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太阳落山了,日落了……很快什么光线也不会有了。老五向另一个方向逃了吧?薛星雨也已经逃出去了吧?他没有连累这两个人……他身为潜圣峰大师兄的责任,也已经尽了吧?

    “这家伙怎么还没死?”他听见有人说。

    或许是时候该闭上眼了……穆寒山想。该走过的路他已经走过了,该尽的道义他也已经尽过了。心脏砰砰跳着,仿佛要破土而出。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向阳城……他在向阳城的路上跑着,身后有月光倾落。

    为什么是向阳城,为什么是月光?难道那里,是他回家的路么?

    “……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履行对谁的承诺。

    魔族靠近这个血人,举刀要斩下他的头颅。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他轻飘飘的,像是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穆寒山近乎血红的视野里也看见了。那从魔族身后升起的,如一轮圆月般的灰色的身影!

    少年举着长长的剑,风吹开他的斗篷,露出他冰冷的双眼。

    就像一地的珍珠被本应断掉的线连了回去。向阳城,剑,圆月,濒死之刻……

    原来在濒死之刻,天边真的会升起月亮。

    “是你……”穆寒山艰难地说,“是你……”

    常非常不欲恋战。他斩杀了眼前一群魔族后,便用斗篷一卷,带着穆寒山要走。这一刻天边却传来了水浓的笑声:“我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乌合众的无常啊。”

    常非常看见她,依稀记得当年妖狐族被屠时,她就跟在将铎身边,还与他发生过冲突,于是皱了皱眉。

    而如今,她竟然能脱口而出“乌合众”三个字,想必是对他进行了一番调查。

    “让开。”常非常说。

    水浓笑意渐浅。她道:“你这是在和谁说话?要知道,我和上官曜那些人不一样。我是从四百年前就跟在将铎身边的老人,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我还真是,见过许多个啊!”

    刀剑撞在一起,掀起的波涛让两个人都向后退去。常非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终吐出一口血来。

    水浓竟然是一个仅次于将铎的高手!

    撞击时的劲风掀开了常非常的斗篷,将他的脸彻底露出来。本应继续发动攻击的水浓却停了一下,她“咦”了一声,道:“你的脸……”

    说着,她眯着眼,竟然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常非常的脸来:“你的脸,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不过很可惜,我十分讨厌他!”

    说完,水浓挥刀又上。二人交手之间,水浓也暗暗心惊。长剑在常非常手中似乎不是剑,而是杀人的工具。他出的每一击都是杀招,若不是因为他经脉内似乎有旧伤,修为滞涩,否则水浓绝不会如今日一般应对自如。

    人界的国师活着时讨魔厌,他死了这么多年后,还能有一个长相与他相似的少年也如此惹人讨厌!

    在将铎被封印之后,水浓这一方被压制了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就连她自己也沦落荒原,如今甚至要看合欢宗那些小辈的脸色——这也是水浓将长乐门搞得天翻地覆的原因之一。十几年前的妖狐族之征中,水浓本想好好表现,谁知道不仅将铎受了重伤,她也在北伐的军队与这蒙面的乌合众无常手上分别吃了亏。

    水浓在十几年前吃过亏后,就额外注意打探乌合众无常的消息。但在那时,她没见过他的脸,也发现他的身世如迷雾,很难从乌合众中打听出来。今日她虽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但在看见这小辈的面容后,她睚眦必报之心顿起,一时间决定今日誓要杀了他,一雪前耻,为自己一方祭旗。

    她忽然瞥见无常的剑法歪了一下,转头一看,才发现如血人般的穆寒山正躺在那片残垣之上。水浓心念一转,一刀向着穆寒山劈去。

    果然,常非常强行调转剑招,挡在了他身前!

    “这个人是谁?你兄弟?你徒弟?还是你的情人?”

    水浓嘴里说着,每一刀却都向着穆寒山去。其实她不必如此,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正面打败常非常。可她偏偏享受起了这种折磨猎物的过程。

    唯有这样,才能让她想起四百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那时候她跟着将铎,与他在各界征伐。她见过人界朝廷的国师,也见过抱朴寺的佛子,最终被佛子镇压……这些仇人的面容她都历历在目,如今卷土重来,她必要重振势力,向他们复仇。

    终于,一道刀光斩入了常非常的肩膀。就在此刻,一道剑光出手了!

    “嚯!”

    水浓闪躲及时,这道剑光没有斩断她的手臂,却直直地削掉了她一大片衣角,断口锋利,可见这一剑的水准。她仰头去看时只看见一袭白紫道袍。身着道袍的少年已经落在常非常的身边,用剑将其余人都挡在了身后。

    “你是何人?!”水浓道。

    这名少年身上所携带的压迫感,却远远超过常非常——那是只有长年不做人、且凌驾于他人之上才会拥有的压迫感。只一眼水浓就看出,自己很难是他的对手。

    一个无常,一个白紫少年……这年头怎么回事,怎么都是少年体型,这年头修仙界身高越矮力量越强吗?

    “梅……”

    宁明昧拍了拍常非常的肩膀,随后看向水浓。他下意识地要推推眼镜,却只推到脸上的一片空白。

    “我是你的对手,路易十六。”

    ??

    “什么路易十六?你认错人了。”水浓道。

    宁明昧对她举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你的脑袋,路易十六。”

    水浓:“你确认这是我的脑袋吗?”

    所以路易十六到底是谁啊?

    周围的魔将逐渐包围上来。常非常来不及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口,已经脸色难看地挡在了宁明昧身后。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过来了!”

    宁明昧道:“来拿个东西,很快就走。”

    “她很强。”常非常道,“我替你清理掉旁边的魔将。”

    宁明昧道:“不必,杀鸡何须宰牛刀。”

    几个魔将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冷笑道:“这小子还真会口出狂言!”

    “让他尝尝我们魔尊嫡系部队的厉害!”

    眼见着太阳彻底沉入山脊,宁明昧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也笑了。常非常继续道:“这些魔族很擅长在黑暗里战斗……”

    “不必害怕,我正是在等待这个太阳下山的时候,这样就可以省一些咖啡豆了。”宁明昧道,“是时候让我曾经的善意得到回报了。”

    常非常:“什么意思?”

    宁明昧:“出来时,为了以防万一,我带走了雪竹的一部分毕设……还有其他人的一些毕设样品。”

    ?

    宁明昧看向周围包围而来的魔将,低声道:“你们知道魔尊,可你们听说过蘑尊吗?”

    “?”

    水浓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今天所看见的这一幕。

    无数蘑菇喷涌而出。更有一枚红色的蘑菇,吸走了所有魔族手上的兵器。

    那一天,他们看见了光。

    下一刻,身着白紫道袍的修士逼近水浓。在剑锋抵上她喉间的前一刻,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喊出了两个字:“将芜?”

    第290章

    不是兄弟

    水浓那一声同样传到了旁边几人的耳中。她大声道:“将芜,你是将芜的儿子!哈哈哈,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我竟然死在了那个女人的儿子手里……看来,她从连听雨手里拿走的东西,还真把你们救回来了?”

    宁明昧以为将芜将蘅当年行动极为隐秘,没想到面前的女人竟然是知情人。

    既然如此,这女人就更留不得了。就在宁明昧剑锋没入女子皮肤时,却有一个人拦住了宁明昧,并展开了一个结界。

    “你说什么?”

    在常非常的结界之外,照夜山主人也悄然落地。他皱眉看着试图往外爬的一名魔族——对方在被大喷菇攻击后趴在地上装死,于是被二人忽略了过去。

    显然,他应该也听到了刚才的那声将芜。

    照夜山主人注视那片静音结界,却没有进去。他踩住那人的手背,蹲下身,礼貌地询问他:“你知道将芜是谁么?”

    那人抬头惊恐地看着他。照夜山主人微微眯眼,双瞳变成血红色,已经在施展神通:“回答我。”

    “将芜……合欢宗的,魔尊将铎的养妹,曾经的魔界圣女……”那人艰难道,“她和连听雨是朋友,和妖妃将蘅,也有关联……”

    照夜山主人耐心地听他讲完所知道的一切,而后,他道:“好的,我听完了。”

    说完,他掐断了对方的咽喉。

    魔族看着天空,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血泡声。照夜山主人很耐心。他将对方的尸体伪装成被大喷菇袭击的模样,免得引起结界里的两人的警觉。

    在场的还有几个垂死昏迷的魔族。照夜山主人认为他们也可能听见了方才的对话,但没有他出手灭口他们的必要。而另一个一身血红的血人,此刻正倒在一片残垣旁。

    照夜山主人走到他的身边。他蹲下身,看向他的眼睛:“穆寒山,你看起来好像还醒着啊?”

    被血糊住的刘海里露出一双锋利的眼来。照夜山主人观察了一会儿,道:“你想杀我啊?是因为,我看见了你师尊的秘密么?你想帮他灭我的口?”

    穆寒山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的声音。照夜山主人道:“看来我猜对了。其实,你在这里杀了我,很不划算。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把你的师尊打晕,带回清极宗接受正义的审判。清极宗的白掌门和宁峰主应该会对他网开一面,他最可能的刑罚是从此被囚禁在冰海下的水牢里思过。到时候,你大可以陪伴在他的身边。这样既成全了正义,你也可以继续陪伴着他。”

    穆寒山口中发出激烈的“嚯嚯”的声音。照夜山主人耐心听了一会儿,道:“看来,你不太喜欢这个方针,对于你来说,正义也没有那么重要。”

    血人愣了愣。照夜山主人道:“你这样想倒是很不错。既然如此,就没有灭口你的必要了。”

    照夜山主人轻轻地挥了挥手。穆寒山此刻才悚然感觉到,似乎有一片薄薄的黑色物体离开了自己的咽喉。而方才,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所以,这是试探吗?如果方才他表露出自己将“正义”视作最重要的东西,他就会杀了自己吗?

    “希望你不要透露我今日与你的谈话。”照夜山主人说,“穆寒山,等你走投无路时,可以来照夜山找我。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份工作。但,若你透露了今日的事,这条后路就没有了。这条后路不只是属于你的,或许,也会属于你的师尊。”

    说完,照夜山主人起身,飘然而去。

    结界内,宁明昧转头看着阻挡他的常非常:“她必须死。”

    “我知道。”常非常道,“她说的那件事,我很在意。”

    说完,他走向水浓:“你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将芜从连听雨手中拿到的东西,是什么?”

    水浓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宁明昧。他们二人之间的互动似乎让她感到十分意外。在常非常的逼问下,她哈哈大笑道:“世人知道有莲子,但莲子,有莲子肉,也有莲心……”

    “什么意思?”

    水浓却不说了。她直直地看向宁明昧,咧嘴一笑道:“你的母亲给我下了禁制,其中真相,我说不出来!”

    这份禁制唯有与将芜血脉相连的人才能破除。很快,水浓就注意到,常非常竟然挥手,要施法解除禁制。

    还好宁明昧比他动手更快。他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花招?”

    水浓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明了。

    “连家把他们当年从星火岛里抢来的那枚莲子当做传家之宝,却不知道里面的莲心已经被连听雨偷了出去、交给了将芜。将芜当年就用这个莲心做了一个可驱除瘴气煞气的双鱼护身符,用这枚护身符来给她腹中本来因为意外触及浑沦、即将流产的孩子保命。待那孩子长大之后,那护身符还能压制佩戴者的炉鼎气息,使他能伪装自己的身份。她为了做这个护身符,夺了我的宝不说,还因为怕我泄密,给我下了禁制。”水浓道,“怎么,那护身符如今不在你身上了?”

    宁明昧忽然想起方才在密库里,临桑从轮椅上摔倒在地时,于他腰间露出的、带着奇怪清气的玉质挂饰。临桑把它藏得很隐秘,又用法术遮挡。如果不是因为宁明昧修为极高,他根本无法发现这个挂饰。

    看来那就是宁明昧曾在长乐门中留下,又从密库里被人拿走的东西。临桑这些日子都在密库里查看资料,会发现这枚挂饰,也并不奇怪。

    可他为什么今日把它带着?还偏偏把它戴在贴身的位置?他把它贴身带着,是因为今日按照他的计划,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离开这件东西么?

    宁明昧忽然明白了。

    “不好,临桑要跑!”他说。

    常非常点头道:“他拿走我们的东西,我们去把它拿回来。”

    说着,他便举剑,要向水浓出手。此刻水浓自知死到临头。可她并不害怕,而是看着常非常,古怪地笑了。

    “‘我们’?你当他是你的兄弟?”

    “……”

    “哈哈哈!哈哈哈!”水浓像是看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她笑得泪花都落了下来,“你视他为你的兄弟?天底下还有更可笑的事情吗?”

    “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她眼神中带了点恶意,唇角高高翘起:“想知道原因?去人界皇宫的司天监看看里面的老画像吧……哈哈……哈哈哈哈……”

    “常非常。”

    宁明昧开口道。他的声音很淡,也很平静。

    “其实……”

    “碰!”

    他看见的,是冲天的血光。

    水浓的头颅落在地上。扭曲的眼瞳死死盯着天空。她如今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就连魂魄也被常非常捏碎。

    而常非常此刻,只平静地松开自己的手,如有纸屑簌簌地从手心里散落。

    “别听她妖言惑众。”他说。

    “常非常……”

    “快去吧,把我们的挂饰带回来。”

    常非常不由分说,竟然撤下了静音结界。此处情势危急,又人多耳杂,再要谈事情也是不可能再谈的了。宁明昧还要开口,就看见常非常正一剑一剑地将满地重伤昏迷的魔族全部灭口。

    于是就再也没有人知晓此地曾发生过的事了。直到他走向穆寒山时,常非常停住了剑。

    此处只剩穆寒山一个人了。他原本举着剑,剑上全是所有魔族的血,在看见穆寒山后,他终于将手中的剑放下。

    但很慢,很慢。

    宁明昧此刻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发现常非常的手腕在颤抖。

    “常非常。”宁明昧说。

    常非常沉默片刻,道:“……已经捅过他一次了。”

    “他是一个好师兄,他带乐晗回家了。”宁明昧说,“你带他回家吧。”

    常非常蹲了下来——他确实是蹲了下来。接着,他说:“水浓和挽夏的人头怎么办。”

    此刻,还有很多人在死亡。宁明昧道:“我还有可以帮我的人。”

    说着,他开始呼叫照夜山主人。

    “你再不走,他会死的。”宁明昧说,“常非常,你一个人留下,会带来的差别也不大。一个人,可以很轻易地杀死很多人。但一个人,不能很轻易地拯救很多人。”

    “因为有很多人存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杀人。”

    终于,照夜山主人飘然而至。他额头带着点汗珠,看的宁明昧有点皱眉。照夜山主人这样子就像是在旁边原地狂跑了几分钟跑步机,以伪装出自己刚刚才赶来的样子似的。

    “梅修士,我刚到。”他微笑。

    “我有个事要麻烦你。”宁明昧指着地上水浓的人头道,“把她带给上官曜——还有挽夏的人头。之前我看见一个叫绿玉的姑娘,她是长乐门的人,看起来不错。可以考虑和她合作。”

    照夜山主人举起右手:“很巧,我刚刚把挽夏的人头取来。”

    宁明昧道:“那你还不赶快走?”

    宁明昧开口就发现,自己又把平时对连城月的语气带到照夜山主人的身上了。或许世事就是这样的。当久了博士生导师,即使是在二十年后的工业界见到了功成名就的学生,也忍不住会对这个原本在自己手下延毕了十年的弟子颐指气使。

    谁知照夜山主人也很受用:“是的,我马上就去。”

    宁明昧:……

    他转向旁边的常非常,轻声道:“这里还有乌合众的人在试图毁灭长乐门,你也快走吧。”

    若是让乌合众的人看见常非常在此,估计又会有风波。

    可常非常却默默地看着他和照夜山主人。他仿佛是看见,宁明昧如今又有了可以信任的帮手。

    宁明昧……有人可以帮助宁明昧了。

    最终,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背着穆寒山,向着长乐门外走去。

    “来日……记得再见。”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似乎很快就会在空中散开,消失不见了。

    那身灰袍也消失在黑夜里,如同水消失在雨中,如同灰袍原本就是没有光的世界里的一部分。

    “会再见的。”宁明昧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

    宁明昧只给了自己几秒暂停的时间,随后,他就立刻拨通应九的电话:“我需要临桑的地址。”

    应九:“你怎么又来了,我们的友情还没结束吗。”

    宁明昧:“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应九:“我找不到,你以为人人都随时随地上网?”

    “再努力一下。”宁明昧道,“你肯定有办法的。”

    对产品经理的无礼要求,应九又回了六个点。最终,他道:“我看了长乐门的地图。如果他想逃的话,有这样几条路。”

    第291章

    还要继续用它么?

    几条逃跑路线在宁明昧眼前徐徐展开。宁明昧看着这些路线:“你测试过没问题吗?”

    应九:“喔,应该,大概没问题吧。”

    宁明昧:“上线后出BUG你背锅。”

    应九:……

    宁明昧盯了一会儿诸多路线,最终划掉了其中四条:“这四条不行。临桑太弱了,且是残疾,他根本没办法做到。”

    应九道:“唔,好吧。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弱。”

    路线只剩下最终的两条。宁明昧凝视许久后,点到其中一条:“这旁边,是长乐门后山禁地?这是个水池?”

    应九道:“是。不过我不知道,这水池是做什么的。”

    “他会走这里。”宁明昧斩钉截铁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走这条路。”

    “为什么?”应九问。

    因为,枕冬不是那个乌合众的叛徒。临桑才是。宁明昧想。

    ……

    这是一条绕过长乐门后山,通过禁地,就能抵达长乐门传送阵的路。此刻,能够通往长乐门传送阵的有好几条路,但临桑只会相信这条路最能掩人耳目,最能甩掉身后追兵。

    而且,一具尸体死在这里,很快就会被池子里的邪物所腐蚀,很快所有人就只能凭借岸边的轮椅辨认出,这个人就是在战乱中慌不择路,想要逃掉的军师临桑。

    所有人都不会让临桑跑掉的。临桑对此知道并了解。无论是长乐门的前门主,挽夏,魔族的人,还是乌合众的人。

    临桑在寒冷的冬夜里蹒跚而行。他闭着眼睛,回忆一个春夜。

    故事该从哪个时刻说起呢?或许,得从前门主那时候说起吧。那时的乌合众还是满怀仇恨的乌合众,长乐门中的几名炉鼎,成为了乌合众的成员,却很快被前门主发现了他们复仇的意图。

    长乐门这样罪恶的地方,是会有无数怨恨与痛苦诞生的。有怨恨与痛苦的地方,就会有浑沦。长乐门只要这些炉鼎于此处收集浑沦,但显然,那些卧底们发现了浑沦的新用途。

    他们中的两名弟子负责看管后山。收集浑沦的瓦罐,被放在后山禁地附近的一处池子里。他们在这里偷偷地进行着各种实验,浑沦越积越多。

    最终,在被长乐门前门主追捕那日,走投无路的他们二人来到这里,要引爆这一池的浑沦,毁掉整个长乐门。

    其中一个人是临桑的师姐。在两个月前,她刚介绍临桑加入乌合众。由于时间短暂,临桑没有被前门主发现他的身份。他甚至被门主要求一起追捕他们。

    “为什么要引爆水池,所有人都会死的。”那时的他这样问。

    他还记得师姐的名字——白芍,一朵很美,又坚强耐寒的花朵。她看着临桑,仍然在微笑:“你觉得我们这样活着,未来的炉鼎也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要炸了这里,炸了整个长乐门,把这峰、这水、这肮脏的地下通道一起炸到天上去,我要让所有的污垢不能再被藏在这山里,我要让污垢翻了天,让修仙界的所有人,都沉在这片肮脏里!我要让这世上再也没有长乐门!”

    他没能赶上这池内肮脏的绽放。那一日,后山的水池炸开了。白芍和另一名师兄当场灰飞烟灭。受到波及的,还有数十名弟子。

    他们中靠近水池的当场灰飞烟灭,还有的身影仍站在后山的一处,用手指去推时,才发现他已经化为了齑粉。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靠近边缘的弟子的身上发生了诡异的现象。他们的身上没有外伤,可他们疯了。

    他们大喊大叫,大笑,大哭,尖叫,所有极端的情绪在他们的身上混乱地展现,像是变成了恐怖的情绪炸弹。

    “这样的炉鼎在义丰楼都卖不出好价格。”他听见前门主这样说,表情像是烦不胜烦,“只是尖叫大笑,可以拔掉他们的舌头。可他们的手还能抓,脚还能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用药压都压不下去,赶紧把他们处理掉算了。”

    除了处理这些疯掉的炉鼎,还有一些东西也要被处理——比如被爆炸的浑沦污染的后山。前门主派出许多弟子,让他们去清理后山。

    临桑也在其中之列。那时他的腿还没坏。他还能行走。他看见靠近水池的地方黑浊浊、黏糊糊的。什么灵力探进去都是一无所获。这让他想起了传闻中的不归海,星火岛就位于这片不归海里面。那里的“海水”也是污浊的黑色,连同那里的黑雾。任何人都找不到星火岛的位置,任何灵力都探寻不到星火岛的内部。

    他忍着恶心和恐惧,一点点扫除这些污浊。可那一天很巧,两个本该被看管好的、疯掉的炉鼎在被处理的路上逃了。他在后山中大叫尖笑着奔逃,最终跳进了那片池子里。

    “还不赶快把他捞出来!”主管捏着鼻子对西风道。

    西风有些迟疑。身为一个炉鼎,他人高马大,但池水让他心生畏惧。

    “我和他一起下去吧。”临桑说。

    在踏入池子的瞬间,临桑感觉到可怕。他觉得这池子好像是活着一般,又像是温暖的家乡……池水黏滑地抓着他的小腿一般,里面深不见底。他坚持着和西风一起把那个炉鼎拉了出来。岸边,另一个逃跑的疯炉鼎被挽夏压在地上。那炉鼎被压着,还一直在吃吃地笑。

    “好了,赶紧把他处理掉……等下,他身上掉下来的是什么?”

    从池子里捞出来的疯炉鼎的身上本不该掉下来任何东西。他们本就是将死之人,身上早就除了一件衣服什么也不剩。可这炉鼎的身上,竟然叮叮当当地掉下了好几枚晶体。

    其中几枚是漂亮的桃色,还有蓝色、金色……

    这晶体像是有某种魔力,将在场所有人的眼珠都吸引了过去。就在此刻,原本被挽夏压着的疯炉鼎忽然发出“啊”的一声,苍白如蜘蛛般的手抓住其中一枚晶体,放进了嘴里!

    “啊!”

    主管气急败坏,正要让挽夏管好那只疯炉鼎。那疯炉鼎在吃了晶体之后,竟然不像刚才一般又哭又笑了。

    相反,她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闭着眼,好像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这是什么东西,池子边还有几枚,西风,去把它捡起来!”主管喊着。

    西风往水池里去了。临桑看着水池,总觉得自己在看某种生物,觉得十分可怕。忽然间,他意识到几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刚从池子里被捞出来的疯炉鼎。

    “等下,他……”

    临桑骤然回头。可他看见那方才还在大闹乱跑的疯炉鼎自从池子里被捞出来后,竟然一动不动。他呆呆地坐在岸边,像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全身的情感与魂灵都被抽掉了一般。

    一个猜想闪过临桑的脑海。

    “难道这些晶体,是他的魂魄,是他的七情六欲……”

    临桑回过神来。他发现主管正盯着他,若有所思。

    ……

    掉下池子的炉鼎在不久之后就死了。而临桑也因为他的“聪明”,成为了前门主最重视的炉鼎。

    可这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这池子,就交给你来研究了。”

    “临桑,你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你要好好发挥自己的天赋啊!”

    黑色的池水如同怪物,吞噬着许多人的魂灵生命,输入着前门主的贪婪与野心,而它吐出的,是随机并少量,但能在市场上卖出天价的、多种颜色的晶体。

    每个人明明自己都有七情六欲。可他们总是不满足,以摧毁别人的七情六欲为代价,来获得更多的感官刺激。

    临桑总是戒备着那池水。即使炉鼎包容的特性,让他渐渐习惯了在那池水里工作。即使如此,他也渐渐被污染,被毁掉了双腿。

    而他在浮在池水表面的彩色晶体之外,还发现了沉在池水内部的黑色晶体。至于池水的底部,临桑始终不敢去探寻。

    西风成为了黑色晶体的前几个试验品。他没有死亡,而是因此变得很强,于是关于黑色晶体相关的实验,就这么被叫停了。

    但有人偷偷存下了黑色的晶体,她每次存下来一点,只为了更大的目的。

    那个人是挽夏。

    挽夏是一名热烈的、勇敢的女子。临桑于是偷偷给她提供了不少便利。最终,挽夏找到临桑。

    “在过去,我们没有这样的力量。而现在,我们借助这些黑轮,可以杀了门主。”她说,“以后长乐门会是我们的长乐门。长乐门本来就该是炉鼎的长乐门。”

    临桑心中略微触动。而在联系乌合众的联络人后,对方也答道:“帮助挽夏。”

    除此之外,他还要求:“继续把这些晶体的研究资料给我。”

    多年来,临桑始终在向乌合众提供黑池的试验资料。似乎其他地方的浑沦都未发生这样的异变。临桑曾询问过一句,对方答道:“或许是因为其他地方,都没有长乐门这样深重的怨念。”

    对方顿了顿,又说:“而且,或许这与你们是炉鼎有关。炉鼎养人,也养浑沦。”

    至于那场爆炸,与其他之类的因素……也就不提。由于前门主的贪婪,这黑池确实一直都被养得很好。

    但改变的时刻,终于到了。

    挽夏一直在偷偷服用黑轮。终于在那一日,她服用大量黑轮,带领炉鼎们杀了前门主与他手下的所有走狗。那时的临桑已经无法行走。他看着她慷慨陈词的背影,心想,或许长乐门的明天终于来临了。

    直到挽夏带着他再度来到那片漆黑的池水面前。

    “我们,还要继续用它么?”临桑问她。

    “这是我们唯一独有的、很重的筹码。”挽夏对他说,“彩色的晶体可以用来卖钱,黑色的晶体可以用来让我们变强,我们为什么不继续用它?而且,你要继续研究它。”

    “可我的腿……”

    “临桑,谁没有付出代价呢?只有你有这个才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你已经被它同化了,也不差再一时一刻。它污染你的速度比污染其他人的速度慢多了。乌合众的功法是很好,可我不想让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

    临桑看着挽夏的侧脸,和她藏在衣服下的,逐渐变得漆黑的经络。他想,到底是挽夏因为被污染而变了,还是每个人到了这个位置,都会这样。

    “可是,池水是会吃人的。”他最终说。

    对此挽夏倒是无所谓:“没关系,那些叛徒们和走狗们的尸体够它吃一阵子的了。”

    第292章

    我哥根本没有朋友

    水流咕噜咕噜,映照出临桑的脸。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了后山禁地。

    不远处,就是传送阵。

    那一刻风声变得平静,就连心脏也扁的平静了。临桑想起很多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勇敢的挽夏变得易怒,温柔的枕冬变得奸猾。云雾缭绕的长乐门就像一片黑色的漩涡,将每个人的人性与灵魂都吃了进去。

    究竟是黑池造成了这份变化,还是她们本就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对此,感到深切的恐惧。

    而他是否也早早被黑池侵蚀了呢?如今他心中闪现出的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被黑池侵蚀之后才产生的想法呢?

    想到这里,临桑握紧了腰间的双鱼护身符。那护身符上残留的一点清气,还在庇护他逃离黑池中煞气的侵袭。

    他是在整理档案时发现这枚护身符的。密库之外,挽夏和枕冬商量着转投魔族的事情。

    枕冬说:“临桑腿脚不好……”

    “当然,我们是一定要把他带上的。”挽夏道,“目前水浓还不知道临桑的价值。”

    所以就要这样被带走吗?无论是被带去魔族,还是被带去乌合众,他这一生都只能被从一片水池里带去另一片水池里吗?就在思虑转换的那一刻,临桑原本因被侵蚀而感到疼痛的指尖,忽然间有了一点缓解。

    临桑本来不会受到如此急性的侵蚀,直到前几日他不慎用手指直接接触了黑池。从那天开始,他指尖的骨头里就传来深入骨髓的冷痛。这种情况往往是无计可施的,只能靠自己忍过去。

    可今日,临桑发现了一样东西。

    双鱼形的护身符落在他的手心里,莹莹的,散发着冷光。临桑指尖的疼痛就是被这个东西驱散的。

    而且,它好像能掩盖炉鼎的气息……临桑看着这护身符所属的炉鼎的名字——“沅芷”。名字出现在此处的炉鼎,大多都是有了进大宗门或大家族的好去处的。这名叫“沅芷”的炉鼎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拥有这种东西呢?

    但那一刻,比起求知,临桑意识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如果留在这里,继续做研究,又或者被乌合众带走,早晚他也会死去吧……或者是疯掉。而现在,他眼前好像有了一种新的可能。

    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他不动声色地将护身符收下。等他离开密库时,又是西风把他推回了房间。

    这些年来西风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二人之间竟然颇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西风受了他的改造,成为了长乐门最强的武器。他看着西风蹲下身给他脱袜子,又将他那双扭曲的腿跑进热水里。

    “临桑。”他听见西风闷闷的声音,“如果……你会抛下我一个人走吗?”

    “怎么会呢。”临桑对他轻声道。

    双鱼玉佩只能给一个人用。而且……临桑想要的,是彻底的逃离。

    他哪怕一点点能让他联想到过去的,都不想看见。无论那是好还是坏。

    两个人都是工具。一个是剑,一个是盾罢了。只是看见如今眼前这一幕,临桑才明白,或许西风早在那时,就发现了他的图谋。

    距离传送阵明明只有几丈之遥了,临桑却看见西风站在他的面前。西风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

    “你应该在前面的……”临桑说,“你是来阻拦我的么?你早就发现,我想要逃跑了,是不是?”

    西风嘴唇又动了动,可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旋即倒了下去。

    从他的背后,露出一名女子的身影来。随着她的行动,她的裙摆隐约发出银片互相撞击的清脆声音。

    “不,他是来阻拦我的。”女子说,“临桑,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

    直到许久之后,临桑才有力气说出这句话来。女子道:“你不需要认识我。但你应该知道,你背叛了谁。”

    临桑向后退了两步:“什么意思?”

    “背叛乌合众的是你,而不是枕冬。虽然你一直在试图诱导我们猜错你的身份。”女子举起手中的摇铃,“现在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刻了。”

    “!”

    ……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条路,是临桑的逃亡方向?”

    在赶路的途中,应九甚至还有闲心与宁明昧闲聊。宁明昧对此,却给出了一个很短暂的回答:“因为他是个想要逃亡的亡命之徒。或者说,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能逃出去。”

    “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能逃出去的话,为何要逃。”应九道,“这是不理智的行为。”

    “难道你就没有想要赌一把的时候么?这就是赌徒心理吧,孤注一掷。”宁明昧道,“这条逃跑路线上,存在一个很特殊的东西——那片黑池。对黑池极度了解的他,会选用这个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剧毒之物的东西,作为自己逃跑的掩护和依仗。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一旦失败,他会想办法让自己和黑池一起爆炸,以炸毁这片牢笼。至于他自己——就连他自己的尸体,他也不想要他们得到。”宁明昧道。

    应九沉默:“听起来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极端行为。”

    宁明昧道:“你觉得这十分愚蠢?”

    “不。”应九说,“我很喜欢。”

    毕竟与他交流的这名程序员,在原作里也是一个幕后的BOSS和赌徒。

    远处传来斗法的声音。宁明昧加快速度:“可惜了,我觉得这世上总有更好的结局。”

    “对于谁?”应九问。

    “对于我。”宁明昧推推眼镜,“所有人的生命,对于我来说,都很有用。”

    他探了探地上那痛苦挣扎着的“怪物”的呼吸,很显然,对方正沉入某个梦魇之中,挣扎着想要逃离,却没有死亡。

    这就是方才倒地的西风。

    有几枚小亮片落在西风周围。宁明昧见它们是铃舌状的东西。略微思索,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物件来。

    “现在看来,事情会很轻松就被解决了。”宁明昧道。

    应九看不见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问:“为什么?”

    宁明昧:“几十年前,我曾花费八百万。”

    应九:“啊?你买什么了?”

    去酒吧买蛋炒饭了?

    宁明昧不废话。眼前森林黑气氤氲。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将蘅拥有的那处秘境。

    秘境中的海洋完全被黑色污染,死气沉沉,就如此间那样。那时齐免成战胜了秘境中的裂缝,与海洋之下、从那片黑色里诞生的邪物。

    高密度的浑沦中,是会有邪物诞生的么?当年神女要斩杀的“邪物”,是否也是在浑沦聚集中产生的呢?

    眼前前途幽暗,足以让任何人都心生惧意。可宁明昧凝视着它,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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