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

    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领悟过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钱塘潮水最盛之时,车马塞道,席地无间。

    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遥见?潮水远出海门,一道银线,如?云横雪岭而来。

    鲸波万仞,气势万钧,声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涛翻涌之中,她轻声吟道: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他和道。

    万里潮水奔涌而来,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缕银丝,嗔怪道:

    “好了?要长命百岁的。你又话不算数。”

    顾昔潮轻笑一声,伏在她耳畔,道: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一道渡过了?这一年,赏遍人间繁华,看见?天下风光,已是得偿所愿,一生圆满。

    一年就如?一生,一年胜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声中,他将一抹红绳系在她腕上,温柔地注视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道:

    “我问赵羡又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点一点升起,落下,最终消散在万顷潮水之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静夜浩荡,顾昔潮阖上双眸。

    第二日天明,三俩小僧登塔,照例洒扫塔顶的高台。

    高台之上,迎着钱塘江水,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苍白如?雪,神色静谧温柔。

    他的衣袖在风中翩飞,环绕的双臂已经僵硬,姿势像是在拥抱逝去的潮水,无形的爱人。

    手中握着的一株烛火,只剩一滩泪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黄沙的西域,白雪皑皑的崂山顶,还有重重宫墙内的密室之中,一个又一个故人,揭开其中一樽灵位上的红布,在满堂香火里,点燃新的一炷。

    祈盼轮回,祈盼再相逢。

    ……

    连绵无尽的潮水在耳畔渐渐淡去,沈今鸾从一片漆黑中醒来。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借着这一丝微光,她抬头四顾,身形摇摇晃晃,发现自己又身处一座行进的轿子之中。

    沈今鸾全然?惊醒了?,见?自己又身着一袭红衣。

    她掐了?掐脸,低头发现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红遍地金襦裙。

    抚摸衣裳料子的时候,自己一身血肉饱满,是实?体,而非魂魄。

    她应是往生后入了?轮回,转世为?人了?。

    可转世为?人,怎么一来就是个大人了?,不该从婴孩做起吗?

    沈今鸾万分不解,想要掀开帷帘一看。

    “京都的贵女出门都做轿子,不会骑马在街上乱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罢……”

    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沈今鸾颤抖的手终于撩开面前的帷帘。

    外头日阳高照,朗朗光景,好一个清明世间。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犹似在梦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轮廓,失声唤道。

    “哎。”沈霆舟应了?一声,发现她声音不对,马上回头,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啊。”

    少年手臂一撑,一跃进入轿中,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帕子,无措地去擦她的脸,却不料眼泪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十一别怕,京都谁敢欺负你,大哥二哥帮你打回去。别哭了?啊。”

    原来,她不是转世,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原来,赵羡曾预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鸾伏在二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沈霆舟轻拍她起伏的脊背,柔声道:

    “等?一会儿到了?,二哥偷偷出去给你买糖吃。”

    轿子在这时缓缓地停了?下来。

    高阔华贵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武人装扮,萧疏轩举,浑然?透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气。

    轿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去。光凭背影,沈今鸾就能认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辞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劳顾家照顾了?。”男人声音雄浑,不怒自威,可面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却笑得微微咧开了?嘴,喜不自胜。

    “霆川且放心,定不负所托。先来品茶,南方刚送来一批雪芽,清苦带甘,你定喜欢。”

    顾辞山与沈霆川寒暄几句,回首望去,浓眉皱起,低声问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闹了??”

    沈今鸾在轿中端坐不动,心跳仿佛停了?下来。

    她抹去眼泪,迷离的眸光遥遥望向侯府门前的一众男人,一个一个扫过去。

    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正?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过帷帘的缝隙钻出去。

    一阵微风陡然?涌入轿中。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帷帘,伸出的袖边镶绣万里江潮,伏延腕间。

    沈今鸾缓缓撩起眼皮。

    骀荡的春风里,少年立在轿外,锦袍革带,玉树临风,袍边如?昔日的钱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双黑眸微澜将起,正?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是初见?,亦是重逢。

    (正?文完)

    番外一

    银鞍白马少年游(一)

    淳平十四年春,

    这一日,天?高云阔,春和景明。半空中纷飞的杨花,

    在?青天?白日里透着微微的樱粉,温润光华。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鸾呆坐在?静止的轿中,

    眼前摇曳的珠帘如同零散的记忆,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脑海。

    尸山血海里横扫千军的身影,

    一支又一支箭划破荆棘丛,

    刺穿他的胸膛。

    执着沉毅的侧脸,

    黯淡如永夜的双眸,

    广袤如大海的怀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时?的她多么想奔过去?,

    奔入他怀中,

    可虚无的魂魄只能扑空。喷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

    那种灼热的感觉奔流而过,

    记忆犹新。

    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回相知相许。

    恍惚间,

    她又听到他无比温柔的声音:

    “红线相牵,

    桃花为盟。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为你,

    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我问?赵羡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钱塘江的潮声铺天?盖地,将一切声息蓦地淹没。

    上一刻还在?钱塘观潮,下?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时?的京都。

    明明不过一个瞬间,

    却好似已过一百年那么久。

    记忆中那个英俊无双的少?年,跨越生死之距,穿过百转千回的时?空,来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和他,还有哥哥们?都好好活着。一切都尚未发生。

    沈今鸾泪流满面。

    一帘之隔,顾昔潮则处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不过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过去?一瞧。

    毫无防备地,轿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揽过他的臂弯,几乎是扑进了他怀里,无声泪流。

    她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痛快。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沾在?他新裁的玄锦云纹缎袍上。

    等她的抽泣声稍稍小了点,他稍稍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蓦然发现小娘子已经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轿中,只那双杏眸还是湿漉漉的,一滴晶莹泪珠还挂在?她眼角。

    顾昔潮一侧首,就对上身后?沈家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严厉万般。

    “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向顾家大哥行礼,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就探入轿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愤然将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顾辞山上前一步,浓眉拧紧,沉下?声问?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没……”

    顾昔潮有几分羞恼,在?大哥的威压之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君子端方,容止有仪,不窥不探,自小教养如此。但是他方才盯着那座轿子,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没想到,就这样脱不开?身了。

    没想到,里头的小娘子一见他,会哭成这样。

    她望向他的目光,泪中带笑,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将她的泪眼从脑海中抹去?。

    就好像,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辈子那么久。

    君子礼节为上,顾家九郎素来身正持严,本不该再看,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轿子。

    帷帘已全然垂下?了,只隐约可见白莹莹的面,鸦云般的鬓。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挡在?了轿子前,满眼防备,盯着他。

    顾昔潮收回目光,在?顾辞山庞然的威压之下?站回了大哥身边。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纤巧的背影渐渐没入门?后?,桃花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起,一飘一扬,落在?他眼中,轻轻地勾了他的心头。

    顾昔潮走在?最后?头,轻嗤一声,交覆在?背后?的双手摩挲着革带。

    诗里说肤光胜雪,静女其姝,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双眼生得灵动?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但,以后?娶妻定不能娶这样的。他心道。

    上头有两个凶巴巴的哥哥,动?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行。

    顾昔潮把头一扬,一撩袍角,拾阶步入府中,玄袍凛凛,潇洒如风。

    顾辞山在?花厅与沈家兄妹叙旧,男人的笑语声不断从厅中传出来。

    空荡荡的庭院里,顾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罚射箭。君子六艺,射艺也属其中一艺。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无偏移。顾昔潮掌心转着第十支箭,心思?却始终不定。

    他缓缓地抬臂,张弓搭弦,袖口的泪渍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苍白。

    弓弦张开?,箭矢却许久未离弦。

    这时?候,沈家兄弟与大哥寒暄道别的声音从花厅中透出来,越离越近,而后?又远去?,往大门?那头去?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缕桃花色的发带远远地一掠而过。顾昔潮目不斜视,手指松开?,利箭离弦。

    这第十箭却射偏了,擦着靶边而过,没入后?面的草丛之中。

    一只遍布老茧的手从草丛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递还给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顾昔潮恭敬地低头唤一声“大哥”。

    顾辞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着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军中往来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顾她,切不可怠慢。”

    “过几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见京中诸人,你与她做个伴。”

    顾昔潮手持雕弓,把着弓弦覆在?背后?,没有作声。

    那种聒噪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去?的。

    春日宴里都是莺莺燕燕的高门?贵女,互相恭维溜须拍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还不如去?辋川跑马,甚至闷在?书院里修书都比这惬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月要考察水旱和仓廪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举官,朝中吏部大员以各科品第名次选拔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世家贵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犹为以水旱和仓廪二科最为艰难。

    顾辞山的眸光轻轻地扫过去?,也不戳穿,只轻声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样,自小没了母亲。”

    在?大哥辽远的目光里,顾昔潮微微一怔。

    没由来地,他又想起了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眼。

    那双眼里落下?的泪珠,一颗一颗,沾湿了他的衣袖,砸在?了他的心头,竟能让他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来。

    顾家九郎,天?之骄子,从来不识这种感觉是何物?,只觉好似已烙刻在?心底很久,稍一触动?,就发紧生疼。

    最终,他眸光低垂,应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从。”

    顾辞山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

    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纵英才,如何大有作为,顾家应可与之结交。

    顾昔潮目送大哥远去?,折下?一株狗尾巴草,叼在?唇角。

    麻烦。从此多了一个拖油瓶。

    少?年摇摇头,薄韧的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

    春日宴是京中贵子女眷社交之场,是今年的第一场,犹为隆重。高门?贵女争奇斗艳,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为沈今鸾打扮起来。

    “你大哥走前特?意叮嘱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我们?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鸾的闺房在?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满堂皆是手忙脚乱为她沐浴更衣,梳妆绾发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妆奁前,分毫不乱。

    望着琴音递来的石榴红镶金裙裳,她轻轻摇了摇头。

    上一世,因军户女的身份压着,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赶不上京中时?兴潮流,便跟从其他贵女穿大红的衣料。岂料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人从此不断地嘲笑奚落。

    这一世重来,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鸾起身,从柜中自己取来一件玉霜色素丝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讶异道:

    “我听闻京都可不比我们?北疆,以贵为美。女郎这一身是不是太?寡淡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沈今鸾已施施然换上裙衫,转过身来,琴音一瞧,眸中发亮。

    女郎乌发浓黑,杏眸婉转,唇红齿白,五官生得艳丽,用霜玉色泽的衣裙压一压,反倒衬得清丽脱俗,不可方物?。

    饶是日日与她相对的琴音,都看得挪不开?眼。真真跟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鸾坐回铜镜前,开?始自己描眉,琴音为她挽起发,一头绸缎般浓密的云鬟,啧啧赞叹。又见铜镜里的美人只在?眼下?扫了一层脂粉,薄薄点了点樱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肤无瑕,本来只需略施粉黛,浓妆艳抹倒显得艳俗。

    琴音心中更觉熨帖,和几个小侍女一道为她挽好发髻后?,要为她束以金簪,道:

    “这可是当时?请北疆最好的工匠特?地为你打得金子,你瞧这纹路多细腻。”

    “用金簪,就头重脚轻了。”沈今鸾从妆奁里挑了两支碧玉簪。是大哥去?山里偶然得来的翠色宝玉,绝伦无双。

    玉簪温润,光华夺目,簪尾坠着三两颗璎珞红珊。

    身动?风过,环佩轻摇,灵动?万般。

    最后?,眉心贴上一点翠绿色的花钿。是二哥猎得北疆林中翠鸟,以尾羽里最细腻的羽毛制成。

    前世这个时?候,京中还无人戴花钿,可待她为后?时?,京中开?始大肆时?兴此饰,一羽难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顾盼之间,眉心的花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娇靥,当真是画龙点睛。

    沈今鸾敛衣整裾,轻飘飘地走出宅邸。琴音扶着她登上大门?外备好四驾高头大马所系的宝盖马车。

    马车向京都郊外驶去?,沈今鸾随着行进微微摇晃,思?绪浮动?。

    淳平十四年的春日宴,开?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别苑。这一面,不得不要见到一些?熟人了。

    而今是淳平十四年,她初入京都,离淳平十九年的惨败还有五年。这一世重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带父兄远离纷争。

    一切待从头,从今日始。

    一行人还未离开?都城的永定门?,一阵马蹄声从来传来。

    沈今鸾收回思?绪,侧首,抬首撩开?窗帘的一道缝隙。

    来了十余武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她的车驾之后?。其中为首之人高坐马上,正朝着她踏马而来。

    她投往窗外的视线,只可见来人蹀躞玉带勒出的一把劲腰。流云纹的袍角随风扬起,马镫间的革靴下?,裹着的腿部线条紧实硬朗。

    沈今鸾心跳一滞,这一瞬,心头如有蝶振翅而飞。

    顾昔潮怎么来了。

    他从前,可是最厌这种人多的宴席。

    上一世的春日宴,顾家九郎可没有陪她来。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门?奚落之时?,他才匆匆赶到,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顿。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开?始有了微小的变动?。就如同,一颗碎石无意中坠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让水流分岔,甚至最终彻底变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马过来,高挺的身影落在?帘上,凌人气势透过纤薄的帷幔透进来。

    窗外,逆着光,看不清神容,只觉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让我来护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负来护送的,听起来还有几分不情不愿。沈今鸾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甚至都未撩开?帘幔一见。

    顾昔潮静候在?窗外,微微皱眉。

    跟随马车复行数里,出了城门?,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马车内端坐的沉静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练箭,分明听到沈家兄长托付大哥,说“小妹心思?单纯顽劣,行止跳脱”,请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长管教之责。

    怎么到他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故作轻松,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见那一眼。

    他此来,还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数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会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挥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带稚嫩,青涩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他总有错觉,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来犀利,看人极准,他总觉得,那一眼,绝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见笑。”帘后?的影子颔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声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见面就哭得泣不成声。顾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声。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这错认,还是为那“故人”。

    但再追问?便失了礼节了。心高气傲的顾家九郎不会问?第二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帘后?的那道身影。

    微风徐来,窗幔微微被挑开?,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颚,肤白唇红。

    只这弹指之间,他似乎看到她嫣红的唇微微一翘。

    她笑什么?顾昔潮低头垂目,扫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马车已走远,他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别业位于京郊的辋川河畔,闹中取静,别业之中亭台楼阁,水榭花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京都的交际圈,以世家为重。世家之中,又以顾、李两家独大。李家举办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头中的重头,声势浩大。

    光在?朱门?前迎客的仆从就有数十人,分列两道,中间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来达官贵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谁?”一年纪小的女郎手中团扇扑闪,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挥仆从引客去?席位,颇有几分不耐,举目望去?,一时?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这位、这位是……顾家的?”

    一语惊破乱花丛。

    高头骏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从不露面的顾家九郎顾昔潮。

    门?前几位女郎面上飞红涌动?,一个个不是急忙抚了抚微褶的裙裾,就是拢了拢完好的发髻。

    却见那马上器宇轩昂的少?年一跃下?马,往后?头马车走去?。

    一双莹白的手自己将马车的帷帘从内挑开?,一道纤丽的身影从中走出。

    衣裙素霜,可缎面表里暗纹流转,浮光万千,行止之间,独有一番凛然气度,令人望而惊心,不可逼视。

    喧嚣的人语声,往来的马车轱辘声,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湮灭。顾昔潮立在?马车前,脚步滞住,以眸光锁住她,半晌没动?。

    一袭玉霜色衣裳的小娘子,面若芙蕖,明艳动?人,亭亭玉立在?他眼前。

    心头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见过她。不止那一回。

    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我下?不来。”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钿一闪一闪,水灵灵的杏眸正望着他,露出为难之色。

    原是招呼马车的仆从看呆了眼,来不及递去?脚蹬。小娘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裙衫,确实不方便。

    顾昔潮回过神,微微俯身下?去?,横臂在?前。

    小娘子没有预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会意,提起裙裾,裙摆下?的莲纹绣鞋轻轻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马车。

    稳稳落地的时?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几分得意。

    门?前迎客的女郎们?,正打量着两人,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动?。

    顾昔潮竟然会笑。

    下?一刻,数把团扇掉落在?地。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让顾家九郎不仅亲自护送,还以臂作凳,亲自扶她下?车。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晋的红人。”

    众人咂舌。一个军户女,竟然有此番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世家女。女郎们?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艳羡。

    少?年玉冠束发,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来,黑眸锐气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丽,眉心的花钿耀人睛目。

    真是称得上是风华绝代一双人。

    这两人一出现,生生把门?前这一众花红柳绿压了下?去?。

    也包揽了这一场春日宴所有的谈资。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这春日宴还未进门?,就夺去?了多少?人费尽心力想要挣来的风头。

    总有人不甘,刺耳的话语便时?不时?响起:

    “哪家的阿猫阿狗,也来丢人现眼嘛?”

    “北疆来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顾昔潮听见碎语不言不语,审视的余光望着身旁的她,心中存着一分试探。

    却见小娘子从容依旧,目光清亮。眉间流光溢彩,丝毫不受扰动?。

    一声轻笑传来。

    “几位言下?之意,是说我们?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衫的年轻女郎,拂袖间,若烟霞璨璨,端的是贵丽无双。

    嚼舌的女郎们?听见这一声音,心头一紧。

    对客人评头论足,岂不是累及邀请此客的主人没有眼光。谁敢说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吱声。

    那贵中之贵的女郎一开?口,为沈家女解了围,只微微扫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电。

    一旁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几人的席位划去?了无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场,苦心求来的好位置,蕴含着今后?的前程和姻缘,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划走了。

    沈今鸾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才偏过头,一只素手已轻轻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双镶金玉镯,而非佛珠。

    “沈妹妹来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脸相迎,玉姿雪貌,更胜往昔。

    再见故人,已经两世。

    前尘烟云已散去?,沈今鸾含笑应下?,由着李栖竹引自己入院。

    见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顾家九郎,世家之中最为显赫的二人相护,诸人目光复杂,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过之际,满院宾客见了三人,无不颔首行礼。

    春日宴玩乐花样繁多,女郎们?聚在?一起说笑,儿郎们?另开?一席饮酒作乐。

    顾家九郎难得来此,不少?高门?贵子围在?他身边,朝他敬酒调笑。

    另一处女眷的席面上,李栖竹领着她一一介绍来客,将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鸾与他们?相见,微微倾身行礼。

    没了明枪,总有暗箭,顾昔潮一走远,便有无趣之人凑了上来。

    一贵女令人抱着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时?的一把琴,名为焦尾,还未试过,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们?试一试琴?”

    又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那丽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会不通音律吧?”这一句写在?脸上了。

    军户女哪识得什么好琴。众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鸾敛起袖口,五指葇荑张开?,按在?琴面之上,朗声道:

    “此琴九弦,根根劲练,其声应是犹如金戈之声。”

    而后?,她忽扬手一抚,琴弦如波纹一荡,五指百转之间,音色果然铮铮如千军万马,战台有风。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悦诚服,问?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师处学的琴?”

    初时?识琴,自是当年无事不通的顾家九郎领着她,辨音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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