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娶了少时心爱的女人,何错之有,谁敢阻拦?”

    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护,他们舍身为国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将这些故意针对将军的人镇压下去。

    从前将军守护他们,如今,换他们守护将军。

    满殿明?亮的灯火照耀,如暗流无声涌动?。骆雄凝望着火光里的将军。

    他感到,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杀伐半生的将军像是渐渐有了人的活气,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当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将军又恢复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断徘徊在人间和?地狱。

    男人有着人间最是端正英俊的样?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堕入地狱,化为永不超生的恶鬼。

    一念佛国,一念地狱。

    一面死亡,一面复生。

    全由那?个女子而定。

    顾昔潮胡茬青灰,眼圈发黑,目光苍茫,满目神佛像是过眼云烟,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他的魂魄。他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无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狱,斩尽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既然?做回恶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恶鬼。

    如此作想,顾昔潮袖手?一扬,满地苦心所抄的佛经一扬。

    火焰升腾,那?些向神佛虔诚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缕缕灰烬。

    他开始一一交待骆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场战役前,也如当时在刺荆岭护送他们先行离开前的遗言。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骆雄听得?双膝跪下,心头酸涩难忍,

    长明?灯忽然灭了一盏。地上数千盏犀角烛火晃动?一下,明?明?灭灭。

    骆雄听到将军话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声。

    一刹那?,四野寂静,他朝门外望去,只?见?落花疏影里,立着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眉目如画,杏眸含笑,柔光潋滟,淡粉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如云卷云舒,美?不胜收。

    骆雄自觉不像将军,没读过几本诗书。可一见?到她,就想起将军成亲时含香望着她,念过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看将军,迟滞地缓缓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稳,漆黑如深渊的双眸一点点亮起了光。

    骆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泪,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顾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视着她足有一刻,才缓缓举步靠近,伸出的手?触及她柔软的面靥,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发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盘踞的双臂还在收紧,感受她真实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融进自己怀中?,再也不分离。

    可是她的身体何其冰凉,火热如焚的他也捂不热。明?明?是柔软的肉身,却如同?魂魄一般寒凉入骨。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发颤。

    她望着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抚过他下颔丛生泛青的胡茬,撒娇一笑道:

    “顾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谢了。”

    眼角的余光里,顾昔潮看到后面的赵羡。

    仙风道骨的道人本来斑白的头发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着他们摇头叹息。

    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此以往,她的

    YH

    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正是她的牌位。

    她轻叹一声道:

    “你给我烧香火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亏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没找到。”

    他对她温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这里,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说过的心愿,我从未忘却。

    我许下的诺言,我从不食言。

    沈今鸾眼底热意上涌,颤巍巍朝他的面庞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他下颔新生的胡茬,可这具肉身她难以驱使,最后只?是抚过他滚动?的喉结。

    顾昔潮低喘一声,亲吻她的鬓发,面靥,颈侧,温热的唇落在爱人冰冷如霜的肌肤之间。

    他从她浓密的乌发里抬首,深情隽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莫大的勇气,才低声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岁。”

    “一生一世很长,万一我不在了,我允许你再娶妻子,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为什么??”顾昔潮面动?作一滞,色冷了下来。

    沈今鸾艰难地牵起一丝笑,道:

    “因为啊,我想要你去体会为人的苦乐。不止是为人子,为人弟,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伦之乐,人伦之苦。”

    “因为,这才是人生。万千滋味都尝遍,不枉为人一生。”

    可惜这一切,她却再也没机会体会了,所有美?好之事都来不及经历。

    但她所不能的,她希望他可以。因为,她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

    顾昔潮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臂一把掀开了供桌上红布。

    红布之下,毗邻她灵位的一座灵位缓缓露了出来。

    即便他没有作声,沈今鸾看到那?一樽牌位,却骤然?明?白过来。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牌位。

    上面没有名姓,只?有生年。因为他孤儿而来,孤身而去。

    十年生死,他一直在她的灵位旁,陪着她,无论生死。

    “你的牌位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但……无论我今后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昔潮一怔,劲臂收紧,攥着她的手?又加重几分。

    沈今鸾的面颊摩挲着他宽大的掌心,轻声细语:

    “性命何其宝贵。你不知?道,作为鬼魂,触不到,碰不着,天地万物和?我再无一丝关联,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唇角微微翘起: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的命可是我费劲心力救回来的。”

    “所以啊,你要答应我,无论有多难,都要活下去,不可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顾昔潮抿唇不语,坚硬如铁的身体在颤抖。

    这一生久经沙场,无数道白刃利箭,插入五脏六腑,都不曾让他这般痛煞一般颤抖,撕心裂肺。

    自从她魂魄昏迷,无法与肉身相融,再看到她的肉身虚弱冰凉,他的心底像是有岩浆滚过,就地四处焚烧,一片荒芜。

    “你这样?,我有杀心。”顾昔潮睁开眼,声音从喉头出来,又低又沉。

    “你想杀谁?”沈今鸾一惊,支起了绵软的身子。

    她忽想起喜宴上,邑都朝元泓拔刀的手?,顾昔潮隔了几息才去劝住。以他的身手?,不至于隔了那?么?久。

    “你想杀元泓?”她声音发颤。

    “不止。”

    顾昔潮眸光黯淡,像是没有光的深渊。

    “我想杀光所有害了你一生的人。”

    祠堂陷入一片死寂,香火轻袅弥散,在男人腾起的杀气里逃之夭夭。

    沈今鸾看着他,目光沉静,道:

    “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我能活过来吗?”

    顾昔潮沉默,眸光幽邃沉黑,一身森冷之气。

    沈今鸾继续道:

    “害我的人,有我阿爹,有我亲族,或许,你也有一份,你都要全杀了吗?”

    她摇摇头,缓缓地道:

    “我觉得?,这世上的事,都是业障。”

    “沈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只?诞育了两个女孩,最后还病死了一个。你可知?,这是何故?”

    顾昔潮抬眸,茫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了杀意面上,风云骤变。

    沈今鸾心知?他猜到了,便道了出来:

    “边关的军户,百年以来都有溺杀女婴的传统。”

    军户人家,要的是男丁,最好是数不尽的男丁,从军征战,建功立业。

    民生多艰,更?不必说灾旱年间,养不活幼婴,女婴会被溺死,留下的谷粟等着供养下一个出生的男孩。

    “沈家数代?溺杀女婴,最后的报应落在我身上罢了。”

    她平静地承受了这样?的命运,又平静地道:

    “你若真能杀了元泓,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兵戈之中?,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你我的罪业,也会轮转报应在何处?”

    顾昔潮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腰际没了长刀而空荡荡的蹀躞,面上凶煞异常。

    这几日赵羡穷尽一切可能使得?魂魄与肉身相融,却无计可施,言语之中?透露过,她死因有疑,恐非善终,死时承受过莫大的痛苦,因此魂魄与新造的肉身才无法彻底相融。

    害得?她孤魂野鬼,害得?她魂飞魄散。那?些人,他一个一个都不想放过。

    “你若再离我而去,我难保不会杀人。我会入京,杀光他们,再一把火烧了宫城,一了百了。”

    没了她拴着他在人间,他便再无拘束。

    成魔成佛,都在她生死之间。

    “啪”一声火星子爆开,烛火熄灭了一处,半边祠堂陷入黑暗。

    另外半边残存的火光,映着男人冰冷又炙热的面庞,俊美?无俦的五官半明?半昧,如癫似狂。

    沈今鸾心头一动?,双手?摩挲着他薄韧利落的下颔,忽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男人展臂将她扣在肩头,沉滞的气息拂在她的额鬓之间,始终沉默。

    沈今鸾浑身战栗,怔怔地看着他,语气加重,问道:

    “我死后,你,是不是入京了?”

    顾昔潮啄吻她突如其来滚落的泪水,一片咸湿。

    他爱怜地吮她颤动?的唇,低声道:

    “承平五年,你死讯传来,我曾带兵入京。”

    “当年,我想夺回你的尸身,回北疆下葬。”

    “今朝,我还作此想。”

    第78章

    成真

    承平五年,

    皇后隐秘的死讯传至

    忆樺

    北疆,已是一月之后。

    化雪的春寒里,顾昔潮带了一支千人轻骑精兵,

    悄无声息翻越邙山,屯兵京畿。

    陇山顾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顾家家主被贬至北疆,京畿十二卫中仍有二卫乃顾老?侯爷旧部。

    静夜里,

    雪落无声。顾昔潮和一众心腹聚在顾家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将军,

    人带来?了。”心腹领着一个?女子拐过影壁,

    来?拜见顾昔潮。

    顾家在京都?的侯府,亭台水榭,

    只剩枯涸的泥潭。偌大的院中枯叶遍地,一盏灯烛未燃。

    那进来?的女子梳着宫女的环髻,看到重重兵士之中,

    阴影里侧身而立的男人,

    哆嗦了一下。

    数月不见,大将军在京都?赫然出现,有如鬼魅,

    轮廓依旧高阔雄伟,

    却?比从前更为阴沉。

    宫女提心吊胆走了过去,

    秀丽的面?庞尽是惶恐,

    战战兢兢地跪下。

    “都?出去。”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哑声令道。

    院中守卫的陇山卫退去影壁外,

    只留下骆雄等心腹立在大将军身旁。

    “皇后是怎么?死的?”男人声音低沉,昼夜奔袭的疲惫,隐含的薄怒如冰川下磅礴的巨流。

    宫女是顾家放在后宫中的人,

    字字斟酌地回道:

    “小的不知,只听宫中传闻,

    娘娘是病死的。早在数月前,便已病重……”

    她话音未落,清晰地感受到大将军喘息陡然变重。

    “哪位仵作所验,诏书上所写为何?”男人一句一句问道。

    “不曾听闻有人验尸,陛下……陛下他秘不发丧,连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都?不曾昭告天下……“

    宫女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声音越发细若蚊蝇。

    “宫中,唯有李贵妃和陈妃打探过,也皆是一无所获。”

    “李贵妃,陈妃……”顾昔潮指腹抵着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双眸腾起厉色,道,“她走前,还有谁接近过她?”

    “小的实在不知。永乐宫所有宫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连琴音姑姑也不见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离照看她。连她都?不见了,她一个?宫女还能探出些什么?来?。

    月色与夜幕交织,院中陷入深深的阒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良久,顾昔潮终于开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终说不出口,只道,“她在何处?”

    宫女垂头,道:

    “小的曾听其他宫人说起过,皇后娘娘似乎还在永乐宫里……”

    宫女忐忑地说完,许久未闻一声,她缓缓抬首,看到大将军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鼓。

    大将军以?悍戾闻名朝野,杀人太多,一身戾气,震慑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宫里的禁忌。她说了被人发觉就会死,不说此?刻也会死。横竖都?是死。

    命悬一线,宫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头。

    良久,顾昔潮挥了挥手。宫女被他的心腹带出了院子,并低声嘱咐了几句。正好赶上了宫门下钥之前,顺利回了宫。

    更深露重,顾昔潮缓缓地坐在院中一株枯树底下,紧绷多日的甲胄卸落在地。

    他望着枯树折断垂落的树干,树皮溃痈一般褪落。这是当年他为她从北疆带回来?的春山桃树,她入宫那年就枯死了。

    枯树下,其余心腹大将对视一眼,全部朝他屈膝半跪。

    “将军可还记得,陈州之战,死了我们多少人?”

    那一年,渡江征伐南燕,何其惨烈,陇山卫精兵十不存一,大将军九死一生,身边最忠心的部下都?死在了到达陈州前,马革裹尸还。

    “顾家世代簪缨,却?沦落至此?。即便远至北疆,还有皇帝监看我们的走狗,遍地都?是……此?番我们无诏入京,他们定是有所察觉,我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天下,未必是他元氏的天下。”

    “今日入京乃清君之侧,陛下发兵征渤海国,京中兵力空虚,大好机会,万望将军不要错过。”

    顾昔潮沉默不语,在枯树下枯坐一夜。

    天明之时,他召来?众将,道:

    “若是你?们随我入宫,顾家沦为谋逆之徒。我大哥若在,不会答应。”

    若是入宫强夺回她的尸身,他罪同谋逆。

    他一个?无名之人,谋逆之名无所谓,但不能牵连顾家,连累教养他长大的大哥。

    得知她死讯后一腔悲愤的热血冷却?下来?。

    众将不走,盘桓在顾宅之中深居简出。

    岂料隔日,皇帝忽然下诏,定论沈氏即北疆军有叛国之罪,革职削爵,褫夺封号谥号。

    “我只得回到北疆,继续寻找线索和尸骨,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真相,为我大哥,也为北疆军。”

    祠堂里,顾昔潮回忆完十年的过往,声音艰涩:

    “到底,是我害了你们。”

    无数微小的因果交织,构成了今日之局。

    沈今鸾倚在他胸前,静静听完这一切,苦笑一声,摇头道:

    “元泓深谙制衡之道,他看透了你?,知道这真相能困住你?,所以?,你?生生在北疆困了十年。”,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将无诏入京,死罪一条。元泓定是发现了悄然入京的顾昔潮,深知杀不了威望甚高的顾大将军,出此?阴招,如千丝巨网,要将他一世困在北疆。

    顾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时,不能困我一世。因为真相会被掩埋,却?总有出土之日。”

    满堂香火烧尽又重燃,不绝的烟气氤氲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复肉身之后,沈今鸾本该有了人的知觉,可只会觉得冷。

    她便时不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男人用氅衣盖住她柔若无骨的身躯。

    “太.祖一战定中原,高.祖开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今鸾沉吟道:

    “元泓在位时数度御驾亲征,南下南燕,东收渤海,西征大凉,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这次会来?北疆,是想?亲自夺下云州。可他既没?想?到你?兵贵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没?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没?能治住你?,也没?彻底收回北疆兵权。”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顾昔潮拧紧了眉头,劲臂铁钳一般箍住她,眉目浓黑,威严森冷。

    沈今鸾抬手,流连在他颈后,下颔,想?要收手却?又被他握住,贴在心口。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眸掩着深深的悲切,轻声道:

    “天下人,不会容忍大将军是个?与当今皇后苟合的人。”

    “哪怕,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门第森严,君臣父子,天地人伦,每一道都?是沟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会成为他唯一的污点。

    “若我猜得不多,我们成亲宴那一日过后,军心定然有了异心。我来?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顾昔潮不语,她便自顾自地答道:

    “他们说我是恶鬼,说大将军你?被鬼迷了心窍?”

    “还是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们没?见过皇后真容,不能确认。可我已有了肉身……”

    终会被人发觉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们又能如何。”顾昔潮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气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满目香火的光点,眼中朦胧,再低头,怀里的小娘子已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顾昔潮将她打横抱起,往厢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怀里的血肉之躯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蜡烛照下缥缈的形态。

    就这一点重量,足以?令坚韧不拔的他热泪盈眶。

    顾昔潮将昏睡的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回身点燃胡案上的灯烛。

    再回首时,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动?不动?。

    明亮的烛光晕开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随着焰光拂动?,底下玲珑起伏,肤光胜雪。

    满头青丝披散,细细密密,蜿蜒至榻前,

    铱驊

    微微拂动?,引着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压了下去。

    长指勾起她蔓延的青丝,缠绕起来?。薄韧的唇沿着这一缕青丝流连而去,自鬓边,面?颊,到颈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贪婪。

    只轻轻嗅着她身上沁出的兰麝香和桃花香混杂的奇妙气息,心头就有火在烧。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锁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着桃花瓣的樱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间姝色。

    经?年梦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过去,剥开最后的心衣,发现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发颤,满面?绸缎如微澜。

    顾昔潮动?作一滞,抬眸,看到她已睁开了眼,身子在瑟瑟发抖。

    看他的目光,极为陌生,且戒备万分。

    “是我,你?别怕。”顾昔潮有几分懊恼,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没?克制住。

    “你?别过来?。”

    一声低颤响起。

    她像是强忍着什么?,眼帘空洞,样子却?端严肃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说,往帐后挪动?着退去,求救似地轻声唤她的侍女:

    “琴音,琴音……”

    顾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点一点拧紧了。

    女子瑟缩颤抖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连带着他也在颤抖,因为无尽的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来?的癸水。他再迟钝,已全然明白过来?。

    她到底在那深宫里经?历过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啸,男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将锦衾盖在她发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匀细的呼吸声,她又睡了过去,顾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灭烛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犹如当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树下。

    黑暗里,他凝望着沉睡的她,半生坚硬如铁的心肠,似火烧,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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