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电话很干脆地挂断了,

    没等他说话,似乎也并不想有更多的交流。

    宁一宵没有立刻移开手机,忙音甚至好过他的祝福。

    哪怕再多一秒,

    他都怀疑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向苏洄辩解,哪怕在这个时机、对一个早在六年前与他结束关系的人,说这样的话,显得多么可笑。

    或许苏洄只是会有些懵懂说:“是吗?为什么假订婚呢?你们看上去很般配。”

    一旦想象他的回答,

    就好像一个无底洞逐渐扩大,

    蔓延至脚下,宁一宵只能一退再退。

    车窗被敲了两下,宁一宵抬眼,

    看到站在车外的贝拉,手搭在半开的窗上,歪着头。

    “我手机是不是在你车上?”

    宁一宵没说话,

    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

    把手机递给了她。

    “你脸色好差,

    怎么了?”贝拉凑近想看看,没想到宁一宵直接撇开了脸,她忍不住笑了,“你这脾气,得亏咱们只假模假样订个婚,

    真要住一起我都难受。你对你以后真正的妻子不会也是这样吧?”

    宁一宵不想听到有关订婚和妻子的任何话题,显得很不配合,

    他看向贝拉,

    “订婚礼我想提前。”

    “为什么?”贝拉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想快点解除婚约。”宁一宵说。

    贝拉点点头,

    “那行,反正我也想。刚刚还和我爸的律师签了协议,

    订婚当天就会把属于我的信托金和不动产划到我名下。”

    “既然你想快一点,那我一会儿就放话给媒体,让他们透消息了,可能会拍到一些照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宁一宵没什么好介意的。

    订婚的事被苏洄撞破时,他担心过苏洄会介意,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一厢情愿。

    回到家中,宁一宵开始了电话会议,这是第四轮收购谈判,整个会议他不怎么开口,比起往常展现出更多冷漠,一张扑克脸也被对方认为是谈判中的“战术”。

    会议长达两小时,结束的时候依旧没有盖棺定论,奥恰也并不打算这样妥协,给出了新的条件,但都被否决了。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只需要等到媒体报道,奥恰一定会妥协。

    事后,景明打来视频电话,说他回到旧金山,顺便去了一趟宁一宵的家。

    宁一宵家里的密码景明是知道的,房子都是他挑的。景明毫不避讳,说他昨晚在附近的酒吧喝得太醉,又和别人起了冲突,干脆溜之大吉,跑到他家睡了一夜。

    “我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客厅,完全断片了,真可怕。”

    宁一宵对他的离谱行为已经习惯,“你最好没有吐在地毯上。”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地毯有我重要吗?”景明在视频里直摇头,“我虽然酒量一般,酒品还是很好的好吗?”

    “是吗?”宁一宵低头处理着文件,没抬眼,“是谁喝醉了把我家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打开,每一个房间都撒了爆米花。”

    “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景明觉得无语,但忽然想到什么,“哎对了,那什么,我昨天还真的不小心跑到你其他房间了……”

    宁一宵啪一下关上文件夹,抬头盯着屏幕里心虚的好友。

    景明干笑了两声,“哎呀,就是打开了,没吐也没撒爆米花。不过不知道是我喝醉了还是怎么,你那个房间里有好多蝴蝶啊,白色的,昨晚风也大,就转啊转啊,转得我头都晕了。”

    宁一宵忽然意识到什么,表情一变。

    “谁让你进去的。”

    景明一愣,“啊?你也没说我进你家还要报告啊……以前不都这样。”

    他不知道宁一宵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感觉是刚刚自己提到的蝴蝶,于是赶紧撇清,“我没碰你东西啊,我还替你把窗户关了,你太久不回家了,窗户敞着,海风又大……”

    他说了一通,宁一宵没听进去太多,他没和景明提过自己匿名购买装置艺术品的事。

    “你那个小蝴蝶的下面还有一封信。”景明想起来,他昨天差点踩到。

    “什么信?”

    “就……西雅图艺术馆什么的,我昨天没看清,我去看看啊,你等着……”景明慢悠悠地上楼,走到最上一层,穿过阳光充沛的天井,来到那个房间。

    “对,西雅图艺术馆的信,我帮你拆开?”景明摇了摇手里的信件。

    “嗯。”

    他仔细看了看,照着念,“感谢您的收藏,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运转和改变,但每一份藏品都定格着艺术家灵感迸发的瞬间。我们特意为每一件藏品留下了馆内联系方式以及创作者的邮箱,欢迎随时沟通交流。”

    景明翻到背面,的确写了两行邮箱,“你什么时候买的艺术品啊,工科男。”

    “看到了就收藏了。”

    景明仰着头,望了望那些蝴蝶,“这不像是你会喜欢的东西,还买来藏在家里。”

    宁一宵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景明说,“你把邮箱拍下来发给我。”

    “哦。”景明照做了,宁一宵却很无情地终止了通话。

    照片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景明忽然感觉怪怪的,他又看了一眼,发现创作者姓苏。

    苏……

    他忽然明白过来,然后一通电话拨过去。

    可宁一宵怎么都不接。

    景明在心中直呼救命,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痴情的人,而且居然是冷面冷心的宁一宵。他感到不可思议,并且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念念不忘六年。

    明明是那么要强的家伙。

    盯着照片里的邮箱,又看着手机里保存下来的号码,宁一宵陷入迷惘和自我拉扯。

    从痛苦的童年剥脱为成年人,这过程中,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尊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带不来任何利益。

    但他的自尊心依旧高得可怕,已经无法追溯到过去的哪个瞬间——是被同龄人欺负到不能说话,还是被人们唾弃为“野种”、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欺辱,又或者是站在季泰履的面前,听着他用最礼貌的话羞辱自己,血淋淋地把他与苏洄的差距展示给他。

    又或者是在被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放下一切去找苏洄要多一次机会,得到的却是他彻底的消失。

    从一开始就不正确。他的确应该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在明知会深陷其中的时候再果断一点抽身,不要被诱惑,不要被卷入旋涡。

    如果当初没有刚好一起目睹曼哈顿悬日,没有在那时候看他的眼睛,没有那一秒钟的冲动,他现在应该更好过。

    曼哈顿的冬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了阳光普照的日落大道,没有在奇景中拥抱亲吻的人群,积雪掩埋道路,灰色的大都市像密不透风的实验皿,移动的车辆与人群,浑浑噩噩,都是等待被研究的蚁虫。

    苏洄偶尔会怀念过去的自己,有勇气站在天桥直视自己的爱意,如果换做是现在,他恐怕会很狼狈。

    病房里很暖,外婆偶尔恢复一些意识,但说话还是会很困难,苏洄没有告诉她病情究竟到哪种地步,只说做了手术就会好。

    实际上这一切会不会有转机,他也不知道,没人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就好像他自己的病,没人告诉他,这辈子会不会好。

    贝拉·琼斯回复了电话,解释了一番,打电话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因为看到苏洄发了许多关于装置艺术的邮件,大多都是询问她的建议,但贝拉却说,他大可以自由地创作自己想创作的内容,并且十分慷慨地表示,制作所需要的所有材料,她都会提供。

    苏洄很感激,觉得比起现在的自己,这位琼斯小姐的确是更好的对象,她美丽、善良、充满亲和力,且情绪稳定,相处下来几乎没什么缺点。

    听卡尔说她和宁一宵同是S大的学生,是校友,父辈和宁一宵也有生意上的往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很般配。

    这段灰暗的时间里,苏洄一直住在医院,等待外婆手术,他自己的病被药物控制得很好,至少情绪没太大起伏。

    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件令他心情好转的事——不久前匿名购买了他作品的藏家,通过邮件联系了他。对方的邮箱是一串数字,看上去是新注册的。

    邮件是晚上发的,苏洄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藏家向他问好,表示了他对作品的喜爱,并且很真诚地鼓励了他。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令他觉得温暖,或许这份藏品对苏洄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收藏给了苏洄很多帮助,这些苏洄都铭记于心,一直想要当面感谢。

    于是他也回了一封邮件,大约是自己最近的心情影响了行文,再次收到回复时,对方竟然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利的事。

    或许是无人可倾诉,外婆不可以,梁温也不可以,医生也没办法依赖,马上要步入人生新阶段的宁一宵更加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苏洄下意识对这位善良的陌生人产生了短暂的倾诉欲。

    但他的措辞很平静,也很简短,用尽可能简单的表述概括了最近发生的事,但抛开和宁一宵有关的一切。

    对方回复了他。

    [我很抱歉。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苏洄想了想。

    [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更多帮助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隔了许久,才收到他的回答。

    [Sean.]

    肖恩。苏洄在邮箱联系人备注了他的名字。

    这些天在医院里,他经常和肖恩联系,邮件不像即时通讯软件,没那么快,节奏并不急迫,他无需为每一个即将到来的对话而不安,可以很松弛地与这个善良的陌生人交谈。

    对方会祝福他的外婆,也会不逾矩地关心他的生活,还会发一些不算太幽默的笑话。

    有时候苏洄看到并不觉得好笑,便去做了其他事,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对着水壶轻笑出声。

    [Sean:我像这样联系你,你会觉得困扰吗?会不会打扰到你的私人生活。]

    苏洄很快回复了他。

    [Eddy:不会,其实我没什么私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没什么能说话的对象,看到你的邮件我会很开心。]

    [Sean:你没有交好的朋友,或者恋人吗?]

    收到这条邮件的时候,苏洄正在帮外婆按摩手和脚,没能及时查看。

    隔了十分钟,他又收到一条新的。

    [Sean:可能我刚刚的问题有些冒犯了,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生活得太孤单。]

    十分钟后,苏洄的回复如期而至。

    [Eddy: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孤单。只不过有的人会伪装,有的人没精力伪装。我的身体不好,没办法好好地经营人际关系,更何况是感情。可能透过邮件,你会觉得我还是个不错的人,但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见面、相处,你可能也会受不了我:)]

    他还加了个笑脸符号,很坦然地告知自己的不完美。

    [Sean:我不信,你一定是很可爱的人。]

    大约因为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时间比往常流动得更快。

    苏洄几乎没怎么忍耐,手术的那一天就到了。

    为了履行工作职责,卡尔很早就到了手术室门口,但他似乎很忙,还在处理着别的工作,电话不断,时不时就自己到一旁的角落打电话。

    期间他收到了几条Sean的关心,但因为担忧,只是简单回复了两句。

    同样工作繁忙的梁温特意赶回纽约,陪伴了苏洄一个上午,但因为还有研讨会,梁温不得不离开,走之前他对苏洄说起宁一宵。

    “我看到报道,他好像要订婚了。”

    苏洄看上去没有睡好,靠在墙壁上,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梁温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其实觉得有点遗憾,没有更早一点遇到你,如果那样,我可能有更多竞争的资本。”

    苏洄脑子很乱,他认为没什么所谓竞争,宁一宵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们也已经毫无关系。像是出于一种被动启动的保护机制,他不希望梁温将宁一宵扯进来。

    “不是的,你误会了。”他说,“我和他已经是陌生人,没有可能了,你不需要和任何人竞争……”

    一旁传来清嗓子的暗示声,苏洄回头,看到角落里的卡尔,他看上去有些无助。

    “不好意思,Eddy,我不是想打断你们。”他指了指另外一边的手术室,“护士小姐在找你,让我帮忙把你带过去。”

    苏洄点点头,没说出口的后半段也收回。他并不是第一次拒绝梁温,就算不说明,他相信梁温能听懂。

    卡尔走在前面,心里惴惴不安。方才不小心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才意识到原来梁温真的喜欢苏洄。

    可是苏洄说的、没有可能的“他”又是谁,卡尔不清楚。

    不过看宁一宵的态度,似乎很不满意梁温和苏洄的进一步交往,尽管卡尔对这种封建式的大家长态度略有微词,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宁一宵的决定几乎都是对的。

    并发症给手术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将近十个小时,切除手术终于结束。

    “医生,我外婆怎么样?”苏洄第一时间上前询问。

    “病人目前情况还不错,但还是要先在ICU观察4时,家属先去休息吧,有什么医院会立刻通知你。”

    苏洄点点头,心仍旧没有放下。

    他不知道的是,宁一宵曾提前打过招呼,告诉这里的医生和护士苏洄患有双相,请他们多观察他的状况,必要时给予帮助。

    护士见他看上去很累,想到他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太长,总会对他不利,于是提醒他:“你可以先回家休息两天,反正没办法进病房,这里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照顾,你放心。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带一些病人熟悉的日用品,等她醒来后,能起到安抚情绪的作用。”

    苏洄虽然不愿离开,但还是听从了护士的建议。他已经请假多日,至少要回一趟学校。

    卡尔见他似乎要走,提出开车送他,苏洄一开始还是拒绝,但站在医院门口始终打不到车,卡尔又驱车来到了他面前,再拒绝显得太不近人情。

    在车上,卡尔很贴心地询问他温度如何,苏洄点头说很好。他们的对话并不多,但卡尔贴心又有分寸,苏洄的负担一点点在减少。

    只是因为卡尔的身份,苏洄总担心自己会不禁问出太多有关宁一宵的问题,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要学会保持距离。

    “刚刚Shaw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很关心你的外婆。”卡尔一边开车一边说,“我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关心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戳中了苏洄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你知道他家人的事吗?”

    这倒是问倒了卡尔,他仔细回想,一向什么事都会让他做的宁一宵似乎从没提过自己的家人。

    他摇头,打转方向盘,“不太清楚。他几乎不会提起自己的家人,到现在为止他都一个人住。”

    苏洄垂了垂眼,作为知情人,他不知应该如何为宁一宵辩解。事到如今,他依旧不希望宁一宵在他人眼里太不近人情。

    “不过你的外婆也就是他的家人嘛。”卡尔忽然说。

    这话令苏洄愣了愣。

    “他这么说的吗?”

    卡尔者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嗯……他说过之所以一定要帮忙,是因为过去杨女士间接帮助过他,也说过当时他处境比较艰难,过得比较辛苦。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但Eddy,他是真心想帮助你们。”

    这些话令苏洄很难过,回想起六年前他们不被看好的恋情,有种恍如隔世的痛。

    “嗯。”

    卡尔将他送到公寓楼下,降下车窗与他告别,肚子很饿,看着苏洄上楼后他便下了车,在路边商店买了一份汉堡,刚吃了一口,宁一宵就打来电话。

    他只好放下汉堡,把今天医院的事都报告了一遍,包括他不小心听到的、梁温和苏洄的对话。

    他想,宁一宵似乎是不支持他们的,而这番对话正好能说明一些问题,比如苏洄目前对梁医生的态度,似乎没那么暧昧。

    复述完,卡尔又咬了一口汉堡,含混地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Eddy说的‘他’是谁,还说和他没可能,估计是不喜欢的人?我要是再晚一点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上司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仿佛生了气。

    “你既然知道跟踪不合法,为什么要偷听?”

    “不是你……”

    电话挂断了。

    卡尔拿着手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又查看了一遍上司的复诊日期。

    不对劲,要赶紧带他去看病。

    苏洄回到租住的公寓,自从外婆住院他就几乎没回来过,很乱,没有收拾。

    他简单打扫了房间,然后坐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检查了工作邮箱,没处理的消息也都一一回复。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发件箱,和Sean的沟通。

    竟然近七个小时没回信,这很奇怪,根据苏洄的观察,Sean是个很注重时间的人,每次回复消息都控制在差不多十五分钟,有时候时间长了,还会道歉。

    感觉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

    [Eddy:出什么事了吗?你还好吧?如果遇到困难,随时可以和我说的。]

    十五分钟后,苏洄依旧没得到回复。

    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意外,他点开Sean的资料,才发现这么多空白,几乎没什么有效信息,也没有手机号码之类的联系方式,根本没办法找到他。

    人和人的联系还真是脆弱,只要一方切断,另一方可能就别无他法。

    苏洄想着,陷入到与宁一宵的回忆。

    他们不就是这样吗。

    在他的情绪逐渐低落的时候,电脑屏幕亮起,他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Sean:有点不开心,你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和我分享,我想这样我的心情会好得快一些。]

    苏洄放下心,但又陷入新的困扰。

    他太久没有开心的事了。

    在脑海中搜寻记忆的他,就像个无计可施的孩子,不断地翻着自己乏善可陈的日记本,好像每一页都只有烦恼,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确实有过非常快乐的一小段人生,虽然只有短短六个月。

    [Eddy:你住在哪儿?西雅图吗?我目前生活在纽约,大概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不过其实很久之前,我来过一次这里,参加研讨会。当时只觉得纽约很大,每个人都好自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本来应该要和老师一起吃饭的,但是我拐走了一个家伙,和他一起脱离了大部队。我们两个人在纽约的街道走啊走啊,迷路了。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路标,上面写着第42街,当时还有点庆幸这样应该就能回到酒店。一转头,我发现满大街的人都原地不动,很多很多人聚集起来,大家都站在马路上,车子也不走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还有很多人举着手机拍照。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都是很幸福的表情。

    于是我也转过头,顺着大家的视线望过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你形容那有多美,下沉的太阳悬在两栋高楼之间,街区的每一处都被阳光浸透,像天堂一样。

    当时我还愣了愣,听到过路人说话,才发现那就是一年只有两次的曼哈顿悬日。我的运气一向很差,竟然也会有这么幸运的时候。

    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是我最开心的事,希望也能让你开心起来。]

    第24章

    P.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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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洄收到了王教授的邮件,

    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学术研讨会,7月12日,地点是美国纽约。

    他久违地感到开心,

    并且第一时间分享给了自己的家人,但得到的反响并不好。

    季亚楠认为他的状态不适合出国,而她自己在那一天正好有个商会,没办法陪同参加。

    季泰履在饭桌上对此事表明态度,

    “没必要去,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你如果想研讨,我可以请最好的金融专家线上给你开个短时会议。”

    “外公。”苏洄不理解,

    “我想去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是因为我每一次有类似的机会,最后都没能去成,

    总是有好多理由,

    就不能让我试一次吗?我不可能永远只困在这个城市。”

    季泰履面色凝重,

    一旁的徐治为他添了碗汤,笑着说:“其实小洄说得也有道理,孩子嘛,总是比较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过美国治安不好,小洄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

    如果真的要去,我们是不是要提前和那边的大使馆打个招呼?”

    季泰履不是不认识驻美大使馆的人,

    但一听到要和外人托人情,

    就更加反对,

    “这件事没得商量,吃饭。”

    苏洄的外婆给季泰履夹了菜,

    “我倒是觉得小洄可以去试试,他最近都很乖的,多嘱咐几句,孩子会记住的。”

    苏洄立刻点头,走到外婆身后搂住她,很开心:“谢谢外婆!”

    “好好吃饭,成什么样子。”

    “别这么严肃,又没有外人。”外婆拍了拍苏洄的手,语气温柔,“你们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哪有那么多问题。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给他配几个保安,出什么事也好有人照应。或者我和我们小洄一起去?”

    “不用了外婆,我可以的,你也很忙啊。”苏洄坐回自己的位置,“这是集体活动,我不会乱跑的,保证平安回家。”

    在外婆的协调下,苏洄去参加研讨会的事终于获得了外公的首肯,尽管他们会安排人跟着,和他想象中的自由还是差了一个台阶,但起码是一大进步。

    由于这个进步,苏洄展开了对未来的无限幻想,譬如他能争取到去国外进修,能学自己想学的专业,能随时随地见想见的人。

    兴奋和愉悦感操控着他的大脑,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苏洄克制不了自己的分享欲,而宁一宵则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接口,只要告诉他,他就有被全世界人了解的快乐。

    苏洄连续发了很多消息。

    [小猫:宁一宵,我可以去参加研讨会了!!!]

    [小猫:是我外婆帮我的,我好爱她,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婆]

    [小猫:不知道会怎么安排住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住同一间,行吗?]

    [小猫:你有想好带什么东西吗?]

    [小猫:为什么不理我?我是不是很烦。]

    [小猫:我想去找你,如果五分钟内你不拒绝我,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发了一个猫咪打滚的表情包,盯着时间等待宁一宵的回复。

    如他所料,宁一宵并没有在五分钟内给出拒绝的答案,于是苏洄收拾了东西,没有从大门走,而是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后花园,从花园的小门离开了家。

    他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她自己要去书店,很快就会回来。

    上一次从秘密基地分别时,他从宁一宵口中获悉了他的实习地点,就在中关村,苏洄拦了辆车钻进去,满怀期待,侧脸看着窗外一点点下沉的太阳。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找到宁一宵要做什么,只是被一种想见到他的冲动驱使着。躁期的他感受不到挫败,哪怕行驶到公司楼下,他依旧没有收到宁一宵的回复,苏洄也不觉得失望。

    他很新奇地走近写字楼,刷卡机挡住了去路,一旁的保安上前询问,“你在这儿上班?”

    苏洄摇头,“我找一个人,他在这儿上班。”

    保安并不接受这个理由,“我们这儿不让随便进,你打电话让他下来。”

    苏洄站在原地想了想。

    还是不要打扰宁一宵比较好,说不定他很快就下班了。

    “他们什么时候下班啊?”

    “那说不准,现在的年轻人加班到十二点的也有。”保安信誓旦旦。

    十二点?

    苏洄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六点钟。

    “那我在外面等。”

    保安看着他欢快离开的样子,走回到自己的岗位前,和另一名同事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好啊,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外面温度很高,好在苏洄找到了一处绝佳的等待地——写字楼外的树下。

    这似乎是槐树,生长得并不算高大,或许是因为被困在了一个圆圆的花坛里。这花坛的大小看上去就像是为这棵树量身打造,可树难道不会继续长大吗?

    再长大一些,会怎么样?

    一个小孩跑着过来,撞到了苏洄的后背,打断了他四溢乱窜的思绪。

    苏洄转身,小朋友已经跑远,还很大声地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和另外一群小朋友汇合,他们在一起说话、玩飞盘和滑板,像很有活力的小狗。

    苏洄自己坐到树荫下,小声回答“没关系”,然后打开了一本书。

    他经常需要带一本书,这样可以让这个时期的他专注力稍稍提高,可以安静地做一件事,而不是对每一个出现在身边的事物都保持高度好奇。

    天黑下来,晚霞消失的速度很快,像一块深蓝色的绒布罩住了橘色灯泡那样快。

    坐在花坛边,苏洄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抬起头,看宁一宵有没有出来。

    但他始终等不到,也没有得到宁一宵回复的消息。担忧的情绪开始从心底涌出。苏洄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生病的小蜘蛛,从身体里不可控地、不断分泌出绵长黏腻的蛛丝,但攻击的敌人却是自己,一点点裹住了自己。

    应该不会出事,宁一宵会出什么事呢?

    就在快要被黏丝完全裹住的时候,手机震动了几下。

    [宁一宵:你来了吗?不好意思,我一直开会,手机放在工位上,没有看到,而且我还要加班。]

    [宁一宵:你回家吧,太晚不安全。]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苏洄想要的。

    他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埋在幻象中的蛛丝里,没有回复,一动不动,依旧望着写字楼的大门。

    后来他又收到了新的消息,但并没有点进去看。

    也不知道究竟等到了几点,周围的小孩子都回家了,外面变得有些冷清,苏洄觉得渴,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杯水,等待结账的时候,好巧不巧正好看到宁一宵走出了写字楼。

    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宁一宵似乎没有听见。苏洄拿了水便要去找他,但红灯拦住了他。

    宁一宵好像有些着急,步伐很快,他没有过马路,出门后便右转,苏洄想知道他是不是急着坐公交,可还没等他走到站点,就被三个男人迎面拦住。

    他们大约四十岁,正值壮年,皮肤黝黑,其中一个手臂满是纹身。感觉不太对,苏洄趁绿灯跑过了人行道,人潮散开,宁一宵和他们都消失了。

    在周围找了许久,苏洄跑着,从写字楼找到公交站,都没有看到人,直到他跑到附近一处建筑工地,在那里的巷子口看到了宁一宵的身影。

    他在打架,被围堵着,苏洄亲眼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狠狠砸下来的一拳。

    一时情急,他立刻大喊,“你们在干什么?”苏洄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警察吗?这里有人斗殴,你们快来。”他快速报出地址,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停了手,方才打得最狠的那个恶狠狠朝苏洄走来。

    “你管什么闲事!”

    苏洄后退了一步,好在另外两个人拉住了花臂男人,说着“算了,都报警了,先走吧”之类的话。

    男人啐了一口,“他妈的,多管闲事。”

    经过宁一宵时,他发出一声嗤笑,“小白领,我们说的你可别忘了,再拖几天,我们就只好去你们公司闹了。你都进这么好的公司了,怎么都不差钱了吧。”

    骂完,他们三个从巷子另一头离开了。

    确认他们不会折返,苏洄才松懈,他心跳得很快,浑身都泄了力,他望着靠在墙上的宁一宵,握着手机,一步步朝他走去。

    宁一宵嘴角出了血,看上去比往常狼狈很多,他半垂着头,用手背擦了擦血,没有看苏洄的眼睛,“我不是说让你先回家。”

    苏洄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歪着头去看宁一宵的脸,发现他颧骨也有伤,于是拽住他手腕,把他往外拉。

    “干什么?”

    “那边有间药店。”

    苏洄长大这么大,只见过两次这样的打架场面,一次是在初中,放学的他坐在家里的车上,学校附近很堵,透过车窗他看到胡同里有一群男生打了起来,校服落到地上,被踩的很脏。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他亲身参与。

    苏洄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动作很快地买了消毒的双氧水和纱布,可刚付完钱,一回头才发现,宁一宵并不在药店。

    以为他在外面等,苏洄快步出去,门口也没有。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一种不受控制的躁动将他的思绪弄得一团糟。苏洄无助地拿着药袋,腾出一只手打电话,眼神四处瞟着,在马路边四处寻找着宁一宵的踪影。

    宁一宵躲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后面。

    上班的时候,他就不断地收到催债人的骚扰短信,实在没办法,只好关了手机,开机的一瞬间,消息涌进来,原本很厌恶,直到看到苏洄的消息。

    他当然想见他,最好是立刻下楼。可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跟着自己。

    苏洄和他不一样,应该被保护,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

    手机一直震动,宁一宵站在不远处看着焦急的苏洄,像只被遗失的小猫。

    好像下一秒还不出现,就会应激,会很难过。宁一宵知道这是自己没有依据的想象,但还是不忍心,自己走了出来。

    他从背后靠近苏洄,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苏洄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手不自觉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被他们抓走了。”

    “我去买了点别的东西。”宁一宵随口扯了谎。

    这么拙劣的谎言,苏洄却因为急切要没有丝毫怀疑,“那你要告诉我啊,我很担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宁一宵觉得很可爱。

    苏洄带着他,走到一间店门口的露天长椅外,期间抓着手腕的手一直没有撒开,直到确认宁一宵好好坐下,才拿出双氧水和棉签,给他消毒。

    “我自己来。”宁一宵说。

    苏洄摇头,“你看不到,我给你弄,我会。”

    “可能会有点疼。”苏洄小心地把棉签凑过去,轻轻点在宁一宵嘴角,连询问的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很轻,“疼吗?”

    宁一宵盯着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大声说话不会碰到伤口。”

    苏洄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看来你一点也不疼。”

    他很安静地帮忙处理伤口,动作虽然有点不熟练,但很认真,从头到尾没有询问太多,譬如为什么会被打,打他的人是谁。

    宁一宵知道他很聪明,他的聪明会轻巧地应用在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里,或许是知道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很脆弱,所以能不碰就不碰。

    如果今天这些没有被苏洄亲眼目睹,他也会一样,谨慎维系。

    但已经无处可藏。

    “刚刚那几个是追债的人。”宁一宵低声开口。

    苏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抬手帮他把伤口包住。

    “我家欠了很多钱。”宁一宵毫不避讳,很平淡也很冷静地向他坦白,“准确说,是我妈后来的丈夫欠的,很多很多钱,怎么还都还不完。”

    “后来他们不见了,追债的人就找到我。一开始是在学校附近守着,每个月会出现一两次,如果不按时还钱,我连大学都没办法顺利念完。现在我出来实习,他们就有了新的蹲点位置。”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

    苏洄的第一反应有些跑偏。

    宁一宵不说了。苏洄想了想,继续处理伤口,“那……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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