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想到李仲虔,瑶英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大难当头,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亲兵们的头巾被挤散,迥异于西域诸胡的长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骑士的注意。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到瑶英身上。

    瑶英抬起头,隔着哭泣的人群,迎着海都阿陵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看过去,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过人,认出那几个亲兵,再看到这双秋水潋滟的明眸,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汉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待在营地里的吗?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如水,弯弓连拉,嗖嗖又是几箭破空而至,瑶英身旁几个胡商纷纷倒下马背,转眼就被马蹄踏得惨不忍睹。

    亲兵们挡住瑶英:“保护公主!”

    瑶英收回视线,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腾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忽地响起。

    海都阿陵起初没有注意,直到又一声号角声传来,他手上的动作一停,怒意敛去,机警地抬起头。

    他偷袭大道上的王庭商队,特意下令让甲士们掩藏踪迹,谁吹响号角的?

    号角声停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一声声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一处,响彻天际。

    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不止他们的心脏在发颤,脚下的大地好像也跟着颤抖起来,号角声呜呜吹着,声浪齐聚,如同海啸雷鸣同时轰隆炸响,回荡在茫茫无涯的天地之间。

    弥漫在山谷中的沙尘忽然荡开来,号角声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风中隐约有旌旗猎猎飞扬声。

    瑶英身旁的商人们呆了一呆,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声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声嚎啕大哭。

    瑶英顺着胡商们的视线看去,一面雪白旗帜缓缓出现在对面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纹,高贵,圣洁。

    刚刚看到旗帜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马露出惊惶之色,纷纷往山谷后退。

    霎时,北戎人气势全无。

    海都阿陵脸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稳住队形。

    部下无奈,甲士们已经吓得心惊胆战,只想离那面旗帜远一点,马匹下坡控制不住速度,队形怎么可能还维持得住?

    远处山丘上,雪白旗帜迎风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组成的队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成两半,甲士们甚至没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顺从地拨马让出道路。

    瑶英慢慢睁大眼睛。

    烟尘再度漫卷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线在沙丘间缓缓移动,光影交错,好像山丘在浮动。

    瑶英细看,发现那些曲线由无数身穿不同服色的骑兵组成。

    成百数千个肩宽体壮、身着轻甲长袍的骑兵从不同方向缓缓靠近山丘,人数众多,密密麻麻,旌旗飘扬,队列庞大,虽然没有人纵马疾驰,马蹄声汇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鸣轰响,大地震颤。

    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轻甲骑兵。

    他们并没有怒吼,也没有狂奔,只是缓缓地驰近。

    随即,一支身着蓝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雪白旗帜越众而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身骑白马的男人。

    数千道视线如潮水般涌向男人。

    男人面容平静,控马徐行,不紧不慢地驰到山丘上,绛赤色袈裟随风轻拂。

    山谷里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着男人,目光狂热。

    随着一人下马跪地,一个接一个胡商滚落马背,匍匐在马蹄之间,朝着男人叩拜。

    “佛子来了!佛子来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谷,一双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绿色眼眸,眸光极清极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从云端俯瞰大地,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们激动得语无伦次。

    被迫后退的北戎骑士脸上也都露出畏惧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着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谷中,瑶英也怔怔地望着男人的脸出神。

    这是个难以用言语来描绘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瑶英忽地想起谢满愿念过的一句: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这是文殊菩萨赞叹阿难陀相貌的话。

    阿难陀,佛陀释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传说阿难陀姿容俊美端正,光净如明镜,因此虽然是个出家的僧人,却总有妇人心折于他的容颜,屡屡诱惑,他意志坚定,终生不曾破戒。

    瑶英突然明白为什么西域的人深信昙摩罗伽是阿难陀的转世化身。

    生得如此庄严而美丽、圣洁而高贵,一袭绛赤袈裟,让他穿出了出尘绝世的风华。

    这样的人,确实不像尘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刚出鞘的宝剑,渴饮人血,阴气森森,气势骇人。

    佛子昙摩罗伽不是剑,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种武器,周身上下并无一丝凌人的杀意,身姿瘦削修长,朗朗如清风,皎皎如冷月。

    他温和斯文,脸色苍白,略带病容。

    但他身后跟随的千军万马却全都甘愿驯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扑向他手指的任何一个地方,将他的敌人撕得粉碎。

    这种柔和而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动,再次后退。

    海都阿陵环顾一圈,见自己已经被重重包围,而部下显然也丧失了斗志,冷笑:“法师是要和我北戎宣战吗?”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杀我的臣民。”

    他说胡语的语调听起来非常有韵调感,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海都阿陵撒开长弓,“这是误会,我无意伤害王庭的臣民。”

    他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

    北戎甲士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见状,立刻四散退开。

    山谷里的胡商逃过一劫,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对着昙摩罗伽拜了几拜,相互搀扶着起身,爬上马背,陆续爬上山丘。

    瑶英和亲兵混在胡商当中,正准备一起离开,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师,此女是汉人,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奴隶,并非王庭的臣民,她潜逃至此,我才会一路带兵追捕,我可以带走她吧?”

    瑶英浑身冰凉。

    山丘上的昙摩罗伽看都没看瑶英一眼,已经拨马转身。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眼神比山巅经年不化的雪还要冰冷。

    瑶英汗出如浆,被他的眼神看得几乎喘不上气。

    海都阿陵身体壮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无法回到中原。

    她得想个法子摆脱他,不然一辈子都别想逃开这个男人的阴影。

    眼看北戎甲士扑了上来,瑶英心一横,朝着昙摩罗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声:“罗伽!”

    昙摩罗伽还没什么反应,离他最近的两个轻甲骑士立即变色,回头怒视瑶英。

    瑶英掀开脸上的面纱。

    骑士们愣了片刻,这汉女怎么如此美貌……

    不对,这个汉女怎么会知道师尊的名讳!

    瑶英眼角余光观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罗伽,我见过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飞红,风情无限。

    虽然没说什么,这欲语还休的模样更让人遐想联翩。

    轻甲骑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厉声清喝,让瑶英后退。

    山坡上马蹄哒哒响,海都阿陵骑马追了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瑶英心计飞转,干脆摘下头巾,拔高嗓音,朗声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隶,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里,国力强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长是卫国公,拥兵百万,猛将如云。”

    “我曾见过法师一面,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千里迢迢远赴西域,只为能嫁与法师为妻。我随行带来农书、法典、营造工技典籍千余部,经书千余卷,释迦佛像、珍宝百余箱,黄金万两,愿能服侍法师左右,与王庭永结同好。”

    这下不止轻甲骑士勃然变色,远近山丘上的骑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瑶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居然有人当众向他们的王求婚?

    虽然嫁妆很丰厚……但是谁不知道他们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满西域的得道高僧?

    轻甲骑士怒斥:“汉女,我们王是出家人!”

    汉女厚颜无耻,居然亵渎他们的佛子!

    无数道谴责的目光铺天盖地罩下来,像一把把刀子,瑶英头皮发麻。

    正是因为昙摩罗伽是个意志坚定、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她才敢说出这种话。

    她不能再东躲西藏下去,得先绝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谋求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只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现在的她身边只有几个亲兵。

    假如他还想要其他东西,她可以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但愿身为君主的昙摩罗伽能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瑶英心中有了计量,按下羞耻,缓缓地道:“不管法师是什么身份,我对法师一片真心。”

    两个骑士一脸惊愕,脑瓜子飞快转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责:

    “你不要脸!”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出尘的背影,脸上神情凝重,心道,阎王爷就在一边看着,脸面这种东西,她可以舍掉。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瑶英像模像样双手合十。

    “我愿效仿摩登伽女,为法师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轻甲骑士怔了怔,面面相觑。

    他们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

    阿难陀年轻时俊美非常,有个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倾慕于他,执意要嫁给他为妻。阿难陀摆脱不得,求助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诉摩登伽女,阿难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给他为妻,必须先修行满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欢欢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认真修行,渐渐幡然醒悟,认识到五欲执迷之苦。

    她诚心向释迦牟尼忏悔自己的执迷不悟,得到点化,看破红尘,斩断情丝,证得阿罗汉果。

    这桩情爱纠缠,最终化为千年美谈。

    轻甲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

    世人传说佛子是阿难陀的化身,刚好就来了一个为了嫁给佛子自愿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难道这一切都是佛陀对佛子的考验?

    不管怎么说,这个美貌的汉女能想到以出家来证明她对佛子的真心,说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骑士冷哼一声。

    瑶英将白袍骑士缓和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

    昙摩罗伽十多年来靠着佛子的名声统治王庭,阿难陀化身之说果然深入人心,只要她的做法神化昙摩罗伽,把他和阿难陀作对比,这些骑士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说法。

    这样一来,她今天当众求婚只会让昙摩罗伽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瑶英心里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皆大欢喜,还没来得及去看昙摩罗伽的反应,身后马蹄踏响。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经靠近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满口胡言!”

    他神情阴恻恻的,勾起瑶英,抱她上马,压低声音,“看来这些天我还是对公主太客气了,等回到营地,我让公主见识见识我在床上驯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欢驯服女人,尤其喜欢李瑶英这种绝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个月就会和女人云雨,然后弃若敝帚。但是这次他很耐心,他发现李瑶英偶尔的主动温顺让他更加有征服感,就像训练一只鹰,一千只鹰里才能熬出阿布那样的神鹰,这个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换来的却是决绝的背叛,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一个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瑶英细若杨柳的腰肢,伏曼那个蠢货有句话说对了,她身上的衣裙应该被狠狠地撕开。

    瑶英被扭住双手,挣扎不得,万众瞩目之下,这个男人居然直接掳走她!

    她听见亲兵和谢青怒吼的声音,听见王庭骑士小声议论的声音,心急如焚。

    “放开她。”

    无数声音中,一道清朗的声音轻轻地道。

    这个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飘下来的,很冷,很轻,但刹那间,所有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道声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头。

    昙摩罗伽勒马立在山丘高处,绛赤色袈裟被风吹得鼓起,现出手腕上一串色泽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瑶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也被李瑶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仅是君主,还是僧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娘子哄得团团转?

    海都阿陵不禁怀疑:难道李瑶英说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瑶英挣脱开他的束缚,跌下马背,顾不得身上的擦伤,立刻爬起来,朝着谢青几人跑过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声,伸手抓瑶英。

    空中忽地响起几声啸叫,一只凶猛的苍鹰俯冲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顿时皮开肉绽。

    盘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飞过来护主,苍鹰毫不畏惧地展翅迎击,两只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阵,不一会儿,白隼发出一声清戾,拍打着受伤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猎猎飞扬,轻声道:“文昭公主是圣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昙摩!她是我抓来的女奴!你已经和我叔父订立盟约,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着为了一个女奴和我北戎交恶吗?”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眸光灿灿。

    “我,是圣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对盟约之事有异议,让北戎可汗来找我。”

    言罢,拨马转头。

    蓝衫白袍的骑士立马紧跟上去,簇拥着他离开。

    其他骑士护送着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瑶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昙摩罗伽说她是圣城的客人,骑士对她的态度立刻热络客气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骑兵中,怒不可遏,一扯缰绳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拦住他:“大王,今天我们只是来试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订立盟约后派出海都阿陵截杀商队,看昙摩罗伽是忍气吞声还是带兵来救,以此来试探圣城的兵力。

    从刚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骑士来看,几大氏族仍然忠于昙摩罗伽。

    这个时候,他们不能撕毁盟约。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满酝怒气和屈辱,双手紧握成拳。

    那个汉女竟然就这样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为投靠那个和尚就高枕无忧了吗?

    他看上一个猎物,一定要玩尽兴了才行,绝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第39章

    故人

    胡商们脱险后,带着货物离开,临走前献上谢礼,请求佛子收下。

    几名僧人出面婉拒胡商的敬献,温言抚慰,还以昙摩罗伽的名义为死去的商人做了场法事。

    商人们感激涕零。

    瑶英和亲兵被暂时安置在王庭中军的队伍里。

    她在西域所见的北戎人和其他部族都是披发左衽,王庭骑兵也大多是披肩辫发,不过穿着服制和北戎人不同。

    中军骑兵着蓝衫,穿轻甲,披白袍,佩长刀、弯弓,白袍上绣有繁复的花纹,而且每个人都有为他们跑腿干杂活的亲随奴仆。

    他们和勇猛好战的北戎士兵不一样,似乎颇通礼仪,虽然非常厌恶瑶英当众亵渎他们的佛子,看到她就怒目相视,但是并没有当面辱骂。

    不过昙摩罗伽的两个亲兵对瑶英的态度就恶劣多了,让人牵走了她的马,命她和最下等的奴隶同行。

    最重要的一点:不许她提起昙摩罗伽的名字,不许她看昙摩罗伽一眼。

    胖乎乎的圆脸骑士指着瑶英大喊:“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汉女,你多看我们王一眼,就是对我们王的亵渎!”

    瑶英望着队伍最前方,那面硕大的雪白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昙摩罗伽骑马走在最前面,她只能看到一道清瘦的背影。

    万军之中,只有他穿着一身绛赤色袈裟,身影清冷孤绝。

    看去宛如神邸。

    中军骑士簇拥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狂热而虔诚。

    骑士顺着瑶英的视线看过去,气得满脸通红,大叫着挡在她面前:“汉女,不许看我们王!一眼都不能看!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瑶英嘴角抽了抽,收回视线。

    骑士不满地瞪了她几眼,叫来士兵:“让他们跟在队伍最后面!不许这个汉女靠近王一步!”

    瑶英带着亲兵跟在中军后面,回头看一眼山谷。

    天际处沙尘滚滚,海都阿陵带着北戎兵离开了。

    瑶英和亲兵走在中军队伍最后,骑士的奴隶都是男子,看她是个貌美如花的汉人小娘子,好奇地打量她,待她还算和气。

    从他们口中,瑶英得知这里和沙城离得很近,昙摩罗伽刚刚和瓦罕可汗在沙城盟誓,军队前脚出了沙城,斥候禀报说海都阿陵截杀王庭商队,他立刻领兵赶来威慑北戎人。

    瑶英后怕不已。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他们才有机会逃走,结果他们从营地逃出来迷了路,居然一路朝着沙城的方向跑来了!

    简直是自投罗网。

    幸好昙摩罗伽吓退了海都阿陵。

    王庭军队行进的速度很快,直到夜幕降临才在一处荒芜的崖壁下休息。

    中军围绕着昙摩罗迦的营帐驻扎,明显和中军服色不同的几支军队在外围警戒。

    瑶英把分到的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分给其他奴隶。

    奴隶一边大口啃饼,一边告诉她,中军骑士大多是圣城贵族子弟出身,忠于王室,重视荣誉,只听从于君主的号令,是王宫和佛寺的禁卫军。其他几支军队分别效忠于几个大贵族。王庭有一位摄政王为佛子代理朝中的政事俗务,朝中官员都是大贵族出身。昙摩罗伽虽然是君主,有时候也会被贵族辖制。

    说到最后一句,奴隶气愤不已:“佛子是阿难陀化身,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是真正的大善人,他要释放我们这些被抓来的奴隶,让我们当平民,可是贵族不同意。”

    瑶英给了奴隶一枚银币。

    中原人以钱帛交易,在西域则流行金币、银币和丝绸。

    奴隶一脸惊喜,接了银币,想了想,叮嘱瑶英:“您是汉人,最好待在中军这里,千万不要独自外出。中军骑士听从王的号令,不会欺辱汉人女子。”

    说着抬起眼帘看了看她的脸。

    “您这样的美人,王庭贵族见了一定喜欢,他们的部下为了获得奖赏,会在作战的时候为贵族抢掠各个部落的美人,您得小心。”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小声问:“王庭仇视汉人?”

    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葱岭东部,分布着大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和荒原,气候炎热干旱,几乎是无人地带,只有发源于天山的大大小小的河川流经的地方形成了一座座绿洲。

    这一条狭长的绿洲地带出现了一个个依傍河流的弹丸小国,其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邦部落,小的人数只有一两千人,最大的数十万人。

    瑶英对北戎王室有几分了解,但是西域这些大小部落她就完全陌生了,只知道王庭是个崇信佛道的佛国,没几年就会覆灭在北戎铁蹄之下。要不是知道昙摩罗伽的大概生平,她也不会记得王庭这个名字。

    在被海都阿陵掳至西域后,她一直被囚禁在营地中,身边围绕的都是北戎士兵,没办法探听西域诸国的情形。

    她知道北戎人将所有被他们征服的其他部族视作贱民,却不知道在王庭也是如此,而且听奴隶的暗示,王庭人格外仇视汉人。

    奴隶低头擦拭银币,道:“王庭的贵族和百姓都仇视汉人。从前,我们也是中原王朝的臣民,后来中原王朝不管我们的死活,其他部族统治了西域。在西域,汉人成了最下等的贱民。”

    瑶英眉头轻蹙。

    没想到西域失陷后,汉人在西域的地位这么低下。

    说起来,昙摩罗伽也是王廷贵族,他是王室王子,所以才能同时担任王庭的世俗和宗教领袖。假如王庭从贵族到平民都仇视汉人的话,她当众喊出的那些话不仅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相反还可能是王庭的禁忌。

    他为什么会帮她?

    只有两个解释:

    一,昙摩罗伽想和魏朝结盟。

    二,出家人慈悲为怀,身为僧人的昙摩罗伽不忍见她被海都阿陵掳走。

    瑶英权衡了一番,不论如何,只要能暂时逃离海都阿陵的魔爪,她就有回到中原的可能。

    从河陇到西域,不管她逃到哪里,海都阿陵都能把她抓回去,唯有逃到王庭,她才有喘息的机会。

    走一步看一步吧。

    昙摩罗伽似乎急着赶回圣城,翌日天还没亮队伍就拔营出发,这晚也是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停下扎营。

    到了第四天,中军骑兵直接和其他队伍分开,甩下辎重,继续进发。

    如此接连赶了几天的路,途中只经过了一座小绿洲,其他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砂砾,天际处巍峨耸立的群山看去永远那么遥远,山巅雪峰终日被云雾缭绕。

    越往北走,天气越来越热,瑶英和亲兵没有衣物可换,只能继续穿着厚厚的毡袍。

    她用银币从王庭骑兵那里换来的药没有了,谢青的伤势没有好转,白天炎热,夜里寒冷,她的伤口渐渐有溃烂的迹象。

    瑶英有些着急。

    昙摩罗伽自那天救下她之后就好像忘了她,既没有派人来确认她的身份,也没说怎么处置她。

    中军骑兵每天给她送来食物,她要求面见昙摩罗伽,骑兵立刻冷笑,斥她痴心妄想:“佛子怎么会见你这个汉女?”

    瑶英另想其他法子。

    她身上的银币已经用完了,而昙摩罗伽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看来那个和尚没有和魏朝结盟的打算,只是慈悲心发作才会救她。

    瑶英和亲兵拿毡袍和其他奴隶交换了些药物,换上奴隶的衣衫,又撑了两天。

    这天傍晚,一轮红日将半边天空烧得一片艳红,行进中的队伍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奴隶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崖,对瑶英道:“汉女,这就是我们的圣城!”

    瑶英抬头看去,原以为会看到一座雄伟壮观的都城,眼前却只有一大片高耸的黑色土崖,崖下有条宽达数十丈的河川,河川在北边分流,绕着土崖蜿蜒一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她还不及细看,有骑士骑马从队伍前方一路飞驰到队尾,大声宣布队伍停下休息。

    瑶英一愣:从这几天队伍行进的速度来看,昙摩罗伽显然急着赶回圣城,怎么到了圣城脚下,队伍反而要停下来休息?

    他就不怕天黑了赶不回都城?

    中军不愧是最效忠于王室的队伍,没有人对昙摩罗伽的命令发出一声抱怨,哪怕圣城近在眼前,归心似箭的队伍还是立刻停了下来。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金灿灿的余晖,夜风吹拂,骤然冷了下来,瑶英和亲兵冷得直打颤。

    就在她以为今晚要露宿戈壁的时候,队伍忽然又动了起来。

    瑶英和其他人一起在骑士的指引下摸黑赶路,心道:原来昙摩罗伽要等天黑之后再入城,他这是不想惊动都城的百姓吗?

    她从没到过圣城,没法辨认路途,感觉走了很久的路,接着好像通过了一道长长的栈桥,然后是一道道陡峭的石梯,爬了很久之后,到了崖顶,接下来是一段下坡的沙道。

    看来圣城坐落在河谷之中,周围有河川围绕,还有断壁土崖……

    正好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北戎始终攻克不下这座城池。

    黑暗中,只有骑兵手中的火把放出黯淡的微光。

    瑶英什么都没看清,感觉走了许久的坡道,前方好像豁然开朗,狂风吹卷,风声呜呜。

    骑兵将她和亲兵带离奴隶的队伍,把他们送到一座石牢里看管起来。

    石牢干燥阴冷,瑶英和亲兵在黑暗中大眼对小眼了半天,道:“总比露宿戈壁滩要好,先睡吧。”

    圆脸骑兵出了石牢,赶回王宫。

    昙摩罗伽已经悄悄返回王宫,宫中大殿燃起灯火,几个僧人急匆匆赶过来,和昙摩罗伽说了一会儿话,告退出来。

    骑兵恭敬朝僧人们行礼。

    其中一个褐眼僧人道:“般若,佛子说,你们这次带了一位魏朝公主回来?”

    圆脸奇兵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红,哼了几声,道:“是,那个厚颜无耻的汉女说她是魏朝的七公主,封号文昭。”

    僧人微微变色,问:“七公主现在在何处?”

    般若答道:“在石牢里,她亵渎佛子,罪大恶极,明天我要请摄政王治她的罪!”

    僧人皱眉,双手合十,道:“七公主是有缘人,不能如此慢待。”

    般若惊讶地张大嘴巴。

    瑶英刚刚就地睡下,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王庭士兵打开牢门,恭敬地道:“七公主,请随我们来,法师要见您。”

    瑶英被带出牢室,来到王宫一处偏殿内。

    一个身穿通肩袈裟的老者站在石阶前,看到她,双手合十:“七公主。”

    瑶英目光落到老者苍老的脸上,怔了半晌,终于认出那双褐色的眼睛。

    她心潮涌动,半天说不出话,慢慢回过神,双手合十,笑了笑,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身奴隶的衣裳,气度仍旧雍容:“法师,长安一别,别来无恙?”

    蒙达提婆看着眼前落魄中依然从容的少女,微微一笑:“托公主的福,得偿夙愿。”

    第40章

    佛陀的安排

    一年前的长安,瑶英为母求医,在大慈恩寺内见到蒙达提婆。

    彼时,她贵为公主,慈恩寺中数千株杏花竞相盛放,葳蕤灿烂,花团锦簇。

    一年后的西域,瑶英为求庇护,和蒙达提婆在圣城王宫重逢。

    此刻,她流落域外,在距离故土八千八百里的域外之地举步维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和李仲虔团聚。

    十几个月的光阴,恍如隔世。

    所有的忐忑和煎熬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瑶英微笑,敛去认出蒙达提婆的那一刻突然奔涌而出的伤感,立在阶下,高贵一如蒙达提婆初见的李家七公主。

    “法师一偿心愿,可喜可贺。”

    她眼神明亮,含笑道。

    蒙达提婆浅褐色的眸子凝望瑶英半晌,脸上现出唏嘘的神色。

    时逢乱世,他的足迹踏遍中原西域,见过太多落难的贵人,他以为这位受尽磨难的娇弱公主会泪落纷纷,扑到自己脚下求助。

    然而她没有。

    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眼眸清亮如星辰,真诚祝贺他达成心愿。

    过往的苦难于她而言仿佛只是一场磨砺,这副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蒙达提婆缓缓地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聚缘散,犹如云烟,生离死别,天道自然。公主和贫僧在长安相识,又在这王庭重逢,许是天意如此。”

    瑶英没听懂他的偈语,不过还是听出了他的安慰之意:

    这都是命数,公主不必伤怀。

    瑶英微笑:“大概吧。”

    不过那又如何呢?

    信是一回事,听天由命是另一回事!

    她要咬牙撑下去。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上青云。

    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如效仿晋时的刘伶,死便埋我!

    所以法师的话并不能安慰到她。

    蒙达提婆感慨了一会儿,看向站在一边、一脸警惕的圆脸亲兵:“般若,七公主是佛子的客人,你们要好好照顾公主,不能怠慢公主。”

    般若用胡语嚷嚷道:“法师,你不知道这个汉女对王做了什么!”

    他想起瑶英会说胡语,换上梵语接着大嚷,叽里呱啦说了那天瑶英当众求婚的事。

    “这个汉女竟敢当众亵渎王!还说要做王的摩登伽女!她……她……”

    般若“她”了半天,一跺脚:“她放浪!她无耻!要是摄政王在场,早就砍了她的脑袋!”

    蒙达提婆面露惊讶之色。

    瑶英虽然听不懂梵语,但是一看亲兵那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就知道他在告自己的状,脸上微露尴尬,朝蒙达提婆笑了笑:“当日危机之时,无奈亵渎佛子,万幸佛子慈心,仍旧施以援手,我想面见佛子,和他解释清楚缘由,还望法师能为我斡旋一二。”

    蒙达提婆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褐色的双眸在夜色中眨了眨,温和地道:“公主不必介怀,若不是佛子刚才和贫僧提起公主,贫僧也不会知道公主来了王庭。”

    不等瑶英反应,般若先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什么?是王让法师来找这个汉女的?”

    王怎么能记住汉女!

    难道王被这个无耻的汉女打动了?

    蒙达提婆点点头:“不错,佛子说了,王庭上下,不能怠慢魏朝公主。”

    般若瞠目结舌。

    瑶英也满脸诧异,她还以为那个圣洁清冷的佛子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物,没想到他一回到王庭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般若直打哆嗦,手指头指着瑶英,大怒:“妖女!”

    一身奴隶装束就能勾魂摄魄,来王庭的路上,从将官、士兵到奴隶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要是换上盛装,还不得闹翻了天?

    瑶英无辜地眨眨眼睛,眼波流转,夜色中看去,光是这一双眼眸就颇有几分艳丽妩媚之态。

    般若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几下,一张圆脸气得通红,然后发青发紫,不一会儿又一片雪白,猛地一个转身,朝宫殿跑去。

    这个汉女就是个来坏佛子修行的魔女!他得阻止佛子!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示意瑶英跟上自己:“今夜佛子仓促归宫,无暇见公主,贫僧先带公主去安置。”

    瑶英跟在他身后,到了一间空阔的庭院,院中似乎种了树,黑暗中她也认不出是什么树,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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