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狄牙帐不是那?么好进的,只会比羌族部?落更为凶险,顾将军打算用?何计进入牙帐?”

    “等。”顾昔潮言简意赅,沉静的目光俯瞰山坡底下。

    那?里,他的心腹亲卫,正绕开葬礼,披星戴月,趁无人注意时,悄无声息地策马驶离王帐。

    沈今鸾追随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队人马。

    顾昔潮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来是早有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了。

    不知?他计

    依譁

    划为何,他也闭口?不谈,沈今鸾心中越发没底。

    似是瞧见了魂魄黯淡,心有不定,顾昔潮道:

    “去?牙帐之前,娘娘可否先随我回一趟蓟县,我召回了赵羡,为你修补纸人。”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在她看来,又?是一把?交易,与?强制无异。

    这?是不补完纸人,就不带她去?牙帐的意思么。

    “好。”沈今鸾却难得乖巧地朝他点了点头,笑意盈盈。

    转身之际,笑意尽敛,满目森然。

    再补完纸人,好让他又?一次用?符咒困着她,任意施为吗?她目色嘲讽。

    留在他身边,只剩下无限被动。

    “你在和谁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呼喊。是邑都的声?音。

    他从坡底一跃奔上来,向顾昔潮大步走来。

    “就你一个人?”他疑惑地左右看看,终于发现顾昔潮的身旁,只有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纸人。

    邑都抱起双臂,打量了一番越来越旧的纸人,摇摇头,笑道:

    “顾九,你是有了软肋……你这?样的人,最怕有软肋。从此便再也不是战无不胜的了。”

    “但是呢,有软肋也好,我看,你最近更像一个活人了。”邑都走过去?,和他一起凝视着热焰喷薄的篝火。

    族人悠远的唱声?中,邑都沉下声?音,道:

    “阿伊勃大人,曾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我原以为,他会成为我们羌族最伟大的一任羌王。我想着,要成为他一样的战士,总有一日,可以站在他身边。甚至,”邑都垂下头,笑了笑,彪形大汉难得流露出几分涩然,“甚至,和他成为换刀的兄弟。”

    沈今鸾好奇,手指隔空戳了戳顾昔潮,看着邑都问道:

    “那?你怎么会和这?厮换刀?”

    邑都仿佛能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怎么会和你换刀?”

    顾昔潮不动,身影沉重?。

    “因为,最初没有人愿意和我换刀。”

    沈今鸾惊讶地抬眸,望向这?位既粗犷又?有些腼腆的壮汉。

    邑都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生?来是奴隶的儿子,幼时因为瘦弱差点被丢弃在野外。长大后,没有人会和奴隶换刀。后来等我成了王帐一等一的战士,羌王的近卫,我却也没有找到愿意换刀的兄弟。直到遇到了你……”

    邑都真挚地看着他,呵呵一笑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顾昔潮目不斜视,没有搭话,邑都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当时想,哪里来的大魏人,敢来云州撒野,不仅能过了我的箭阵,还只身闯入我们首领的大帐。”

    邑都摸了摸鼻子,浓密的胡须动了动,道:

    “十多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那?个不要命的劲可真是,身上都是血窟窿,衣服都浸透了,从阴沟里拄着刀爬上来,竟还能和我打个平手。”

    “不要命的大魏人,你的刀是我见过最为锋利的,像是连鬼神都不怕。我们族人最敬佩你这?样的勇士,即便你是个无名?的大魏小兵,我能和你换刀,我邑都这?一生?也不亏。你给我的那?把?刀我每年都要磨一遍……”

    顾昔潮摩挲着刀柄,打断道:

    “你的刀法,不逊于任何人。”

    邑都折下了一段枯枝,雪花簌簌地落地。他一面?手执比划了几下,一面?道:

    “说起来,是当年还是少年的阿密当首领把?我从奴隶堆里捞出来,教我刀法武艺,把?我们几个奴隶都训练成战士。”

    “论打仗,他的战力是不如阿伊勃大人,但是他知?道怎么经营牧场,建造防塔,还能找到最茂密的水草地……他会是我们羌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

    邑都说得有几分激动,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向往。

    沈今鸾只觉得顾昔潮面?色更沉。他垂着眼,目色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微微颔首,轻声?道:

    “阿密当,确是一个很好的首领。”

    邑都说完,又?叹气?道:

    “有他在,我们羌族这?一代就能再兴旺起来了。只是……只是,哎,北狄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顾昔潮听着,忽然问道:

    “你可曾想过,带着你的族人归附大魏?”

    邑都显然被他如此发问怔住,摇了摇头,道:

    “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让我们动,我们就不动。有衣避寒,有食果腹,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顾昔潮道:

    “比从前好,还是在被人奴役。”

    邑都叹了一口?气?,道:

    “顾九,你是大魏人,不懂我们很多部?落里的困难。羌族长年在大魏和北狄之间,生?存下来本就是不易。族里还有拿不起刀的孩童,行动不便的老?人,举族迁移一事,作为一族首领,他要考虑得很多很多……”

    顾昔潮不语,远望群山,黑漆漆的眼底不露声?色。

    邑都摸了摸后颈,继续道:

    “但是,我其实想过,再过几年,等阿密当的儿子当了羌王,儿郎们也长大了,从中挑一个最能干的继任我的位置,到了那?时候,我或许想去?大魏看看。”

    一直远眺的顾昔潮收回目光,缓缓偏过头,望了一眼邑都。

    邑都粗犷的面?庞有几分赧然,道:

    “都说大魏的风景比这?里的草原雪山还要美丽。还有,听你说过,在大魏南边,满月的时候可以听到一种水声?,比战鼓更响亮,比雷鸣更震撼,像是千军万马,千里奔袭来……叫什么来着?……”

    “是潮信。”顾昔潮接道,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闪动。

    “对对,就是潮信。”邑都拍了拍刀柄,他此生?没出过北疆,没见过海潮,却这?个大魏兄弟口?中听到过。

    他垂头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等来日你找到了尸骨,我跟着你去?大魏转转,是不是真的像你从前说的那?样神奇。”他顿了顿,解释道,“哎,我可不止想看潮信,听说大魏的姑娘也美……云州好多小娘子,可惜,可惜北狄人实在凶残……”

    他意识到不对,又?道:

    “还有啊,你在云州那?个屋子,是不是就是大魏南边的式样?我去?云州采买的时候特地派人打扫过,你雇的那?老?头尽会偷懒……”

    顾昔潮只是沉默地听着,没头没尾地道一声?“多谢”。

    邑都莫名?,问道:

    “你谢我什么?”

    顾昔潮道:

    “歧山部?羌族特有的箭阵,若非你当年教过我躲避之法,我怕是不会那?么顺利逃脱。”

    邑都听了,爽朗地大笑起来:

    “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肝胆相照’。我和你是换过刀的兄弟,我帮你,是理所应当。”他忽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声?音沉了下来:

    “听说,你要去?北狄牙帐寻找尸骨。”

    顾昔潮稍一迟疑,点了点头。

    邑都叹了一口?气?,盯了他阴戾的面?容,斑白的鬓边,摇了摇头,道:

    “北狄人近年来在云州守卫森严,城内封得如同铁桶一座。”

    他面?露忧虑,忍不住继续泼一泼冷水:

    “顾九,凭你有通天之能,到了云州已折了半条命,又?怎么能近得了北狄牙帐?”

    “你是大魏人,大魏人一向是可汗的眼中钉,就算你顺利到了牙帐,你又?如何能去?到守卫森严的可汗面?前,要回尸首?”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王帐之外的密林。

    那?里,马蹄声?远去?,已经没有他派出去?的亲卫的足迹。

    邑都按奈不住,主动道:

    “不如,我亲自带一队兵和你去?牙帐。你要找的东西,我一定帮到底,豁出性命也不怕!”

    “不必。”顾昔潮一口?回绝,看着他道,“你顾好你的族人。”

    坡底下传来羌人的叫唤。阿伊勃的葬礼结束,羌王派人来寻邑都回去?。

    邑都一边走一边朝顾昔潮道:

    “春日一到,首领已下了令,要大家把?你上回秋收给我们的粮秣种起来。下次,你

    忆樺

    要记得给我带中原的麦麸,禾黍,菽,稷……我们都来试试,哪个能成活快。”

    “今后,我们有了更多的粮食,将来就不会再有瘦弱的婴孩被遗弃,可以养活更多的战士,再种更多的粮食,羌人终有一日可以不再为人奴役……”

    邑都如数家珍,眸光熠熠,笑着跟来叫他的人一道走远了。

    顾昔潮的面?色始终凝重?,如同覆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一直没吱声?的沈今鸾冷不丁地道:

    “看来,顾大将军‘勾结’羌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沈今鸾从邑都的回忆里听出些端倪。她目含讥诮,故作讶异地道:

    “你十年前才被贬来北疆守边,邑都却说与?你相识已十多年。这?么说来,元泓刚登基,你还在朝时,就和这?伙羌人勾搭上了?”

    元泓荣登大宝一月后,曾派他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去?北疆巡视慰军,数月才归,算时间,应该就是那?一回顾昔潮和邑都初识。

    见顾昔潮也不否认,她面?色森冷,笑道:

    “你和羌人称兄道弟,竟连潮信都告诉过他。”

    顾昔潮的名?字是他的生?母所取,正是来自钱塘潮。

    只因昔年,她和顾老?侯爷是在满月的钱塘江边相识。

    他的生?母曾在钱塘江边的画舫,抱着襁褓中的他,咿呀卖唱。他枕着潮水,听那?江南的潮声?磅礴又?细腻,伴随他入眠,直到天明。

    她和他少时,在侯府那?株枝叶繁茂的榆树上相对而坐,天地好似只有他和她。那?时,顾昔潮曾无不遗憾地对她说过,入京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江南的潮声?了。

    她出生?在北疆,后来到了京城,也从未听过潮声?,好奇地听他讲江南的潮,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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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稀记得,少年英气?的面?庞在叶影里斑斑驳驳,他粲然的眸光却能穿过影绰的枝叶。他笑着对她说,有朝一日,他定要回到钱塘,在母亲的故地,听着潮声?一直到老?死。

    少年立誓,言之凿凿,直到北疆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誓言和希冀。

    岁月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少时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的隐秘夙愿随风散去?,零落在雪地里,再无声?息。

    她没想到,他的夙愿会从一个把?他当做兄弟的异族人口?中再度听到。

    个中缘由她自是可以料想一二。

    顾昔潮远赴北疆之后,众叛亲离,最后只能和蛮夷羌人称友,偶尔说起他记忆中那?感念一生?的潮声?。

    不知?为何,沈今鸾心下收紧,面?有不虞,冷冷地道:

    “羌人首鼠两端,他们趁我们战败,失了云州,便转而投靠了北狄。顾大将军却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还将中原的播种之法教给他们这?些蛮夷。”

    顾昔潮摇了摇头,道:

    “战乱之时,我们既无力保全云州的羌人,那?他们又?怎会回护我们?”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可念及旧事,沈今鸾的心中复杂,讽道: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羌人已唯北狄马首是瞻。就算你化名?顾九在羌人中掩藏身份,若是羌人发现你乃我朝大将军,岂能容你?你肆意妄为,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便是置北疆,乃至整个大魏存亡于不顾!”

    言辞犀利,却难掩一丝隐隐的担忧。

    顾昔潮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地道:

    “此我私事,与?大魏无关。”

    “况且,臣如今,可有一点大将军的样子?”

    沈今鸾微微一怔,望着幽暗中男人拂动的旧袍,半晌无言。

    是了,他落魄至此,无论羌人还是北狄人都不曾怀疑,这?就是当年杀伐第一,令整个边疆闻风丧胆的大魏战神顾昔潮。

    “这?些羌人在歧山部?还舍命来救你,难道还不算情深义重??你与?敌人有私,就是背刺大魏。”

    念及他和羌人不清不楚又?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禁冷笑道:

    “如此说来,我当年作局,还真不算冤枉了你。顾大将军落得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了。”

    顾昔潮并未争辩,只是凝望着底下葬礼的篝火。火焰时不时窜得老?高,在他面?上明明灭灭。

    良久,他垂下双眸,一缕白发在夜风中吹动,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似是笑了一声?:

    “当年是我咎由自取,又?如何?”

    说得倒是像他心甘情愿入她彀似的。

    沈顾两党相争多年,她一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生?前最是畅快淋漓之事,是在承平五年,以一局险胜,扳倒世家之首柱国?大将军顾昔潮,为父兄报仇,毕其功于一役。

    事情的起因,是后党心腹暗地往各个世家塞侍女姬妾作为眼线。

    可唯独柱国?大将军不近女色,不谈风月,府上连女侍都不见一个。

    朝中一致认为,顾昔潮定是没尝过温柔乡的滋味,怕是连避火图上的女体?都未曾见过。

    到了最后生?死攸关的那?一局,她走投无路,被迫以己为饵,设计了顾昔潮,一步一步绝地反杀。

    她赌得很大,赢得犹为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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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一夜,也是顾昔潮算无遗策的一生?之中,唯一的失算。

    谁又?能说,清心冷情的顾大将军不会迷醉在昔年的温柔乡中。

    第32章

    艳局

    承平五年伊始,

    后党和世家相争已有五载,水火不?容,分毫不?让。

    岁末,

    永乐宫的阶前?廊下,琉璃宫灯刚被一盏一盏点上。

    满头大汗的内侍奔入永乐宫的时候,沈今鸾正在对?镜卸下华妆。

    那时候,她还未病倒,

    铜镜里的女子看起来面容明艳,

    气?度雍华,

    细细勾画的唇角如带血锋刃,掩着隐隐的疲态。

    想必也是在那时,

    她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早已如同烹油燃尽,

    烈火干烧,

    令她内里亏空,无法转圜。

    心腹内侍慌慌张张来报,世家底下的郭侍郎,

    已搜集到她手下贪墨的罪证,

    涉及南征南燕的军饷,

    数额重大,

    牵扯众多。

    郭侍郎已候在宫门?外,

    只等皇帝召见?。世家门?徒的御史已连夜起草弹劾的折子,明日?早朝便要?伏阙上奏。

    她静静听着,新?涂上蔻丹的指甲揉了揉鬓角,

    缓缓从发髻上卸下一支镶金的白玉簪子。

    她手底下的人多了,总有手脚不?干净的,

    毕竟在这宫里进?出来往,打点消息,都需要?银钱。

    然而,去年大魏军三进?南燕,几乎耗空了国库,元泓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在朝中暗结党羽对?抗世家的行径,元泓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回涉及军饷,罪证确凿,他恐不?会轻轻放下。

    世家得了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会将她的后党连根拔起。

    宫里烧着地龙,热烘烘的,她的冷汗却浸湿了额鬓。

    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簪子,问道:

    “此刻,陛下可还在景明殿?”

    内侍回道:

    “陛下午后一直在景明殿,与顾将军和一众朝臣商议南燕降臣事宜,还未得空召见?郭侍郎。”

    她摩挲着玉簪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问:

    “明日?早朝,南燕受降使臣该入宫觐见?了吧。”

    “正是明日?。”内侍心焦地劝道,“皇后娘娘,不?能再等了。若是让郭侍郎入了宫,在陛下面前?告了状……”

    郭春江是出自潢川郭氏,百年来都是顾氏家臣,唯顾氏马首是瞻。这笔贪墨的案子今日?由郭春江首告,很?难说不?是顾昔潮的授意。

    上月,她的手下才翻出多年前?顾辞山私自挪用军饷的旧案,要?元泓撤了顾辞山的尊谥,顾昔潮就反扑过来,费尽心机借此贪墨案扳倒她,好再为他大哥正名。

    中秋夜的毒酒一事之后,她对?他留有一线,未再下手,可他却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猩红的指甲抚过掌中温润的白玉簪子,稍一用力,一把折断了玉簪。

    尖锐的碎玉划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鲜红的血浸染了她名贵的绸衣,宫中侍女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而她盯着掌心刺目的鲜血,计上心来

    ?璍

    。

    她一点一点用锦帕擦去了掌纹里深陷的血渍,望着镜中冷艳如霜的女子,道:

    “为本宫梳妆。”

    ……

    顾昔潮从景明殿出来的时候,已入了夜。

    候在殿门?口的小黄门?抱着他的大氅,一路小跑,殷勤地要?为他披上。

    宫门?即将下钥,他在长长的宫道上疾步而行,一身朱紫官袍从玄黑的氅衣里漏出几许,灌满瑟瑟夜风。

    这一处宫灯犹为昏暗,宫墙阴影笼下,狭隘的小道如漫大雾。

    一道屈着身的人影从阴影中碎着步子走出来,手里举着一盏宫灯,照亮这片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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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昔潮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贴身女官琴音,他脚步一顿,而后漠然回避。

    琴音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面色焦急,福了福身,低声道:

    “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中遇险,不?知将军能否出手相助。”

    外臣与皇后,于理于礼,都应避嫌。

    听闻中秋夜之后,那日?在洛水边的侍卫,全?已不?知所踪。

    顾昔潮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黄门?,淡声令道:

    “去叫人。”

    “不?可。”琴音出声阻拦,略带几分为难,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宜声张。唯有将军是陛下近臣,更?是皇后娘娘故旧,应是可信之人……”

    语罢,琴音提起宫灯,指向垂拱门?里头幽深的花丛。

    顾昔潮立在寒风中,抬眸望去。

    隔墙树影婆娑,冬日?松柏青翠依旧,一树寒梅初绽,幽香微不?可闻。

    宫灯浮动的光影里,只见?一道人影立在梅花树底下低矮的灌木里,茕茕孑立,凝住不?动。

    她身上镶绣繁复鸾凤纹的裙摆铺开,鸦云髻鬟没入夜色里,鬓边一支熟悉的灿金步摇在浮光里颤动。

    是皇后娘娘。

    她稍有一动,灌木外僵立的宫人便惊声阻拦。

    原是她的衣摆怀袖被半人高的荆棘勾住,尖锐的倒刺穿破衣料,正不?断撕扯开来。露出的一截皙白小臂上,印着数道红痕,触目惊心。

    身份贵重的她被困在灌木荆棘之中,无人敢擅动,进?退两?难。她爱重体面,也确实有失身份,不宜唤更多人来相救。

    顾昔潮犹豫片刻,敛衽抬步,走入垂拱门?里头。

    几个宫人围上来,有模有样地朝他哭诉道:

    “园里花开得正好,娘娘非要?亲自摘那花,奴婢们怎么拦都拦不?住……”,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娘金尊之身,奴婢不?知如何救了娘娘才能不?伤及玉体,是真真没有法子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相中的花一点要?自己亲自摘下来,从不?肯假手于人。

    顾昔潮举步上前?。

    沈今鸾僵立在荆棘丛生?里,低垂着眼,听到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朱紫的袍角拂过她面前?的荆棘,最后停在几步开外。

    她攥在袖口里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距离中秋宴不?过数月。数月不?见?,顾昔潮似乎消瘦了不?少,下颔也生?出了青色的胡茬,越发显得落拓不?羁,看不?清神容。

    他闲庭信步,正慢慢地进?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照常不?对?她行礼,嗓音也依旧冷硬:

    “能动吗?”

    她试图侧身,可袖口一拂开,雪白的腕上也登时被粗糙的灌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宫人的惊呼之中,她描得尖细的眉微微颦着,面有难色,朝他摇了摇头。

    顾昔潮不?再犹豫,撩开官袍,长腿迈开,跨入了灌木之中。荆棘被踩到一片,不?断地“嘎吱”作响,勾破了他凛凛生?风的官袍。

    幽黑的荆棘一株一株错综矗立,犹如暗沉的深渊。

    他紧握拳头的手在袖中缓缓松开,俯下身,拾起了一角陷落荆棘中的裙摆。

    那片裙摆被倒钩般的尖刺卡得太深,勾得太紧,他只稍稍一用力,连带着的整一片裙裾便四散开去。

    衣料的锦缎鲜艳如血,被他扯开几许,裂开的大红丝线之间,划过一缕若隐若现的白腻,光晕夺目,宛若悬崖荆棘上无辜的初雪,妩媚地颤动。

    薄衫被汗浸透了些?,映出的肢体玲珑曼妙,在他眼帘一闪而过,却挥之不?去。

    在浓重的幽夜里,惊心的艳光几近刺目,还有一股无法名状的幽香向他流淌过来。是梅香,抑或是别的什么……

    撕裂的裙摆如涟漪在掌心散开,心底亦有不?受控的涟漪在荡开。

    陌生?的柔软,起伏的轮廓,和很?多年前?所见?所感的她,已全?然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是少时要?他折花的沈十一娘,而是皇后娘娘。

    顾昔潮的手陡然停在荆棘中,不?动了。

    僵持之际,她朱唇微启,语调微颤,犹如唇缝中幽幽吐露:

    “衣裙不?足惜,但求脱身。”

    顾昔潮起身,低垂着双眼,褪下了身上的氅衣,轻轻一甩,盖在了她身上。

    而后,他从革带中取出了一柄通体雕刻蟒纹的金刀。

    那一刻,沈今鸾的心跳滞了一滞,眼底差点掩不?住亮起的光。

    臣子入宫本不?可私藏利器。唯有这一柄先帝御赐的短小金刀,元泓特许顾昔潮携带入宫,作为无上圣宠。

    多情的顾老侯爷南下之时,送给了顾昔潮的生?母,作为定情之物。

    因此,这柄金刀除却御赐的金贵身份之外,更?是他早逝生?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唯一念想。顾昔潮随身携带,视作珍宝,从不?离身。

    “得罪。”

    男人声音冷淡,抽刀出鞘,正要?砍断她身边的荆棘。她的心腹琴音已快步上前?,拦在他身前?,道:

    “请容奴婢来。”

    琴音双手举过头顶,作势要?接过他的金刀。

    他是外臣,她是皇后。

    亲自动手,于理于礼,皆为不?合。踏入荆棘之中,已是逾矩。

    宫人的提醒如警钟在耳边鸣响。

    不?容他拒绝,由不?得他拒绝。

    心头的涟漪已全?然消散。

    顾昔潮垂下双眸,终是将手中的金刀交给了她的宫人。

    琴音低垂着头,接过金刀,越过男人奔到她面前?,砍去皇后四周的荆棘。

    早已断裂的柔软衣料没了着力点,恹恹地垂落下来。逶迤的氅衣之下,那一缕被他撕扯开的衣裙,底下靡艳的肌肤……

    顾昔潮霎时清醒过来,迅速移开目光,背身回避,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松,又握紧。

    琴音算准时机,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设计好的宫人迅速地蜂拥而上,迅速隔开了两?人。一个个忙着一团为她整齐衣摆,梳理发髻,然后,护送脱困的她飞快地坐上轿辇,朝太医院治伤去了。

    立在荆棘里的顾昔潮,半刻后才迟钝地退了出来,却见?人都已走远了。

    他的手里,刚折下一枝那开在最高处开得最好的梅花,空荡荡地在风中摇曳。

    一个皇后身边的宫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躬了躬身道:

    “当值的侍卫也不?知溜去哪了,偷懒必得狠狠地罚!今日?,真是有劳将军了。”

    语罢,内侍将那件氅衣归还给他。

    顾昔潮将折下的那一枝梅花攥入袖中,接过氅衣,调头离去。

    雪夜寒凉,他甩开氅衣要?披上之时,一股残余的幽香不?可抑制地钻入鼻间,指尖所触,氅衣里还有一丝余温。

    他披衣的动作一滞,氅衣在夜风中飘飘荡荡,最终还是被他挽在手臂,没有披在身上。

    披衣在身,幽香在心,举心动念,皆是逾矩。

    行至宫门?前?,已下了钥,赶不?上出宫。顾昔潮心头一动,惯常地想要?摩挲刀柄之时,伸手才发现腰际空空荡荡。

    那把用来救她的金刀,也被她的人一并带走了。

    黑暗中,他抬起黯淡的双眸,望向无穷无尽的宫墙,

    回味过来之后,他僵冷的面上释然一般地笑?了笑?。

    袖间,花瓣在风雪里零落一地。

    ……

    第二日?一上朝,南燕的降将入宫觐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献上的贡品之中,赫然就有那一柄御赐的金刀。那把顾氏独有的金刀。

    朝野大哗。

    柱国大将军与南燕降将似有勾连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手下的贪墨案却再无起过一丝波澜。

    只因那一夜宫门?下钥前?,她的人

    依譁

    找到了景明殿外手揣证据等着参奏的郭春江,以?金刀为示,让他深信是顾昔潮的授意。

    郭春江不?疑有他,出宫候信,隔月就被跟着贬谪出京,连面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一把金刀,一石二鸟。

    她一招祸水东引,弹指之间摧毁顾昔潮在朝中的地位,元泓的信任。

    当日?下朝,元泓屏退所有人,单独将顾昔潮留在景明殿,一连数个时辰,直至夜深都没出来。

    门?外值夜的内侍隔了老远,曾听到皇帝怒摔茶盏之声。

    直至夜半,殿门?打开,顾昔潮离开时神容如常。殿内,从来喜怒不?形色的皇帝头一次面色铁青,挥袖掀翻了案头如山的奏章。

    十日?后,顾昔潮孤身一人去了北疆,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京都。他走后,顾氏这一百年世家就连带着败落了。

    无人再为顾辞山正名,他见?死不?救叛逃已盖棺定论。

    于是,从此也再无人威胁沈氏的门?楣,有污北疆军的声名。

    沈今鸾长久压抑的一口气?,终于能够放下。

    ……

    羌人部落之中,给阿伊勃送葬的篝火已近烧尽,犹有残存的余烬在四野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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