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话音落毕,宴厅像一个被点燃又迅速捂上的火柴盒,无数声音暗涌,找不到风口炸裂。

    任何场合,就没有别人走在赵声阁前头的,并肩的都很少,从来都是他身后跟着人。

    但此刻,赵声阁略微低头,让了陈挽小半步,距离不远,他人高大,宽阔的肩膀足以遮挡所有投射在陈挽脊背上的视线。

    陈挽的背影优雅挺拔,任旁人多好奇也丝毫瞧不见他表情,像被沉默骑士护卫的年轻王储,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供人张望,令人遐想。

    赵声阁就这么贴身走在陈挽身后,像押解,亦像护卫。

    不过出到门口,赵声阁的手就从他后背放下了,陈挽的心也随之沉下来。

    失去了赵声阁掌心的温度,陈挽觉得脊背有些凉,他看向对方,赵声阁没有回视他。

    夜间风很大,看起来是想要下雨了。

    赵声阁按了一下车锁。

    司机和秘书都已不在,赵声阁一直没有开口,陈挽等了一会儿,左右张望,没话找话,讪道:“赵声阁,原来这是你的车啊。”

    劳斯莱斯幻影,拍卖会别他比亚迪的那一辆。

    赵声阁转过头,看着他:“对啊,怎么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语速稍快,以致于根本无从猜测是否在生气,反而给人更大的心理压力。

    “赵声阁,”陈挽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在生气?”

    赵声阁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静地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些事的?”

    利用廖全、拉拢葛惜、退出合伙、作空荣信、欺瞒证监,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桩一件,严丝合缝,令人叹为观止,拍手叫绝。

    陈挽一怔,也不再撒谎:“从廖全拿我妈妈作威胁开始。”

    赵声阁点点头,像聊天一样问他:“科想是你一手创立起来的?”

    陈挽:“是。”

    “辛苦吗?”

    “什么?”

    “创立科想。”凭陈家对宋清妙和陈挽的态度,陈挽只有白手起家这条路。

    “辛苦。”陈挽本来想说不辛苦,但他觉得这个时候再对赵声阁说假话后果会更严重,就如实说了辛苦。

    “那为什么退出合伙。”

    陈挽顿了一下,说:“只是退出合伙,但是项目会继续跟进的,而且我本来也是隐名合伙,没有很大差别。”

    赵声阁不理会他的文字游戏:“是因为我。”

    “不是,”陈挽否认,“不完全是。”

    赵声阁视若罔闻自说自话:“退出科想,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变故,都不会牵连到明隆,因为明隆签的是科想,不是陈挽。”

    被这样直接戳穿,陈挽只好说:“对不起。”

    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人还要说对不起,赵声阁喉咙滚了滚,还是那么冷静地问:“你是指什么?”

    陈挽已经完全没有在宴会上的的刀枪不入无坚不摧,显得些微低落和无措:“给你和明隆带来了麻烦。”

    “你不是都解决了吗?目前明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赵声阁实事求是、有条不紊地分析,“绯闻和照片危机已经解除,廖家不可能再东山再起,荣信正在一步步走向毁灭,证监大概率也拿你束手无策。”

    “还不满意吗?”

    陈挽掩下眼底的阴郁:“终归是个隐患。”

    赵声阁顿了顿,问:“那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语气中并无质问与责怪,反而像一种真心的发问,是那种要跟陈挽探讨这个问题的客观与冷静。

    陈挽习惯了自己的责任自己担,说:“做到我所有能做到的。”

    赵声阁张了张口,片刻,问他:“陈挽,记得我说过什么?”

    陈挽低着头没讲话,赵声阁就说:“说让你不要拿我当个摆设。”

    拿他当个摆设去喜欢,拿他当个摆设去保护,拿他当个摆设去想象,拿他当个摆设去爱。

    陈挽只好又说:“对不起。”

    赵声阁没有说话,就又听到陈挽好声好气地解释说:“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事关重大,多事之秋,你不要卷进来比较好。”

    “……”赵声阁就闭了口,沉默,思考该如何同陈挽讲清楚。

    赵声阁不知道自己缄默不语时自带一种审视的压迫感。

    这时候雨真的下起来了,砸在车窗上,两个人像是被困在了黑色的雨里。

    赵声阁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声音平静,却听得陈挽额角青筋直跳:“陈挽。”

    “你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吗?”

    陈挽一僵,眼神变得茫然而无措。

    赵声阁说:“应该不是吧。”

    “不是我理解的那种可以公开的、长久的、坦诚的在一起。”

    陈挽顿了顿,眉心一蹙,马上否认:“不,不是。”

    他感到一丝痛苦:“我从来没有那样想。”

    “赵声阁,”他抿了抿极其干燥的嘴唇,好像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的一腔心意表达出来,只会说,“是真的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在一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和你在一起。

    赵声阁的脸看不清楚表情,说:“可是我不想谈这样的恋爱。”

    陈挽一静。

    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个时刻停止,连血液流动也变得缓慢。

    赵声阁说:“我不喜欢。”

    他这样说,陈挽就静住了。

    因为他不知道,赵声阁是不想和他谈恋爱,还是不喜欢他。

    无论是哪一个,陈挽都觉得很痛苦。

    他想了又想,片刻后,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能继续追你吗?”

    赵声阁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手指点了点,说:“陈挽,你很聪明,你追我,会观察我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什么时候在想什么。”

    “那我也藏起来怎么样。”

    “我以后也不会让你知道我的心情,我的习惯,我的想法。”

    赵声阁没有情绪的目光很沉静,但冰冷,他歪了下头,轻轻说:“我应该比你更会藏吧。”

    陈挽如坠冰窟,一身冷汗。

    第68章你可以理解成爱

    赵声阁本身就够难看透的了,在这个世界上,赵声阁如果真的要隔绝一个人,那对方便永远不可能再靠近他半分。

    陈挽能区别于其他人能知道赵声阁习惯、爱好和想法,并不是因为陈挽本身多么聪明、细致、善于观察,即便是,根本原因也绝对是对方的纵容、默许和坦诚。

    失去特权,等于泯于众人。

    陈挽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赵声阁看着失常的陈挽,无动于衷,也不凶,没有责怪,平静地说:“陈挽,你不用难受。”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给我抓萤火虫,打圣诞树,送芍药和绣球,你说希望我开心。”

    “我没有觉得开心。”

    “陈挽。”

    “今天是我最难过的一天。”

    陈挽的眼眶一红。

    赵声阁说他不喜欢,陈挽没有哭。

    但是赵声阁说他不开心。

    他不开心。

    陈挽的心脏传来清晰而具体的痛感。

    赵声阁没有安抚的意思。

    驯化陈挽,怀柔、引诱和教导都已经没有用了。

    要拿他最在意的事情戳他的脊骨,不痛怎么行。

    赵声阁说:“小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无法得到别人那些轻而易举的快乐。”

    “后来,又觉得,爱应该也很难。”

    “现在看来,原来是连一点信任也不会有。”

    陈挽胸口起伏,鼻子也变得很酸。

    赵声阁没有看也知道他哭了,陈挽连流泪都是无声无息的。

    他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赵声阁一句没关系也没有回他。

    雨是真的下起来了,斜斜打在车窗上,让人看不清楚外面漆黑的世界,也让陈挽看不清以后的路,就又问了一次:“赵声阁。”

    “那我还能追你吗?”

    他好像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只来来回回重复这一句。

    夜空非常阴沉,云很厚,蓄满雷电,风声呼啸。

    赵声阁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淡声说:“不了吧。”

    陈挽眸心一滞,眼球转得很缓慢,整个人抖得像外面被雨水打的白鸟。

    “这样啊。”他慢吞吞地回答,脑中掠过无数个疯狂阴暗的念头,但显然意识已无法控制身体,病症显现,手和嘴唇发颤。

    赵声阁就这么看着,等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表情越来越痛苦,才说:“嗯。”

    “你不会追人就不要追了。”

    “换我来。”

    陈挽的头还低着,隔了几秒钟,胸口重新注入氧气,有了起伏,很慢地反应过来,很小声地说:“嗯?”

    赵声阁没有马上回答,就这么看着他,等他稍微平复和反应过来些许,才又说了一次:“我说,你真的不会追人,怎么教都学不会,那就换我来。”

    片刻后,陈挽的哭终于有了一点声音。

    赵声阁没有马上安慰,等他自己哭了一会儿,才伸出手,问:“要过来吗?”

    陈挽就马上说要。

    赵声阁把驾驶座位往后调,将陈挽从副驾轻轻地抱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陈挽整个人脑子都不算太清醒,迫切地想去抱赵声阁,但赵声阁推着他的肩膀,没让。

    陈挽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眼都不敢眨,身体也在抖,如同一只木偶,喜怒哀乐全凭对方手上那根线。

    赵声阁就这么看着他着急,等几乎到达某个极限时,才施舍给陈挽一个不算深的拥抱。

    即便不算深,陈挽也觉得如降甘霖,心脏重新得到血液的流灌。

    他低着头俯视赵声阁,却像是被审视的那一个,任由对方掌控者自己的呼吸和心律。

    赵声阁只抱了一会儿,就推开了他:“陈挽。”

    “我不会说跟你分开。”陈挽的心刚放下来又被他提起,“但是以后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

    赵声阁声音温和也冷酷:“以后你瞒我一件事,我就瞒你十件。”

    “你瞒我十件,我就瞒你一百件。”

    “瞒来瞒去,我们就远了。”

    “最后就散了。”

    “你要跟我散了吗,陈挽。”

    陈挽的眼睛又了。

    赵声阁感觉到有水滴到了自己脸上,陈挽是不会哭的,除了在床上。

    赵声阁看了会儿,把手放到他的背上,语调很慢地“啧”了一声:“你犯那么大错误还哭呢。”

    陈挽从小没有流过的眼泪都在这天流尽了。

    赵声阁没有哄他不哭,陈挽知道要在他这里哭,是好事。

    他拿开手,淡淡地看着他:“我追你,就要按照我的方式来,答应吗?”

    “唔。”陈挽眼尾很红。

    明明赵声阁才是追求者,但要求很多:“我追人,不搞遮遮掩掩地下恋,接受吗?”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和态度,非常强势、专断,明明他已经决定好一切,还要问陈挽愿不愿意。

    “嗯。”

    表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像冰冷的、机械的合同条文。

    “我追人,也不搞委曲求全那一套,利益共享风险同担,同意吗?”

    “嗯。”

    “你在我这里前科太多,有恃无恐,我很难再相信你。”

    他突然抓起陈挽的手,抬了抬下巴,冷静地轻声命令:“陈挽,你发个誓吧。”

    雨夜中,赵声阁的脸显得几分荫翳森然,如同地狱来使,高高在上,一字一句:“如果陈挽再犯,赵声阁就永远不会再开心。”

    夜空中轰然响起一声巨雷,闪电将天空割得四分五裂,陈挽大惊失色,拼命地摇头,用力地把手从赵声阁的掌心中抽出来。

    可是没有用,赵声阁非常紧地抓着他,白光掠过他的脸,宛如无情鬼魅,宣告:“上面听见了,誓言已成立。”

    他语气庄重,神情肃然,好像这件事是真的,陈挽又伤心地哭了,把赵声阁的衣服都哭。

    赵声阁凶过之后,变得温和了一些,抚摸他的脊背:“陈挽,你再试试,我真的会把你关起来。”

    陈挽红着眼,第一次、也将会是唯一一次问:“赵声阁,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这一次,赵声阁沉默了很久,缓声说,“陈挽,你可以理解成爱,理解成”

    “我爱你,陈挽。”

    陈挽眼眶倏然红透,洇出的色泽像窗外被雨打的大叶紫荆。

    连他自己都没有对赵声阁说过爱。

    赵声阁觉得他又要喘不过气来,所以亲了一下他的眼尾,温软的唇贴着润的皮肤,在这个雨夜有种相濡以沫的意味:“否则我是不可能被同一个人骗那么多次的。”

    “是我先爱你的,赵声阁,”陈挽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仿佛一直坚持的东西被人抢先了,“我是最爱你的。”

    赵声阁安抚:“我知道。”陈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我相信。”

    陈挽还是流眼泪。

    赵声阁心里叹了声气,抱着他晃了晃,说:“陈挽,你真爱哭。”

    赵声阁给他很多、很深的亲吻和拥抱,好像也没能哄好,这大概是陈挽在赵声阁面前最任性、最坦诚、最真实的一次。

    陈挽并不想表现得如此失态,但紧绷了太久突然松懈下来,一个晚上情绪大起大伏,病症躯体化比往常都显得更严重。

    赵声阁知道他是发病了,但也只是问:“怎么了?”

    陈挽顿了顿,终于还是诚实说:“赵声阁,对不起,我有病。”

    赵声阁还算满意,摸了摸陈挽的口袋,把药盒拿出来,说:“那就吃药。”

    陈挽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只好又说了一次对不起,因为他本来是想给赵声阁一个健康的、无损的陈挽的。

    赵声阁故意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淡声道:“吃个药也要说对不起?”

    陈挽一噎。

    赵声阁把药拿出来,扭开矿泉水,喂到陈挽嘴边:“谁会不生病?”好像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变得不重要。

    陈挽吃过药,平静许多,他看了一会儿赵声阁这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终于轻轻将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抱住了他,低声说:“谢谢你。”

    赵声阁也没说不用谢。

    雨后夜鸟们又成群出动,一只停在了后视镜上,赵声阁觉得陈挽情绪还是不怎么好,他没哄过人,想了想,指着窗外说:“陈挽,它看得见你吗?”

    “让它别看了,”陈挽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抹了把脸,叹气,“快三十的人哭成这样。”陈挽一个大男人从没在人面前这么失态过,后知后觉羞耻起来。

    “没有规定三十岁就不可以哭,”赵声阁告诉他,“六十岁你也可以跟我哭。”

    赵声阁沉稳的样子,像一位可靠的兄长,陈挽的心渐渐踏实下来,抱紧了他。

    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冬雾之中,陈家的别墅在朦胧中像海上蜃楼,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陈挽,你在这里长大?”

    陈挽很喜欢赵声阁的体温,点点头,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是陈家的狗房。”

    “嗯。”赵声阁把他抱得紧了少许。

    “里面之前有三只西伯利亚犬和一只博纳犬。”

    “嗯。”

    “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半。”

    赵声阁静了许久,掩下黑沉的目光,轻声问:“在去小榄山之前吗?”

    陈挽顿了一下,但也不是很惊讶。赵声阁要查一件事就不会浅尝辄止。

    他低头看着赵声阁,很轻地说:“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可怜我?”

    赵声阁缓慢地摇摇头,说:“不是可怜,如果非要形容我希望你将它理解为怜惜。”

    怜惜,怜爱、珍惜,也是爱的一种。

    陈挽弯了弯唇角,说:“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每天都给他们添非常多的麻烦,到后面,都分不清楚到底谁折磨谁更多,而且”

    “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赵声阁说能告诉我吗。

    “我被送进去的第三年,有官员去选人,”小榄山是性犯罪的温床,定期“上供”寻求权色交易的保护伞是整个海市上层心照不宣的秘密,“我逃出去了,他们派了很多人找我,那天你正好到小榄山二期那边的福利院出席慈善活动。”

    多么讽刺,福利院同疯人院竟毗邻而建。

    赵声阁眼底浮起一层很冷的杀戮之意,声音仍是温沉的:“我碰到你了?”

    “我乱跑闯入了你的休息室,因为我从窗外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刀。”

    虽然只是水果刀。

    “你当时正在假寐,被我吵醒后,看了我一会儿,你以为我盯的是水果,就随手给我拿了个山竹。”

    少年时代的赵声阁还没有长成一个冷漠的人。

    “我没吃,你以为我是不懂怎么吃,就告诉我掰开外面黑色的果皮,吃里面白色的果肉就可以。”

    赵声阁沉默半晌,干燥的嘴唇碰着陈挽的脸颊,哑的声音像重墨在黑暗中晕开:“我们说话了么?”

    “你可能以为我是福利院的小孩儿,问我怎么跑到这儿了。”

    “那你有告诉我吗?”

    “没有。”

    “为什么?”

    “那是我高烧的第四天,扁桃体发炎,喉咙烧坏了,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而且陈挽也说不出口,他不是福利院的小孩,他是隔壁精神病院的疯子。

    “你很快就被人叫走了,说慈善典礼就要开始,你走之前跟我说桌子上的水果都可以带走。”

    但陈挽没有,连那只掰好的山竹也没有,他只拿了那把水果刀。

    十二岁被困在精神病院的陈挽不需要香甜可口的水果,只需要一把可以正当防卫的水果刀。

    也正是用那把刀,陈挽刺伤了企图强行把他拉入深渊的禽兽。

    虽然,那把刀最后被没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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