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不知如何开口,可等?他回身望去,却见那一缕寡白的魂魄在风中飘荡,没有?离去。,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正无声无息地?走向?地?上的邑都。

    窗棂透出外头侍卫举起的火把,亮堂堂的火光渐渐驱散了一室的漆黑。

    邑都迷迷糊糊,茫然四顾,已看不见了方才的幽影,只?是吓得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乱挥,作防备状。

    他手里的那把刀,刀身黯淡的金光在明暗中不断闪动。

    刀柄的纹路,刀鞘的弧度,刀身的色泽。

    少时的春山桃树下,皇宫的荆棘丛中。

    他和她昔年?曾看了千遍万遍,熟悉万分,清晰如昨。

    顾昔潮心下一沉,眸光微微抬起。

    只?见她呆滞地?停在那里,背影寥落,魂魄在风中柔弱无依,似是还?在微微颤抖。

    顾昔潮闭了闭眼,无言以对,转身打开房门,疾步离去。

    “顾九。”

    时隔十?五年?,沈今鸾头一回如少时唤他。

    她面上的神情难以言喻,是从未见过的惊异,仓皇,还?有?颓然。

    十?年?前荆棘丛生的毒计,众叛亲离的驱逐,十?年?间北疆万里的风霜,将军鬓边的白发?……在这一刻悄然灰飞烟灭。

    大片落雪无措地?漫天纷飞,她凝望大雪里的他,颤声相问:

    “这把金刀,为何会在他手里?”

    第39章

    烧衣

    顾家祖上御赐的金刀,

    既是顾昔潮生?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少时?最为心爱之物,也是她设计陷害,

    使得他半生?孤苦飘零的源头。

    那夜在荆棘从中,金刀被她施计从顾昔潮手中拿走,诬陷他以金刀通敌,从此他被迫远走京都?,

    放逐北疆。

    金刀最后的下落,

    不该是藏在深宫之中,

    怎么可能?今日会?出现在这个羌人手里?

    御赐给顾家的金刀历来只有一把,为何会?有两把金刀,

    哪一把是假的?

    沈今鸾已?有了猜测,死死盯着邑都?手里的金刀,心头如同?雷声轰鸣。

    仿佛一座坚石筑造多年的堡垒,

    在这一刻尽数倾塌,

    碾作齑粉。

    顾昔潮不露声色,俯身一下抽走了邑都?手里的金刀,放入鞘中收了起来,

    打开了房门,

    将人交给了骆雄。

    金刀突然被顾昔潮夺去?,

    邑都?双手一空,

    已?被扑上来的守卫扣押。

    “好。金刀你拿去?。从今日起,

    你我?不再是兄弟。这十年,算我?瞎了眼,帮你找了十年尸骨……”

    男人披上氅衣,

    大步往前,步入门外大雪之中,

    步履不停,头也不回。

    沈今鸾耳边犹有余响,震耳欲聋。

    “顾昔潮,你给我?站住!”

    情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回,是她疾步飘过去?,跟在始终沉默的顾昔潮身后。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金刀缘何在羌人手中?”

    沈今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都?出去?。”

    顾昔潮停下了步伐,突然低喝一声,屏退了满院的亲卫。

    纷杂的院中又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顾昔潮立在纷扬的大雪中,身姿清寒,他偏过身,眸光扫向她,锐如锋刃,竟是在冷笑:

    “我?敢说,娘娘敢听吗?”

    沈今鸾愣在了原地。

    顾昔潮掉头就走。沈今鸾紧跟上,单薄的魂魄拦在他身前,空洞的双目被雪光映着,隐隐发亮:

    “你肯说,我?便听。”

    顾昔潮脚步顿住。良久,他撩起氅衣,从怀中再度取出了金刀出鞘,掷在了她面前。

    溅起的积雪数丈,划过她透明的衣摆。

    “娘娘说我?在承平一年,便勾结了羌人,此言不虚。因为,当年我?受命在北疆巡查之时?,无诏擅自进入了羌人的领地,更私自与邑都?换了刀。”

    “自此,金刀就一直在他手里。”

    沈今鸾咬起了牙,十指握拳,追问道:

    “所?以,宫里的那把金刀,是假的。因为你早已?将金刀给了这个羌人?”

    “不错。”

    “所?以,元泓早就发现了御赐的金刀为假,认定?你不可能?与南燕有染。”

    “不错。”

    时?隔十年,她终于一字一句地听到他肯定?的回应。直到这最后一问,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

    “所?以,元泓明知道你从未私通南燕,不可能?将你贬来北疆,是……”

    “是你自己要来的。

    依譁

    ”

    这一回,顾昔潮没应,只是默认。

    过往的滔天巨浪朝着沈今鸾迎头打来,渐渐将她淹没,饶是鬼魂,她差点?跌倒一侧。

    一支飞了十年的利箭射中她的眉心,四分五裂。

    而今看?来,当初苦心孤诣,所?有针对顾昔潮的谋算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落了空。

    她从未想过,她的手下败将顾昔潮竟然是自请调任。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抛弃了京都?的所?有,只身奔赴北疆。

    顾家九郎,天子?近臣,大魏战神,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她陷害,究竟是因何要孤身离开繁华地,奔赴这一场死局,困守在万年孤寂的北疆。

    她匿在袖口的手微微颤抖,还是忍不住要去?触碰那一处惊心动魄的关窍:

    “你,究竟为何离开京都?,来到北疆?”

    他别?开目光,不去?看?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既输给了娘娘,自愿离开京都?,不成全了娘娘所?愿?”

    沈今鸾凝了凝神,克制心浪潮涌,冷静地道:

    “你来到北疆,把金刀给了邑都?,和他换了刀做了兄弟,是做请羌人做一件事。”

    邑都?曾说过,第一次见到顾昔潮,便是他擅闯羌人为防范外人布下的箭阵。他九死一生?,破了部落的箭阵,浑身是血地来到羌王阿密当面前,请羌人相助。

    能?让顾昔潮将最心爱的金刀相赠羌人,甚至让他不惜性命的,是哪一件事?

    更大的错愕擒住了她,沈今鸾垂着头死死盯着面前的金刀,看?得久了,眼神酸胀,那刻骨铭心的金色便模糊成了一片。

    深夜散开来的雪风里,她抬头望着他,艰涩而又肯定?地道:

    “你是在找尸骨。你大哥的尸骨,还有……我?父兄的尸骨。”

    这一句,似乎触及了他和她心底最深最沉最不可语人的奥秘。

    那奥秘像是一座不见底的深渊,光是看?它一眼,便足以将人溺毙在深渊里的黑暗之中。

    顾昔潮没有否认,只在一步之外静静地凝望着她,沉重的肩头似是被风吹动,微微松了些许。

    他眉间?轻蹙,垂下的眼眸像是春日里深深的湖水,不见波澜,却有暗涌纷纷:

    “我?说过,我?始终坚信北疆军忠诚不二,也从不认为我?大哥会?背叛北疆军。我?,只想找到真相。”

    沈今鸾浑身发抖,缥缈的魂魄像是在水中沉浮,酸楚和感佩交织成的复杂情绪,似要将她溺死。

    邑都?说过的话,朝中的传闻,一片一片不经意的细节,拼凑起了顾昔潮远赴北疆的后半生?。

    十年北疆并无战乱,而她亲眼所?见他满身是伤,只因一次一次不顾惜性命,闯进羌人部落,甚至潜入云州,只为找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可能?。

    这天地间?,竟然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半生?都?在为那件旧事耗尽心力,宁肯背负莫须有的恶名,只为葬一片忠骨,寻一个真相。

    于是,她在这尸山血海的天地间?,千秋万载的青史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叛将和妖后,故友和仇敌,一人和一鬼,身份、立场,全然相对,却为同?一件事,穷尽了所?有可能?。

    沈今鸾呆立原地,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一遍一遍地摇着头,喃喃道:

    “不可能?……元泓怎会?许你如此任意妄为?……”

    元泓登基以来,对当年北疆惨败一事讳莫如深,根本不允任何人提及,连她私下找寻父兄尸骨都?险阻重重,他又如何会?任由顾昔潮好好的大将军不做,一意孤行去?北疆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双眼,望着沉默的顾昔潮,心神激荡。

    先帝殡天前念念不忘的,元泓这一世励精图治穷尽心力想要达成的……

    “陛下不知我?是为了那桩旧案,”顾昔潮开口,说出了她不敢出口的答案,“我?来北疆,是为了云州。”

    “离开京都?前,我?已?向陛下立下生?死状,我?欲为大魏夺回云州。”

    云州,唯有云州,是大魏人深埋在体肤之下的伤痛,只要挑开结痂的溃痈,还能?看?到肆意横流的脓血。

    这同?样戳中了沈今鸾的痛处。当年她的父兄就是战败惨死在云州,云州为敌军所?夺,她幼时?在云州的玩伴不知是否存活,还是已?被北狄人奴役得没有人样。

    云州,早已?成了大魏人的烂疮,不可触碰,一触便是非死即伤。

    十年巨变,物是人非,眼前这个男人,十年来竟然还在妄想根治这一块烂疮。

    不知是天真的坚定?,还是愚蠢的执念。

    她也同?样被刺痛了。

    自北疆再逢,顾昔潮的颓败与沉郁,他的坚守与固执,早已?是她所?看?不透的了。

    “愚不可及!顾大将军还以为自己是昔日战神么?自从云州落入敌手,北狄重兵把守。光是去?到云州便已?难若登天,你,凭什么夺回云州?”

    沈今鸾定?下神,冷冷地斥道。

    顾昔潮神色平淡,一绺白发在夜风中飘动:

    “事在人为。纵使十年不成,二十年无果,三十年或许终有一丝转机。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便等。人生?百年,我?等得起。”

    “有生?之年,积毁销骨,千载骂名,万罪加身,在我?一人。”

    眼前男人的白发模糊起来,旧氅衣也在视线里变得斑驳,好像又成了当年意气风发,豪气万丈的顾家九郎。

    昔年锦衣公子?,困守北疆十年,等到青丝生?了白发,还在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沈今鸾觉得可笑。

    可她却笑不出来,甚至眼眶酸得发胀。

    十五年间?所?有千丝万缕的细节终于全部串联在一起,她死死看?着他,问道:

    “所?以,为了云州,你一早就打算离开京都?,来到北疆了。”

    顾昔潮沉默。她知道,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她心头颤抖,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明明身负先帝御赐婚书?,最后也不曾娶得那位心上人,也就是这个缘故?”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月色凄白,顾昔潮目光低垂,凝视着那一角透白的衣裙掠过眼底。

    最后,只平淡地道:

    “她不会?嫁我?。”

    一旦出了京都?,顾家九郎不再是天之骄子?,他身负昔年秘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因此那位高门贵女拒婚,不愿跟他来到北疆,与他同?甘共苦,也是情理之中。

    以他心高气傲的为人,定?是一早言明在先,之后自然也不会?强求别?人。

    所?以他,那么多年来都?不曾娶妻,孑然一身。

    为了十五年前的旧案,为了不见踪迹的尸骨,他一意孤行,甘愿背弃所?有。

    沈今鸾咬了咬唇,从深陷的恍惑之中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为何元泓竟然由着顾昔潮如此出格。

    元泓帝王心术,真是一场好谋算。

    暗地里放任了顾昔潮去?往北疆,蛰伏十年二十年夺回云州。若是成了,公之于众,便是帝王明君,一朝功业,千秋传颂。

    若是不成,世人只会?怪在顾昔潮一人头上,史笔如刀,骂他自不量力。

    这一场谋算,事关北疆,便是事关她沈氏,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年。

    沈今鸾愤然难耐,忍不住出口道:

    “这一切,为何从来不告诉我??”

    见顾昔潮无言,她既是酸涩又是愤慨,提高了声量,字字质问道:

    “你和我?一样,明明都?在做同?一件事。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你从来知道我?有多在意这件事,你却从来不说!”

    “有何意义?”顾昔潮看?着她,唇角一动,冷声道,“你视我?仇深似海,从无信任,告诉你,不过平添疑心。”

    不过阿

    銥誮

    伊勃的一句“三具尸骨”,他和她又互相算计了一场,难以真心相交。经年累月的仇恨,如何轻易释怀?

    下一句,顾昔潮声音更沉,像是从喉底发出:

    “而我?,在北疆十年一无所?获,就算如实相告又能?如何?让你空欢喜一场,好让你更恨一些么?”

    无人愿意旧事重提,扒开血淋淋的伤口。

    十年沧海桑田。顾昔潮的一切都?历经大变。

    他与羌人的关系,他在北疆的布局,他大变的境遇,他隐秘的心上人。他的所?有计划,过去?将来,从来不会?向她和盘托出。

    沈卿鸾神色端严起来:

    “顾昔潮,我?知你秘密太多,也不奢求你事事坦诚。但是,依你我?之约,凡有关我?父兄之事,今后无论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之于我?。”

    顾昔潮转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浓黑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不要粉饰太平的谎言,只要鲜血淋漓的真相。她还是她,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无不嘲弄地道:

    “你从未信过我?。你我?之约,还如何作数?”

    沈今鸾拂袖道:

    “我?说过,你我?之约,作不作数,由不得你。我?一日未说终止,便一日要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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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大将军一言九鼎,不会?要对我?食言罢?”

    顾昔潮微微一怔,唇角扬起,低头笑了笑。再抬眸时?,他目中恢复了冷肃自持:

    “我?也说过,你我?约定?既然照旧,你也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你这次又有什么规矩?”

    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她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以为他要有提什么条件,转身望去?,却见他取出了火折子?,又将案上的烛台点?燃起来。

    烛火一亮,他却一刻不停,又转身进了内室。

    房内无人,沈今鸾好奇地飘过去?。

    虚无的魂魄越来越靠近烛火的时?候,她竟看?到对面的白壁上,渐渐出现了一道纤巧的影子?。

    她一动,影子?也动。她一晃,影子?也晃。

    待她收回目光,双手自袖中缓缓地伸出来,照在烛火之下,竟能?看?到青蓝的经脉,柔嫩的肌肤,粉白的指甲,如同?新生?的肉身。

    那一寸雪白的袖口拂动,微微沾上了烛焰边缘。

    “啊……”她的指尖刹那感受到灼烧的痛意,慌忙收了回去?。

    这才发觉她的身体在那烛火之下不再是一缕烟气。

    她不仅有了颜色,也有了知觉。

    沈今鸾一阵恍惚,不禁在烛火下来回细细地端详自己的魂体,翻来覆去?地瞧,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咳咳——”

    忽闻一声轻轻的咳嗽。

    她看?得出神,竟然连顾昔潮已?去?而折返都?未发觉。

    待他出声,她才发觉,惊吓得倏然跳开,烛火一灭,白壁上的影子?也消失了一息。

    “我?死时?衣衫不整。非礼勿视……”她的魂魄重新陷入黑暗,小声地道。

    方才,沈今鸾在烛火里看?到了自己死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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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身死时?穿的素白里衣,像是被印刻在她魂魄上。上面血迹怎么都?擦不去?,甚至还有几道隐隐的焦痕。

    大魏的皇后娘娘,艳绝后宫,昔日都?着霓裳新衣,姿容华贵无双,令人不敢逼视。死的时?候,却只有一身素衣。

    她一向爱体面,之前魂魄颜色全无,她也无心计较。可此时?烛火如天光,已?是一览无余。

    在顾昔潮面前,沈今鸾窘迫异常,退去?室内最阴暗的角落里,沉闷地不再说话。

    幸好男人不曾走近,始终在远处低垂着眼,一眼都?不曾看?她。

    沈今鸾这才发现,他一手拿着一个铜盆,一手攥着一件什么东西。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却见他已?在铜盆里燃起了火,将那件东西扔了进去?。

    “请娘娘去?里间?。”他语气平淡。

    沈今鸾不明就里,按他说的飘过去?卧榻那一侧的帷幄之后。

    顾昔潮目光沉静,凝视着铜盆里火苗剧烈地摇动。火光映着他波澜不兴的面上,像是起了粼粼水波,倒显得他凝结的神色有几分呆滞的。

    方才,犀角所?烧的烛火照耀之下,他看?到她倚在案角。宽大纤薄的襟口散开来,隐隐露出修长的肩颈,饱满的轮廓。

    清冷的肤色在月光下不再透明,而是被火光映得微红,犹带艳色。

    宛如活生?生?在眼前。

    他移开目光,复又闭上了眼。

    雪白袖口那片血污刺他的目,惊他的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

    浓黑的夜色里,火苗不断上窜,在他的面上明灭不定?。顾昔潮五指握起来,指骨掐得泛白。

    “你在做什么?”垂帘那一头的她探出头来,声色犹疑。

    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顾昔潮稳了稳神,拨动火中的衣料,温声道:

    “我?,烧件新衣给你。”

    沈今鸾呆愣在原地。

    她死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给她烧过东西。

    而顾昔潮竟然说要给她烧新衣。

    懵怔之余,沈今鸾心中五味杂陈,一想到让顾昔潮这个煞神给她烧衣服,还是觉得太过怪异,犹犹豫豫地道: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顾昔潮的声音有几分严肃:

    “你既脱离纸人,虽只我?一人能?见,但我?是外臣,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只着中衣,于礼不合。”

    沈今鸾无语凝噎。

    没想到,顾昔潮这次要给她提的规矩,是要烧一件新衣。

    虽然顾昔潮放逐北疆那么多年,当年大儒所?授的“礼义”二字还是刻在骨子?里。

    现在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方才死死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人又是谁?

    铜盆“噗”窜起了一簇簇殷红的火苗,雪白的锦缎在火光中扭动几下,一寸一寸烧成灰烬,最后焦红成块,化作几缕尘烟散去?,无影无踪。

    帘幕的另一头,她却渐渐地没声了。

    顾昔潮起身,又点?燃案上的灯烛,举起烛台朝垂帘走去?,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垂帘后面,映出一小点?绰约的影子?。

    那身影仿佛不再是虚空,只要他伸手,便能?触及。

    他却停住脚步,挪开目光不再看?。良久,见她迟迟未有回音,他不禁忐忑问道:

    “我?没烧对么?”

    话音刚落,垂帘被风撩开一道缝隙,眼前出现一角翩跹的裙裾,色如月华,形若开莲。,尽在晋江文学城

    踏着虚虚烛影,款步而来。

    顾昔潮抬首望去?。

    目光一滞,心跳也一滞。

    “沈十一。”

    他薄唇微动,无声唤她的小名。

    第40章

    故地

    帘影摇动,

    疑是玉人来。

    烛火照出?一道斜斜的光,沈今鸾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上,渐渐覆了一件月白色的盘扣窄袖胡裙。

    雪色皮毛滚边,

    镶绣金丝团花纹,虽不如京都锦绣罗缎华丽,但在边远的朔州已是十分精致的服制。

    “这个颜色……”

    她看得出?神,有几分犹豫地?道。

    “你从?前,

    穿浅色。”垂帘后男人无?言良久,

    忽然道。

    沈今鸾微微一怔,

    垂下了眼。

    是啊,可惜做了皇后,

    从?来只着正红遍地?金的衣料,翟衣上六宫之主的颜色。

    这后宫之中,唯有她有资格穿大红,

    她便习惯穿大红,

    忘记了自己从?前喜欢的,从?来不是红色。

    她生怕自己不穿红,就好?像压不住宫里的其他女?人。

    可入宫后,

    她却偶尔摸着箱柜里浅色的料子出?神。

    不知已是多少年没穿过月白的衣服了,

    她有几分不自在,

    对着烛火,

    左顾右盼,

    拢了拢发丝,敛了敛袖口,喃喃道:

    “好?不好?看啊?”

    声音很细小?,

    他却听到了。

    还是像是那个初入京都时,极为在意体面的北疆小?娘子。

    “很好?看。”

    顾昔潮抑住喉间的涩意,

    释然一般地?回道。

    仿佛是一个长久无?望的心愿终于得了偿。

    说起来,顾家九郎从?前的心愿很简单。

    就是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娶回家,日日给她裁新衣,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哪怕生母是舞姬的

    依誮

    庶子,父兄皆在,只要?好?好?念书,习得孔孟之道,考上了功名,在朝中得一份闲职可以立身。

    便可以娶妻生子,笑看新妇穿新衣,红的白的,明艳的清秀的,白日端庄的,夜里娇媚的……

    小?娘子花容月貌,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心上人是皇家看中的人,入京之后,便成了太子妃的人选,听闻太子殿下也甚是属意于她。

    如此,他简单的心愿就注定无?法容易实现,注定,是一条艰难万险的路。

    自小?甚少烦恼的富贵公子数夜未眠。他从?未想过,与他在一道的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给别的人。

    本朝的恩科本是三?年一度,考取功名再求娶已是来不及,留不住她的。

    于是,从?来只读圣贤书的富贵公子一咬牙,扔了纸笔,从?了军。只等得了军功,便能以军功求娶心上人。

    还好?,大哥是行伍出?身,待他如兄如父,亲自手把?手耐心地?教他。

    还好?,他天赋极高,运气也不赖,初生牛犊不怕虎,首战便大败了敌军,回京还封了将军,终于得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道赐婚圣旨。

    那圣旨镶着金边,白日里他也要?偷偷拿出?来看好?几遍,入夜在榻上投着烛火也翻来覆去?地?看。

    少年心性,满怀希冀,日日夜夜手捧着圣旨,连给她裁的新衣花色都想好?了。

    不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败仗,将所有的希冀被砸个粉碎。

    从?今以后,他见她之时,她身上只有一件猩红的皇后翟衣,像是将她整个人吞没在里面。

    而?今,十五年后,再看她穿新衣,一个生了白发,一个成了鬼魂。

    幸好?,还有犀角烛火微光,可见鬼魂一袭月白长裙袅袅如烟,勾勒出?小?娘子态浓意远,清艳绝尘,似幻似真。

    她正好?奇地?在烛火前飘来飘去?,指了指白壁上自己的影子,惊喜地?道:

    “这个蜡烛,竟照见我的魂魄。”

    她似是注意到身后男人的目光,一回身望过来。

    顾昔潮的视线已移开,蜻蜓点水,一刻也不再停留,唯有心跳如擂鼓不息。

    让邑都刺杀自己,设下陷阱之时,他仍是担心她不会就此现身。

    他既有一份没由来的坚信,又不敢真的相信,她会在意自己的生死。

    就算她真的来了,他怕她还会有什么古怪的办法让他看不见她。

    鬼使神差地?一般,他在蜡烛上洒了犀角粉,随之烛火燃烧,照亮一室阴暗。

    从?来不信之人,愿意为之迷信。

    此时此刻,满堂烛火如霞,烟霏云敛,果真照出?了魂魄的姿态。

    原本苍白的魂魄在一袭裙中如同生出?了血肉,姿容盈盈,无?限端庄之中犹生一丝妩媚。

    顾昔潮面无?表情,挪开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着,亦会不受控制,亦是一种?逾矩。

    烛火摇曳里,沈今鸾绞着鬓边一缕长长的发丝,叹了一口气道:

    “刚才,邑都好?像看到我了。”

    “他明日醒来,便不会记得了。”顾昔潮淡淡地?道,“就算他记得什么,我也会让他全?部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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