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嗯。”

    他们肩并着肩离开了食堂,银杏叶落得差不多,树枝变得光秃,大片大片的金色积攒在地面,等待着被人清理。

    宁一宵下意识走在靠近车道的一边,让苏洄走在里面,听他说很多话,然后一一予以回应。

    忽然的,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到宁一宵头上,苏洄停住没说完的话,踮起脚,伸手将它摘掉,然后他对着宁一宵,露出很可爱的笑容。

    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视镜里不经意的一瞥,冯志国愣住,差点忘记打转方向盘。

    他连忙补救,又不断道歉,好在老太太脾气很好,并没有在意,只叫他注意安全。

    一直到驶出校门口,冯志国都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站在苏洄身边的那个男生,几乎就和秦月长得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痣都一样。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将老太太送回去,自己把车开去保养的地方,在外面猫着腰抽了好几根烟。

    他先是打给了自己的儿子,旁敲侧击,问他知不知道苏洄在学校有什么关系要好的朋友。

    电话里的冯程仿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阵子。

    冯志国压着脾气又问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啊?”

    冯程顿了顿,最后咬定告诉父亲,“我不知道。”

    大约是做过亏心事,心里始终没办法轻易放下,冯志国一通电话打给了徐治,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他,语气急躁,跟撞了鬼没分别。

    徐治比他淡定的多,“你说宁一宵?我见过他,你不在的那几天他还来过季家吃饭过夜。”

    “他是秦月的儿子吧?”冯志国急忙问。

    “是,你怕什么?”徐治态度轻慢。

    冯志国连忙否认,“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有点……没想到,我没想到她儿子竟然也在北京。”

    “不光是这样,她儿子还和你儿子同专业呢,你说巧不巧。”

    徐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成绩挺好的,我查过,除了家境各方面都没得挑,照这样发展下去,前途不可小觑。”

    他说着,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秦月,“可惜秦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再熬两年,说不定就能享清福了。”

    冯志国脑子里装着事儿,后面的话都没太听进去,洗车的人在身后叫了他好几声,冯志国才终于回神,听见电话里徐治提了一句,“听说你儿子也想去美国,这名额可不多,让他多准备准备,好好争取吧。”

    “什么意思?”冯志国一辈子就只有儿子这一根软肋,一听到他说自己孩子的事,立马着了急,“我们家程程学习很好,还拿了奖……”

    “那也得看竞争对手是谁吧。”徐治打断了他的话,没打算继续,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冯志国一肚子无名火,焦躁不已,将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开车回季家时,他脑子里冒出许多过去的记忆,当初在村子里,本来他也算混得不错,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跟着家里人出海,赚来的一家人花,也绰绰有余。

    冯志国始终觉得自己命里和女人反冲,当初就不应该见色起意,好端端跑去招惹秦月,惹得一身骚,被秦月的男人打了一顿,现在脸上还留着疤,冯程当时才三岁,眼看着他被揍,吓得变成个窝囊性格,到现在都好不了。

    “都是那个娘们勾引我,他妈的。”

    当初就是看她孤儿寡母可怜,雇她看铺子,每天给点钱好让她讨生活,结果喝醉了酒,没收住,强上了她。

    当时也商量了,这件事儿不让别人知道,他清楚秦月在当地无依无靠,量她为着孩子也不敢。没想到这事儿还是被秦月的老公张凯发现,把柄落他手里,冯志国也没辙,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只好予取予求。

    窟窿越来越大,冯志国也填不上,后来他发现张凯在外面赌博,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才会不停找他要钱,还不让声张。

    知道了这件事,冯志国几乎没有犹豫,连夜便通风报信,把债主引到村里,想让他们抓住张凯。

    没想到张凯跑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那些带着家伙的债主扑了空,不甘心就这么白跑一趟,于是便将气撒在了秦月头上。

    秦月的小拇指就是这么没的。

    她生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手,雪白柔软,在阳光下就像沙滩的贝壳,发着光,无论怎么干活都留不下丝毫纹路,就像是老天眷顾。

    但那天,他们当众砍掉了秦月的小指,冯志国清楚地记得,她儿子当时也在。

    那孩子当时也才四岁,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围着自己的妈妈,想跑过去,但被人推到在满是泥水的地上。

    那天那儿刚杀完鱼,腥臭的血、脏的鱼鳞和沙土混在一起,全沾到他裤子上。

    他完全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刀落下,在大片的尖叫和惶恐中,那个小孩儿跑过去,在脏的泥地里捡起那根分离的小指,包在衣服里。

    但秦月的手到最后也没接上,空着一根,还是很漂亮。

    冯志国当时并不觉得愧疚,只是晚上做梦会梦到,很瘆人。

    第二天,他给了秦月一百块钱,让她别来鱼铺了,一个月后他自己也跑了,因为冯程要上镇上的幼儿园,他转头去外面谋生,就这样离开了渔村。

    看到长大的宁一宵,这些尘封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冯志国觉得骨头缝都冷。

    他确定那个时候的宁一宵还很小,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和他有关,但冯志国并不清楚秦月会不会说给他听。

    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宁一宵别来给他找事儿,更不要找他宝贝儿子的麻烦,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冯程以后也会很有前途,说不定以后还能买套房子,留在北京。

    以免真的被小兔崽子咬一口,冯志国决定,这段时间要偷偷盯着他。

    宁一宵在厨房切番茄。

    因为听苏洄讲话,一时间走了神,不慎切到了食指。

    他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停了动作,指尖很快冒了血,令他想到一些不算愉快的童年回忆。

    苏洄本来背对着他剥柚子,说着话,忽然发现切菜声中止,回头一看,发现了宁一宵的伤。

    “怎么受伤了?给我看看。”苏洄拉过来,又立刻找了纸巾给他擦血、压伤口,很认真对他说,“你不要切了,我来切吧。”

    宁一宵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他笑了笑,“只破了一点皮,包一下就好了,你去房间第二格抽屉拿一下创可贴吧。”

    苏洄不愿意,就这样看着他,宁一宵只好摸摸他的脸,趁家里没有其他人,亲了他一下,“乖,去吧。”

    苏洄很快回来,先是上了药粉,然后用小兔子创可贴给他包扎,一丝不苟。

    宁一宵忍不住又吻了他额头,“你这么认真,明天肯定就好了。”

    “真的吗?”苏洄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快。”

    宁一宵转过身,语气很淡,“会的,又没有断掉。”

    他也的确没有夸张。苏洄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撕开创可贴,观察宁一宵受伤的食指,很意外的是,伤口已经基本愈合。

    苏洄小心地在伤口上亲了一下,继续窝在宁一宵怀里,又多待了十分钟才起床。

    因为研发部的大项目接近尾声,宁一宵的实习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周末也根本不在。

    苏洄的周末也拿去陪小孩,教他们画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小朋友大多是不配合的,也很任性。

    那天苏洄因为想结束后立刻去等宁一宵下班,所以穿了一件他觉得还算好看的白色针织外套,结果其中一个小朋友并不想画,发了脾气,把颜料都甩到了他身上。

    当时苏洄去洗手间,用纸巾沾水擦了很久,越弄越脏。

    他想到宁一宵的洁癖,觉得无法忍受,于是下班后没有去宁一宵公司,而是打算先回趟家,换套衣服。

    十一月末,城市很冷,夜色很快速地落下,像黑色的浪潮裹挟而来。

    苏洄穿着脏的外套挤在地铁里,感觉身边的每个人都很累,只有他自己心情尚可,后来仔细一想,他还算不错的心情,大概也是源于轻躁狂。

    进入小区,他在黑暗的建筑影子里穿行,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一栋,下了楼,找寻他们的家门。

    门是开着的,苏洄以为是王聪在家,于是很热情地打了招呼。

    但王聪出来的时候,脸色却很差,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苏洄,你去你们房间看看吧,刚刚有几个男的来过。”

    他欲言又止,苏洄疑惑地关上大门,径直走到他们的房门口,愣在原地。

    所有被宁一宵整理得整洁、干净的东西,全都摔在地上,书、摆件、拼好的拼图、衣物……一切都被搅乱,散落一地,还被泼上了红色油漆。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血腥的废墟。

    苏洄走进去,在地上捡起一块淡粉色的碎片,这是他上周和宁一宵一起逛二手市场,淘来的一个花瓶,他非常喜欢。

    刚搬来的时候,苏洄给这里贴了墙纸,是他喜欢的蓝色,但现在墙纸上写满了“还钱”和电话号码,触目惊心。

    “那几个人说让我别多管闲事,我本来想报警……”王聪语气有些犹豫,“他们手上拿着棍子,还说如果还不还钱,下次就不只是这些了。”

    王聪想了想,“我之前也欠过钱,但是债主也没这么穷凶极恶,你最好是等一宵回来商量商量,别冲动啊。”

    “好,我知道的。”苏洄转头对王聪笑了一下,然后静了静,开始打扫房间。

    他其实天生就不太会整理,不像宁一宵,所以弄了好久,都好像是白弄一场。

    他脑子里冒出叫保洁人员的念头,这种时不时出现的投机思想,就像是过去二十年富足人生留下的病灶,令苏洄很难真正自立。

    至少把床收拾了出来,被油漆弄脏的东西都用脏了的被单包起来,拖着丢到楼外的垃圾桶。站在黑暗中,苏洄觉得有些害怕。

    他很快回到房间,在撕墙纸的时候,手上动作顿了顿,整个人定在原地,盯着墙壁。

    最终,苏洄关上房门,拨出了他们留下的号码。

    宁一宵接近十一点才回来,一进来,发现苏洄正在弯腰拖地,地板都是湿的,墙壁也变得光秃秃,被掩盖的苔绿色潮斑与裂痕重新出现。

    “发生什么了?”宁一宵的预感总是很准确。

    他走过去,将苏洄手里的拖把接过来,抚摩他的背。

    苏洄靠在他肩上,小声说,“催债的人来了,他们把家里弄得很脏,我打扫了好久。”

    他眼眶有些红,瞳孔湿润,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带一点哽咽,是真的怕。

    “宁一宵,我们先搬到别的地方吧。”

    搬家其实是没用的,宁一宵知道,除非自己真的离开这里,去到国外,可能才会摆脱这些。

    高中时他以为和家断绝关系,那些人就不会找到他。但事实上他想得太简单了,追债的人依旧会出现,即便他们不出现,那个该死的继父张凯也一样会时不时冒出来,干扰他的生活。

    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让宁一宵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停下,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但现在不一样,宁一宵渴望能和苏洄生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里,想要每天陪他种花,养狗,过幸福快乐的人生。

    他不想回到过去,活在麻木的痛苦里。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夏天,他就可以出去了,和苏洄一起。

    这几乎成了宁一宵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

    尽管知道没用,但他还是满足了苏洄,花了一周找了其他的房子。奇怪的是,这次那些追债的人倒也没有上赶着再来闹一次,给了他们一段时间的清净日子。

    之前的房子没到期,房东也知道了追债的事,怎么也不肯退还押金,宁一宵只好作罢。

    搬新家的那天晚上,他们谁都不想整理,于是两个人窝在大堆的行李中。

    苏洄睡在他怀里,告诉他,“我也申请了CSC,不知道能不能过,反正就算不能,如果我真的想去美国,我妈妈最后也一定会帮我的,她只是嘴硬,其实很心软。”

    宁一宵点头,“嗯。”

    “你申请S大,我也想去加州,这样我们可以天天待在一起。”

    说着说着,苏洄累得睡着,宁一宵一整夜都没睡好,半梦半醒,时而回到过去,又时而幻想一些未来的场景。

    渔村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加利福尼亚州的热浪,椰树林的绿影,腐烂变质的鱼和破碎的网。

    网消失后,是妈妈给他扇扇子的脸,带着笑,笑容很美很美,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快天亮时,宁一宵梦到了漫天大雪,但他来北京这三年,并没有下过雪。

    再睁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从十一月,跳转到十二月。

    好快。

    和往常一样,宁一宵醒来后先亲吻苏洄,但一通电话打断了他们日常的温存。

    令他意外的是,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但不是首都的派出所,是北滨省的。

    “你好,是秦月的儿子宁一宵吗?”电话里的警察交代了自己的分局,简明扼要说,“我们接到一起火灾报案,目前正在调查中,需要你的配合。”

    “火灾?”宁一宵皱了皱眉,“那我妈妈她……”

    电话里的民警语气平静:“这起火灾引发两人死亡,一男一女,需要你本人帮助辨认遗体,协助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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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太苦了,就没写过这么苦这么可怜的角色,两个都是

    第49章

    P.孤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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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洄醒来的时候,

    宁一宵已经消失不见了,桌子上留了面包,盘子下压着纸条。

    [我有点事,

    要临时回一趟老家,行李先放着别管,等我回来收拾。你在家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开火,

    去学校食堂吃饭,

    按时吃药,我只去几天,很快回家。——宁一宵]

    他写得不明不白,

    几句话就概括了所有。

    苏洄看完,被一种莫大的恐慌逐渐包围。他了解宁一宵,如果不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

    他不会就这样离开,

    至少会等自己醒过来。

    不确信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但对苏洄这样的人而言,理智向来是会被感性所压垮的,所以他下一秒立刻拨通了宁一宵的电话,但通话占线,联系不上。

    在网上查询了去北滨的火车票,

    只有一个站可以去,于是苏洄想也没想,

    直接打车前往火车站。

    十二月的第一天,

    天空是灰白色,

    车站拥挤的人群编织出一张巨大的晃动的网,令苏洄透不过气。

    今天本应该是他去医院咨询的日子,

    上午十点,他应该在医院里等待回答医生的提问。

    但他现在反复拨打宁一宵的号码,身处人潮中,被推搡着向前,无数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发出嘈杂的滚动声,痕迹压在苏洄焦急的心上。

    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打通,宁一宵的声音听上去很平常,甚至有些过分冷静。

    “你醒了?有没有吃东西。”

    苏洄听到他电话那头的列车信息播报声,很明显在候车厅。

    “我在火车站,售票处这里,你是哪一班车啊?我现在就买票进去找你。”

    他压着声音里的慌张,“我已经进来排队了,应该买哪里下车的?你发给我吧。”

    电话里是停顿,停顿之后,隐约传来像是叹息的细微声音。

    在快要排到自己的时候,苏洄的手机震了震,传来了宁一宵发来的信息,他立刻报给窗口的工作人员,但时间太迟,只买到一张站票,但苏洄非常满足。

    他终于进了站,在大而拥挤的候车厅寻觅宁一宵的踪影,按照他在电话里描述的,苏洄在接饮用水的角落看到了他。

    宁一宵抬头望见他的时候,并没有笑,看上去没那么高兴,但苏洄还是向他跑去了。

    他没有问宁一宵为什么不叫醒他,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在人群里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开了。

    宁一宵抬手,拨了拨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脸都吹红了。”

    苏洄望着他,摇头,说自己一点也不冷。

    宁一宵似乎并不想主动说自己的事,苏洄一无所知,也不想逼他,看了一眼时间,很快就要检票。

    “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有点慌。”苏洄犹疑地开了口,小心询问,“如果我要跟着你去,你会不高兴吗?”

    宁一宵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苏洄,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当然不会。”

    苏洄看出来,他并不是真的在笑,只是在掩饰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苏洄。”宁一宵很平淡地说,“其实不太想让你看到,但是……”

    他停顿了几秒,并不是为了思考,而是好像没办法一口气说完这些。

    “如果你陪我,我可能会好过一点。”

    苏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想抱住他,所以就这样做了,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

    “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

    他是个对未来毫无打算的人,就像此时此刻,为了第一时间找到宁一宵,什么都抛诸脑后,一点行李都没拿,只身闯过来。

    陪着他上了车,找到座位,苏洄站在过道里,被来来往往的人挤来挤去。宁一宵这时候才知道他买到的其实是站票,于是起身把位子给他,但苏洄拒绝了。

    “我不累。”苏洄故意捶了捶自己的腰,“昨晚没睡好,坐着更难受,正好站一站。”

    无论宁一宵怎么说,苏洄都不愿意,非常倔强地站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

    车程比他想象中还要长,苏洄人生中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才发现原来火车走得这样慢。

    他的意识忽然拉远,想到一些卧轨的人。他们躺在滚烫的铁轨上,听着不远处传来叮叮的声音与火车的轰鸣,这段时间,他们在想什么呢?

    忽然地,他意识到这个念头很危险,勒令自己忘记,将视线落到宁一宵身上。

    宁一宵始终在愣神,一言不发。

    只是在抵达某一站时,他还是起身,把位子让给了苏洄,“我也想站一站。”

    三小时,苏洄从没站过这么久,他浑身都酸痛无比,但还是想找机会和宁一宵换,所以时不时抬头望向他,小声和他说话。

    就这样交换着,他们陪伴彼此,熬过了非常艰难的十个小时。

    下车后,转了大巴,晕眩中苏洄靠上了宁一宵的肩,做了一个很可怕但又难以描述出具体情节的梦。再醒来,天快黑了,他们也终于抵达目的地。

    宁一宵在出站后买了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苏洄,“很累吧?”

    苏洄接过水,喝了一大口,笑着摇头,说一点也不累。

    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宁一宵,就差与他牵手。这是一座小到苏洄从未听过的小镇,房子都矮矮的,到处都是电动车,没什么城市规划可言。才下午五点,街上人已经不多,苏洄有些饿,但没做声。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他挨着宁一宵的手臂,轻声询问。

    宁一宵摇了头,“我第一次来。”

    第一次?

    苏洄不太明白,他只是很直观地感受到宁一宵的坏心情,却毫无办法。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他又问。

    宁一宵站在风里,沉默了许久,站在一块陈旧的公交站牌下,他终于等到一辆公交车,拉着苏洄的手臂上去,然后说,“派出所。”

    没等苏洄弄明白这一切,他们就已经抵达。

    一整天下来,终于有苏洄不是第一次来的地方了。他想起自己病情最不稳定的青少年时期,某个月连着三次被带去派出所,一次是酗酒倒在马路上,一次是失踪,家人报了警,还有一次是自我伤害。

    都不是太好的事,所以他没有对宁一宵说。

    接待的民警和宁一宵沟通了几句,接着给了他纸质材料登记,最后带着他进去。

    “你别进去了。”宁一宵握住了苏洄的小臂,用了比平时大的力气,好像在展现某种决心。

    “就在外面等我。”他没抬眼。

    苏洄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尊重了宁一宵的决定。

    “好,我就坐那儿。”他回头指了指大厅的一排椅子,“我等你。”

    宁一宵点了下头,没说话,转身便跟着警察走了。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苏洄的手机快要没电,他关了机,透过派出所大门看外面逐渐消逝的天光。

    他忽然想到去医院探望妈妈时,她说其实她也很不喜欢被家人安排恋爱和婚姻,所以每次都自己选,但好像自己选的也不一定对。

    苏洄问她,和爸爸结婚之后有没有后悔过,季亚楠沉默了片刻,坦诚得有些残忍。

    她说最后悔的时候,就是他爸生病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她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既然要分开他们,又为什么要让他们遇见。她一想到苏洄爸爸总有一天会离开,就几乎无法生活下去。

    苏洄听着,感到可怕又真实,尤其妈妈最后说的那一句——他走的时候很轻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他最近的思绪经常发生跳转,想到死亡的频率极高。有时候会突然地想象自己死去的画面,或是脑子里出现一两句很适合写在遗书上的话,明明处在躁期,明明很快乐。

    苏洄只能不断地说服自己,他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这个病不算什么,只要他够爱宁一宵,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就这样一直陪着他。

    他不会让宁一宵受那样的苦,不会的。

    很多事想多了便可以成真,在这一刻苏洄变得很唯心主义,希望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发展,他不在乎科学或正确,只想要宁一宵幸福。

    宁一宵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冷得像雪里的一棵枯木。

    苏洄第一次见他眼眶发红,好像在咬着牙,不然根本走不出来。

    他立刻上前,想抱住宁一宵,但被他拒绝了这个拥抱。

    “孩子,再签一下字。”年迈的警察递过笔,看向宁一宵,眼神于心不忍,于是又补了一句,“节哀。”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打在苏洄脸上。

    他抓着宁一宵的一只手臂,无措地看着他的侧脸。

    宁一宵到最后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草草签了字,抬头,很冷静地问,“火化的流程什么时候可以办?”

    “已经走过鉴定流程了,明天上午可以通知殡仪馆来取,看你方不方便,也可以晚一点。”

    “早点吧。”宁一宵说,“我请的假只有两天。”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派出所。苏洄与他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路灯把影子拉得好长。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又很想安慰宁一宵,想了很久,只问出“可不可以牵手”。

    宁一宵没说话,苏洄主动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没躲,也没有甩开,苏洄就当他默认了,握得很紧。

    “你的手好冰啊。”苏洄抬头看他,“冷不冷?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宁一宵摇了头,看似漫无目的地走,但将他带去了镇上的一间宾馆。

    这里一切设施都很陈旧,走进去便是经久不散的难闻烟味。前台的木柜子已经破得掉了大片油漆,木皮一揭就掉。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高高的柜台后,正用手机刷着吵闹的短视频,声音大得什么都听不见,她也咯吱咯吱笑着,仿佛很开心。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宁一宵还是开了口。

    “开一间双床房。”

    听到双床房,苏洄看了宁一宵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女人抬了头,打量了他的脸,笑脸相迎,很快就替他走了流程,递过来一张陈旧的门卡,上头还有油渍。

    苏洄看了一眼卡,自己伸手接了,没让宁一宵拿。

    他们按照提示上了二楼,地板踩上去会响,门与门挨得很近,他们的房间在最里面。刷开门,里头涌出一股下水管道的气味,冰冷潮湿,房间里只有一台很久的电视,窗户很小,被黄色窗帘遮蔽。床也很小,两个中间隔着一个红木柜子。

    关了门,苏洄抱住了宁一宵,很满很满的一个拥抱。

    这次宁一宵没有拒绝,但也几乎没反应,僵直着身体,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苏洄只能靠听着他的心跳维持情绪稳定,他很害怕宁一宵沉默,但又清楚此时此刻,除了沉默,宁一宵什么也给不了。

    尽管他只经历了表层,只看到宁一宵所看到的冰山一角,起承转合的任何一样都不了解,但也觉得好痛。

    很忽然地,妈妈说过的话又冒出来,像没愈合好的伤口,滋滋地冒出脓血。

    [他走的时候很轻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不会的。

    苏洄对自己说。

    他不会消失,不会离开,不会留宁一宵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苏洄的躁与郁早被分割成两极,谁也无法理解谁,哪个时期的承诺都不能作数,躁期他决定享受生活的美好,下一秒,被抑郁支配后,觉得只有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美好。

    他的承诺很廉价,总是不作数,甚至不配说出口。

    所以他只敢很空洞地说,“宁一宵,不要难过,好不好?”

    宁一宵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难过,他拍了拍苏洄的背,在拥抱分开后,独自去洗了手。

    出来时,他对苏洄说,“谢谢你陪我,这里没有好一点的酒店,先将就一晚,明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回去了。”

    苏洄点头,他小心地询问,“今天可以抱着睡觉吗?”

    宁一宵像是觉得他有点可怜,眉头蹙了蹙,点了头。

    得到允许,苏洄才挤到他的那张床。只开了一盏台灯,苏洄拥抱着宁一宵的不安和脆弱,小心呵护。

    躁期克制住自己的表达欲其实非常困难,苏洄花了很长的意志力让自己安静,安静地陪伴宁一宵,生怕让他更难过。

    宁一宵把头埋进他胸口,呼吸声很沉。就在苏洄抬手要关灯的时候,他制止了。

    “不要关。”

    宁一宵出声后,沉默了几秒,轻声开口,“苏洄,我妈走了。”

    “她被烧得几乎认不出来,但是我看到了她的手,她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指头。”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苏洄的心完全地碎了。

    除了抱住他,苏洄发现自己给不了宁一宵更多的安慰,说不出会令他开心的话,也做不了任何令他感到温暖的事。

    这感觉很痛苦。

    宁一宵也不再说话了。这一晚他们都几乎没有睡,苏洄在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入眠,只睡了十几分钟,但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是灰暗的,又很真实,和今天发生的事大差不差。在他的视角里,自己好像消失了,只有宁一宵从公交车上下来,沿着灰色的人行道向前,进入一扇冰冷的门,门里的人告诉宁一宵,需要他辨认某个人。

    于是宁一宵进去了,那个房间好冷,冻得苏洄浑身难受,他看到一个人躺着,被蒙上白布。宁一宵伸出手,拉开布料。

    死去的人是苏洄自己。

    他忽然间惊醒,额头都是汗,一侧头,床上已经没有人。苏洄坐了起来,就在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宁一宵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小袋包子,冒着热气,自己已然换上了一套新的衣服,全黑色。

    苏洄的心还在猛烈地跳动着,很不安,他慢吞吞穿着昨天的旧衣服,深绿色卫衣、明亮的蓝色外套,一件件往身上套,然后手忽然一顿,他意识到很不合适,有些无助地看向宁一宵。

    “我……我没带黑色的衣服,你还有吗?”

    宁一宵摇头,“没关系,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不会介意的。”

    这句话令苏洄更不好过。

    他什么都吃不下,为了让宁一宵舒服点,还是强行塞了一个包子,在摇晃的公交车里,发酵得愈发反胃。

    一切都快得好像在赶时间,是苏洄经历过最快、也最没有仪式感的葬礼。他们去了殡仪馆,遇上同一时间来火化的另一家人,他们有许多人,每个人都很感伤,哭红了眼。

    衬托之下,宁一宵看上去冷漠又孤单,安静得如同局外人。

    苏洄并不是第一次来殡仪馆,十几岁的时候就守过灵,来到这里,他反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省略了被放在棺材里的流程,他们只是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工作人员出来,给了宁一宵一小罐骨灰。

    人类真的好轻,苏洄想,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放到整个宇宙,都不如一粒尘埃,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想带她回村子里。”宁一宵说,“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或者……”

    “我要跟你一起去。”苏洄很坚决。

    车程三小时,大车转小车,宁一宵将骨灰盒放在一个密封的袋子里,始终抱在怀中。

    中途,警察给他打来新的电话,告诉他可以取他妈妈的遗物,也可以邮寄,宁一宵选择了后者。

    他不知道遗物有些什么,也不太想看到。

    车窗外像是快要下雪,但始终没有,抵达村口时,外面飘了一点雨。外头很冷,苏洄把自己灰色的围巾取了下来,强行给宁一宵戴上。

    村子里很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恶都藏得很好,如同从来没发生过坏事,一切都平静祥和。

    这是宁一宵自考上高中后第一次回来,感觉好像变了许多,但又和记忆里没有太多偏差。

    苏洄跟在他身侧,一路沿着石子路朝里走,这里每家每户的房子并没有挨得很近,大多散着,不远处就是大海。

    宁一宵其实想过,苏洄那么喜欢海,一定要带他去看漂亮的海,但世事弄人,没想到第一次和他来海边,还是这个地方,像命运无情的闭环。

    凭着记忆,他回到和妈妈居住过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变得比记忆中还要破,瓦片已经掉了很多,石头墙上还遗留着讨债人泼的红油漆。

    过去家里的钥匙早就被他丢了,但宁一宵猜想妈妈或许会像过去那样,在门口的鱼桶下面压一把备用的,于是他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

    正当他站起来,要开门的时候,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路过,头发花白,手里抱着一大盆风干的梭子鱼。

    “哎!是小宵吧!”

    宁一宵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只看着,没回答。

    “真的是,长这么高了,好久没看到你啦!”她凑近些,脸上带着笑,“前几天你妈妈还回来了一趟呢,真是巧,你们现在都还好吧。”

    苏洄愣了愣,看向宁一宵,只见他静了片刻,淡淡回了句,“挺好。”

    对方见他并不热情,也没说太多,拉了几句家常便离开了。

    宁一宵推开门,门框落下许多灰尘,他挥了挥手,让苏洄进来。

    房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灰尘,想想也是,她消失也有三年了。他收拾了一个椅子出来,用纸擦了好几道,确认干净了,才让苏洄坐下。

    苏洄还想跟着他转,但被他摁下来了,“乖,我知道你很累了。”

    说完,宁一宵走进了厨房,他觉得很奇怪,照之前母亲节俭的习惯,只要不在家,一定是断电的,为什么现在厨房的灯一打就开。

    厨房的东西都很旧,电器也一样,冰箱是快要被淘汰的款式,发着很重的运作噪声。

    冰箱也通着电。

    宁一宵走过去,将冰箱打开,上面什么都没放,空空如也,他弯腰,打开下面的冷冻室,拉开第一格,忽然愣住。

    里面装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贴着纸条[黑芝麻味]。

    宁一宵拿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放了满满当当的元宵。

    他拉开另一格,同样装着一个大袋子,贴着[花生味],第三格是[红豆沙]。

    是宁一宵最喜欢的三个口味。

    像是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坐在外面的苏洄忽然跑进来,问:“怎么了?”

    宁一宵说:“没事,突然发现我妈在冰箱里冻了元宵。”

    他转过身,在厨房里找出碗筷,连同锅一起洗干净,烧了水,边做事边说话,语气很平静,“我妈会烧的菜其实不是很多,尤其不太会做海鲜,怎么做都很腥,我不喜欢吃。”

    “但是她很会包元宵,还有人夸过,说她做的元宵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我也很喜欢吃。每次我不开心,或者考得很好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煮几颗元宵吃,有时候是油炸,怎么做都很好吃。”

    水开了,他挑了几个下进去,盖上盖子,背对着苏洄,盯着墙壁上的污点。

    “我一直觉得,人活着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自己在给自己找意义。比如我,我想出人头地,想逃离他们,想获得成功,最好是很巨大的成功,来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而我妈,她一辈子的意义就是为了我的亲生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爱他,可以爱他一辈子,所以一辈子都很苦。”

    苏洄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宁一宵……”

    宁一宵忽然笑了,“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我的爸爸是个特别好的人,她真的非常爱他,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哪怕只和他度过一个夜晚,也觉得这辈子很值得。宁一宵,一个夜晚,是不是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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