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邑都低着头,一滴冷汗从颈后流下来?,打湿了皮毛。他还没来?记得回话?,却?见一旁的顾昔潮上前,神色若定,用北狄语回道:

    “我是投奔羌族的大?魏人,可汗也知道我的姓氏。我姓顾。”

    “顾”字一出,北狄骑兵神色一变,翻身跳下马来?,在顾昔潮身边踱着步子上下打量着他,目色警惕。

    没察觉破绽,北狄人又转向邑都,狐疑地问道:

    “之前羌王向可汗禀告,要来?投奔你们的大?魏叛徒,就是他们?”

    邑都抬头,正对上顾昔潮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对视一眼,邑都恍然,示意?部下掏出一卷羊皮纸画像,递给了骑兵长:

    “正是此人。”

    北狄人不客气地夺过羌人手里的羊皮纸,将纸上所画的人与顾昔潮的容貌,来?回对照。

    沈今鸾从纸人里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眼羊皮纸。

    上面?所描画的,分明是死?在她手里的顾四?叔。

    当?时,顾四?叔领着逃亡的顾家人各个身着羌人的服制,就是想要逃出关外,投

    弋?

    奔羌人和?北狄。怪不得顾昔潮拼了命也要追杀他们。

    今日与北狄人狭路相逢,顾昔潮老?谋深算,直接冒充了领头的顾四?。

    二人是同宗,容貌自是相似,寥寥几笔的画像看不出分明。

    沈今鸾倒有几分佩服起他临危不乱的气势来?。

    一旁的邑都猛拍胸脯,高声?道:

    “我们首领之前向可汗通报过此事,没有欺瞒!天羊神作证,我们对可汗忠心得很!”

    他搬出可汗来?,又有画像为证,北狄骑兵不再纠缠,将羊皮纸一折,扔回给了羌人,又查验起顾昔潮身后的行装来?。

    他们仍是怀疑顾昔潮一行人的身份,生怕是潜行的大?魏军队。

    一见到熄灭的篝火,北狄人轻蔑一笑。

    驻守北疆的大?魏军队军纪严明,怎会冒险来?到云州还敢点起火堆。这几人不仅粗布烂服,行军一点都不谨慎,不可能是大?魏军。

    这一下,北狄人才算放下了戒心。

    沈今鸾才松一口气。方才顾昔潮一反常态,果真有玄机,是算准了敌人的每一步。

    “那是什?么?”一名北狄骑兵指着顾昔潮坐骑的马背,厉声?问道。

    那里,氅衣盖住的兽皮袋异样的凸起,沉甸甸地往下坠。

    沈今鸾想起,方才顾昔潮在邑都面?前都护着那兽皮袋,怕是有什?么重要物什?,若是北狄人翻到了定是不妙。

    顾昔潮不动声?色,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纹路,甚至将刀身微微抽出了一两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动刀杀人。

    沈今鸾心念一转,指尖微挑,魂魄一动,纸人便从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来?,栽倒在雪地上。

    诡异的嫁衣纸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惨白面?靥上的酡红如酒醉,空洞无物的瞳孔直盯着逼近的北狄兵,血红的唇线幽然带笑。

    “这是什?么东西?”北狄人没有防备,面?露惊恐,如临大?敌,慌乱的刀尖砍向纸人。

    沈今鸾一吓,眼前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顾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劲臂猛然一抬,直将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敢对我动刀?”

    这一下,一旁的北狄骑兵纷纷看过来?,满面?怀疑地看向顾昔潮和?地上的纸人。

    四?野阒静,骆雄手心捏一把汗,灵机一动,忽然大?声?道:

    “息怒!地上这位……是我们头儿刚拜过堂的娘子!”

    沈今鸾蹙起了眉头,“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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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皆是面?有惊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应过来?,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来?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找到她了?”

    他摇头叹息一声?,指着纸人,声?情并茂地对北狄人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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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个人啊,痴情的很,这辈子就这一位心上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从此啊,这里就痴傻……”邑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不再说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纸人,又望向顾昔潮,就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见他目光迟滞,两鬓一绺银丝,衣袍破旧得不成样子,怀疑又减弱几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怜悯。

    纸人里的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骆雄张口就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羌人也口若悬河,像是对顾昔潮很是了解,说得跟真的似的。

    见顾昔潮一直一言不发,北狄人将信将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顾昔潮示意?他,压低声?音催促道:

    “你快说,是不是啊?”

    良久,顾昔潮终是点了点头,道:

    “内子早逝,请诸位不要惊扰亡灵。”

    阴风拂过他鬓边的银丝,幽深的目色缓缓浸入黑夜。

    骆雄也没闲着,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别小看了这纸人,这是我们南边人的禁术,纸人有灵,不得擅动,会招来?鬼魂……”

    为了让这队人脱险,沈今鸾也只能照着他所说,装模作样地拂动起一阵阵阴风,逼得一众北狄人后退几步。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雪地上的纸人。

    这纸人邪门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觉到阴风迎面?四?窜,森冷之气直直钻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惊扰亡灵”,北狄人本?就十分惧怕中?原的巫蛊之术,便不再细查,挥挥手放行,命令邑都赶紧将这队人马带走,自己则往南面?巡视去了。

    想起自己的纸人被说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鸾心中?不快,看着面?色沉郁的顾昔潮,更加无语了。

    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何他倒是比她还难受的样子?

    沈今鸾心头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声?开口质问道:

    “这些羌人为何会帮你?”

    顾昔潮只道:

    “他们若不帮我,北狄人会一并将他们捉拿,严刑拷问。”

    沈今鸾心道,顾昔潮向羌人隐瞒了身份,若是说摆明是大?魏军主将,羌人定会杀了他献给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虽是有理有据,可是此事疑点颇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问,只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邑都追上了顾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会儿和?我再打一场。这一次,我未必还会输给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号,该是我得的。”

    “不过虚名,让你又何妨。”顾昔潮目视前方,语气轻浅。

    邑都拳头重重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道:

    “不行!你难得来?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这次换我把你打趴下,让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看见,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众羌人都对顾昔潮一行人很熟络,时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钦佩,像是认识很久了。

    行了几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遥遥可见毡帐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洁白的毡顶。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着,灯光通明,亮如白昼。木栅栏内,牛羊驮马,听?到人声?散开来?,驼铃轻响,一声?声?撞进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卫见到邑都带人回来?,将人迎入了营中?。顾昔潮一行人步入营中?,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计,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我去禀报首领,你先?去帐中?等着。”邑都语罢,大?步走向远处部落正中?的那顶最高大?的毡帐。

    顾昔潮行至一处大?帐子前,亲兵守在帐外,他从马上抱下纸人,取了那个宝贝的兽皮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晦暗。数尺高的厚重幔帐密密匝匝,将当?中?的胡榻帷幄圈起来?。

    一条羊毛毯铺设在胡榻上,旁边一对羊角装饰上放着一把弯刀,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

    顾昔潮将兽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转身离开帷幄,在火炉边卸下了肩甲。

    头顶悬有经幡似的五彩布条,横亘在前,风吹帘动,鼓动作响。

    此间寂静。习惯听?她评头论足,而她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纸人。

    呆板的纸人犹在,不过一个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见了。

    下一瞬,一阵阴风从帘外猛然袭来?,头顶的幡布乍然狂卷大?作。

    床头羊角上的那柄弯刀嗡鸣不止,骤然出鞘,锋刃直向他而来?。

    顾昔潮一偏头,那白刃在刹那间拂过他的鬓发,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桩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杀意?凛冽。

    顾昔潮缓缓抬眸,目光掠过幔帐,只见那一缕魂魄正坐榻上,端庄孤傲,冷视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銮殿上。

    他劲臂一旋,从木桩里拔出刀,缓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飞,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过,消逝,微微拂动他散落的一绺鬓发。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动,面?色从容:

    “娘娘又要杀我?”

    魂魄幽幽盯着他,声?音比刀锋更冷,如扼咽喉: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身为大?魏边将,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

    依誮

    在蓟县,你对羌人图腾如此了解,我就当?你知己知彼,并非怀疑。”

    “从蓟县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错,显然是来?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马粪点燃的篝火,也是与羌人约定好的信号。”

    “更不必说,你羌语流利,而且这一路上那些羌人对你的态度,绝非寻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来?。这毡帐不是现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为你安置的,里面?的摆设,都是你最惯常用的。”

    她指着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顾大?将军的床头,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这桩桩件件,你连装都懒得装,是真当?我愚不可及,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担心我会看出来??”

    顾昔潮看着她,目光淡然,隐带讽意?,道:

    “皇后娘娘观察入微,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旧事。”

    沈今鸾一愣。

    从前,她熟知他每一个习惯。

    床前要放刀,随身带锦帕,衣服得熏香,心爱之物是生母留给他的一把金刀,起杀心时会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欢的摆设,惯用的东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怜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她入宫后,听?闻他心狠手辣,杀尽亲族,只为成为陇山顾氏家主,统领世家,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顾昔潮。这个自小丧母却?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杀戾之气。

    后来?他远去北疆,朝中?曾有后党请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权,甚至赐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挟私以报,殃及边防。

    他们担心他从极盛之时、极高之处跌落,丧失了从前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之骄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边陲之地,必定从此心生怨怼,会为了爬回高位不择手段。

    而今她死?后与他再逢,发觉他确实已全然变了一个人了。

    沈今鸾声?色凌厉:

    “从前,顾将军三伐南燕,收复失地,为大?魏治军,在兵事上鞠躬尽瘁,是国之肱股,元泓确没有看错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我也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顾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动,似是嘲讽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见,我这个可敬的对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他这样的神容,像是一触即碎,她从未在从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昔潮面?上见过。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杀尽叛逃出关的顾家人,沈今鸾心头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已不认识你,也不敢信你。”

    执掌凤印以来?,她见过太多芦苇一般的所谓臣子,头重脚轻根底浅,见风使舵,为了利益可以抛弃所有为人的尊严。

    连贵为帝王的元泓,也会为了所谓利弊,忘却?初衷。

    历朝历代,多的是边将暗地里与外敌暗地交易,佯装进攻撤退,设计大?胜惨败,以换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军饷,更高的官职,更大?的权势,无论何种?图谋,皆为叛国。

    若说从前的顾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阴诡之计,如今的她已无法辨别。

    沈今鸾尚在犹疑,眼底忽落入一片庞然阴影。

    “娘娘既已认定我通敌叛国,大?可按大?魏律,杀了我。”

    顾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个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将她单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还想为你父兄报仇吗?不必再等毒发,此时此地便可了结我。罪名就是,勾结外敌。”

    过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在眼底幽幽流过。

    淳平十九年,北疆军覆灭,他孤身一人自北疆归来?,滂沱大?雨之中?,来?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还未走近,一柄刀就横在他颈侧。

    他当?时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那柄刀终是滑下,坠落在无尽的雨水里。而她步入雨中?,从此再未回头。

    后来?,是承平五年,她与他朝堂的最后一局,他落败,万罪加身,授她以柄,只待凌迟。可她最终放任他孤身匹马去了北疆。

    而今,承平十五年,她死?后的第十年,他再一次亲手将生杀之权递到了她的手上。

    “如何杀顾家人的,也可如何杀我。无论何种?手段,皆由你而定。”

    贴近魂魄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顾昔潮静待,笑意?森森。

    他低垂的眼底,看到她的魂魄飘近了,层层雾气缭绕盘踞在他身间。她伸出手来?,缓缓攀上他的侧颈,在触及他咽喉之时,指间猛地收紧。

    她倚在他身上,寒气彻骨,纤纤十指如十道割喉利刃。

    缠绵悱恻,惊心动魄。

    顾昔潮面?不改色,冷漠地抬起手。

    粗砺温热的大?掌覆住她虚无冰冷的手背,两只手一虚一实,寸寸握紧,宛如十指交扣。

    他缓缓地引导着她的手,从喉结游移向那一条隐隐跳动的青筋,抚过他的命脉,扼住他的咽喉:

    “我的命,就等娘娘来?取。”

    第24章

    暧昧

    作为曾经的大?魏朝第一战将,

    这天底下,能杀得了顾昔潮的人寥寥无几,除非,

    是?他自己递刀,心甘情愿只求一死。

    这样?的人,世上仅沈十一娘沈今鸾一人而已。

    时间静止,魂魄冰寒的手?所抵在男人热血蓬勃的颈脉,

    良久地纹丝不动。

    沈今鸾怔忪了片刻。

    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硬,

    还如此疯魔地将命递给了自己。

    接着,

    在男人压迫一般的目光里,她?仿佛后悔了一般,

    双手?缓缓地从他颈间撤回。

    她?的魂魄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趔趄着后退几步,径直跌坐进了之人之中,

    逃避一般别过脸去。

    顾昔潮也突然背转身去,

    额上青筋暴鼓,眼?圈微微泛起血色,道:

    “算上今日,

    臣此一生,

    共给过你三次机会?,

    你都不曾动手?。十年了,

    娘娘莫非还是?不忍?”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冷硬如磐石的背影,

    双手?握拳,咬牙道:

    “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你,

    我如何去寻尸骨?我和你,如今已不是?当初你死我活,

    而是?同舟而渡。但通敌叛国?,乃是?我的底线。”

    “只要,你亲口你不曾通敌,我便再……再信你一回。”

    一个相信的“信”字,凝在口中,百转千回才出来。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无甚必要和娘娘解释。”顾昔潮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对你这一次。”

    “我确与羌人有交,但绝非通敌卖国?。今次我来此地,只为你父兄尸骨一事,面见羌王。”

    “与羌人有交?”沈今鸾抬首,眉心一蹙,忽笑一声道,“十年过去,顾将军若是?淡忘了当年之事,我不妨再提醒你一次。”

    “当年北疆军战败,大?魏痛失云州,羌人转眼?便投了北狄。我二哥就?算死后化鬼,还要杀了那么多逃亡大?魏的羌人,定也是?痛恨他们背叛之举。”

    “羌族早已是?我大?魏的敌人,你怎能与敌人相交?”

    顾昔潮将头偏过一侧,不去看她?面容,一字一句道:

    “北狄强,大?魏弱,怨不得羌族依附更强者。如今,只要能为我所用,别是?羌人,就?算是?北狄人也可?结交。”

    他的声音凉薄无比,令她?一时语塞,只道一声“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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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由回忆起,方?才跟着他入羌人营地之时,一路上形貌各异,五大?三粗的羌人都在看着他,神色毕恭毕敬。

    顾昔潮光是?立在那里的气势,就?把这群蛮人给镇住了。

    连羌王竟也愿意给他提供情报,为他所用,顾大?将军的铁腕手?段,真是?不逊当年朝堂之上。

    “我不知你要羌人何用。但,北疆是?我沈氏经营三代,历经数十载的心血,也是?我父兄埋骨之地……”

    她?垂下了眼?,又倏然抬起双眸,

    YH

    字字铿锵决然:

    “若让我发现你真有私通外敌,陷北疆于危局,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虽为亡魂,也必追杀于你。”

    顾昔潮静立不动,目色深不见底。

    他深知,北疆和北疆军,皆是?她?的逆鳞。

    为了这逆鳞,当年,她?可?以?抛弃初衷,决然入宫,对他痛下杀手?,到了今日,也会?因他稍一触及这一逆鳞,不惜魂飞魄散,与他一搏。

    而他,连抚平这逆鳞的资格都没有。只要是?他,触之,即是?两败俱伤。

    他该是?有恨的,可?他并无立场再有恨。

    “好一个‘天涯海角,碧落黄泉’,”顾昔潮低了低头,唇角似有似无地扬了扬,道:“下一回,娘娘若是?再想杀我,可?就?难了。”

    沈今鸾敛了敛阴风拂动的袖口,轻飘飘地道:

    “那倒未必。你又怎知,我利用完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便不会?再杀你一回?”

    话音刚落,眼?前蓦地罩下一片阴翳。

    本在她?一步之外的顾昔潮,忽然向?她?倾身,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看来,娘娘还没有忘,是?你要同我一道来云州,找你父兄的尸骨。”

    他的语调慢了下来,声色带着一分压抑的轻狂,话间的气息拂过她?鬓边散开?的发丝,甚至让她?冰凉的魂体都感到一丝烧灼之意。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便该按我的规矩来。”

    语罢,他却并未起身,沉沉的气息仍在盘桓在纸人四面,明明像是?一贯克制着的,此刻却有几分违和的肆无忌惮。

    男人英挺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沈今鸾睁大?了眼?,眼?底只剩下他深刻的轮廓。

    她?呆坐纸人里,一动不敢动,感到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拂开?了纸人凌乱的发丝,又好似要抚上她?的面颊,最后定在她?的颈后不动了。

    从她?的视线看去,就?像是被他拥入了怀中一般。

    突如其来的暧昧,又像是蓄谋已久的刺探。

    “你!……”

    沈今鸾大?骇,想要说的话全部滞住,又听他一顿,话锋一转:

    “我记得来之前和娘娘有约在先?,无事不得擅自脱身纸人,你既已违了约定……”

    轻描淡写的一句,令她?预感不祥,心知不妙,魂魄刚要起身,一张明黄的符纸已从那双手?的掌心,贴在了纸人后背。

    这一下,纸人里的魂魄一时之间被符纸制住了,再难脱身。她?一抬头,只见顾昔潮已从她?颈侧收了手?,蓦地起身,退回她?的一步之外。

    他这是?什么声东击西?的烂把戏!

    男人目光淡淡看着她?,拇指指腹抚平符纸翘起的尾部,贴紧了:

    “敬山道人离去前曾万般告诫于我,你魂魄虚弱,需得在纸人里好好将养。”

    “他去崂山修习精进道术,万一来日,道术大?成,可?为你再塑肉身,但前提得是?,你这魂魄得完好无损。于是?,他赠我了几张符纸,既有养魂之用,不会?伤你分毫,又可?保你魂魄。”

    所谓的魂魄完好无损,就?是?要将她?困在纸人里呗。

    她?沈今鸾暗骂那墙头草赵羡数百回,恨得银牙咬碎,低低道:

    “你怎么敢?……”

    顾昔潮又有什么不敢,虽口口声声称她?“娘娘”,可?语带戏谑,何曾当她?是?皇后?

    她?与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做交易,本就?与虎谋皮无异。

    顾昔潮眼?皮都没动一下,在纸人一旁踱了几步,点头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娘娘既与臣定下交易,就?该以?真心相交,不再有疑。”

    “你若擅自离开?纸人魂魄将散,我必不会?遵守约定,再为你寻找尸骨。”

    沈今鸾眉间微动,冷哼道:

    “教训当今皇后,顾大?将军你还是?第一个。”

    虽觉这符纸不厉,甚至还很温和,但被困总归是?难受,她?最恨被困着,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便轻咳一声,态度软下来,对男人温声道:

    “请顾将军先?把这符咒揭开?,下回,会?和你商量。”

    “再没有下回。”顾昔潮的目光定在她?面上,“我定的规矩,也从无商量的余地。”

    头顶幡布悠扬飘动,帐外传来越来越近的人声,影影绰绰的火光透过帘布照进幽暗的帐中。

    羌王帐中来人,传唤顾昔潮入帐,见他不应,恭敬地候在帐外。

    顾昔潮取下那个兽皮袋捞在手?中,离开?前,又过来,看她?一眼?道:

    “羌人信奉羊头神,羌王帐中有神祇庇护,娘娘如今千金之体,还是?莫要冒险,留在帐中歇息片刻,等我归来。”

    沈今鸾心下一动。顾昔潮将她?困在帐中,就?是?不让她?与他一道去羌王帐探查了。

    只见他已掀帘出帐,大?步离去。黑暗中孤身一人,往那头灯火熠熠的大?帐走去。

    人走后,沈今鸾留在帐中,登时收了嬉皮笑脸。

    烛火摇曳之间,她?的心思比外头的夜色更为深沉。

    十年未见,顾昔潮的身上像是?背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第一回探查,他不让她?去见羌王,定是?又有玄机。

    可?她?魂魄确实太虚,也不敢贸然跟着,闯入羌王帐中,万一真的被神祇所伤,得不偿失。

    纵使?顾昔潮真的不曾私通羌人,他也不值得完全信任。他这十年,不知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又瞒了她?多少事?

    沈今鸾辗转不定,心底尽是?顾昔潮离去前那一句“既是?娘娘有求于我,便需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再留一手?后路。

    心间千头万绪,化作帐中静静燃烧的烛火,凝成一滩浓墨般化不开?的泪冢。

    ……

    羌王大?帐前。

    顾昔潮任由大?帐前的守卫收走了他的佩刀,还要接过他的兽皮袋时,他收起了手?。

    守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强求,为他掀开?帐帘,屈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里头刺眼?的金光从帘内泄下来,地上铺着一条狰狞兽纹毡毯,从门口直达内室。内室最里头的帘布上高悬着一颗羊头,一对犄角尖锐前倾,挂满鎏金符文。

    帐外冰天雪地,帐内一方?炉火在正中熊熊燃烧,热气腾腾。

    邑都和一众羌族战士环绕四周,簇拥着羌王阿密当。

    他金刀大?马地盘腿坐在炉火前,身材健壮,头戴镶嵌宝石的额巾,蓄了半面的胡须,一双褐色的眼?睛从浓密的黑髯里露出来,目光审视,声音洪亮:

    “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什么大?事竟然让你到我这里来?”

    “还是?,你终于想清楚了,要来投奔我羌族,这里草原广阔,你大?可?以?随时随地找你要的尸骨,可?比在大?魏当个小兵自由轻松多了。”

    顾昔潮一步一步入内,踩在华贵的毡毯上立定,道:

    “我来问你,当年的尸骨。”

    年轻的羌王在坐毯上仰了仰身子,道:

    “这些年,邑都私自帮你搜遍云州各处,能找到的大?魏军尸骨都交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顾昔潮道:

    “当年大?魏主将的尸骨。”

    羌王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只摇了摇头,不语。

    “阿密当,”顾昔潮直呼羌王大?名,面色极冷,“你敢以?天羊神的名义起誓吗,你从来不知尸骨一丝一毫的消息。”

    见羌王虚了虚眼?,不答,顾昔潮目光锐如刀割,看着他道:

    “这么多年,其他北疆军的尸骨你都能一一找到,唯独主将的迟迟不见踪迹。”

    “阿密当,你有事瞒着我,我要的尸骨,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来,他已渐有怀疑,今次,死去的沈霆舟给出了羌人的线索,他便笃定,尸骨就?算不是?就?在羌人部落之中,羌人也定然知晓下落。

    羌王搭在皮毛的手?轻叩着,鹰隼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男人,忽一笑道:

    “十年了,你果然手?眼?通天,连只有天羊神才知道的秘事都探到了。”

    这十年,他放任手?下邑都找寻他要的尸骨,可?不是?白白帮忙,他是?要借此暗地里和大?魏留有一线机会?,铺下一条后路。

    他深知,这遗失的尸骨是?此人的蛇下七寸,也就?是?他藏在手?中的筹码。,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大?魏人硬是?要他将这筹码放到

    依譁

    明面上来,他骑虎难下,只能将筹码先?抛出。

    “你要找的尸骨,我确实知道一些线索。但……”他顿了顿,“我们羌族已归附了北狄,你不过大?魏军中一无名小卒,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顾昔潮声色不动,掌心握了握刀柄,直截了当地道:

    “大?魏和北狄必有一战,只是?现下,还不是?开?战的时机。届时,阿密当,你总要选一边,不可?像如今这般首鼠两端。”

    羌王眺望帐外平原上的一座座营地,指着莽莽草原,长长地叹一口气,道:

    “自从我羌人一族归北狄统治,他们像野外的豺狼一样?,抢夺我们的牛羊,强占我们的女?人,我们在云州活得是?一日不如一日……”

    顾昔潮道:

    “你可?有想过,携全族再归大?魏?”

    阿密当沉吟良久,才抬起目光,问道:

    “若是?我族愿意,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首领有多少兵马,可?以?助我们整个归大?魏。”

    顾昔潮只伸出一根手?指。

    大?魏边陲四分五裂,仅他所治下的北疆三州拨不出那么多军队,暂时还抵不过兵强马壮实力强劲的北狄人。

    羌王面色一沉,摇了摇头。

    他仍是?想为族人谋求更稳的出路、更多的利益。能多一些兵马,便多一分胜算。

    这样?生死攸关的筹码,如何能轻易拱手?让人。

    “太少了。”他目露惋惜之色,道,"大?魏合该养点兵马,再议将来。”

    顾昔潮冷冷地道:

    “阿密当,今日,我必要知道尸骨的下落。”

    他缓缓松开?绑在手?里的抽绳。兽皮袋口子一开?,从中滚出两个人头。

    那人头大?半腐烂,隐约可?见额上纹有羊头纹。正是?之前他的人马在崤山荒坟里挖出的羌人尸骨。

    背身离去的羌王停下脚步,回首一望。一旁邑都等羌人战士一看到那人头,神色全然变了。

    “这是?失踪的那伽?还有莫兹?……”

    邑都快走几步,脚步缓慢地停在毡毯上,认出那人头来,喘了一口粗气,目中难掩哀恸,皱紧眉头问道:

    “顾九,这……你是?在大?魏发现的?”

    顾昔潮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点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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