自的宅邸,浩浩荡荡驶向王宫,气势逼人。

    归附于王庭的三十七个游牧部族的酋长也受邀前往王宫。

    人群在长街外汇集,豪族互不理睬,为了昭示身份,各家马车故意拖拉着缓缓前行,谁也不想成为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马嘶声,车轮辘辘声,寒风拍打旗帜的猎猎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传遍圣城大街小巷。

    气氛沉重,一触即发。

    王庭有摄政王辅政的传统,每一次议立摄政王都免不了血雨腥风,豪族间势必会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轻则死伤数人,重则几军互相残杀,血流成河。

    上一次议立摄政王,康薛四家全部落败,还没来得及内斗,苏丹古已经控制住局势,那一次罕见的没有伤亡。

    这一次四军已经驻扎在圣城外,大相等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几军交战不可避免。

    圣城百姓躲在家中,从窗缝窥看外边情景,瑟瑟发抖,暗暗祈求城外的四军千万不要打进圣城。

    人们朝着王寺的方向顶礼膜拜,念诵经文,虔诚祈祷。

    不管豪族怎么争斗,只要佛子还是王,他们就能继续过着太平安宁的日子。

    ……

    昙摩罗伽回到禅室。

    帐中残烟细细,瑶英仍在昏睡,呼吸声很轻,双颊晕红。

    昙摩罗伽站在她身前,垂眸凝视她。

    他知道为什么有人想在这个关头掳走她,之所以问毕娑,只是想从毕娑口中确认答案。

    在毕娑通禀她被带走的那一瞬间,昙摩罗伽就明白了。

    一念妄心。

    风未动,旛未动,人心在动。

    他为王庭的将来、为臣民是否能安稳度日、摆脱乱世之苦而忧愁,这一次,他担忧一个女子的安危。

    文昭公主并非他的子民。

    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五欲,乃人之常情。

    而修行之人,就是要清净戒行,降服五欲,断绝七情,以得梵行,涅槃寂静。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一切贪恋皆如梦幻泡影,指间流沙。

    昙摩罗伽俯身,拿起案上的经卷,放下毡帘,退到隔间窗下的一张短案前,盘腿而坐,背对着帘子,抚平纸张,提笔继续默写经文。

    风吹,云动,天不动。

    水推,船移,岸不移。

    心不动,风旛不动。

    窗前一阵翅膀扑腾轻响,黑影晃动,苍鹰扑到短案前,身上羽毛蓬乱,鸟喙叼起脚绊皮绳,讨好地朝他凑了过来。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将功赎罪,今天不罚你了。”

    苍鹰叫了两声,放下皮绳,拍拍翅膀,落到鹰架上,眯起眼睛。

    禅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静水,鎏金卷草纹熏炉静静喷吐着袅袅青烟。

    昙摩罗伽不疾不徐地书写经文,眉眼沉静,神情淡然。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持续到下午。

    昙摩罗伽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捧起经卷,摆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丰唇翕动,口中念念有声。

    以杀止杀,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乱世,一味宽容优柔,只会让更多无辜黎民陷于战乱之苦,民不聊生。

    帘外脚步响,缘觉走进禅室,小声道:“王,备好车马了。王公大臣快入宫了。”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和他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他去里间换了身袈裟,离开前,回头看向毡帘。

    缘觉知道李瑶英就睡在毡帘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请她留下,护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将军本人亲来,不得松懈。”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吩咐近卫巴尔米。

    巴尔米恭敬应是:“属下定会保护好公主。”

    风声呼啸,天边阴云笼罩。

    僧兵簇拥着昙摩罗伽步出禅室,他立于阶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风吹衣袂翻飞,深邃眼眸扫视一圈,法相庄严,清冷出尘。

    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声一声比一声凛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一声咳嗽不闻。

    近卫、僧兵全副武装,单膝跪于阶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抬头仰视着昙摩罗伽,目光狂热。

    昙摩罗伽俯视众人,道:“四军已陈兵于城外,诸位随我去王宫,此去生死难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随行。”

    近卫们立刻道:“我们不怕死!”

    跪在队列最前面的毕娑站了起来,拔刀出鞘,朗声道:“中军近卫永远是王最忠臣的护卫,是佛子最英勇的奴仆,四军作乱,朝政不宁,佛子乃民心所系,众望所归,我等甘愿为佛子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其他近卫跟着他一起立誓,声如洪钟。

    在士兵们的怒吼声中,王寺外传来阵阵轰隆巨响,大门被耐心耗尽的四军骑士合力推开,薛家的一名统领带着属下直接闯入王寺中僧人齐聚大殿之内,盘坐着念诵经文,任四军骑士长驱直入。

    统领站在殿前,轻蔑地扫一眼众僧,手握长刀,态度傲慢,道:“各位领主都到齐了,请王速去王宫议事,别耽搁了时辰!”

    近卫奔出长廊,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也敢在王寺大声言语?!就不怕惊扰到王么!”

    统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话音刚落,一道阴冷腥风扑面而来,银芒闪动,统领吓了一跳,闪身躲开。

    叮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把匕首钉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刀柄轻轻晃动。

    这一刀要是扎在身上,伤口一定深可见骨。

    统领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

    蓝衫白袍的近卫缓步走下石阶,几十双眼睛齐齐瞪视着他,而在人群之后,身着袈裟的佛子昙摩罗伽缓步踱出,目光睿智,优雅从容。

    四军骑士中许多人是平民出身,平时没有机会拜见佛子,此刻,他们仰望着传说中的佛子,心弦震动,愣在当地。

    近卫拥着昙摩罗伽离开王消息传出,在王寺外徘徊的百姓纷纷聚拢过来,跪在长街两侧,匍匐行礼。

    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四军骑士也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神情恭敬,口念佛号。

    统领没想到苏丹古死后佛子依然如此镇定,眼见百姓士兵都对他爱戴有加,知道自己今天这个下马威是施展不出来了,呆了一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满身跋扈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他眼珠一转,堆起满脸笑,跟上近卫。

    “王,末将是薛延那将军派来迎接您的。”

    近卫冷笑几声,拦着统领。

    统领敢怒不敢言,只得跟在队伍旁边,从王寺到王宫的路上,绞尽脑汁想凑上前,却连昙摩罗伽的袈裟衣摆都碰不到。

    ……

    王宫正殿,毡帘高挂。

    诸位已经抵达的官员和部族酋长坐于帐中,等了片刻,听到殿前钟声齐鸣,知道昙摩罗伽来了,起身相迎。

    昙摩罗伽上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众人隔着一层低垂的锦帐偷眼看他,看他脸上神情平静,心中各有思量。

    部族酋长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此时圣城中,除了王寺之外,其他地方已落入世家豪族之手,王宫也被由世家掌军的禁卫军团团包围,佛子身边虽然有忠心的近卫,可是他只带了区区几十人来王宫,就凭这几十个人,待会儿万一世家发难,佛子该怎么脱身?

    而且圣城外还有四支军队。

    众人神色各异。

    近卫上前禀报,领主们都到了,唯有康家和薛延那还没到。

    安、孟两家大怒:“王都到了,他们还不现身,太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昙摩罗伽端坐于宝榻之上,不动声色。

    安、孟两家挑唆了一阵,见他始终气定神闲,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讪讪地止了话头。

    少倾,殿门外人影晃动。

    康莫遮和薛延那前呼后拥,走进大帐,大刀金马地坐下,环顾一圈,这才站起身,朝帘后的昙摩罗伽匆匆抱拳:“我来迟了。”

    锦帐后的昙摩罗伽一语不发,似乎拿两个大臣没办法。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康家和薛家的态度如此嚣张,看来今天摄政王肯定从这两家选出。

    安、孟两家恨得直咬牙。

    “王。”孟家领主眼神闪烁了两下,越众而出,道,“摄政王苏丹古已死,朝中政事不可荒废,亟需立定新摄政王,王心中可有了人选?”

    其他人面面相觑:孟家居然是头一个跳出来催促佛子的。

    薛延那和康莫遮立刻心生警惕。

    他们对摄政王之位势在必得,但是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实在太多了,谁都想咬下一口,每个人都是敌人,所以四军才徘徊于城外。孟家、安家实力不如他们两家,搅合其中,会不会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薛延那冷笑道:“摄政王的人选当由朝中大臣推选!我提议来一场比武大会,谁武艺高强,谁就是摄政王,否则不能服众!”

    其他三家闻言,嗤笑一声,薛延那正值壮年,他提出比武,不就是明摆着说他想当摄政王!

    安家领主道:“摄政王不仅要能领兵征战,也得主持政务,代佛子料理国事,比武大会不可行。”

    薛延那嘴角一勾,拍拍腰间佩刀,意有所指地道:“不能比武,那要如何让我薛家勇士个个心服口服?”

    “论资历,论对王庭的功劳,我推举大相!”

    “大相已经任相位多年,虽然劳苦功高,但年事已高,而且不擅长征战对敌,不能兼任摄政王。”

    “我推举安统领!”

    众人各执一词,争得脸红脖子粗,康、薛两家更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孟家煽风点火:“今天王召我等前来,就是为了议定摄政王的人选,大相和薛将军皆有竞争之意,争执不下,恐怕会伤了两家和气,如何是好?”

    毡帐之内一片吵嚷声。

    突然,锦帐内传出一声拍掌声。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齐齐望向锦帐。

    缘觉站在帐前,沉声道:“王说,议立摄政王前,必须先解决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每个人脸上转过。

    “首先,必须查出暗杀摄政王的真凶是谁。”

    一语落下,众皆哗然。

    众人诧异地对望一眼,眼皮直跳。

    苏丹古死得蹊跷,谁看不出来?

    当年世家内斗,苏丹古横空出世,抢走摄政王之位,世家心中不满,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苏丹古的追杀,朝野内外心知肚明。

    佛子闭关期间,苏丹古死于盗匪之手,康、薛几家肯定或多或少掺了一脚。

    这些年,佛子和世家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世家和世家间也是如此。

    毕竟人人都明白,一旦打破平衡,谁也无法收拾乱局。

    今天,深谙平衡之道的佛子却不肯再装糊涂,执意要为苏丹古查明真相。

    佛子就不怕世家恼羞成怒,直接带兵冲进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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