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方才滚落山崖,我的纸人其实已经被划破了。”

    幽暗中?,顾昔潮倏然抬眸,视线下移,落在纸人的腰下,眸光一凛。

    那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昔潮,纸人有?损,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沈今鸾犹豫地道:

    “你难道竟从未给你哪位亲朋挚爱烧过香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当年他是因为她的毒计孤身远赴北疆,已是众叛亲离。

    “有?的。”

    顾昔潮缓缓抬眸,看着她道。

    沈今鸾讶异抬眼,与他对视。

    男人眸底渊深似海,暗无天日,涌动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哑的声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为一人焚香,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顾昔潮被?她一计将军,身?败名裂,逼走北疆。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党的手笔,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澜。

    加之早年,他为?了夺取顾家家主之位,已与顾家亲众决裂,

    誓死为?敌。

    此后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顾家树倒猢狲散,顾昔潮在素来抱团的世家中亦再无故友。

    她想不到,

    还有一个能让顾昔潮愿意为?之迷信的亲友。

    沈今鸾还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开了身?后巨大的帘幕,对顾昔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心脚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领,

    行至坟地中央一方宽大的供桌,

    上面数十炷香早已备好,只等点燃。

    供桌前,顾昔潮负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异香,

    沾之衣带,

    可与鬼通。”

    他闭了闭眼,

    轻声?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补全?。十年……终相见。”

    他抽刀出?鞘,拧下?刀柄,

    倾泻下?几许生?犀角磨成的齑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载,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

    阿德眼冒精光,小心翼翼地将数十炷香捏在手中成一把,一一都蘸上皙白的粉末。

    “燃香之人,必视死者为?至亲至爱。”

    顾昔潮顿了顿,垂下?眼眸,淡淡地道:

    “你爱慕她越深、就久,香火之力,便可越旺盛。”

    阿德焦急地说道:

    “我虽非她至亲,但也爱了她二?十年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正说着,他已擦亮火折子?,点燃了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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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烟气倏然跃起,袅袅上升,如雾似霭,飘荡四野。

    天地氤氲,阿德手举香火,朝四面八方的坟地大拜一圈,再插-入异兽香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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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一套仪式之后,他双手交握,瞪大了双眼,不肯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变化。

    寂静中,沈今鸾好奇地扯了扯男人的氅衣,压低声?音:

    “你现编的?”

    编得倒还真像回事,有模有样,且手法熟练,跟真的践行了好几年似的。

    顾昔潮眉眼深黑,眸光冷漠:

    “我说并非杜撰,你可会?相信?”

    沈今鸾撇了撇嘴。

    这个人总是真话里掺了谎言,谎言里又像是有几分真意,最是深不可测。

    已是等了许久,一炉香火皆已燃尽,烟气越来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别说两个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鸾也没嗅到一丝鬼气。

    “为?什么……我明明也照着燃了香火,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我?”阿德踉跄着东奔西顾,仰天四望,不见一缕芳魂影踪。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击这地面,忽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顾昔潮,愤声?道:

    “为?什么你可以,我就招魂不成?连面都见不着!”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复着“为?什么”,忽然发作,抬起手指着顾昔潮道:

    “你骗我……定是你骗我!汉人狡诈!”

    阿德低吼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忽后退几步,身?形游移,隐入帘幕之中,顾昔潮疾步过?去,只捉住一片扯烂的衣袍。

    “弥丽娜就在前面,你们自己去找她罢——”

    阿德消失不见,声?音飘远,将二?人困在空寂的坟场。

    “技不如人,便下?阴招。”顾昔潮面色无波,轻哼道,“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鸾听出?他话中讽意,翻了个白眼:

    “见不了爱人,又打不过?你,他不跑难道等死么?”

    她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编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来用情?至深,怎会?连爱人的一缕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听到“咔嚓”一声?。

    顾昔潮从地上拾起还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脚下?。

    他踩到了一块森白的骨殖,蛆虫从空洞里爬出?来,又埋入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光所照之处,满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尸骸,重重叠叠,小山似的。

    沈今鸾一惊,把脸藏在了氅衣里。

    顾昔潮不动,也没有掀开氅衣,由着她在身?后躲藏。

    她瑟缩在他的氅衣里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子?。

    随后,好似听到他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这么多年,成了魂魄,还是怕么?”

    沈家十一娘,还是和幼时一样。

    从不语乱力怪神,听不得一点鬼怪的话本,晚上会?梦魇难入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着他的氅衣,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吓着了就躲他身?后……

    可是,那个从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成了一缕孤魂。

    顾昔潮垂下?头,氅衣里的手紧握成拳头,指骨泛起了白,微微颤抖,却?不动声?色,衣袍只像是被风偶然拂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从满目尸骸里抬起了头,克制地轻声?道:

    “我记得,从前每到中元节,怎么叫你都不肯出?门。”

    沈今鸾没想到他会?谈及这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除了顾家九郎,谁人在鬼节出?门浪荡啊。这么多年后她忆起来,仍觉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她接道:

    “有一回,我不应门,你还翻我家的墙头,被?嬷嬷当作贼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

    “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打。”

    锦衣玉食的侯门公子?,因身?世特殊,自小从未挨过?一次板子?。连顾老侯爷气急都掏出?家法来了,最终也不过?在他衣袍上浅浅挥动几下?做做样子?,绑在家里罚作禁闭。

    可那一回,入夜爬她墙头的顾昔潮却?被?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满街追着打,真可谓是狼狈至极。

    沈今鸾想起来就想笑,点点头应和道:

    “嬷嬷打人很疼的吧,我九岁后就没挨过?了。”

    “疼的。”他眉间微动,望着她道,“但也没有多疼。”

    那时?候年少轻狂,行事出?格,全?凭心意。

    想要见一个人,便不管不顾。

    可中元节,她明明怕得要一夜开着灯才能入睡,却?也还是怕他被?打,闭着眼追了一整条街。最后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还拼命朝暗处的他摆手,让他快走,可别再被?发现了。

    想起那场景,顾昔潮低着头,扯动嘴角,笑了笑。

    看?着一缕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鸾一怔,垂下?了眼。

    顾昔潮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老成阴郁,加之鬓边那一缕白发,让人忘记他还是如此年轻。

    可笑起来,他好似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趴在墙头招手,唤她出?门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异族蛮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坟地,尽是不可知的杀机。她倚靠在他身?旁,却?说起了针锋相对的十年里,从不曾谈及的旧事,一人一鬼相依为?命。

    沈今鸾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飞进沙子?了,酸涩得很。

    这一处古墓群地处半坡,群木环绕,地表偶见风化,露出?胡杨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历经数年汉化,丧葬之俗从汉,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为?墓碑,刻记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视死生?之事为?大,哪怕活着不曾留下?只字片语,死后也会?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风剥雨蚀,羌文字迹漫漶不清。顾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寻,始终不见分毫刻有“弥丽娜”的墓碑。

    无尽黑暗里,沈今鸾躲在氅衣里,看?着男人沿着尸骨铺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风吹透红袍。

    “我、歇息片刻。”

    顾昔潮立住,声?音掺了点寒风,有些发颤。

    她抬眸看?过?去,他背倚身?旁一块墓碑,扯下?浸湿的绷带,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

    是臂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包扎的绷带又溢出?了乌血,绛红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鸾心中一动,纸人袖中那一颗药丸开始滚来滚去,最终任由它滚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男人垂眸,面容沉毅,声?音柔和。

    沈今鸾抬眼望去,坟地的尽头,沉沉地立着一处大帐。遥遥望去,竟像是坟地里最是庞然的墓碑,陡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帐子?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年头无人居住了。

    顾昔潮伸出?手,想要掀开帘门之时?,里头涌起一阵风,帘门自然地吹开了,如同邀约。

    入帐后举目四望,这个大帐像是大开喜宴之所,头顶有两座数十枝一圈的烛台,两排胡桌上还有倾倒的酒盏,发黑的银器,蒙尘的毡毯。

    仿佛可见昔日数百支烛火熊熊燃烧,数百人觥筹交错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帘而今结满蛛网。密密匝匝的蛛丝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尽头处连成一片,牢牢地缚住了一整块东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蛛网之中,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火光凑近了看?,才见那帘幕透着暗红色,不知是原本装饰的喜绸,还是溅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帐子?在黑暗中看?起来一望无际,不时?有腐烂腥恶的气息迎面而来。

    脚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门外的尸骨,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帘幕被?风鼓动,如水波一般荡开。翻涌的幕布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一具身?躯的轮廓来,从头到脚,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有人被?困在帘幕背后不断挣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场喜宴,又像是一处祭奠。

    身?侧忽涌起一阵狂风,帐子?之间静止的银饰骤然发出?剧烈相撞的“叮叮”声?,连绵成片,越来越密集。

    蛛网陡然断裂飘散,帘幕背后的黑雾席卷而来,一瞬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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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顾昔潮侧身?回避,一道光亮闪烁一下?,落在地上。原来是他身?动之时?,革带里阿伊勃的抹额掉落在地。

    抹额上珍珠的光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如同一点星子?虚弱地亮着。

    周遭银饰的撞击声?却?在这时?静了下?来,帘幕也停止了翻涌,风平浪静。顷刻间一点声?息都无。

    顾昔潮拾起了抹额,握在手心。

    “叮铃,叮铃——”

    死寂之中,蓦然响起细碎却?清脆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身?上悬着几道银链,走动间作响,正朝他们走过?来。

    成团的黑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雾中好似传来女?子?细弱的哭声?:

    “救……救救我。”

    那哭声?嘤咛,音色像个少女?。

    沈今鸾从顾昔潮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

    “小心,有鬼气。”

    只见黑雾消失的当口,出?现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帘幕背后,只映出?了娇小的轮廓,而后那轮廓竟凭空浮出?了帘幕,径直向他们飘来。

    只见那鬼魂身?上一袭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烂成一条条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躯。嫁衣之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蛟纹路。

    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的发辫在鬓边如青蛇游动。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也看?见她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能被?凡人看?得见的鬼魂,想必是至凶的厉鬼了。

    怨气深重的厉鬼,日久便能化形,可为?凡人所见,是为?怪也。

    依据周遭的摆设和这女?子?的装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亲当日。红事生?煞,最为?阴毒。无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气。

    可她鬼魂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异乡人,你们不是羌人,怎么会?来这里?”

    沈今鸾打量她的魂魄,苍白之中偶带血色,不由问道: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渐渐地,河水漫过?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间滚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红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紧紧贴着他漉湿的身?体,隐约可见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一把劲腰的轮廓。

    沈今鸾有几分窘迫,更多的是,忧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来,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为?了顾及纸人,明显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杀声?隐隐从身?后的密林里传来,黑压压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发现陷阱的异动,察觉到他的踪迹,已然追了上来逼近河岸。,尽在晋江文学城

    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淌水过?来,被?顾昔潮拔刀击退,滚落河流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顾昔潮,你放我下?来罢。”肩头的沈今鸾在他耳边焦急地道。

    顾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将纸人扛在肩头。没有应声?,步履不停。

    她从纸人中探出?半身?魂魄来,劝道:

    “他们要追上来了。纸人已经破损,你丢了吧……”

    解药她已偷偷放入顾昔潮氅衣的内袋,这副裂了一道缝的躯壳对她来说,已然无用,且是拖累,丢弃才是上上之策。

    无论?她如何劝说,顾昔潮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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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托起纸人抬高,臂弯搂紧了些。

    他的肩上扛着千斤重的珍宝,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执地朝对岸走去。

    像极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顾家九郎也是如此让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墙头,只为?摘一朵无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为?什么那么慢?”

    “你再举高点,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颊的湿意无意中拂过?纸人,沈今鸾的心底泛起一阵酥麻,一阵酸涩的感觉。

    围在二?人身?侧河水有如沸腾,有如咆哮,几缕血丝在水面时?隐时?现。流矢击中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淌着,被?水流冲下?又再度漫开。

    追兵的踏水声?已近耳畔。

    “顾九!”

    一声?呼喊透过?激浪传来,像是幻觉一般,在耳边炸响。

    河对岸,竟也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仔细一看?,竟有一匹马踏水而来。那马儿?看?到了人,撒开蹄子?,狂奔过?来,渐起滔天的浪花。

    绝处逢生?,沈今鸾愣住,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看?。

    牵着马儿?的救星,英姿勃发,虬髯粗犷,正是邑都。

    他驾马熟练地淌进激流,来到顾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战士飞奔而至,刀光飞舞,驱赶正朝河道进攻的歧山部追兵。

    顾昔潮先将纸人扶上了马,用绳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体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马背上,犹在颤抖的手轻抚骏马浸湿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点的光,低声?道:

    “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

    追至河岸边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浅滩,不断翻涌的河水打湿了众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

    长久地伫立之后,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着怨毒的火,死死盯着河对岸遥遥远去的身?影,终是放下?紧绷多时?弓箭。他咬了咬牙,高声?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报!”

    “再等,来日。”

    他身?后一片应和之声?,犹如狼群呼嚎,震彻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

    ……

    穿过?密林,走出?数里之后,歧山部人没有追上来,邑都走马,与顾昔潮并辔而行。他抱在胸前的双臂垂落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身?着湿透红袍的男人,又指了指他背后的纸人,打趣道:

    “这纸人竟能让你死都不肯丢下?,还弄得这般狼狈,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会?真是你那早死的娘子?吧?可这纸人有什么好?不能看?也不能用的……”

    见顾昔潮沉着脸,邑都凑过?去,有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头,笑道:

    “春天要到了,我们羌族的姑娘也都要找情?郎,她们美?丽又忠贞,像你这样勇敢的猛士就能得到她们的心,便一辈子?对你好。你不考虑下??”

    未等邑都说完,顾昔潮便一蹬马腹,马儿?撒开蹄子?,往前面奔去,将邑都随之而来的骂声?甩在身?后。

    “哼——”

    良久,顾昔潮背后响起一嗤声?。

    “羌族的姑娘美?丽又忠贞?”纸人鼻孔出?气,冷笑道。

    “我可在歧山部遇到一个女?鬼,满口谎言,蒙骗害人。某个男的,若无我提点,差点就要死在那艳鬼手下?了。”

    “她是满口谎言不假,”顾昔潮回道,“但她遵守了诺言,与我们的契约倒是从无违背。”

    “她确实带我们走出?了歧山部。”

    “也确实让我们见到了弥丽娜。”

    ……

    暗夜降临。暮色如同焚烧后浓重的黑烟笼罩天地之间。

    羌王部落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台,在幽夜里忽闪忽闪。

    阿伊勃帐前,雪白的帐布先是晃动一下?。

    未几,垂帘又剧烈地摆动起来,榻前那一幅绣画随之翻涌不止,如同画上人影幽幽浮现。

    “嘎吱”一声?,底下?一个巨大的木箱不止何时?打了开来,细小的灰尘从精美?的雕文罅隙漏下?。

    尘埃之中,一缕黑雾在帘幕前袅袅升起。

    雾气当中一道虚影慢慢地幻化成少女?的影子?,一身?银饰如铃声?风动,嗡鸣不止,虚无的嫁衣伏地迤逦,缓缓靠近床榻。

    瘦小的鬼魂映在雪白的帐布上,阴影犹如一座庞然大物,就要吞噬榻上毡毯所覆下?的人。

    阴影铺天盖地一般逼近,一股阴风猛地掀开毡毯。

    只见毡毯之下?,不过?是一个纸人。

    头顶一声?笑,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魂惊觉四处张望,再回首,见那纸人已从榻上坐直了,气度雍容不凡。

    纸人里的沈今鸾敛起了袖口,凝眸打量着那道虚影,又俯瞰了一眼那幅绣画,轻声?道:

    “果真是你。”

    眼见鬼魂试图穿过?帘门出?去逃走,沈今鸾好心提醒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这间帐子?。这王帐各处都有天羊神像守护。你我为?鬼魂,一旦触犯神明,就会?遭天诛。唯有这间帐子?里已移除了神像,你若出?了走出?去,怕是就要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

    “你千辛万苦才跟着我们来到王帐,可不要前功尽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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