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依譁

    住,轰然站起,不服气地道:

    “九郎,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陈家可是自我太爷开始,世代簪缨,岂能是此等军户可比?我母亲可是国公嫡女,长公主伴读……”

    他肆意吆喝几句,才意识到不对。

    从未有人敢在顾昔潮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少年缓步走过去,与他们相对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个头来,那双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间结冰的泉。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听,”他唇角还噙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来。”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发,径自踹翻了酒桌,将那个最先侮辱她母亲的高门子弟打得门牙断裂,直接趴在地上。

    金纹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缓慢地碾了几脚,就差要将人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我比你高贵,我打你骂你,你都得受着……”他屈身下去,声音阴沉,笑得嘲讽,“就算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在场无人敢吱声,无人敢还手,任由少年压着那几人向她跪地求饶。

    顾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顾侯爷之子,是战无不胜的陇山世子顾辞山最疼爱的弟弟,是连皇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公子爷。

    月前刚在皇宫的演武场里狠狠教训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过轻拿轻放,一笑置之。

    有了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顾家九郎为她出头,从此,无人再敢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痛处。

    因为,顾昔潮的逆鳞,便是陇山侯府的逆鳞,亦是整个大魏朝的逆鳞。

    他打够了,用一块锦帕轻轻拭去手背的血痕,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颔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风。而后,扬了扬眉,潇洒离席。

    这便是她和顾昔潮的初见了。

    沈今鸾惊觉,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怜,报团取暖的时日。

    可这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蒙蒙亮,临近破晓,远山之间浮现出几缕鱼肚白,天穹明净如玉。

    昔日那个为她出头的富贵公子,岁月磨砺的轮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阴郁沉敛,没有了少年时的恣睢之气。

    日头的白光正在一点点照亮他轮廓之间的那片暗影,沈今鸾看着看着,却突然愣住了。

    前几日赵羡家贫不常点灯,正堂晦暗无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万物澄澈如洗。

    顾昔潮的模样从未像现在那样清晰。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颈侧凸起的经脉,下颔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还有……还有鬓边的一缕白发?

    她这才发觉,他的鬓边并非许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缕细细的银丝,没入浓密的乌发当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顾昔潮今岁年庚几何?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劳困苦,竟生出了白发?

    即便与他一生为敌,沈今鸾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浑然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斗了大半辈子,将军白发,而她做了一缕孤魂。

    “将军,人都到齐了。”

    骆雄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今鸾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顾昔潮身后数十名军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让亲卫看住了周贵,没让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态,更没听到阿娘去世的残酷真相。

    直到阿娘魂魄离去之时,母子连心,周贵不顾好吃的饴糖,趁军士不防从屋后奔出来,想要叫阿娘留下来。只可惜,人鬼殊途。

    顾昔潮现在又让人将周贵引开带走了,看来他又要有所动作了。

    沈今鸾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余锦衣华服之人。

    纸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优哉游哉,等着看一场好戏。

    ……

    躲在屋里的周贞睁开紧闭的双眼,眼中浊泪已干,左右张望,确认不见那鬼影,才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还没起身,双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来,整个人拖曳过门槛,一路挟到了一双革靴面前。

    周贞惊恐抬眼。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围身后竟立着数名身着官服,头戴高帽的大人。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面对正中的男人却无不姿态谦卑,毕恭毕敬。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再无一刻前的悲悯,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杀伐之气:

    “周贞毒杀发妻,证据确凿。蓟县县令县丞今日皆在,可有异议?”

    在场的蓟县诸位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当年听闻顾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贬来北疆的,众人再没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顾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所幸顾昔潮自来北疆,行事颇为低调,几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场往来,见他面的机会亦寥寥无几。

    蓟县官场素来倚仗宗族势力,往日里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不插手。

    没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为何触及顾将军的逆鳞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风,数度亲自带兵露面不说,今日还坐镇监刑。

    冷汗从众人的官帽里漏下来,浸透了鬓角。县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声回道:

    “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县丞忙不迭回道:

    “当杖责五十。”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喊道: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你不该来求我。”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语罢,便撩袍离去。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

    依譁

    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甲挽弓的亲兵,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此地积雪方化,松柏屹立,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还有十九块墓碑,还有,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底下,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化为缕缕青烟,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抑扬顿挫,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飘扬的余烬里,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谁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收敛尸骨于一处,入土为安。”

    “从此,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独立一座孤坟,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自今日起,脱离了夫家,自己有了坟冢,也有了归处,便可以往生,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册子,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不再是谁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道,“从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顾昔潮眉峰微动,缓缓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谁?”

    第16章

    荒坟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不慎遇险,定会累及边防。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边境安稳冒险。

    “我欲探云州。”

    她讶异回首,只见顾昔潮已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神情严肃。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颔首,道

    “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沈今鸾轻咳一声。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

    依譁

    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着二人嬉闹,也难得含笑,一本正经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给你做媒。”

    她跺了跺脚,一头埋进阿爹怀里,闷闷地道:

    “阿爹,今天连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们一齐爽朗地放声大笑。

    可后来,宠她的阿爹大哥,还有明亮如朝阳的二哥俱都战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见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为何会有她二哥的旧衣?

    “将军!”

    一声惊呼,沈今鸾思绪骤断,回首望去。

    骆雄在不远处飞奔而来,语气微颤:

    “这儿的坟头在、在动!”

    第17章

    破绽

    阴恻恻的风从破碎的坟头涌出来。

    众将士紧握着刀,面色且惊且惧,只围在那处坟头几步开外,一动不敢动。

    坟头闪过阴森的银芒,顾昔潮视若无物,阴沉着脸疾步过去,两侧的军士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那坟头背后的土包里,雪屑冻土之中,隐隐露出羊头纹的胡袍一角。

    只见顾昔潮举起雁翎刀,在坟头轻轻一挑,土块松动一下,接着整片坟头轰然瓦解。

    里头竟是一个空荡荡的土坑。

    顾昔潮臂挽长刀,接过亲卫的火杖,径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见一道人影蜷缩在乌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双目,以手掩面,额上的疤痕在光下狰狞显现。

    骆雄眼睛一亮,纵身一跃,一把将人从土坑里拎了起来,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别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顾四叔,还穿着那日的紧领胡袍,浑身灰扑扑的沾满尘土污雪,已是瘦得两颊凹陷。

    沈今鸾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这顾四叔被鬼相公抓来此地,惶惶不可终日,不饮不食,活生生在坟坑里躲了两日。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众人此行兵行险着,没想到终有所获。

    那顾四叔一改当日的嚣张气焰,浑身颤抖,低声不停念叨:

    “别、别杀我……”

    他瞳仁涣散,神志不清,手舞足蹈,状若疯癫,时有呼声一惊一乍,望着眼前一面墙似的军士们,指尖虚虚地指着众人,如醉酒一般呓语道:

    “阴曹地府……这里是阴曹地府,厉鬼索命来了!”

    他的手定在顾昔潮面前,指了指众人,忽嗤嗤地笑出声来:

    “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骆雄便命人用绳索将顾四叔五花大绑,牢牢将他缚住,摇了摇头:

    “他好像已经疯了。”

    顾昔潮俯下身,将火杖举到那

    殪崋

    人面前,冷冷唤了一声:

    “四叔。”

    听到“四叔”的字音时,男人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双眼睁大,指着前方的大雾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尸骨,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你快救救我,别让我死在这里……”

    沈今鸾神情一动。

    既然在此地发现了二哥的旧衣,还有顾辞山的尸骨,会不会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处?

    她心中激荡,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顾昔潮,等他行动。

    可顾昔潮只是远望眼前的浓雾,浓眉微蹙,面上暗沉沉的。他手握着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虑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

    若非顾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开口胁迫他前进。

    沈今鸾欲言又止,僵持之际,顾昔潮忽然下定决心,朝骆雄颔首示意。

    骆雄抓紧绑着顾四叔的绳索,在小臂上卷了几圈勒紧,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着人往雾气深处走去:

    “走,带路罢。敢耍花样,一刀毙了你。”

    崤山岿巍,草盛荆深。

    山里阴寒,枯枝尚有积雪,惊鸟腾飞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雾重,月色被云雾遮掩,越来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风起于莽野,穿林而来,顾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众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几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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