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河公主十五年间在牙帐对大魏战俘还有云州百姓颇有照拂,虽然?这照拂来自顾辞山的手笔,但此时也?没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还有不知何人,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一同随军带走。

    大魏军的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长刀砍杀,最后几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动了。

    顾昔潮背着无法行走的顾辞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壮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轻如一片灰烬。

    顾辞山将当年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完,低喘了一口气,道:

    “我不知,后来沈家?如何?”

    雨水淅沥,地面泥泞,顾昔潮脚步沉重,低声道:

    “十年前,陛下昭告天下,沈氏一门通敌叛国,以叛军论处。”

    “果然?如此。”

    顾辞山闭了闭眼。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云州陷落,败军惨案,必要有人背负。既是帝王心术,亦是稳定社稷民心。

    他?睁开了眼,黯淡的眸光透过雨雾,骤然?变得锐利难当:

    “我愧对沈家?,叛国投降之人,只在我一人,不该让沈家?父子承受这等?污名。”

    “九郎,你替我手拟一份奏疏,呈上御前。就……”

    “陇山顾氏顾辞山,淳平十九年,先是畏战不出,后贪生?怕死,投敌卖国,诛杀同袍,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

    “大哥!……”

    顾昔潮喉头哽住,猛地摇头。

    “那一年,本该在陇山卫领兵的是我。是你代了我,陇山卫中当年的兵录,甚至御前的折子,均是记载在册,都还是我的名字……”

    顾辞山却?笑着,拂去他?肩头的落雨,道:

    “做大哥的,没有什么不能为?弟弟担待的。你就不要和大哥争了。”

    “大哥,可是我……”顾昔潮抿紧了薄唇。

    “什么都不必了。你就是我阿弟。”顾辞山制止了他?,像是累极了,头倒在他?肩头。

    幼时,阿弟伏在大哥背上,今日,大哥靠着阿弟肩头。

    眼帘的罅隙里,顾辞山看到他?乌黑的鬓边银丝缕缕闪动。

    他?错愕地道:

    “九郎,你怎么有白发了?”

    他?没有作声,顾辞山也?全然?能猜到。他?长长叹了一声,低声道:

    “九郎,你也?一早知道,你不必这般为?顾家?辛苦。”

    “顾家?和你,又有何干系?是我当年私心,将你困在了顾家?。”

    顾辞山自幼教导他?忠孝礼义,长此以往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生?成这一副愚忠愚孝的硬骨头,如今竟不知是对是错。,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顾家?后辈之中,确实只有他?一人出类拔萃。

    他?不上自己是慈悲,还是残忍。要他?背负这样的命运。

    “不是的。”

    顾昔潮却?突然?摇摇头,无坚不摧的面上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大哥,我感激不尽。”

    “因为?我是顾家?人,才?能遇到她。”

    遇到她,是他?这身不由己的一生?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起初的年少心动,后来的生?杀欲念,到今日的生?死相伴,都与?她有关?。

    顾昔潮低下头,涩然?地笑了笑,道:

    “大哥,我想娶妻了。”

    顾辞山一愣,这个傻小子竟然?十五年还没娶妻。他?皱了皱眉,福至心灵地问道:

    “还是沈家?妹妹?”

    顾昔潮重重点

    依譁

    了点头。

    果真如此,顾辞山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该什么好?。又想到什么,不由问道:

    “十五年过去,她还没嫁人吗?”

    他?一时不知,若是这傻小子是起心动念,要夺人妻子,他?该如何是好?。

    “她嫁过人。”

    他?淡然?回道。而后,又像是害怕家?门森严大哥会不允准似的,急忙补了一句:

    “我一点都不在乎。”

    知弟莫如兄,顾辞山自是看出他?所虑为?何。他?冷笑一声,不顾唇边溢出的血,拂袖道:

    “嫁过人又何妨?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沈霆川的妹妹,岂会是庸碌之辈,足以与?九郎相配。只要你二人真心相爱,千难万险,终能相守。”

    “大哥最后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这个媳妇,我们顾家?要定了。”

    未料到陇山百年世家?,克己复礼的大哥,会如此作答。顾昔潮瞪大了双眼,干裂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全然?咧了开来。

    本该正?襟危言,此时却?再也?合不拢嘴。

    十五年暗无天地,从未有过一刻,能够如此开怀。

    顾昔潮双臂一抬,将背上的大哥扶稳了,轻轻地道:

    “我和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大哥是我们留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以作为?高堂,为?我们主婚。”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着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

    这是顾辞山曾经为?北狄可汗计划的死法,亦是为?发妻安排的结果,同样,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终局。

    铁勒鸢掌权领兵以来,惯于清醒,素来极少饮酒。唯有与?爱郎兴尽,为?了取悦于他?,夫妻同乐,才?偶尔与?他?同饮一口桃山酿。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饮酒。

    那一口酒,是他?拥她入怀,亲自哺给她的。

    是致命的杀机,也?是柔情的诀别?,给这十五年的爱恨一个交代。

    此前,所有势力?已被他?借着被铁勒鸢之力?全部?扫清。铁勒鸢一死,北狄群龙无首,必会再次陷入分裂。

    这是他?为?大魏,为?他?阿弟的最后一谋。

    顾家?大郎,冠盖京都,算无遗策,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

    顾辞山唇齿一动,又吐出一口浓稠的乌血,道:

    “九郎,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计——

    国士,当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他?教过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许了。我知你欲夺回云州,你们成亲,我还随了一份贺礼,以你才?智,必能发现……”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讨一杯喜酒喝……还好?,我不负顾家?,不负沈家?,也?不负家?国。”

    顾昔潮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直到听?到大哥残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经是个废人,再活着,对我来,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当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给我一个痛快。”

    顾昔潮伫立在大雨中,失声哽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所有情绪都被大雨声淹没。

    他?双目空茫,最终,还是缓缓拔出了那一柄蟠龙缠柄的金刀。

    顾家?刀法,出刀迅疾如电,快到中刀之人还未察觉,便已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顾家?大郎忍痛斩杀挚友一般,今日,顾家?九郎,亲手了结至亲的大哥。

    鲜红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泪水,与?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门前的泥地上。

    雷声沉鸣,大雨滂沱,顾昔潮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为?兄长送行。

    “顾家?九郎顾昔潮,恭迎陇山卫骠骑将军凯旋!”

    “陇山卫十三?营,恭迎骠骑将军重回故土!”

    “陇山卫第二弓箭营,恭迎骠骑将军归国!”

    兵戟悲鸣,铿锵有力?,回荡在瓢泼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顾辞山仰首望天,面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他?嘶哑着嗓音,唱起了旧日里的歌:

    “我本邯郸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苍茫歌声里,顾家?大郎顾辞山,故骠骑将军,缓缓阖上了眼。

    前业尽消,终得解脱。

    ……

    顾昔潮从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泪水,雨水。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遗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应。

    只能忤逆。

    哪怕,要为?此断送他?此生?唯一求过的姻缘。

    这一世,到底从来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顾昔潮领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决心又迟疑了。

    暖黄的烛火照耀之下,纤弱的女子正?背着身,躲在帐子最里侧。

    还是和从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样,一到雷雨夜就惊吓不已,紧紧蜷缩成一团。

    这一趟她在牙帐历尽艰险,衣衫又破旧了些,他?人在刺荆岭,没来及给她烧衣。

    此时,她只着一件里衣,光洁的后背一对漂亮的蝴蝶骨,振振欲飞。

    绸缎一般乌发披散下来,盖住这一身苍白的里衣,裙摆盖不住的脚尖,紧绷着,在闪电的白光里白得耀眼,泛着光泽。

    手腕的红线皱了些许,垂落在一片雪白之间,衬得更为?冷艳。

    只静静地在那里,就能勾起他?埋在最深处的欲。

    被命运裹挟的愤懑和无力?,在看到她时被抚平了些许。

    这样的柔软湿润,好?像如同这一场绝望的春雨,浸透他?干涸已久的内心。

    横亘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已荡然?无存。他?大哥,她大哥,都已经许了他?和她的亲事。

    他?对她,问心无愧。

    那么,在走向最残酷的命运之前,他?可不可以最后放纵一回?

    顾昔潮举步,走向他?错失十五年的妻子。

    第60章

    恶鬼

    春雷轰轰烈烈。

    电闪雷鸣,

    一声盖过一声。

    春夜急雨,下?了?一整天都还没停。

    入了?夜,白光一下?一下?投在纱帐上,

    犹如鬼魅乍现。

    沈今鸾从白日昏迷到了?黑夜,到夜里的阴气?重了?,才醒过来。

    她直愣愣地凝视着腕上的红线。

    若非这根相连的红线,顾昔潮不会那么?快在刺荆岭找到她。

    白日里给她的魂魄疗愈的赵羡都劝说过好多回了?:

    “阴阳红线,

    连接阴阳,

    除非都成?了?鬼魂,

    或者一方灰飞烟灭,才会自动褪落。否则,

    就算三清真人

    ?璍

    来了?,都剪不断这红线。”

    果真,无论她如何上下?摆弄,

    还是无法挣脱红线。

    赵羡无语,

    一直让她不要白费力?气?了?,还不如想想怎么?保存魂体?,争取在八日之?后顺利去投胎,

    不要魂飞魄散。

    “不如,

    还是吸一些?阳气?罢。”他真诚地建议道,

    “军营里就男人多……”

    沈今鸾耳根一红,

    断然拂袖拒绝。

    她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女鬼。

    暮色四合,

    赵羡已离去,为秦昭魂魄还阳准备法事?道场了?。

    雨夜惊雷不断,沈今鸾看了?看自己暗淡的魂魄,

    心中苦闷,退去了?帐子里头。

    她忍不住回想,

    在刺荆岭中,顾昔潮曾对她许诺,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九是言出必践,从来不对她食言。可顾昔潮未必。

    顾九可以在千万人面前抱住他的沈十一,哪怕仅是一缕魂魄。

    可顾昔潮却只能为了?顾家,与他的皇后娘娘背身相向,陌路殊途。

    她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最先涌入的是暴风骤雨,泼洒一地毡毯,沾着水珠。

    而后,她看到一抹烛焰,晕开昏黄的光,照亮一室幽暗。

    最后,一双带血的黑靴踏入房中。

    沈今鸾抬起头,愣住,魂魄一颤。

    男人无声无息走进来,被?大雨浇湿的衣袍,还在滴水,淌落一路。

    滴下?的水中,带着一缕一缕的血丝。

    他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

    烛火照着的双眸红得像是滴血,身形左突右进,连站都站不稳。

    沈今鸾一下?子从榻上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又收回了?手。

    “你杀了?他?”

    她迟疑地问,喉头哽得窒涩。

    男人没有说话,血迹染红的手指微微发颤,沉沉黑眸盯着她。

    “你杀了?他。”这一回,沈今鸾肯定地道。

    因为,她从未如此消沉破碎的顾昔潮。

    男人自己立直了?,将淌血的刀收入鞘中,手里的烛火放在案上。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道:

    “他自淳平十九年沦为俘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夺下?悬于城楼的沈家人尸骨,再救下?盗走尸骨的秦昭贺毅等北疆军旧部?,他答应娶了?明河公?主铁勒鸢,成?了?北狄驸马。”

    “困于公?主帐中,渐渐获取她的信任,等到她对他的防备没有那么?深,着手开始布局。”

    “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在他的一步步谋算之?中,她尝过权力?的滋味,成?为牙帐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无法轻易放手,对他也是越来越信任。”

    “他有时被?允许走出帐子。繁星苍岚,夜穹辽阔,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酿麻痹身上的伤痛,暂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为在牙帐步步惊心,只能保持清醒。”

    “知晓双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继续布局,直到铁勒鸢登上汗位,为她清扫完所有势力?。”

    “再一举杀了?她,让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杀了?他,作为投名状,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

    男人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却说得缓慢审慎,生怕错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头,看着她,英挺的脸血泪纵横,眉眼却十分平静:

    “沈十一,顾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沈家。”

    沈今鸾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头像是被?无数根刺扎进心口,酸痛苦涩,又像是被?烛火灼烧,一片滚烫。

    其实,在得知顾辞山双腿残废之?后,她便猜测过这个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顾昔潮杀顾辞山,除却想利用他证明沈氏清白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她不想他再杀一个至亲的大哥。她怕他杀错了?好人。

    纵有猜想,可此时将所有细节连在一起,得知了?这一出顾家大郎血泪铸就的半生,仍觉触目惊心。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顾家大郎顾辞山,终不负“仁义”二字。

    夜里的雨声喧嚣燥热,沈今鸾已全然明白过来,眸中泪光闪动:

    “所以今日,他所谋皆成?,便一心求死。”

    “你,成全了他。”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铁勒鸢毒发身死,顾辞山虽未动武血气?上涌而暴毙,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再加上双腿残废多年,他怎会愿意继续苟活。

    天之?骄子,心气?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见旧部?。

    唯有一死。

    顾昔潮点了?点头,身形前倾一晃,摇摇欲坠。

    一双纤细的臂弯上前揽住了?他,素手轻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颤的脊背。

    只需她一来,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的戾气?好像平息了?下?去。

    顾昔潮一怔,侧首看到烛光里,她柔软的青丝贴着他的侧脸随风拂动,与他斑白的鬓发缠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缓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拥住了?她。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怀抱虽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无比,却蓄着力?,没让他跌落下?去。

    足够了?。顾昔潮在心中对自己道。只这一次的相拥,足够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顾昔潮闭了?眼,断然抽身。

    他牵过她的手,红线随着他走动而摇摆,她一滞,任由他带着,一同坐在了?榻上。

    顾昔潮空荡荡的双眸盯着来回摇曳的帐幔,声音干涩:

    “我大哥一生清正,虽曾投敌,但历经艰难,我不能让他在死后再添恶名。”

    “顾家大郎是战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荆岭,死时光明磊落,一生为大魏死而后已。”

    “那个北狄驸马,你我从未见过。”

    帐幔停止晃动,空气?恍若凝滞。

    指间?紧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没有使力?,任由她的手从掌中抽走。

    在她冰凉无措的目光里,顾昔潮直直看着她,顿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旧案,止在今日。”

    这一句,沈今鸾愕然呆住,浑身如被?雨水浇头,彻骨寒凉。

    顾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彻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为沈氏和北疆军翻案了?。

    沈今鸾张了?张口,想要指责他不守诺言。他明明在早前答应了?她的啊。

    可她意识过来,他到底是顾家的顾昔潮。

    再重启旧案,对死去的顾辞山来说,无非是再掀起剧痛之?下?的伤疤。

    哪怕一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可他到底委身敌国公?主,投降叛国。一旦旧案重提,所有的事?终将都要被?搬到明面上来。

    众口铄金,会毫不留情指摘他。史书工笔,积毁销骨,将他所羞恶之?事?,流传后世。

    一个人死了?,孰是孰非,盖棺定论。为何这世上要有尊谥恶谥,就是因为名声紧要,要以此震慑还活着的人,不可失节。,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旦失了?节,大错铸成?,就回不了?头了?。

    由是,对于顾辞山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战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爱大哥的顾昔潮,为他定下?了?这个最好的结局。

    沈今鸾心如绞痛。

    恨死去的顾辞山,恨不讲信义的顾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与她斗了?一辈子的顾大将军会信守诺言,会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为,凭着少时相知,还有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对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可沈今鸾只是拢了?拢头发,平复了?起伏不断的心口,点了?点头,最后只朝他简简单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薄如云烟。

    好像下?一瞬就会迎风飞走。

    顾昔潮最怕她这样?。

    他看着她,从想杀人的锋利目光,挣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我宁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杀了?我。”他淡然地道。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

    铱驊

    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从腰际解下?了?那把金刀,递到她手里。

    宁愿她与他不死不休。

    沈今鸾早泄了?气?了?,也看不透他眼里无可救药的执着,轻嗤一声: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说你是唯一能看见我的活人。北疆军今后的荣辱,还系于你身。”

    只要顾昔潮说一句,叛军可生可死,可赶尽杀绝,也可在夺回云州后戴罪立功,荣归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杀。连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时日无多,已无力?再为过去之?事?与他再斗一番。,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还要为活着的人争取。

    沈今鸾一扬手,将那柄金刀飞出去,掷在地上。

    顾昔潮面色苍白,下?颌新生的胡茬显得轮廓暗沉锋利。

    一绺白发垂落,还在滴水,眸光透过水雾继续望着帐中的她。

    “不恨我吗?”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视他的眼,坦坦荡荡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净,我沈氏满门?忠烈,却背负污名。我却再也不能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当年战死的英魂,我该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残忍,最重名声的天之?骄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泞,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牵动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运。

    天命当前,人力?微茫,终不由人。

    那一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沈今鸾攥紧了?手,强忍着不哭出来。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大将军铁血铁腕,是一路踏着别人尸骨走出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守信义。他所行所言,就是信义。

    顾昔潮看着她因抽噎而颤动的肩头,漠然地道:

    “跟我这样?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头的。是娘娘你,非要跟着我。”

    语调冷硬无情,温热的指腹却在拂开她凝在眼角的泪花。

    拭了?一下?,眼泪又很快挤满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鸾终于释放出来,泪如雨下?,然后猛地别过脸,错开他的手,抿紧了?唇:

    “顾昔潮,说话不算话,我恨死你了?。”

    她挥起拳,用尽毕生力?气?似的,狠狠砸在他身上。

    男人身如磐石,一动不动,对军旅之?人来说,她这几下?不过是毛毛雨。

    她的魂魄到底虚弱至此。

    看到她不必再像当初在宫里一样?端正地强颜欢笑,压抑情绪,他心里悄悄吁了?一口气?。

    大雨倾盆。窗外闪电白光乍现,笼罩一室凄迷的晦色。

    “轰隆隆”接连不断的雷声随之?轰鸣,惊天动地,床榻微微震动。

    “嘶——”暗淡的烛焰被?雨丝打灭了?一缕,又重燃起来。

    紧接着,一道雷声突然在窗边炸响。

    沈今鸾猝不及防,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径直扑进了?男人怀里。

    他稳稳搂紧了?她,一双大掌覆在她两侧耳朵上捂住,像少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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