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几年前,那家人不幸死在战乱之中。

    按照书中所写,郑景给未婚妻子立了冢,此后一生未娶正妻,不过纳了很多姬妾,儿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以至于不得不扩建后院,不然不够住。

    ……

    李瑶英见过郑景几次,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此刻听春如提起,她还是想不起郑景的眉眼五官,只依稀记得他高挑清瘦,斯斯文文,和其他世家子弟没什么不同。

    这几年瑶英一直战战兢兢提防李玄贞,年纪又小,没想过嫁人的事情。

    郑家这门亲是李仲虔背着她定下的,他出征之前和郑父立下了口头盟约。

    这事没有瞒着李德,消息就是从李德的近侍那里传出来的。

    想起这事,瑶英忍不住轻哼一声。

    二哥居然闷不吭声就给她定了一个丈夫!

    等他回来,一定得先捶他一顿!

    春如暗暗叹息。

    她刻意提起郑家三郎,公主还是无动于衷,看来今年赏春宴真的要便宜其他人了。

    ……

    天气一天比一天明媚,别院樱桃熟烂,春意更浓,宫苑绿柳成荫,杏花如雪。

    谢青每天向李瑶英汇报朱绿芸的动静。

    朱绿芸好像对赛祆没兴趣了,自从那天之后没再出过府。

    可是她的仆从却天天来往于公主府和义宁坊之间传递消息,行踪诡秘。

    瑶英心道:朱绿芸可能真的在筹备刺杀计划。

    她一面让谢青继续留意朱绿芸,一面忧心忡忡,盼着李仲虔早日平安归来。

    前方送回战报,李德率领王师凯旋,路上遇到了一点变故,归期不定。

    瑶英翘首以盼,不断派出人手打探情况。

    原先说是月底就能回京,到了四月中旬,李仲虔仍旧迟迟不归。

    这日清早,瑶英用了一盅蔗浆酪樱桃,歪在廊下毡席上,斜靠隐囊,翻看各处送来的账本。

    惠风和畅,廊前落英缤纷。

    长廊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贵妃宫里的婢女急急忙忙找了过来。

    “贵主,娘子又发病了!”

    瑶英立刻放下账本,踏上木屐,步下长廊,赶去正殿寝宫。

    刚穿过回廊,前方人声杂乱,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朝她迎面走了过来,跌跌撞撞,歪歪倒倒。

    七八个宫女围在一边,想要搀扶妇人,又怕吓着她。

    瑶英快步走上前,双眉微蹙,轻声道:“阿娘,是我。”

    声音如春风一般,温柔得能滴出花露。

    谢贵妃胡乱抹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眼神迷茫,神情懵懂:“明月奴……二郎呢?他说今天要来看我的……”

    瑶英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轻柔:“阿娘,阿兄写信回来说路上有事耽搁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谢贵妃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瑶英搀着母亲往回走,耐心劝哄:“真的,阿兄过两天就回来。”

    谢贵妃眼神飘飘荡荡,嘴里仍旧一遍遍重复:二郎,回来。

    瑶英不厌其烦地向她保证:“二哥会回来的。”

    连哄带骗,送谢贵妃回寝宫。

    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汤药。

    瑶英洗了手,接过梳子为谢贵妃梳起长发,帮她梳洗,亲手喂她喝药。

    药里加了酸梅,甜丝丝的。

    谢贵妃乖乖地喝药,忽然伸手摸了摸瑶英冰凉的手腕。

    天气渐暖,瑶英怕热,今天穿着石榴红散点小簇花袒领襦裙,轻薄如翼的大袖宽衫,外面罩一件锦边半臂,抬手的时候袖子滑落,皓腕凝霜。

    谢贵妃爱怜地问:“明月奴,冷不冷?”

    说着随手抓起榻旁的披帛,拢在女儿肩上。

    口里来回叮嘱:“别着凉了……明月奴不能受凉……每天要吃药……”

    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瑶英心尖微酸,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继续喂谢贵妃服药。

    即使痴呆疯傻,阿娘依旧记得关心她。

    ……

    当年谢贵妃和唐氏相争,唐氏身死,李德迁怒于她,她万念俱灰,落下病症。

    不久后谢家为掩护百姓渡河,死守空城,满门壮烈。

    谢贵妃痛失血亲,也失去了唯一的依傍,李德对她的态度更为冷淡,她从此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她从没对唐氏起过加害之心,落到这样的下场,李玄贞仍然觉得不解气。

    直到她吞金自尽,他还对身边人说:“毒妇死有余辜!”

    ……

    李瑶英看着谢贵妃睡下,走出寝宫,眉头轻皱。

    这几年谢贵妃时好时坏,她遍访天下名医为谢贵妃诊治,虽然有些起色,但谢贵妃的病终究是心病。

    多年前,谢贵妃仗着兄长谢舅父的疼爱,执意要下嫁李德。

    谢舅父无奈,送她出嫁,倾尽全族之力辅佐她的丈夫。

    最后赔上了整个谢家。

    换来的却是李德的冷眼相待。

    瑶英有时候想,谢贵妃神智不清未必就是坏事。

    李仲虔也这么认为。

    兄妹俩从不在谢贵妃面前提起早已身死殉城的谢舅父,谢贵妃以为谢家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不愿和她来往了。

    御医匆匆赶到,为谢贵妃诊脉,新开了一副药方。

    宫婢扇炉煎煮茶水,瑶英请御医去廊前吃茶小坐。

    茶香袅袅,御医望着琉璃茶盏里雪白的茶沫,斟酌了片刻,对瑶英道:“贵主,某才疏学浅,有负贵主所托。”

    瑶英一笑,直起身,郑重朝御医行了个礼:“奉御言重了,我阿娘之病实是心病。这几年多赖奉御医者慈心,照料阿娘,我和阿兄还未谢过奉御。”

    御医受宠若惊,不敢受瑶英的礼,伏地不起,等瑶英礼毕,这才敢归坐。

    讨论了几句郑贵妃的病情,御医想起一事:“贵主上次托某打听的天竺名医已至京中,现今借住在晋昌坊大慈恩瑶英面露喜色。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为躲避战火,中原僧人纷纷逃往相对太平的蜀地。

    李德登基后,派兵去蜀地游说高僧回京。

    其中有位天竺高僧,据说不仅精通佛理,还是一位医术高超的杏林圣手。他从天竺走海路至广州,游历了大半个中原,辗转去了蜀地,此次会和其他中原高僧一起返回长安。

    瑶英早就听说过那位高僧的名声,盼着他早日进京。

    御医又道:“贵主若是想请他为贵妃看脉,还是尽早的好,某听人说他急着去西域,这次来长安,只是为了瞻仰慈恩寺内供奉的佛舍利。”

    瑶英想了想,送走御医,吩咐奴仆准备车马,决定立刻出宫。

    大慈恩寺为唐高宗李治为追念其母长孙皇后下令建造,高僧玄奘曾在此主持寺务,组织译经,弘扬佛法。玄奘和其门人开创了汉传佛教的唯识宗,因此大慈恩寺被视为唯识宗的祖庭。

    为迎接北归的高僧,大慈恩寺已经修葺一新,寺宇壮丽,宝殿雄伟,重建的大雁塔巍然屹立于曲江之畔,庄严肃穆。

    第一批蜀地僧人抵达,寺中一片忙碌。

    监院一夜没睡,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知客僧进屋,眉头轻皱。

    知客僧递上帖子,监院接过看了几眼,立时撂下手里的事务,迈步出了堂院。

    刚迈出门槛,回廊里一阵脚步窸窸窣窣响。

    几名身着小袖袍服的亲兵簇拥着一位容光逼人的年轻女郎走了过来。

    女郎明眸皓齿,仙姿玉色,轻纱飘逸,衣袂翻飞,仿佛寺中壁画上吴带当风、丰艳端丽的女尊者活了似的。

    她所过之处,小沙弥忍不住抬头张望,被身边年长比丘瞪了好几眼,忙低头默念经文。

    第4章

    妹控之怒

    堂前香火缭绕,经幡轻扬。

    监院缓步上前迎接李瑶英,双手合十:“不知公主大驾光临,贫僧失礼了。”

    示意僧人准备法事,请她去正院。

    李瑶英笑着摇头:“法师无需多礼,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扰法师清净。”

    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纷纷于佛道寻求慰藉和解脱。

    高门大族崇佛,谢舅父和谢贵妃的名字就来自于梵语,一个叫无量,一个叫满愿。

    李家没有这个传统,瑶英不通佛法,对沙门的全部了解只有一部后世流传的通俗。

    她今天不是来上香祈愿的。

    客气了几句,她直接道明来意。

    监院松了口气,笑着说:“公主稍等,蒙达提婆法师今日正好在寺中。”

    瑶英笑了笑,“如此,劳法师遣比丘为我引见。”

    监院一愣,旋即微笑。

    这些天他接待了不少贵人。新朝建立不久,皇室贵戚倨傲蛮横,他诚惶诚恐,还以为七公主也是个难缠的,没想到公主虽然不信佛,却谦和有礼,委实难得。

    监院寻了一个知客僧带李瑶英去见蒙达提婆。

    知客僧先进院通报,送上李瑶英亲笔写的拜帖。

    不多时,蒙达提婆的奴仆从门里走出来,恭恭敬敬请李瑶英进屋。

    蒙达提婆刚做完早课,端坐蒲团,和李瑶英见礼。

    他是天竺人,高鼻深目,面阔口方,从面相看,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身着粪扫衣,气质不俗,一口汉话非常地道。

    瑶英很少和僧人打交道,对方又是个外国人,踌躇了片刻。

    蒙达提婆问:“公主可是为令堂烦忧?”

    他在乱世中行走,常和达官贵人来往,并不是不通俗务之人。

    瑶英点头,帖子上已经写了她这次拜访的原因:“闻听法师医术高妙,还请法师移尊为阿母看脉。”

    谢无量和其他谢家子弟不可能死而复生,谢贵妃的心病无药可解,她请医是为了另一件事。

    蒙达提婆含笑道:“佛陀以慈悲为怀,公主所请,吾不敢推托。”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和蒙达提婆约好第二天派人来大慈恩寺接他入宫,留下厚礼,告辞离去。

    蒙达提婆的一名汉人弟子送李瑶英出了大慈恩寺,几次欲言又止。

    瑶英目光在弟子脸上转了一转,轻笑着道:“法师拨冗为阿母诊治,不胜感激,若有能为法师解忧之处,还望告知。”

    弟子如释重负,合十道:“不瞒公主,法师即将西行,此次前来京兆府,除了瞻仰舍利之外,还是为了通关文牒。”

    瑶英恍然大悟。

    怪道蒙达提婆这么客气,原来是有所求。

    魏朝立国,边境森严,蒙达提婆想要安安稳稳踏上西行之路,必须有通关文牒,否则刚出了金城就会被守关将士射杀。

    她笑道:“这倒不难,我明日就让人送来法师所需文牒。”

    讨一份通关文书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弟子忙拜谢不迭。

    瑶英好奇地问:“法师为何要去西域?”

    西域乱了几十年,吐蕃,突厥,鲜卑,回鹘,契丹,鞑靼……大大小小的部落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征战,怎一个乱字了得。

    昔日繁华的丝绸之路遍布枯骨,要钱不要命的商人都不敢踏足西域。

    蒙达提婆就不怕刚踏出中原就命丧胡匪刀下?

    弟子答道:“西域中有一佛国,藏有经书万卷,建有伽蓝百余座,从国主至平民都是崇佛之人。传闻他们的这一代君主既是国王,也是高僧,少年早慧,三岁识文字,七岁通经文,十余岁升座讲法,名噪西域。法师早就想前去游历,和那位高僧探讨佛法。法师说,他一心向佛,佛陀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虞。”

    西域佛国?

    疏勒,龟兹,高昌,于阗,还是焉耆?

    名震西域的高僧君主……

    瑶英脑海里划过一个名字。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蒙达提婆想见的那位高僧应该就是那个人。

    一个让李玄贞不能安枕的人。

    一个英年早逝,死讯传出,中原魏朝、吐蕃、北方金帐汗国、契丹等十几个大小国家部族的文武大臣同时松一口气的人。

    回宫途中,李瑶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蒙达提婆现在启程出发,应该可以赶在高僧离世前找到佛国,和那位高僧探讨佛法。

    ……

    耳边人声嘈杂,迎面吹来的细风里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酒香、脂粉、索饼和酥油胡饼的香气。

    车马塞道,铜铃声声,越接近皇城,路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

    乌孙马驯良温顺,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前面乘坐牛车、骡车的妇人掀帘回望,目光落在李瑶英脸上,忙吩咐奴仆避让至路边。

    李瑶英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从慈恩寺出来的时候忘了戴上帷帽。

    谢青递上团窠锦帽,她接过,抬头望一眼左右坊墙,发现已经过了宣阳坊,再往前就是秦楼楚馆林立的平康坊和高门显宦聚居的崇仁坊。

    不管战乱还是太平时,这里都属长安第一等繁华地。

    难怪前方挤得水泄不通。

    谢青扫一眼身后:“贵主,可要驱赶他们?”

    瑶英余光瞥一眼身后不远处,戴上帷帽,低头整理垂带:“不用理会。”

    每次出宫,京中那帮仗着家族荫庇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就像闻到花蜜甜香的蜂群一样,呼啦啦围上来,兴致勃勃地跟着她打转。

    她从不理睬他们。

    在他们身后十几丈远的地方,锦衣袍服、峨冠博带的年轻少年郎们捕捉到李瑶英戴上帷帽之前的眼神,浑身热血上涌,叽叽喳喳地道:“七公主看我们了!”

    “七公主对我笑了!”

    “你那双招子算是白长了,七公主怎么会对你笑?别自作多情了!”

    少年郎们激动得满面通红。

    不过没人敢上前。

    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薛五郎。

    ……

    今年上元佳节,长安城万人空巷,花灯如昼。

    京中世家子弟打听到七公主在宣阳坊赏灯,而那位小霸王二皇子不在京中,立时打马赶过去。

    七公主头梳圆髻,戴金莲花冠,身穿石榴娇小团花织金翻领窄袖锦袍,足踏皮靴,腰系革带,一副寻常富贵儿郎打扮,并未精心装饰,但仍不掩国色,辉煌的灯火下鬓发如云,丰颊雪肤,和婢女谈笑时笑靥轻绽,更添几分明媚风韵。

    少年郎们心如擂鼓,遥遥缀在后面。

    谁知那薛家五郎出门前喝了些剑南烧春,醉意上头,居然下马上前,对着七公主摇头晃脑念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艳诗!

    少年郎们怒不可遏,正待斥退薛五,七公主抬起眼帘,淡淡瞥一眼薛五郎。

    下一瞬,公主身边的家将立刻暴起,长刀出鞘。

    刷啦几声,薛五罩在头顶的鬼脸面具应声从中间断裂,碎成几瓣。

    雪亮刀刃离薛五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他抖如筛糠,踉跄着软倒在地,吓得尿了裤子。

    七公主看也没看薛五一眼,挑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笼住面孔,莲步轻移,继续逛灯市。

    少年郎们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

    三天后,回京的二皇子听说此事,勃然大怒,染血的战袍都没脱,直接提着双锤杀到薛府。

    一锤下去,薛五当场没了半条命,还得强撑着爬起来磕头赔罪。

    薛太尉和老夫人出面为薛五求情。

    住在隔壁的郑宰相赶去说和。

    二皇子不为所动。

    要不是七公主派人拦着二皇子,薛五就成废人了。

    ……

    自那以后,七公主出宫,少年郎们仍然会争相打马追逐,但绝不敢上前言语调笑。

    如果七公主和二皇子同行,胆小的更是连面都不敢露。

    ……

    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道路仍然拥挤,车夫不耐烦地挥舞长鞭,路口人头攒动。

    过往车辆堵在路中央,抱怨声此起彼伏。

    李瑶英等了片刻,打发谢青去前边查看为什么会堵路。

    不一会儿,谢青回返,脸色古怪。

    瑶英问:“怎么回事?”

    谢青垂眸不语。

    瑶英心里一突。

    不等她追问,前方拥挤的人群忽然散开,让开一条道路。

    一阵凄切哭声由远及近,几个身着黑甲的军汉驱赶着三个少女,从东市方向大摇大摆走来,径直往崇仁坊行去。

    几名少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边走边回头张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军汉厉声呵斥,少女们吓得直抖,收了哭声,三人紧紧瑟缩成一团,泪流满面。

    道旁行人窃窃私语:“作孽哟!这几个小娘子犯了什么事?”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妙龄稚女,怎么可能犯事?”

    “那她们怎么被军汉抓起来了?”

    众人义愤填膺,叫骂起来:“青天白日强抢良家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人接着冷笑:“天子脚下,贵人就是王法。秦王是圣上亲子,谁敢得罪秦王?”

    一时之间,咒骂李仲虔的声音不绝于耳。

    瑶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二哥不在京中,王府那群人又无法无天了!

    她一蹬马鞍,催马掉头,追上那几个军汉。

    谢青急忙拍马跟上。

    军汉押着少女拐进一条巷子里,听到身后马蹄踏响,以为路边闲人多管闲事,张嘴怒喝。

    三名少女瑟瑟发抖。

    蹄声渐近。

    军汉眉头紧皱,李瑶英身下坐骑神清骨俊,一望而知是匹神驹,身边簇拥着的护卫谢青几人个个肩宽体壮,气势威严,穿锦袍,配长刀,显然是高门大户人家豢养的健仆,心里纳闷,但仗着自己是王府护卫,不想露怯,挺起胸膛,拔出佩刀,挡在几名少女身前。

    “来者何人?想冲撞秦王府吗?”

    瑶英驰到近前,一语不发,抽出软鞭,一鞭子甩到军汉脸上,抬手,又是一鞭。

    军汉被抽得呆了一呆,大怒,举刀要挡。

    谢青拦在他跟前,拔刀斩下:“七公主在此,不得放肆。”

    声音平静无波,刀法却霸道刚猛。

    军汉只觉双手发麻,头晕目眩,根本握不住手中佩刀。

    等他回过神时,手中佩刀早已落地,自己和另外几个军汉已经被健仆按倒在地。

    军汉挣扎了两下,想起刚才谢青说了句什么……等等,七公主?

    秦王的同胞妹妹?

    怪不得那匹乌孙马看着眼熟,几年前秦王带兵灭了金城附近的几个小部落,缴获了几匹神驹,其中一匹就是乌孙马。

    军汉愕然抬起头,看向头戴帷帽的李瑶英,哆嗦了两下:“贵主恕罪,贵主恕罪!”

    瑶英怒气未平:“谁让你们强抢良家女的?”

    军汉强笑着道:“贵主误会了,国法在上,仆怎敢公然掳掠良家女?她们是自愿卖身为婢的,文书契约俱全,还有保人画押……”

    三名少女抱头痛哭。

    不等军汉说完,李瑶英甩手就是一鞭子。

    军汉瑟缩了一下。

    瑶英收了软鞭,摘下帷帽:“不必和我打马虎眼,你们原是做惯这种事的,知道官府不许强抢良家女,逼迫她们的父母签字画押,说她们是自愿卖身为婢,即使她们的家人告到官府,也拿你们毫无办法。”

    军汉听她道出实情,不敢吱声。

    瑶英一字字问:“谁下的令?”

    军汉汗出如浆,伏地道:“中郎将徐彪。”

    王府的中郎将,李仲虔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

    瑶英秀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徐彪在哪儿?”

    “在……在平康坊……胡肆……”

    瑶英拨转马头。

    “去平康坊。”

    第5章

    当众行刑

    徐彪在平康坊中曲吃酒。

    紧靠着坊墙的北曲是下等妓子聚集之处,付了钱就能办事。

    中曲前十字街多馆阁楼宇,佳人以技艺傍身,环肥燕瘦,各有才情,吸引着京中风流公子、纨绔少年游逛流连,门庭若市,流水游龙。

    南曲则宅院深深,金屋藏娇,非达官贵人不得其门而入。

    新朝建立,时局渐稳,郑宰相以李德之名颁布《求贤令》,宣布重开科考。

    考生不限出身籍贯,不拘门第,天下有才之士,皆可赴考。

    诏书一经颁布,举世皆惊。

    南北文士纷纷应诏北上,为躲避战祸流散各地的名门世家也陆续返京,平康坊一日比一日热闹喧嚷。

    三曲之中,最为兴旺的自然当属中曲。

    还没到日落时分,酒肆宽敞的门楼前已经挂起一排排灯笼。

    重重帷幔掩不住楼里的笑语欢歌。

    琵琶清越,胡琴激昂,金铃嘹亮,箜篌圆润。

    悠扬婉转的乐曲声中,几名肩披彩帔,身着紫罗衫,腰系长裙的胡姬赤着双足立于毬毯之上,轻扭纤腰,翩翩起舞。

    乐曲时快时慢,舞姿也时快时慢。

    快时明快俏丽,刚健有力。慢时婀娜曼妙,轻盈妩媚。

    不一会儿,胡姬便汗透罗衫,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说不出的柔媚娇娆。

    一曲终了,胡姬耸腰回旋,碧绿双眸脉脉含情,缓缓褪下衣衫。

    楼中酒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满楼鸦雀无声,楼上楼下,所有视线全都凝结在胡姬那双慢慢挑开衣衫的纤长手指上。

    徐彪大张着嘴巴,激动地咽了口口水。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

    数把带鞘长刀挑开帷幔,金灿灿的日光涌入大堂。

    浓厚得化不开的脂粉香和满溢的酒香被涌进来的风吹淡了些许。

    谢青立在堂前,扫一眼大堂。

    几名胡姬吓得惊叫,拢好衣衫,仓皇退下。

    方才暧昧旖旎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抱怨声四起。

    “别停!继续脱啊!”

    “他娘的!老子正看得起兴呢!”

    徐彪跟着怒吼,拍案而起:“哪来的丑八怪!”

    谢青眉毛动了一下,看一眼徐彪。

    徐彪破口大骂。

    谢青一言不发,几步跨上楼,蒲扇似的大手一张,揪住徐彪的衣领,把人扯下楼。

    徐彪身长七尺,体格健壮,分量不轻。

    谢青却动作利落,跟拎小鸡仔似的轻轻松松将人拎出酒肆,扔在地上。

    和徐彪一起吃酒的同僚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放下酒杯,追出酒肆,带着醉意大喝:“放手!他可是秦王麾下中郎将!你……”

    一句话还没喊完,余光瞥见门前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中骑行而来的绰约身影上,马上哑巴了。

    顷刻之间,几人酒醒了一大半,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七公主怎么会来平康坊这种地方?

    李瑶英翻身下马,抬起眼帘。

    目光从几个喝得满脸通红、脚步踉跄的王府属臣脸上扫过去。

    几人心惊肉跳,心虚地垂下眼睛。

    二皇子粗枝大叶,只知道打仗,从不管内务,王府所有大小事务都是七公主打理照管。

    他们虽然是二皇子的仆从,能决定他们去留的却是七公主。

    七公主看谁不顺眼,二皇子问都不会问一声,立刻就将那人逐出王府,哪怕那人是皇帝李德赐下的奴仆。

    几人心中暗暗嘀咕:寻欢买醉……好像不是很重的罪行吧?

    徐彪被扔在泥地上,啃了一嘴的腥泥,没看见李瑶英下马,只听见马蹄踏响,周围出奇的安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酒肆里的乐曲声和酒客的笑骂声也停了下来。

    他醉意上头,没有多想,一个翻身爬起来,怒骂:“找死!”

    四周一片紧张的抽气声。

    李瑶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尾上挑:“还没醒酒?”

    徐彪狰狞的怒意凝结在脸上,嘴巴半天合不上。

    早有机灵的仆从提来两大桶凉水,哗啦几声,往徐彪脸上浇去。

    天气渐暖,凉水并不刺骨,徐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认得七公主。

    二皇子的属臣家将,谁敢不认得七公主?

    瑶英知道他清醒过来了,眼神示意护卫。

    护卫提着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上前。

    汉子们滚到瑶英脚下,叩头求饶:“贵主饶命!贵主饶命!仆等也是奉命行事,就是徐彪指使我们的!徐彪在升平坊有座宅子,他抢来的女子全都关在那宅子里!”

    正是刚才那几个强抢良家子的军汉。

    他们在来的路上被恐吓了一番,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不等瑶英发问,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徐彪派他们强逼良家子签字画押的事情都交代了。

    徐彪彻底酒醒,脸色铁青。

    其他人见状,明白李瑶英这是冲着徐彪来的,悄悄松口气。

    静默中,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护卫飞身下马,扛着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飞跑进庭院,放下人:“贵主,长史带来了!”

    王府长史颠簸了一路,幞头歪了,袍服乱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埋怨,站都没站稳,先朝李瑶英行礼。

    瑶英还了一礼,道:“事出紧急,劳累长史了。”

    长史忙称不敢。

    护卫又从怀里掏出一叠凌乱的契书:“这是刚才从他们身上搜到的契书。”

    长史接过契书细看,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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