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众人拔刀躲避,骆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绳索,却感到力道轻飘,再拉来绳子一看,另一头已然断裂。

    “中计了!”

    那人不知何时借由浓雾掩护,割断了绑腰的绳索,逃走不见了。

    顾昔潮眼角促狭了片刻,独身往前走去,扫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数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绳索,环在纸人的肩头腰际,绑了起来。

    “哎!你做什么?”沈今鸾惊呼之时,已从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绑着纸人的绳索两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间,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鸾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一下子抽紧了绳索,她在纸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贴紧他带着体温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胆”二字出不了口,只见他已空出来的一双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来,在火杖上的烈焰处来回炙烤。

    沈今鸾明白过来,他将她绑在背后,是要腾出一只手来射箭探路。

    箭镞上燃起来了一小团火,顾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张弦,射向前方的浓雾深处。

    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点燃了夜空,所过之处,明光照耀,穿过大片浓重的黑暗,几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闪而过。

    前面有埋伏!约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顾昔潮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网打尽。”

    顾四叔那是装疯卖傻,以顾辞山的尸骨为诱饵,与同伙一道设伏在此地,意欲将他们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绞杀。而顾昔潮,早料到顾四叔诡计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将计就计,将所有逃出关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虽然对方人数远胜他们,但这群人不过散兵游勇,岂是顾昔潮营中精锐可比。

    众军士神情振奋。终于可将那群追了数年的人全部抓回来,一时士气大振,在静夜之中嘶吼着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顾昔潮背上的沈今鸾忽觉身下一轻,纸人像是在微微晃动。

    她发现,晃动的不是她的纸人,而是顾昔潮整个人似乎在颤抖。

    他不知为何屈了身,右手紧握着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发颤而嗡鸣不已。

    骆雄最先发现异样,冲了过去,低声道:

    “将军……”

    火光照下,沈今鸾这才看清,这数日来,顾昔潮面色的苍白不是雪光所映,发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线太暗,而是真的毫无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伤口上。

    她依稀记得,这是她与顾昔潮重逢的那一场喜丧,他突然现身,是为了护住喜轿里的纸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椁的刺客一刀。

    那些贼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连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撑到了今日,已是毒性发作。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主将负伤,他们的战力便损了大半,如何应对数以两倍的敌人?

    “无妨。”顾昔潮原地停了片刻,已迅速做出了决断,指向前方,“走。”

    他奋然拔刀,起身继续往前,众人紧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脚下踩过的几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几声清脆的响动之后,最后再也了无声息。

    顾昔潮骤然停步,举起刀拦住了紧跟着前行的众人。

    骆雄举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见脚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处竟是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那人竟将他们带到了绝路。

    身后不断有箭矢纷至沓来,密集如阵雨,处处杀招,是要置他们于死地。顾昔潮的亲卫虽皆是好手,拔刀斩箭,且战且退,也渐渐被逼至崖边。

    顾昔潮脚踏崖石,将手中的火杖掷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点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渐渐湮灭。

    他望了一眼底下隐隐可见的火光,从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渊,后有虎狼。走投无路,两害相权取其轻。眼见将军已作了指示,众人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攀岩而下。

    沈今鸾绑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紧绷的下颔线,青筋贲张的手腕,坚实有力的大臂肌腱,沿着山石一块块地攀下去。

    “嗖——”

    崖顶数支利箭击碎积雪,直向攀崖的众人刺来。

    尖锐的箭矢不断擦着纸人手臂而过,沈今鸾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镞的寒意。

    即便赵羡走前对顾昔潮千叮咛万嘱咐,说她这纸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虚弱,但是,事实上,确没什么能伤到她的。

    顾昔潮却用氅衣将纸人紧紧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时,他踩上了一块裂石。沉积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散,如同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识地将纸人从背后环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轻飘飘的纸人被他抱在怀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练的动作,沈今鸾浑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纸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过,是在回忆里跳动。

    少时在京都的上元节,一夜鱼龙舞,顾家九郎也曾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还是带你翻墙进去,不然被嬷嬷看见,又要罚你闭门抄书了。”

    “又要翻墙啊,这次别再摔了。”

    “信我,这次我们爬树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经由墙边的杨柳,翻上了围墙,长袍锦边拂过墙上瓦片,婆娑轻响。

    这一回,是细弱的杨柳枝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

    少年劲臂一收,熟练地将她护在身前,滚落墙下。

    二人一道摔在墙内的草垫上。那块草垫地因被压过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发无伤,听到他落地时闷哼一声,还照旧问她道:

    “沈十一,你没事吧?……”

    那个时候,顾昔潮只会唤她“沈十一”,而非后来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睁眼,还来不及嗔怪,少年已纵身一跃,攀上了树,在墙顶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锦袍翻飞。

    一眨眼便跳下不见了。

    崖石被箭矢击碎的积雪还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时的回忆转瞬即逝。

    沈今鸾听到粗重的气息,回首,只见身后的顾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护着纸人重重落地之时,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发作整个人动作迟缓,意识浑噩,不似寻常清明。

    纵使顾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刚,无坚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而此刻毫发无损的她,

    依誮

    连气息都无,只是一缕鬼魂罢了。

    沈今鸾垂眸,轻轻叹息。面对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颇是费解。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沈今鸾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凑近,凝神听着。

    崖底昏暗,男人眼帘微阖,昏昏沉沉,浓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狭的阴影,像是一丝难得的破绽。

    “沈十一,你没事吧……”

    他无意识地道。

    第18章

    惊觉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你们,先走……”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故作震怒道: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这冥钱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一刹那,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逼近。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滚带爬,骷髅喀嚓直响,抱头痛哭道: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纸钱吃饱……”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请娘子们现身!”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将军醒了!”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微动,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骆雄扬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我们,与将军同生共死!”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一声轻笑传来。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

    YH

    一点活路。”

    声音空蒙,不知何处传来。而身边众人却如若未闻。

    像是幻觉,却清晰如在他耳边。

    顾昔潮神色一顿,缓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活着,带回去……”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陡然变得凛冽如霜: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每一个字都能作数。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空空如也。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人呢?”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纸人去了何处?”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纸人……纸人刚才还在你身上的啊。”众人茫然无措,声色惊恐。纸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将军说成“去了何处”?

    顾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皱,抬手扶住了额头,竭力地在回忆。

    死一般的寂静中,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深渊,沉黑的眸底血色浓烈,渐渐暗燃出一丝光亮来。

    终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让他从昏迷中惊醒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掌,深入他尘封已久的心脏,一把捏个粉碎。

    钝痛之中,他却犹然生出一股荒谬的快意来。

    熟悉的语调,与十年前于金銮殿上分毫不差——

    “顾昔潮,你可别死在这里,当年的血海深仇,我还要找你一一算来。”

    第19章

    相见

    崖顶高地之上,阴风拂过,几匹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声响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牵了牵马绳,朝立在崖边那男人走过去,担忧地禀告道:

    “老四,他们都中了箭,伤得很重……”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们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贯穿心口。

    被唤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顾四叔顾单钧。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皱起来像是整只右眼都变了形,狰狞如兽:

    “我就不信这都困不死顾昔潮。”

    他猛地踩烂了弓箭,刀疤之下阴骇的眼望着崖底,忽然高声喊道:

    “九郎,我劝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场,我等也会赐你全尸,保不齐你还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处。”

    底下毫无回音。

    顾单钧从鼻孔哼出一声。

    顾家九郎向来敏锐,心思极重,无论他们如何激将都不肯出现,也不作声,让他们找不准位置射杀,还白白浪费了不少箭矢,折损了好几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无水无粮,围困他几日,不愁杀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年一朝行差踏错,这十年东躲西藏,竟被顾昔潮这个小辈足足追杀了十年!今日终于眼见他气数将尽,好久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心情了。

    “老四,来喝酒,顾昔潮逃不出来的。”

    崖顶逃亡多年的顾家人,围拢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边的顾单钧。

    他们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杀了顾昔潮永绝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从此高枕无忧。

    “顾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剧毒,定是撑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

    “还是多亏那个什么鬼相公。若非我们利用他娶亲,这数月来我们怎能一个个顺利逃出关外。”

    “是那些人愚蠢无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亏老四老谋深算!”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顾单钧却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经历,打断道:

    “鬼相公专杀羌人,但我们不过扮作羌人,与他无冤无仇,他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

    众人并不相信,继续饮酒作乐。其中一人爬起来,醉醺醺地去崖边小解,摸黑看着什么东西在碎石堆里一闪一闪。

    竟是一只镶绣金纹的绣花鞋,不过他手掌大小,娇小可怜。

    男人淫念一动,腹下勾火,心道这荒郊野外,正愁长夜漫漫,无处消解。

    他来回把玩这绣鞋,爱不释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绣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惨白的纸钱。

    他如烫着了一般,慌忙将那纸钱扔了出去。

    纸钱悠悠散在了黑暗无边的夜色里。他的背后一阵阴风吹来,像是有女声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听着,竟恍惚听到一首歌谣:

    “新嫁娘,画红妆,红妆背后哭断肠。”

    “新嫁娘,铺喜床,喜床立在坟头旁。”

    “新嫁娘,见新郎,新郎埋在乱葬岗……”

    这歌谣越往后,越不对劲了。他听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连裤带都来不及系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处,将这怪事告之同伴。

    众人酒酣饭饱,嘲笑他屁滚尿流的模样。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面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凄白的纸钱,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精准无误地覆在几人的面上。

    一阵急促又诡异的声响从空无一人的背后传来。

    “咯吱咯吱——”

    声响所到之处,一眨眼,离火堆最远的一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雪地里两道拖曳的血痕,在雾气里赫然出现。

    众人登时起身,握紧了腰刀,睁大双眼,顺着血迹朝前看去。

    若隐若现的雾气之中,竟赫然出现了一座喜轿。

    血腥的大红之色在无边暗夜里犹为清晰刺目。

    众人慌忙背靠着背,拔刀乱舞,倏然就被带走,死寂之中只剩远处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眼看着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顾单钧浑身发抖,壮胆大吼:

    “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一只腿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数十步,丢盔弃甲,强行带到了那一座喜轿面前。

    一个嫁衣纸人,正坐在喜轿中,没有瞳仁的双目望着他,笑得温婉端庄,又邪气阴森。

    ……

    茫茫大雾之中,纸钱漫天飘散,底下人鬼厮杀,尸横遍野,直到人声渐渐湮灭在风中。

    沈今鸾静在喜轿里幽然矗立,纸皮糊的赤红怀袖迎风吹动。

    就像当年在后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着与她作对的朝臣流尽万滴鲜血,染红白玉宫砖。

    她生前为大魏皇后,母仪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后成了一缕孤魂,也可召来女子冤魂听她号令。

    这些鬼娘子们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气所化的厉鬼,怨气深重,杀人于无形。

    来去之间,面目可憎的精壮男人们,空挥着刀,一个个倒在了浓雾之中,喉骨破裂,七窍流血,最后抽搐着咽了气。

    血花溅起,落在喜轿之间。沈今鸾漫不经心地撩起袖口,避开血流的痕迹。

    她心中生出了无限快意。

    这些人不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恶人,也都是逃亡的顾家人。多一个顾家人死于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无辜战死的亡灵。

    “别、别杀我……”

    沈今鸾循声望过去,只见雪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顾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别动手。

    阒静了片刻,顾单钧以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处挣扎,慌乱中抓住了喜轿前的一把珠帘。

    珠帘惊慌一般地晃动不止,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看见了喜轿上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

    她一露面,四野飘荡的鬼魂全部静止下来,只低低地呜咽着,围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顾单钧一怔,看不出这普普通通的纸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得朝着纸人猛磕了好几个头:

    “救命!救命啊……

    依誮

    ”

    “哼——”

    一声低笑过后,一道尖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一个罪人,凭何要我饶命?”

    一股寒颤从脊椎底下窜起,顾单钧茫然四顾,再回首,只见轿中纸人分毫不动,如同一个死物,并未开口。

    另一个女声从一旁传来:

    “说,你根本不知道顾辞山的尸首在何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诓骗顾昔潮,设下埋伏杀他,是不是?”

    听到顾辞山这一名字,顾单钧明显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杀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用他大哥的尸首活命而已啊!”

    垂头的瞬间,他似乎听到纸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好像是愤怒不已的颤动,散发着一股杀意。

    “你竟敢骗我?”“罪该万死!”

    不同的女声,都在说同一事,惊悚之感登峰造极。顾单钧霎时明白,这些截然不同的女声,或年轻或垂老,或娇弱或蛮横,竟然皆是这位轿中贵人的传音。

    此地厉鬼,皆唯她马首是瞻。

    “惊扰了贵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头垂得更低,瘫倒在地。

    预料中的发难并未直冲着他而来,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传来:

    “你们的刀上涂了毒,是想杀了顾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线生机,仰头道,“贵人也恨他吗?我可为贵人除害!那毒药,不出三月必然毒发身亡,全身溃烂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声音轻柔如烟,却转而陡然变厉,“但毒杀顾昔潮,你还不配。”

    “顾昔潮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杀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飘过他左右身侧,一道道女声在他耳边回荡开去,震耳欲聋。

    顾单钧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顾昔潮那小子竟然还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仅杀不了他,还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然而顾昔潮,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只得对着喜轿磕得头破血流,不住地求饶道:

    “我知错了,我即刻交出解药救他,贵人饶我一命罢!”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如同生命的倒数。

    静默了不知几刻,才听到又一个娇俏的女声笑道:

    “可。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顾单钧哆哆嗦嗦地从襟口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谄媚一般递向了一动不动的嫁衣纸人:

    “解药在此,只需服下便可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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