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醒了?”

    苏洄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被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掩盖。

    宁一宵走过去,第一眼看到乱七八糟的厨房台面,还有苏洄略带些窘迫的脸,有些愣神。

    “你在做饭?”宁一宵盯着他煎糊的蛋,迟钝地询问。

    “啊……算是吧。”苏洄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桌上的两个小瓷盘,“我弄了点吃的,你睡了好久,很饿吧。”

    他发现外面也没有餐桌,只好就这样端进宁一宵的房间。

    他所谓的“吃的”,其实只有一个煎糊的鸡蛋,两片面包,还有一盒牛奶。

    “这些是哪来的?”宁一宵并没有采购食物。

    “我找王聪买的,本来想着要不下楼去超市买好了,但是我搜了一下附近的超市有点远……”

    宁一宵听着,发现他的生活经验果然不丰富,不知道其实这种地方的小卖部就有鸡蛋,超市并非必需场所。

    苏洄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次性餐具递给他,“王聪人真不错,说不要我的钱,让我随便用冰箱里的吃的,还给了我两双新的一次性筷子,说是他点外卖没用完留下的。不过我还是把零钱塞给他了。”

    宁一宵皱着眉,他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王聪是隔壁的那个室友,但苏洄一口一个,仿佛对他印象非常深刻。

    或许是对自己的厨艺太不自信,苏洄却对他的皱眉会错了意,“是不是做的太差了?要不你就吃这个吐司吧,喝点牛奶,别吃鸡蛋了。”

    宁一宵很是叛逆地用筷子夹起煎蛋,三两口就吃掉。

    “还可以,我喜欢吃焦的。”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苏洄还是听到,并且笑了,喝牛奶的样子像小朋友。

    “你怎么没有鸡蛋?”宁一宵看向苏洄。

    “我不爱吃鸡蛋。”苏洄说,“我只喜欢吃蒸鸡蛋,炒的煮的都不喜欢。”

    “牛奶也不喝?”宁一宵问。

    “牛奶……”苏洄手托着脸,“我吃药,医生建议我少喝。”

    “那你早餐吃什么?”

    “嗯……很多选择啊。”苏洄想了想,“我喜欢吃黄鱼面、菠菜面、生煎包还有小馄饨。”

    “小少爷。”宁一宵低声戏谑了一句。

    苏洄立刻反驳:“我才不是。”

    宁一宵模仿他的语气,很幼稚地学舌,“我才不是。”

    他吃东西很快,不像苏洄那样慢条斯理,几口便搞定,收了筷子起身去帮他收拾仿佛经历了世界大战的厨房。

    在洗盘子的时候,苏洄几度尝试插手,都被宁一宵不动声色地阻止了。

    快结束,宁一宵问,“你家里应该有保姆吧?”

    苏洄觉得他用词不准确,“有做饭的阿姨,因为我妈也不擅长这些。”

    宁一宵笑了笑,“那很方便,你看上去也不太擅长。”

    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小少爷身上名贵的衬衣睡得皱皱巴巴,忽然间联想到苏洄在家里,仆人为他熨烫衣物的场景。

    “那你呢?”苏洄并不介意被说不擅长厨艺,“你会做饭吗?”

    宁一宵嗯了一声。

    这对他来说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还凑合,反正能吃。”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苏洄,“睡好了吗?”

    “还可以。”苏洄很自然地说谎,“我还以为会失眠,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比在家快很多。”

    还是个喜欢吃苦的小少爷。

    宁一宵脸上保持微笑,没再继续说话,擦了擦手上的水,说要送他回家。

    苏洄立刻拒绝,“我不回去。”

    宁一宵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但还是坚持规劝,“你已经彻夜不归了,家里人会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苏洄不是不知道,他不止一次彻夜不归,发病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跑去了哪里,清醒的时候发现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悔恨像湖水般灌入脑中,回到家里,他们第一个问的问题永远是一样的。

    “比起担心,他们更害怕我让他们丢脸。”苏洄说。

    你发病了吧,做没做丢人的事?有没有被人拍下来?去了哪里,监控拍到了吗?这些是每次回家后永恒的提问。

    “他们是关心你,你的家人都是爱你的。”宁一宵低声说。

    苏洄只是沉默,甚至不摇头。

    面对他的沉默,宁一宵感觉低落,看他,“很多人喜欢你。”

    苏洄笑了。

    他有一副看起来单纯好骗的皮囊,但其实很清醒,“虽然这样说有点太自大了,但他们大部分只喜欢我的脸。”

    昏暗的灯光下,苏洄的脸的确漂亮,慵懒纯洁,从容安静,不需要注解,又拥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忧郁。

    他看上去应该和一些上流社会的年轻女孩交往,着正装参加华丽的新生舞会,有数不尽的女伴等他的邀约,而不是坐在一个连腿都伸不开的出租屋,用着廉价的、用完即抛的一次性餐具,笑着说自己没人喜欢。

    “出去转转吧。”

    听到宁一宵的话,苏洄笑着同意,并且提出要请他吃点别的,煎蛋太难吃了。

    宁一宵知道他身上不会带很多钱,看到路边小快餐店售卖的牛肉面和卤蛋,于是便说吃面就好。

    他只要了一碗素面就去找座位,桌上浮着一层经年累月的油膜,黏的,他抽了纸沾上茶水,把苏洄要坐的位置擦了又擦,脑子里想着,白衬衣昂贵,弄脏了很难洗。

    苏洄回来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有样学样点了一碗素面,外加一碟凉拌菠菜,要和宁一宵分食。宁一宵嘴上应了,但没吃多少。

    他已经知道怎么应付苏洄,只要先答应,后续怎么做他都不会强求,好办很多。

    苏洄挑食,凉拌菠菜里的花生一颗也没碰,蒜和香菜也都细细摘开,只吃菜叶子。他比在宁一宵卧室里话多了很多,一直说,节奏也比之前变快了,其中一个问题反复重复,问宁一宵要不要跟他去一个地方。

    但具体的位置他不提,宁一宵听不懂,默认是要求自己送他回家,而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所以同意了。

    一碗面吃完,苏洄雪白的额头沁了汗,脸颊和嘴唇都红红的,出门后遇到一个分发眼镜店广告的年轻男孩,对方递过来一个印了广告的小扇子,苏洄立刻欣然接受,摇着手腕给自己扇风。

    在宁一宵问他怎么去的时候,苏洄毫不犹豫地说坐公交,可他看上去并不熟悉这个交通工具,在手机地图里搜了半天路线,十分艰难地等车、上车。

    他们一路转了三趟车,只有最后一趟勉强有两个位置,但隔得很远。宁一宵坐下后,下意识往苏洄那边看,发现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也在找自己。

    视线在人群的缝隙里抓住他的瞬间,苏洄开心地摇了摇手里的小扇子。

    就这样,宁一宵被他带到一个很偏的地方。

    这里看上去并不像遍布豪宅的片区,也不像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军区大院,更像是久未使用的工厂。

    苏洄带着他走在铺了石子的路上,和以往不同,他看上去很快乐,甚至好几次伸出手,像是想拉宁一宵的手腕,但是又收回了,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墙壁上刷有红色油漆的工厂前。

    “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家。”宁一宵两手垂着,一副审视他的姿态。

    “差不多。”苏洄上前打开门锁,然后笑着转身。

    “这是最像我家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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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看到了,这本的文名改了,是应网站要求改名,我想了想,选取了文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场景和意象作为新的文名,后面会出现的~其实之前的名字确实也撞了太多文了,加上这次确实应要求,不改不行,实在没办法,希望大家能喜欢新的名字~

    很谢谢大家,因为有大家在连载期的陪伴我才能坚持下来~

    第15章

    P.收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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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洄用力推开了大门。

    里面的景象令宁一宵愣在原地。他就像是一个从不相信童话的人,突然从泥泞的现实落入爱丽丝仙境,闯入一场美梦。

    外面看上去如此平凡的工厂,里面却放置着许多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宁一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词,尽管他并未真正地感受过艺术。

    这二十余年贫瘠、困苦,难以喘息,几乎快要失去欣赏美的能力。

    但这里,有满满当当的艺术品,正如第一次闯入他视野中的苏洄那样,撞击了他的生命。

    “这都是你做的吗?”

    穿过一片薄而重叠的巨大海浪,他望向苏洄。

    苏洄点头,小声说:“随便做的。”

    他变得有些腼腆,两手背在身后,走到了“海浪”的旁边,蹲下来打开了一个按钮,忽然地起了风,设计排列好的风机鼓动着“海浪”,很流畅地制作出潮汐般层层推进的效果。

    “门口这个是我做的海,我很喜欢海,但是目前还没有真正地见过。”苏洄笑着耸肩,“他们不允许我出门,也不喜欢带我出远门。”

    “所以你自己做了一个。”

    宁一宵抬头,望着蓝色的肌理薄纱、固定好的褶皱,每一个耸起的顶端都缀着金粉,如同真正的粼粼海浪,在风里自由地起伏。

    “对。”苏洄笑着,和他一起望着这件作品,“不过可能不太像,我对着图片做的,做了好几次,材料也找了很多种,可能还是不太准确。”

    宁一宵想起儿时看厌的海、可怖的海,只有夏日的午时,阳光倾洒的时候才会那样美,正如苏洄做的那样。

    他创作的就是最美的海,美到可以容忍一切缺憾。

    “很像。”他笑着说,“很漂亮。”

    这句话仿佛点亮了苏洄内心一处黑暗的角落,他感到温暖和安全。

    这是他第一次带除外婆之外的人来自己的秘密基地,很紧张,也很害怕宁一宵无法理解。

    苏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一个人有了好感,就急于将自己的日记塞给对方,希求可以被读懂,被完全地剖析开来。

    宁一宵很认真地观看每一个作品,甚至保持着非常礼貌的欣赏距离,让苏洄愈发愉快。他有些兴奋,说话的语速也快了很多。

    “这个是一个星球,是用玻璃做的。”苏洄对他解释,带着一些可爱的小手势,“有段时间我每天捡一些被人抛弃的玻璃制品,很多都是碎的,我回来之后把它们摔得更碎,用着色剂上了黄色,然后粘合起来,黏成一个空心的球体,里面是灯泡,球体的外围是led环形灯管,你看。”

    说着,苏洄打开了按钮,里面和外面的灯同时亮起,碎玻璃制作而成的星球无比璀璨,仿佛真的星光熠熠。

    “是不是很像土星?”他看向宁一宵。

    宁一宵凝视着这件星球,顿了顿,又转过头看苏洄,视线最终落到他手上。

    “你做这个有没有受过伤?”

    苏洄愣了一秒,他从没想到宁一宵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感到陌生,紧张得握住手。

    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宁一宵盯着他的手指,也知道了答案,他转头,专注地欣赏作品,并给出反馈,“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星球雕塑。”

    “不过下次要保护好手。”他补充说。

    “哦。”苏洄抿着的嘴唇露出一丝笑,领着宁一宵继续往前,并且纠正他,“这不是雕塑,是装置艺术,我做的都是,不过没有受过专业的教育。”

    “你可以试试。”宁一宵脱口而出,却忽然想到苏洄说的,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学的专业,不由得产生怜悯。

    他不明白,像苏洄这样的人,这样优越的出身,为什么会这么不自由。

    自己的不自由源于物质的匮乏,源于不够好的命运,这些都没办法改变,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但苏洄不一样,也不应该是这样。

    苏洄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还在畅想着有可能出现的美好未来,“其实我偷偷看了很多在这个专业非常厉害的学校。

    希望我的病快点稳定下来,然后我就可以说服他们让我去学习,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宁一宵想说会的,但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轻巧,像故意奉承,其实他清楚这不简单,但又不愿意戳破苏洄心里的希冀。

    静默片刻,他转换了话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的家人没来过?”

    苏洄笑了,很乖巧地摇头,“这是我外婆送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一个其他人找不到的地方。”

    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除了她,没人来过这里。”

    “不对。”意识到说错,苏洄立刻改口,“今天我的秘密基地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他站定,露出绅士的笑容,伸出手臂,像童话里的小王子,“欢迎光临。”

    宁一宵很难描述这一刻的心情,好像全世界的好事都在同一秒发生,好到不真实。

    这里除了巨大的海浪和星球,还摆放着许多小的装置,苏洄一一介绍着,从“融化的向日葵”到“彩球风暴”,一切都精巧可爱,充满创造力。

    他语速很快,有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活跃和亢奋,像童话故事里引路的小兔子,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天真。

    忽然的,苏洄似乎看到了什么,有些兴奋地拉起宁一宵的手腕,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处小装置,带着他小跑过去。

    “宁一宵,这是我的避难所。”

    苏洄总会很郑重、很真挚地叫他,喘着气,笑着,令宁一宵在这一瞬间不那么讨厌这个名字。

    但他无法直视苏洄的笑容,只好去看他做的作品,尽力做个专心的看展人。

    苏洄口中的避难所,更像是一个被废纸团起粘合造出来的大大的茧,外面覆盖着厚厚的雪白丝线,看起来昂贵,内里却很廉价。

    废纸全部被刷成了蓝色,涂料泛着淡淡的荧光。

    苏洄说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每当不开心的时候,他会试着钻进去,就好像人生回到了起点,他变回那个小小的胚胎,很安全。

    说着,他拨开丝线,真的钻了进去,蜷缩在里面,半低着头朝外面望着,眼神很柔软,很可怜。

    “宁一宵,要不要进来试试?”他伸出一只手。

    不知为何,宁一宵第一反应是拒绝,“里面空间好像不大。”

    他觉得不应该是自己。

    可苏洄却很坚定地说,“我想让你进来。”

    他的内心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屈服于苏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里,挤进了他的避难所,他温暖安全的茧。

    空间的确不大,宁一宵如想象中那样蜷缩着,挤在苏洄的身边。

    他们无比的亲密,身体每一个边缘的曲线几乎完全相贴,没有距离。

    他占据着苏洄一部分的安全感。

    蓝色的废纸茧在苏洄白皙的脸上映照出淡淡的微光,荧蓝色,仿佛他们正置身于全世界最小最小的水族馆,这里没有鲨鱼,没有白鲸,只有他们彼此。

    “是不是很有安全感,被包裹的感觉。”

    苏洄望着茧的上方,手臂贴着宁一宵的手臂,静静凝视,“只要我伤心难过,就会躲进来,假装我其实是一颗虫卵,还没有见过世界。做一个时时刻刻都不出错的成年人,真的好难。”

    宁一宵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

    他看了一场免费的展览,但却觉得这价值高于一切,高到他愈发清楚,这不属于他,他也负担不起。

    “是啊。”宁一宵忍不住承认,“好难。”

    苏洄笑着转过脸,脸上带着一丝童真。

    “宁一宵,谢谢你收留我。”

    视线相触,他心跳顿了顿。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你陪着我的感觉,好像没办法说清楚,所以就想把你带到这个茧里,让你试试看。”

    狭小避难所里,荧蓝微光环绕,苏洄看他,眼神温柔,说话的时候,唇齿间粉色的舌钉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瑰丽的预兆。

    “就是这样,很安全。”

    第16章

    P.特别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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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访过秘密基地后,两人分别,回到各自该存在的地方,像场突然结束的梦,没有明确的句点。

    但宁一宵获得了一件礼物,意义非凡。那是个巴掌大的玩具,是那座工厂里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件艺术品,但却在离开的瞬间抓住了宁一宵的视线。

    苏洄告诉他,这是他儿时拥有的一只毛绒小猫,因为胸口缝合的线绽开,里头的棉花填充物露了出来,所以被丢弃了。

    但苏洄捡了回来,并将其重新塑造。

    破碎的小猫咪被缠绕了许多铁丝,铁丝上攀缠着混乱的黑线,不断地向外延伸,其中,一根红线若隐若现,向内而去,连接的是玩偶破开的胸膛,里面放置着一颗极小的灯球,故障一般,不灵光地一闪一停。

    玩偶的手脚被束缚,胸口被剖开,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大大的眼睛,承载着苏洄儿时蔓延至今的纯真。

    宁一宵几乎从不开口要什么,无论面对谁。

    这种别扭的缺陷源于多年前,也源于他过高的自尊心,要让他无保留地表达自己,比解决其他人的困难还要困难。

    但发现这只小猫的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渴望。

    苏洄仿佛能读懂他的心,他们之间总萦绕着巧合和默契,很奇妙。

    “你喜欢这个吗?”苏洄拿起来,“送给你吧,如果你喜欢的话,这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做的,放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尽管苏洄不说,宁一宵也知道这是珍贵的。如果说那个茧是他最无法失去的避难所,那么这只小猫,就是苏洄本身。

    苏洄笑着塞进他怀里,表情可爱。

    “你要好好保管哦。”

    直到此时此刻,宁一宵趴在桌前,盯着小猫玩偶,还是会想起苏洄独自坐在公交站的落寞。

    每一次见到苏洄,他的周身仿佛都萦绕着乳白色的晨雾,朦朦胧胧,好像他并不属于这里,可能下一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一宵用手指戳了戳小猫的脸颊,一点点下移,指尖触碰着小小的灯泡心脏。

    烫的,好像真的活着,不那么容易地活着。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妄想,幻想在这只破损的小猫被丢弃的时候,自己能出现,把他捡回去,缝合好胸前的伤口,然后好好保管。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被响起的消息提醒打断。

    第一条是来自于苏洄的,因为嘱咐过他,快到家之后要告诉自己。

    [小猫:我快到了,有点困。]

    [小猫:车里好冷哦,空调开得好低。]

    宁一宵嘴角不自觉勾起,正要回复,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新的消息。

    是催债的短信。

    几乎是一瞬间,宁一宵停止了和苏洄的通信,回到了现实。

    他盯着短信,那些威胁的字眼令他感到熟悉,静默了片刻,还是低下头,计算起最近的收支。

    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

    苏洄好像真的把自己送给了宁一宵。

    他连回家的时候都失魂落魄,自己打了车,车上忍不住给宁一宵发了消息,但没有得到回应,下车时差点忘了付钱,也完全忘了自己会因为私自在生日宴离开而受到惩罚。

    惩罚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没料到这次这么严重。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苏洄没想到,开门的不是陈妈,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性,对方很热情地笑着,说小少爷你回来了。

    苏洄有些疑惑,直接问陈妈去哪儿了,但对方支支吾吾,只问他要不要喝茶。

    感觉不太对劲,苏洄径直往里走,迎头撞见外公,他拧着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叠着,握住梨花木拐杖顶端雕刻的龙头,看见他进来,脸色绷得愈发严肃。

    苏洄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也没有为自己开脱,走过去,对季泰履说了抱歉。

    季泰履几乎要冷笑,“不必,你现在翅膀硬了,这个家已经没人管得住你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苏洄有些无措,很多话梗在喉头,只能说对不起。

    “对不起?”季泰履压着怒火,“你以为昨天的生日宴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什么人,苏洄,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走了之,我这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我……”苏洄尝试解释,“我昨天的药过量了,不良反应很严重,留在那里也只会给大家丢脸,我只能……”

    “好,那你去医院了吗?”季泰履看向他,眼睛微眯,“昨天徐治说他联系了北京几乎所有医院的精神科,都没有找到你,还派了三个司机去找你,你去哪儿了?又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你自己记得住吗?你现在的脑子是清醒的吗!”

    苏洄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季泰履喝止,一句句指责如利刃般甩来,刮在脸上。

    “你不用说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季泰履怒道,“从今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家里面壁思过,我给你办理休学手续,你给我治病,直到你脑子正常为止!”

    “我不休学!”苏洄眼眶红了,“我没有不正常……”

    “你没有不正常?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就是被惯成这样,生下来要什么有什么,惯得你神志不清,整天发疯,没有一天安宁!”季泰履站起来,愤怒无比,“我这一辈子不说建功立业,也算是鞠躬尽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猛地抬起拐杖,苏洄下意识地躲闪,但最终,那高悬于头顶的拐杖还是被季泰履狠狠扔向别处,砸碎了一只陶土花瓶,是十七岁的苏洄亲手做好送给他的。

    如今已是粉碎。

    “都是姓苏的一家劣质的疯子基因,生出来你这么个疯子。”

    季泰履把这句残忍的话,和苏洄一起留在原地。

    落地窗外,日光烂漫,花园里香草茂盛,紫丁香芬芳,他甚至能听到窗外飞鸟挥舞翅膀的声音。

    新来的阿姨走过来,请苏洄到新的禁闭室。这里比之前还不如,甚至连一个蒲团也没有,只有呛人的熏香,掩盖着腐朽的潮湿气味。

    门关上之前,苏洄只问了新的阿姨一句话,“阿姨,陈妈呢?”

    对方愣了愣,面露难色,“小少爷……我是新来的保姆,之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的……”

    苏洄嘴角平直,没有说话,自己走进了禁闭室。

    没有窗户,这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顶灯,和一个如同毒蛇眼睛的摄像头。苏洄按照要求跪在地板上,脊背笔直。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苏洄很想知道,是不是他每天看到自己,其实都在心里唾弃。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马首是瞻,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擦不掉的污点。

    他还记得父亲的模样,很温柔,很有耐心,会给他买许多他喜欢的绘本,鼓励他做想做的事。父亲还有个亲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是个小有名气的策展人,所以很小的时候,苏洄就可以跟着去参加一些展览。

    他们站在苏洄看不懂的艺术品前开展过于童真的讨论,然后一起捂着嘴小声笑。叔叔会故意学他,用很夸张的表情和孩子气的口音学他说,“哇,好漂亮啊。”

    只是那个叔叔后来生病了,他们说叫精神分裂。

    那个时候苏洄不懂,人的精神怎么会裂掉呢,又不是饼干和瓷器。后来他接到叔叔的电话,他说,他的肚子里有一条大蛇,那条蛇会和他说话,晚上他睡不着,总是听到蛇爬行的声音。

    可那时候的苏洄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听不懂,只觉得新奇,好像在听故事。

    再后来叔叔被送进医院,而季泰履强行把苏洄带走,很残酷地告知他,以后永远不允许和叔叔见面。

    季家的每一个人都在无限地贬低和丑化叔叔的疾病,将他描绘成一条险恶的毒蛇,不许苏洄靠近分毫。

    世事无常,从苏洄确诊的那个夏天起,他也成为季家人心里挥之不去的蛇影。

    如果可以,他真想成为叔叔肚子里的那条蛇,至少安全温暖。

    跪在地上,苏洄感到熟悉。

    从小就是这样,他做错事得不到任何容错机会,常常被关进来,只是那个时候还会有柔软的蒲团和一张小床,他只不过不能去花园玩,不可以在明亮的书房看书画画,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被要求默念静心的佛经。

    苏洄根本不想念什么佛经,他坏掉的大脑接收不了任何信仰的洗礼。苏洄就这样挺直跪着,闭着眼,想到愿意和他一起躲在茧里的宁一宵。

    他庆幸自己把玩偶送给了他,这样一来,仿佛只有躯壳在这里接受惩罚。而真正的他,其实还留在那个充满安全感的出租屋里,没离开过。

    ·

    苏洄消失了整整一周,一直到放暑假的前一天,他都没有出现。

    宁一宵心中不安,发了很多消息,也打了电话,但联系不上,最后只能在开会的时候旁敲侧击,询问王教授,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他生了病,在家休养。

    这种搪塞外人的借口,并不能打消宁一宵的怀疑,他试图通过部里的关系询问金融系的学生,依旧无果。

    那个学生甚至笑着说,“苏洄啊,他经常这样的,动不动就好像休学一样不来上课,短的话一周就来了,长一点几个月,很正常啦,说不定明天就出现了,你找他有事吗?”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苏洄和这所学校的连系是如此微弱,甚至没有一个能解释他消失原因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宁一宵笑了笑,“他……之前用我的卡借了一本书,到还书的日子了。”

    同学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惨了,他可能回不来哎。”

    宁一宵感到不舒服和失落,好像生病的是自己。

    和苏洄一起度过的夜晚仿佛真的不存在过,因为他那么容易就消失了,无影无踪,除了那只小猫玩偶,没有任何证明。

    假期将至,他被系里的老师叫去帮忙维护服务器,这些事宁一宵都愿意做,只要能给老师们留下好的印象,所以从大一以来,他就是老师们心中最合适的“帮手”,一个不错的劳动力。

    刚敲了几行代码,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宁一宵头也没抬,继续敲键盘,“门没关,请进。”

    门应声推开,他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他学长。

    宁一宵一抬头,来人正是之前李聪口中刚报道就被很多人追求的夏知许,同系的学弟,也是老师们口中的资优生。

    由于老师的青睐,宁一宵当过一年级的实验课助教,碰巧带过这个班。夏知许每次的作业都非常出色,编程能力极高,写的代码简洁优雅,连注释都无可挑剔,只是沉默寡言,唯一几次交谈都是关于课程报告。

    宁一宵脸上的表情松弛些,笑了笑,“你也被老师派来干活了?”

    夏知许点头,“嗯,杨老师让我帮忙录成绩。”

    他按照要求,坐到了和宁一宵挨着的工位上,晃动鼠标解锁屏幕。刚录了两个人的信息,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宁一宵说,“对了学长,刚刚我等杨老师的时候,听到他和另一个老师提起了去美国交换的事,名单里的备选好像有你,听说还有一个研讨会,马上也要举办了,会让有机会去交换的学生去。”

    宁一宵停顿了一下,看似不在意地笑道,“是吗?你消息可比我灵通,我这边完全没听说过。”

    “真的吗?”夏知许笑了,“那我算是第一手消息了。也是凑巧,可能他们讨论的时候忘记我在旁边了。”

    宁一宵看向他,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夏知许笑,原来他笑起来还有一对虎牙,“知许,你今天心情不错。”

    夏知许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吗?”

    “你平常好像总有很多心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宁一宵一副兄长姿态,宽慰过后又开玩笑道,“如果刺探军情能让你开心点,我不介意你多帮我打探打探,有好消息学长请你吃饭。”

    宁一宵的高情商和好人缘是出了名的,夏知许早就知道,“那先谢谢学长了,说不定暑假就出名单,下个月我就能吃上这顿饭。”

    “下个月?你不回家吗?”宁一宵盯着屏幕,没看他,“我记得你家在江城。”

    夏知许的表情很明显暗淡下来,他点头,“嗯,不想回去,留在学校里还能做点项目,多学点东西练练手。”

    宁一宵微笑说:“江城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听说站在长江大桥上看日落特别美。”

    夏知许垂下眼,扯了扯嘴角,“可能吧。”

    他移开视线,看向显示器上清澈的湖水墙纸,“上去过,没顾上看风景,都快忘了。”

    看着他的神情,宁一宵察觉出什么,转头笑道,“没关系,家就在那里,只要你愿意,总会回去,也一定会再见到。”

    夏知许抬眼,说了谢谢。

    “学长,你家在哪儿?”

    在他们这一群学弟学妹眼里,宁一宵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存在,成绩优异,天赋异禀,学术成果一骑绝尘,难得的是为人也很友善,从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仿佛天生就挑不出错。

    但夏知许很明白做一个友好热情的人有多累,偶尔也会想,像宁一宵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疲惫。

    “我家……”宁一宵笑了笑,“我在一个小渔村长大,说出来你可能也不知道,笼统一点说,就是北滨省吧。”

    夏知许很懂分寸,没有多问,“住在海边应该很幸福吧,特别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宁一宵的笑渐渐淡下去。

    “海也有阴暗的一面。”

    听到这句,夏知许转头看向他,见他一贯笑着的脸显得冷淡,但也只有一秒,因为宁一宵很快又笑了。

    “晚上的海就像一片石油沼泽,风大浪大的,看着还有点吓人,不过也很特别,你下次可以晚上去海边试试。”

    他语气很自然,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漠只是幻觉。

    夏知许点了点头,“好啊。”

    两人没有再继续任何话题,各自做手头上的工作,夏知许的比较轻松,很快就结束,和他打了招呼先离开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宁一宵一人。

    他敲击着键盘,一个个符号如纷飞在夜空的海鸥,闪烁不停。

    非常不合时宜地,宁一宵很想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什么也不做,就盯着那只小猫玩偶。

    或者是,和苏洄一起躲在那个蓝色的茧里。

    第17章

    P.夕阳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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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开始的第一周平淡无奇,王教授开了几次会,都带上宁一宵,后来又叫上了另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和他同一届,只是不同班级,叫冯程。

    宁一宵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和谁像。

    之前的三人小组变成两人,又恢复成三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所有人都对苏洄的消失表示默认,只有宁一宵如鲠在喉。

    在苏洄消失的十七天里,宁一宵尝试拨打他的电话、发信息,但都石沉大海。

    他对这种突然消失有着先天的阴影,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下意识一遍遍查看他和苏洄相当空白的聊天框,在睡前盯着小猫玩偶的心脏,甚至在痛苦漫长的工作结束的晚上,凭着记忆、长途跋涉找到那个红色工厂。

    找不到他。

    直到第十八天,宁一宵事后发现了苏洄的未接来电。

    当时的他在空调失灵的实验室写代码,工作期间他时常忘记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打开手机才发现,可再拨过去,却无法接通。

    这就像是一个玩笑,宁一宵盯着通话页面上确确实实的苏洄二字,门口进来一位研究生学姐,之前接触过几次。

    “一宵?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吃饭去了。”学姐说,“外面有个人在找你呢,好像是别院的。”

    “找我?”宁一宵站起来,“男生吗?”

    学姐笑笑,“是啊,我还以为你在宿舍,就给他指了你们宿舍的方向,没想到都饭点了你还在工作。”

    “谢谢学姐。”宁一宵没多说话,抓起手机离开。

    一开始他是犹疑的,并不确信对方一定是心里想着的人,但渐渐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沿着去宿舍的林荫路跑过去,四处张望,所幸,宁一宵在宿舍背后的一个小假山花园里,瞥见疑似苏洄的身影。

    稍稍平复自己的心跳,他作平静状朝苏洄走去。

    靠近时,宁一宵听见苏洄小声地哼着一些轻快的曲调。

    他蹲在一丛翠绿灌木前,穿着一件水蓝色上衣,戴了白色渔夫帽。夕阳弥漫,他的手很轻柔地抚摩着平平无奇的叶片。细小尘埃在起舞,苏洄整个人都在发光。

    打火机的声音出现,打开,又扣上,如此重复。他站起来,脸颊边萦绕起白色烟雾。

    宁一宵站在苏洄身后,想吓一吓他,于是主动开口,“好久不见。”

    苏洄真的被吓到了,肩膀一耸,忽地回头,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这画面让宁一宵想到了前几天他在宿舍楼下看见的一只蓝色蝴蝶。

    “又偷着抽烟。”宁一宵轻笑,走到他跟前。

    苏洄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看上去是刚点上。

    他靠着假山,如同以往一样,一定会靠着什么,好像没有了支撑物,就会突然地应声倒下。

    “我还一口都没抽呢。”苏洄抬了抬眼,语气很小孩。

    他没料到宁一宵出现了,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真实,不像是幻觉。

    他感觉不适应,不知道是因为被关了太久,不习惯阳光普照的日常,还是不习惯宁一宵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是不需要等待的巧合,是他可以找得到的。

    苏洄眨了眨眼,谁知宁一宵突然伸手,轻巧地从他手中夺走了香烟。

    他以为宁一宵要扔掉,下意识说:“很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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