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史气得直打哆嗦:“因为谢家不在了,人走茶凉?”

    瑶英摇摇头:“不,因为我是女子。”

    长史一怔。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圣上一直想收复河陇,所以才对内附的胡族多加忍让,宁愿让福康公主下嫁也不愿失信。现在一个女子就能换来他梦寐以求的凉州,多划算的买卖!大臣也盼着能夺回凉州,叶鲁酋长不求封地,不要奖赏,他们只会极力赞成。”

    她再娇弱,再柔善,再怎么安分,又或者身份如何高贵,在大臣们眼里,终究只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就能换来河陇故地,何乐而不为?

    长史抹了把脸:“您别怕,我已经写信给殿下了,等殿下回来,看他们谁敢打贵主的主意!”

    瑶英没有说什么。

    心里却暗暗道:只怕来不及啊!

    李德既然动了心思,能让消息顺利送到李仲虔手上吗?

    月台上人影晃动,太监从内殿走出来,举起诏书,看着瑶英的目光满是不加掩饰的怜悯同情。

    “贵主听旨。”

    长史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嗡嗡直响。

    瑶英站着没动。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她莲花珠冠上的彩绦,她立在阶前,衣袂翻飞,仿佛随时可能飘然而去。

    太监又催促了一声。

    长史心中大恸,拔步上前:“老奴去求见圣上,老奴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看着公主去和亲!”

    瑶英拉住长史的胳膊,朝他摇摇头。

    长史泪流满面:“七娘……”

    假若公主真的远嫁了,等二皇子回京,势必和圣上不死不休。

    他看着二郎和七娘长大,怎么忍心见兄妹俩蒙难?

    瑶英淡淡一笑:“胡伯,别冲动。圣上让我嫁,我就非嫁不可吗?”

    长史一怔。

    第19章

    全军覆没

    太监手捧诏书,一脸为难地看着瑶英。

    瑶英身披灿烂日晖,面容平静:“圣上既召见我,为何避而不见?”

    太监强笑:“圣上日理万机,正和诸位大臣商议要事……”

    声音越来越低,顿了一下,又陡然拔高,“请贵主接了旨,奴好回去交差!”

    瑶英笑了笑,立在阶前,衣袍猎猎,雍容华贵。

    太监被她的容光所摄,一时竟不敢再出声催促。

    月台前忽然响起一道得意的笑声,衣裙曳地声窸窸窣窣,盛装华服的荣妃在宫人的簇拥中走了过来。

    “公主不必等了!”荣妃看着瑶英,满面笑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诏书已下,贵妃疯疯傻傻,圣上命本宫为公主料理出嫁事宜。公主就要出阁,圣上怕见了公主伤心,公主别为难这些宫人了,接了旨,好好回去备嫁吧。”

    她笑得娇媚婉转。

    “差点忘了……公主要嫁的夫婿是叶鲁酋长,听说年纪不小了呢!驸马年长,会疼人,公主好福气。”

    长史怒视荣妃,面色铁青。

    荣妃睨视着瑶英,笑得前仰后合。

    瑶英看一眼身后的谢青。

    谢青会意,上前两步,挥手就是两巴掌扇在荣妃脸上。

    荣妃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宫女先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来,扑上前撕扯谢青:“大胆!”

    谢青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两巴掌。

    他是武人,下手力道不轻,荣妃被打得头晕目眩,保养得宜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没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惊叫声响彻整个殿庭。

    金吾卫闻声赶到,不敢质问瑶英,拔刀对准谢青,怒斥:“刁奴休得放肆!”

    谢青看都不看金吾卫一眼,抓着荣妃的手腕,按着她跪在瑶英脚下。

    荣妃满脸是血,拼命挣扎,满头珠翠滚落一地,大骂:“本宫乃堂堂皇妃,你这刁奴,居然敢如此放肆,本宫要砍了你的脑袋!七公主,本宫是你的庶母,你今天敢如此羞辱本宫,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等着,你给本宫等着!”

    周围的金吾卫面面相觑,大着胆子上前两步。

    瑶英瞥了他们一眼。

    金吾卫立刻停了下来。

    瑶英示意谢青抬起荣妃红肿的脸。

    荣妃跪在阶前,面皮青肿,又气又怕,浑身发颤。

    瑶英看着她,“阿青是谢家家将,是我最忠诚的护卫,不是家奴。”

    谢青暗暗挺直脊背,总是冷冰冰的脸上闪过一抹骄傲。

    瑶英话锋一转,“你本名阿容,是谢家婢女。当年你背着我阿娘爬上了郎主的床,我舅父知道你的本性,没有毁了你的身契,你还是谢家奴仆,我阿娘是你的旧主,你敢对旧主不敬,这几巴掌算是一点小惩。”

    荣妃气得直抖:“本宫是圣上亲封的荣妃!你等着,本宫一定让圣上好好管教你!你目无尊长,活该被送去和亲!”

    瑶英微微一笑,似春花怒放:“叶鲁部落想要求娶我,圣上和朝中大臣都盼着拿我去交换叶鲁部的骑兵,阿容,你是圣上的枕边人,比其他人更了解圣上,你想想,圣上现在会为了你惹我不快吗?”

    荣妃呆了呆,嘴巴无力地张了张,怒火一点一点被恐惧代替,抖得更厉害了。

    这时,长阶下传来一阵马蹄哒哒的轻响。

    金吾卫循声望去,看到马背上的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纷纷收刀入鞘,恭敬地迎了过去。

    两名太监顾不上宣读赐婚诏书,飞跑进殿通报。

    “裴公来了!裴公来了!”

    殿阶下,数名宫人围在一匹高大壮健的白马旁,搀扶一位老者下马。

    老者头裹纱罗幞头,一身靛色圆领袍衫,面容苍老,两鬓灰白,垂垂老矣,走了没两步就停下来喘口气。

    “裴公!”

    从前殿、曲廊到月台,传来一片殷勤的唤声,几名太监从李德那里得了命令,抬着软轿飞奔至老者身旁。

    “裴公来了,圣上十分欢喜,已经带着几位宰相迎了出来,请裴公乘轿入殿!”

    裴公已过耄耋之年,精神恍惚,眼神浑浊,抬起脸,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瑶英身上。

    荣妃脸上登时浮起喜色。

    魏郡裴家是李家世交。当年李德起事,裴家举家追随。裴公的几个兄弟、儿子全都战死沙场,他自己也为救李德身负重伤,虽然救回了一条命,身体却彻底垮了,此后一直留在魏郡修养。

    李德很敬重裴公,曾当众说裴公如同他的亲父。

    而裴家和谢家不和,世人皆知,裴公曾多次当众表露对谢无量的鄙夷。

    荣妃大叫:“裴公!谢家女目无尊长,殴打庶母!请裴公为妾身做主!”

    长史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公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额前爬满细汗,裴公发起脾气来,连李德都敢骂!

    他挡住瑶英:“公主,您先避一避吧。”

    瑶英摇了摇头,看一眼荣妃:“账还没算完,你等着。”

    荣妃打了个激灵。

    瑶英转身,朝裴公走了过去。

    长史急得直跺脚。

    瑶英走到裴公面前,朝裴公行了个晚辈礼。

    裴公看着她,点点头,伸出手。

    旁边的太监连忙道:“裴公,圣上说您年事已高,可以乘轿……”

    裴公冷笑了一声,推开太监,苍老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瑶英,“长高了不少。”

    瑶英轻笑:“您比从前愈发健旺了。”

    裴公浑浊的双眼闪过一道笑意:“又哄我。”

    众人目瞪口呆。

    长阶前,匆匆赶来迎接裴公的天子李德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宰相郑瑜、裴都督等诸位大臣跟在李德身后,看着裴公和李瑶英说说笑笑着拾级而上,心中暗暗纳罕,彼此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裴公素来厌恶谢家,这些年他和七公主从未有什么往来,两人怎么这么和睦?

    裴都督是裴公的族侄,先笑着迎上前:“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侄儿给伯父赔罪。”

    裴公冷冷地扫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由瑶英搀扶着走到李德跟前,作势要拜。

    李德忙搀住裴公,含笑道:“您怎么来了?”

    裴公直接推开李德伸过来的手,“老朽老迈之躯,不中用了,此来想求圣上一件事。”

    李德没说话,目光落到站在裴公身侧的瑶英身上。

    裴公搭着瑶英的手站定,缓缓地道:“我膝下荒凉,只剩下玉郎一个重孙,当年圣上金口玉言,答应以公主下降裴家,我看七公主灵巧聪慧,温婉大方,想找圣上讨一份恩典,不知圣上可舍得?”

    他话音未落,大臣们已经变了脸色。

    太监、护卫早已默默退下,荣妃也被宫女搀扶下去了,风声灌满曲廊。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含笑道:“裴公,不是朕舍不得七娘,可是朕已经答应叶鲁部落的求婚。”

    裴公抬起眼皮:“喔?我怎么听说要下嫁叶鲁部落的公主是福康公主?”

    大臣汗如雨下。

    李德再次看向瑶英。

    瑶英眼眸低垂。

    裴公环顾一圈,看得所有大臣都心虚地低下了头,目光重新落回李德脸上,不紧不慢地道:“圣上要失信于我吗?圣上当年亲口承诺于我,朝中大臣可是亲耳听见的。”

    裴宰相面露尴尬之色,不敢应声,又不好不应。

    裴公的儿孙都为李德而死,李德许下诺言的时候,他们确实都在场。

    李德叹口气:“请裴公入殿,朕和裴公细说来龙去脉。”

    裴公脸上皱纹抖动了两下,没有挪步:“圣上不必费这个功夫,我已经听人详说了叶鲁部落求婚之事。”

    他声音陡然拔高,浑浊的双眸怒气翻涌。

    “圣上本无赐婚之意,朱氏女骄纵任性,胡乱许婚。圣上不愿失信于胡人,只能赐婚,朱氏女又反悔不嫁。此时叶鲁部落改口说想娶七公主,圣上想收复凉州……至于你们……”

    裴公的眼神从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去。

    “你们感念朱氏恩德,不想见到朱氏女远嫁,既然叶鲁部落主动要求换人,你们自然大喜,所以你们怂恿圣上答应叶鲁部落的求婚,以亲女代嫁,是也不是?!”

    他一声历喝,大臣们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裴公看着李德,一字字道:“圣上,敢问这魏朝到底姓李,还是姓朱?朱氏女金贵,李氏女就是草芥?朱氏女视邦交为儿戏,满朝文武由着她胡闹,只因为她姓朱,他们眼里心里只有朱氏,还有圣上这个天子吗?”

    大臣们心口砰砰直跳,汗出如浆,听到最后一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圣上明断!臣等绝无此心!”

    裴公冷笑了一声:“此事皆因朱氏女而起,若不是朱氏女,叶鲁部落哪来的胆气求娶李氏公主?我大魏想收复凉州,难道就非要倚仗叶鲁部落?”

    大臣们无言以对。

    裴公扫视一圈,缓缓地道:“谢家历代经营荆南,满门忠义之士,儿郎从文则为相,从武则为将,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捐躯,义无反顾。当年胡族南下,中原百姓惨遭屠戮,谢家远在荆南,毅然带兵北上助朱氏抗敌,祖孙四代,十万英魂,尽皆埋骨黄沙。”

    “二十五年前,大江一带爆发饥荒,饿殍遍野,疫病横行,灾民逃到哪里,哪里的地方官就下令驱赶。唯有荆南谢无量打开城门收治灾民,设粥棚医馆,活人无数,大江南北百姓纷纷逃往荆南,他全都妥善照顾,等疫病解除,他又派人送灾民回乡,没有强行扣留。”

    “二十一年前,圣上大败于复州,几万魏军命丧河谷,魏郡也被敌军占据,谢家出兵解了魏郡之危,献出存粮助圣上招兵买马,为圣上招揽荆南豪族,短短一年内,助圣上收复所有失地,和圣上立下盟约。”

    “十一年前,楚军偷袭,谢家为牵制楚军,为掩护百姓渡河,为了圣上的大业,死守荆南。谢无量一介文弱书生,面对装备精良的南楚大军,死守了一个多月!”

    “后来城中的粮食吃光了,实在无力抵挡楚军。”

    “谢家满门壮烈。”

    裴公掷地有声:“城破之前,谢无量为保全城中百姓,让亲兵割下他的头颅献给楚军,以平息楚军怒火,南楚赵氏这才没有屠城。”

    随着他的讲述,风声陡然变得凄厉。

    大臣们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裴公眼帘抬起,浑浊苍老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精光:“圣上,谢家忧国忘家,捐躯济难,无愧于祖宗,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圣上!荆南百姓不会忘记谢家的恩德!谢贵妃是谢无量的胞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贵妃多病,七公主诚孝,侍奉汤药,不离左右,您怎么忍心让七公主代嫁?!”

    他语气冷厉辛辣。

    “圣上,七公主的名字是谢无量起的,如果谢无量还在,您会让七公主远嫁吗?”

    李德脸色冰寒。

    大臣们跪在地上,不敢吭声,脸上却都露出了感慨和羞愧之色。

    他们为保全朱氏最后一点血脉费尽心思,全然不顾七公主的死活,无颜面对谢氏啊!

    李德将朝臣感慨的神色尽收眼底。

    裴公先提起当年的许诺,再质问朝臣是否还忠心于朱氏,又提起谢家,朝臣就算再偏心朱绿芸,也不可能公开赞成让李瑶英替嫁。

    自己若是执意让瑶英去和亲,不仅会让如裴家、谢家这样追随他的世家豪族寒心,也会让前朝旧臣心生恐惧,裴都督等人更是会愤愤不平。

    新朝初立,他费尽心机平衡前朝旧臣、世家、豪族、寒门、武将,不让任何一方势力独大,然而世家还是渐渐掌控了朝堂。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忠臣寒心。

    朝堂上的暗流汹涌远比叶鲁部落的一万铁骑更重要。

    李德权衡再三,很快做出了决定。

    “叶鲁部落求娶的是福康公主。”

    话音落下,大臣们没有提出异议。

    殿庭前风声呼啸。

    瑶英站在裴公身侧,汗湿衣衫,心跳如鼓,慢慢闭上了眼睛。

    几年前,她偶然救了裴公的重孙裴玉一命,裴公许诺说会为她做一件事,这件事必须和李仲虔、谢贵妃都无关。

    当她发现李玄贞居然想让她代嫁的时候,立刻想到了裴公。

    万幸,裴公是个守约的人。

    ……

    李德留裴公住下,和他商讨赐婚的事。

    瑶英告退。

    郑宰相目送瑶英走远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昨天,儿子郑景求到他的面前,说他倾心于七公主,请求他帮忙劝说李德,阻止李德和东宫以七公主代嫁。

    郑家和二皇子商讨过婚事,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是只要郑家拿出之前拟定的婚书和信物,加上七公主配合,还是可以让外人信服。

    郑宰相断然拒绝:“你为七公主得罪东宫,以后的仕途就彻底毁了!”

    郑景毅然决然地道:“只要能救七公主,儿子愿意永不出仕。”

    郑宰相无可奈何,勉强答应下来。

    郑景立刻去找七公主商量怎么定下说辞,走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时却垂头丧气。

    郑宰相皱眉问:“七公主奚落你了?”

    儿子资质平平,经常被人嘲笑。

    郑景摇了摇头:“七公主没有奚落我。”

    李瑶英没有奚落郑景,她惊讶于郑景主动伸出援手,感激他雪中送炭,郑重谢过他的好意,最后道:“三郎高才,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不该为我前途尽毁。三郎不必为我忧心,我已经有了自保之法。”

    郑宰相嗤之以鼻,一个小娘子怎么自保?

    不过他还是佩服李瑶英临危不乱,这个时候了还能为郑景的前途找想。

    他以为李瑶英说有自保的法子是哄郑景的。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请动裴公。

    郑宰相眉头一皱。

    长安和魏郡相隔千里,裴公应该早就动身了,那时候叶鲁部落还没有上书求娶。

    李瑶英一定是在发现东宫想要让她代嫁的时候就给裴公送信了,所以裴公才来得如此及时,赐婚诏书还未颁布,圣上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这份魄力,当真难得。

    ……

    李德收回赐婚诏书的消息很快传到东宫。

    郑璧玉轻轻吁了口气,她不愿看到七公主为朱绿芸的任性葬送一生。

    魏明大失所望。

    李玄贞反应平静,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松一口气。

    他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转头叫来幕僚,继续商讨怎么阻止朱绿芸和亲。

    李德没有许婚,叶鲁酋长十分失望,上书求见,许下更多诺言,李德忙着陪伴裴公,没有接见他。

    长史忧心忡忡地告诉李瑶英:“叶鲁酋长贼心不死,贿赂鸿胪寺的官员,想要他们劝说陛下许婚。”

    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见过瑶英的叶鲁酋长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副一定要得到瑶英的架势。

    瑶英这时已经拿到了裴公的婚书,心中大石落地:“无事,有裴公这份婚书,没人敢逼我和亲。”

    长史心道也是。

    如今有裴公护着七公主,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等二皇子回来,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长史盼着李仲虔早日归来。

    盼了半个多月,终于盼到南边送来的战报。

    长史拆开信,笑容凝结在嘴角,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这封信很快送到了李瑶英手上。

    信上一行陌生的字迹:两日前,秦王所率右军遇伏,全军覆没。

    第20章

    三合一

    李瑶英醒来的时候,听到一片此起彼伏的悲凉哭声。

    床榻前跪了一地的侍女,个个惊惶不安,不停拭泪。门前、窗外、回廊里人影幢幢,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抽泣。

    瑶英茫然了片刻,坐起身,发现手边揉皱的战报。

    阿兄死了。

    她以后没有哥哥了。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在了。

    永远站在她身前保护她、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兄长,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以后,这处处风霜刀剑的乱世,只剩她自己一个人。

    阿兄,别丢下我,我害怕。

    瑶英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该自不量力地试图更改李仲虔的命运。明明知道李玄贞会是最后的胜者,她为什么不明智一点,选择投靠李玄贞呢?

    那样的话,她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顾后,事事谨慎。

    可李仲虔是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啊!

    是抱着不能下地的她去庭前看杏花的兄长,一日复一日耐心喂她吃药、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读书的兄长,是不顾生死、孤身一人穿过战场,从死人堆里救出她,背着重病的她翻山越岭,徒步走了千里路的兄长。

    瑶英低头,从枕边摸出那枚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闭了闭眼睛。

    即使知道他们只是李玄贞成长道路上毫不起眼的牺牲者,即使保护兄长的代价是无故呕血、和天命之子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

    他们说好一起去东都看赛龙舟的,她连衣裳都准备好了。

    瑶英攥紧明月珠,眼泪掉了下来。

    阿兄,你骗人。

    你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

    侍女们哭出了声:“贵主,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大王生前最疼惜您了……”

    这几声嚎哭像水倒进沸腾的油锅里,立即炸开了锅,守在屋外庭前的仆人、侍女、府中姬妾全都跟着放声嚎啕大哭。

    连绵的哭声中,一道高大的身影穿过长廊,拨开乌压压的人群,大踏步走进内室,走到瑶英跟前,单膝跪地。

    “谢某唐突,请公主恕罪。”

    言罢,站起身,抓起瑶英的手,扶她下床,扯过一件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住。

    侍女们惊叫出声,慌忙爬起来阻止:“放肆!”

    谢青没有理会侍女,扶着瑶英的胳膊,让她站稳。

    瑶英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双腿绵软,刚下了地,整个人往下栽倒。

    谢青犹豫了一下,打横抱起她,出了内室。

    徐彪和一队身穿窄袖袍的护卫已经等在长廊外,一行人跟上谢青,把他围在最当中,护送瑶英出府,送她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轱辘滚动。

    瑶英靠着车壁,眼神空茫。

    掌心里的明月珠滚落出来,砸在车厢里,咕咚一声。

    瑶英望着明月珠,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耳畔仿佛响起李仲虔低沉的笑声,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喜欢吗?”

    “拂林国的夜光壁,也叫明月珠,阿兄一看到它就想到我家小七了。”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瑶英抿唇,俯身捡起明月珠,拢进掌心,紧紧握住。

    她不能倒下。

    没有亲眼看到李仲虔的尸首,她不相信他死了!

    瑶英抬手拂去眼角泪花,掀开车帘:“这是去哪里?”

    谢青骑马跟在马车旁,答道:“公主,秦王吩咐过,若是他出了事,即刻送您出城。”

    瑶英眼眶发热,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

    “消息是谁散播开的?”

    谢青答:“公主,兵部也收到战报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秦王遇伏身死,您必须尽快出城。”

    瑶英摇摇头:“不,我不能走。”

    她双唇微颤,不想再落泪,仰起脸看向远方。

    “战报未必属实,阿兄可能还活着,或许他只是身负重伤……我得留下来。”

    谢青垂眸,望着瑶英那张如明珠一般在夕晖照耀下散发出淡淡清冷光泽的脸庞。

    “公主,假如消息属实呢?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不错,我只是个闺阁女子,扛不了刀,举不起剑,那我也不能弃阿兄于不顾。”

    瑶英眼帘抬起,神情平静,“若消息是假,我查清实情,等着阿兄回京。若他只是受伤被围,我想办法劝圣上出兵援救。若……若他真的阵亡,我亲自去战场为阿兄收尸,扶棺归葬。”

    这一世,她不能让李仲虔再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她要带他回家。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凝重:“公主,圣上看重太子,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寻门路讨好东宫。自从福康公主悔嫁、叶鲁酋长求娶您,他们就想逼迫您代嫁,以此来向东宫献媚,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秦王在时,没人敢打上门来,现在秦王遇险,只凭徐彪他们几个护不住您。”

    覆巢之下无完卵。

    李仲虔性情暴戾,宵小之徒怕被他报复,不敢对李瑶英下手,现在他们没了顾忌,李瑶英处境危险。

    不必李玄贞和朱绿芸出面,自会有汲汲营营之辈为他们奔走。

    防不胜防。

    裴公终究只能护她一时。

    瑶英握紧明月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青不由得心生感慨:“公主,您说的那些情况,其实秦王都想到了,秦王说只要一日没见到他的尸首,您肯定不会出京避祸。”

    瑶英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送我出城?”

    谢青勒住缰绳。

    “因为秦王还说,什么事都没有您的安危重要。只要他出了事,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和徐彪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也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看着瑶英,“确保您的安全。”

    瑶英喉咙有些哽住,张了张嘴巴,双眸迅速浮起泪光。

    “公主,想要成为您的扈从,不仅要赢了比武,还必须先和秦王过几招。”

    谢青一边示意徐彪等人继续往前走,一边道,“两年前,我赢了比武,秦王要试试我的身手,我接了秦王几锤,秦王问我,假如他和公主同时遇险,我会救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救公主。”

    李仲虔是秦王,谢青的回答无疑会得罪他,从而失去成为扈从的机会。

    谢青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得更圆滑一点,但他不屑撒谎。

    李仲虔并没有发怒。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谢青的肩膀:“记住你的回答,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的职责是保护公主。”

    谢青看着瑶英,握住佩刀刀柄,坚定地道:“公主,时至今日,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不管时局如何,我只记得一件事:保护您。”

    瑶英苦笑,抬手抚了抚发鬓,悲伤中亦有中说不出的风情。

    “阿青,京中儿郎私下里说我是他们生平未见的绝色,你呢,你觉得我美吗?”

    谢青愣了好一会儿,道:“公主花容月貌,明艳无俦。”

    瑶英淡淡一笑:“我母亲是谢氏女,我父亲是魏朝皇帝,我是世人口中的京中第一美人,东宫的人想要斩尽杀绝,其他人欲将我占为己有,叶鲁酋长虎视眈眈,还有更多的人早就在暗中谋划,你觉得我逃出长安就安全了吗?”

    谢青沉默。

    “阿青,你打过仗吗?上过战场吗?”

    谢青摇摇头:“我从小练武,不过并未上过战场。”

    瑶英浑身无力,靠在车窗上,遥望南面瓦蓝的天空。

    她已经彻底平复思绪,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李仲虔在一日,她能安生一日,李仲虔不在了,无人镇住那些魑魅魍魉,她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能逃到哪里去?

    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美貌是上天的馈赠,但是当这份馈赠引来恶人的觊觎时,美貌就成了祸患。

    李仲虔没有争位之心,早就想过带她和谢贵妃离开,然而天下大乱,硝烟弥漫,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都躲不开是非。

    不说其他的,光是李家的仇人和环伺魏朝的各大势力就不会放过他们。

    瑶英低头,把明月珠收回袖子里,“五岁那年,我被抛弃在战场之上,见过被成百数千的敌军包围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身边的护卫是谢家、李家最忠实的家将,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能以一当十。可是敌人实在太多了,多得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为了保护我,他们都死在了敌人的刀下。我不敢哭出声,躲在护卫的尸首当中,泡在腥臭的血水里,侥幸逃过一劫。”

    这段记忆让她从此见不得一丝血光。

    “阿青,我相信你会宁死保护我,可是任你武艺再好,也不可能战胜一支军队。”

    谢青挺直脊背,想要反驳瑶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出声。

    公主说得对,他一个人不可能抵挡军队。

    瑶英环顾一圈,目光在徐彪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徐彪等人立刻勒缰停马,恭敬地看着她。

    “出了城,我的处境不会好多少,不如留在京中,至少现在没人敢硬闯王府。”

    瑶英声音沙哑,眼神透出决然:“回王府。”

    众人应喏,拨马转身。

    ……

    王府已经乱成一团,李仲虔身死,李瑶英被送出皇城,剩下的人六神无主,人心惶惶。

    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和东宫之间有仇,如今二皇子死了,东宫会放过他们这些人吗?二皇子得罪的那些贵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还没到天黑,府内已经谣言四起。

    长史处置了几个刁仆,站在李仲虔的院子里抹眼泪,听说瑶英回来了,大惊失色,仓皇奔出内院。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公主,您回来做什么?”

    瑶英镇定地道:“此事无需多说,我不会丢下一切独自出京。派人去兵部打听,二哥怎么会遇伏?”

    长史叹口气,没有再劝。

    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又在颠沛流离中长大,不曾像二皇子那样玩世不恭,性子始终宽和仁厚,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她。

    瑶英问:“我阿娘呢?”

    长史回答说:“贵妃很安全。”

    “不要让她知道二哥的事。”

    长史叹口气,谢贵妃那个样子,就算当面告诉她李仲虔死了,她也听不明白。

    正说着话,派去兵部打听消息的扈从赶了回来。

    长史一脸希冀地看着扈从。

    扈从道:“兵部吵翻了天,有人居然还要问大王的罪!有人说大王他们是被南楚偷袭了,也有人说他们是中了西川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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