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这些年来,各宗门把长乐门当做自己的后花园,长乐门门主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将门中弟子们送出去给各宗门、各家族随意挑选,甚至将门中弟子视为商品,让他们招待来人‘过夜’。”尹希声淡淡道,“这样腌臜的宗门,会出事也不足为奇。”

    宁明昧知道尹希声的母亲是因为妖妃之乱而难产,所以留下病根,早早死亡。他原本以为尹希声会如过去的方无隅一般恨透了炉鼎,但现在看来,尹希声的想法却并非如此。

    “或许曾有过吧!只是这些年我也在反思。若是妖妃将蘅能如普通修士那般修行,又或是至少能安身立命,拥有平凡美满的一生,或许当年之事,也不会发生。”尹希声道,“而且,那些炉鼎到底是弱者。身为强者,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将蘅是不可能满足于平凡的一生的。宁明昧在心里微哂。而且也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她生来就必须满足于去做一个他们眼中的“弱者”,去渡过自己平凡的一生。

    “那些炉鼎也并不能简单以‘弱者’之名概括。”宁明昧道,“他们与常人一样,拥有一样的头脑,一样的思考。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身上有值得被觊觎的地方。这使得他们在一些人的眼里,成为了可以被用来换取利益的商品。”

    “是啊!”尹希声忽然淡淡地笑了,“他们的确也可以如常人一般聪明,甚至是更加聪明……”

    宁明昧察觉到尹希声大概发现了什么。不过尹希声不开口,他也绝不会提及。尹希声道:“长乐门叛乱之事早早便有预兆,因此我想,叛乱发生之事,应当与‘冲着谁来’没有关系。”

    “但他们对求是门、明华谷等宗门的几次袭击,大都比较边缘。他们能在清极宗的天虞峰,且在收徒仪式上进行袭击,倒是头一次。”宁明昧说。

    “有人给他们提供了帮助!而且,这是冲着你来的。”尹希声道,“又是硝化甘油,又是修炼速度加快。这字字句句,都在追究你的发明,你的学术期刊,你向修仙界公开修行法门的成就。

    ”

    “他们仍然存着取消那些期刊的心思。他们想得对,若是没有了那些期刊,修士们还有什么途经去习得那些‘祖传’的秘法呢?若是没有了那些期刊,新来的修士们能做的,也只有为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修士们效命,以得到他们的传承了。”宁明昧道,“不过,他们要是想硬碰硬的话,就让他们来吧。”

    几十年过去,宁明昧早就在修仙界建立起了自己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这片利益网络上有清极宗各大峰主,也有其他宗门的领头羊。若是元老会执意想对他动手,那就让他们过来硬碰硬。

    到时候他们自可以看到,最终死去的那个人,会是谁。

    尹希声说:“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清名……”

    “无所谓。”宁明昧喝了口茶,“我原本就是来做生意的。”

    既然有权有势,谁又在意什么清名?谁又要在意什么清名?

    只要卷入了战争,就没有人能干净地全身而退。和能够安身立命的权势与财富比起来,清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只有如翁行云一般的傻子,才会为了“清名”将自己赖以生存的武器交出来,最终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尹希声犹豫了一下,道:“所谓清名……我要说的,不只是学术那些。”

    “嗯?”

    “近日以来,清极宗内有许多人开始聊起你的过去。”尹希声直视他,“他们想知道,你在进入清极宗之前,是在哪里修行。”

    “……”

    “这是一桩悬案,当初无空真人也没有为你编撰出一套,可供查询的、假造的身世。”尹希声喝了一口茶,“对于他而言,这本应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随便说你来自于哪个小宗门、小家族、小城市……所以,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为自己留一手,好以此来要挟你。”

    宁明昧回想今日无空真人与无方真人的表情,淡淡道:“最怕蠢人自作聪明。看来,如今这东西已经不只是他手里的‘把柄’了。”

    若是无方真人足够聪明的话,他会找到这件事的真相,也会知道这件事,同样是无空真人的把柄。

    茶喝到这里就够了。宁明昧起身告退,却听见尹希声道:“师弟……”

    “嗯?”

    “无论你身份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弟。”尹希声紧紧地盯着他,“不过这么多年,每当你想到自己的来历时,你难道没有因此痛恨过……”

    “痛恨过……齐免成?”

    放在过去,尹希声说这话大概是挑拨离间、伺机夺权。可如今,尹希声做他的学术主席做得很安稳。宁明昧倒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何解?”

    尹希声:“我想师弟的人生,应当不是为了齐免成而存在的,也不必对齐免成如此忠诚。”

    宁明昧依旧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推了推眼镜道:“师兄,我早说过,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宁明昧从室内离开。尹希声一人坐在茶室里,他看着宁明昧坐过的位置,忽然苦笑。

    “不做任何人的附庸是么。”尹希声自言自语道,“师弟,我其实希望,你可以痛恨他的。”

    ……

    连城月最近的人生里有两件事。其中一件好事,是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拜入了师门。其中一件坏事,就是天虞峰在收徒仪式当天被袭击,他的仪式不仅被破坏,他的师尊也因此陷入忙碌,只和他简单地开了个会,确定了一下研究方向,便匆匆离开了。

    其实这研究方向也不用特别确定。这些年来,连城月的工作主要在缥缈峰后山进行,一个项目是核武器研究,一个项目是浑沦武器研究。如今宁明昧不过给了他两个明面上的研究方向——一个是浑沦净化,一个是他自己的剑法研究。有这两个明面上的研究在,恰好能为他遮掩一下后山的两个敏.感项目。

    除此之外,连城月也时不时地去看看后山最好玩的项目——雪竹的项目。如今巫雨终于获得了自己的蘑菇身体。而白不归与有苏诀的分离,还在努力研究中。不过白不归对此似乎不是很急切。因为在灵魂未被分离开前,他有理由每周去找负责这个项目的巫云两次,要求对方帮自己进行身体检查。

    这个蘑菇项目对于连城月不太重要,但对于石如琢来说非常重要。经过多年探查,石如琢得知自己的尸体已经被饮冰阁带走,被应九如处理垃圾数据一般随手塞进了饮冰阁的冰库回收站里。石如琢暂时还没想到让自己突破饮冰阁的重重封锁、完美地回到身体里的法子,于是只能先考虑为自己取得一个蘑菇身体,之后再做打算。

    连城月其实对此很不解。他道:“老前辈,你跟着我不也很好么。毕竟,我早晚是要去饮冰阁走一遭的。因为我会随着师尊,学术出差。”

    石如琢对此只有一句话:“再跟着你,我会很快走火入魔。你对我的精神状态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连城月对此更加不解。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好,而且石如琢这样的老爷爷跟着他,能够发挥石如琢身为老爷爷的最大效应。而且……

    “有我在,我能让你听到很多关于饮冰阁的八卦。”连城月道。

    ……对此,石如琢倒是没有否定。

    在做照夜山主人时,连城月还发现一件事:许多年前,在饮冰阁阁主的前两代时,饮冰阁曾遭魔界屠戮。他们的几名盟友在与魔界作战时退缩,致使饮冰阁不得不顶在战火的最前排,血战到底,差点将整个宗门都屠杀殆尽。当初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饮冰阁还分了个专长法阵和占卜的寒山观出去,就是为了防止饮冰阁被一整个打没了。

    一腔热血换得个快要分崩离析的结局。饮冰阁在那场战争后苟延残喘了一代,若不是专精符修,还有一点过去时光的余晖,饮冰阁早早地就要被踢出五大之列了。

    而且饮冰阁的前一代阁主还是个迂腐的君子。他极其强调道德的作用,石如琢便是在那时忍无可忍,最终从饮冰阁叛逃出去、乃至做了魔修的。

    但到了应九这一代后,事情变得有点意思。应九此人看起来孤僻安静,实则十分倔强、颇有野心。为了复兴饮冰阁,他私底下竟然与魔界有所往来,勾勾搭搭。与此同时,他又将一切瞒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面对他的师兄——以潇洒落拓著称的寒山观观主沈洲白时。

    看来应九的算盘打得很好。他做好准备要使几乎沦为空壳的饮冰阁复兴,以身为棋,在仙魔二界的钢丝上来回行走。若是事情败露,他只需要自戕,再让干干净净的沈洲白上位、接替他做饮冰阁的阁主便是。等到那时,饮冰阁的罪人只有一个应九,饮冰阁的未来还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沈洲白。

    无论结果倒向哪方,饮冰阁都将是所有结果中的胜者。这就是应九的计策。

    不过还好,随着几十年来符修技术的大力发展,如今符修已经成为了普通修士心中最热门、最好就业的专业之一。就连清极宗都与饮冰阁共同开设了合作学院。应九也不必再走钢丝,他在暗中切断了自己与魔界之间的关系。可以说,这结局是颇为皆大欢喜的。连城月很难去想,若是没有宁明昧在,若是没有宁明昧开发了符修的新功能,饮冰阁和应九最终到底会走向何方。

    该不会变成关底的BOSS之一吧,哈哈,哈哈。

    “前阁主一辈子活得道貌岸然,最后倒是留下两个有意思的徒弟。”石如琢对此如此评价,“从应九小时候我就看出来,这小子不简单。”

    连城月道:“老前辈,你是否可以算作是应阁主的师伯。”

    石如琢哼了一声,只作不言。

    握住饮冰阁的把柄如今没有什么用,但与饮冰阁应九曾私相授受的魔族倒是很有意思。此人算得上是魔族的一方大诸侯,在将铎的眼中也很被看重。那人便是魔界上官家族的族长,上官曜。连城月打算以他为抓手,创开魔界的大门。

    毕竟他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取代将铎,成为新的魔尊。上官曜的支持,是十分有用的。

    据说上官曜此人风流潇洒,在魔界与合欢宗关系匪浅,有“惜花”之名。但这些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又有几人是真正的“惜花”。想来在这背后,此人必然以“惜花”之名,藏住了不少勾当。

    因此,在长乐门叛乱之事发生后,这些没有导师的日子里,连城月以乌衣楼楼主的身份多方活动,以上官曜为突破口,终于取得了一些信息。

    “长乐门这件事的水深得很。其中当然有魔界与合欢宗的教唆,也有神秘势力乌合众的插手,还和仙门的内斗有关。”

    第276章

    请君入瓮

    这件事,要从将铎失去一只右手后说起。

    将铎在失去一只手后元气大伤。为此,他不得不闭关修行、重铸手臂。他这一倒,手下的各方势力便开始各自涌动。在这期间,被将铎杀死的老魔尊之子——将瀚意图卷土重来,在魔界掀起一阵风雨。处处被众魔打压的合欢宗也蠢蠢欲动,意欲趁着这场混乱对仙界下手,在获得资源的同时,也以此在魔界取得更高的地位。

    由于炉鼎的特殊性,合欢宗首先想到的活动对象,便是长乐门。长乐门身为仙界名义上的“炉鼎门派”“保护所”,实际上的“后花园”,早就对仙界不满已久。

    千里之堤往往是从内部溃烂。合欢宗没有费太多功夫在说服上,他们只是给了长乐门许多武器。

    ——并教唆他们用自己的性命,去报复那些名门正派对他们的伤害。

    宁明昧很难评判对于那些长乐门的炉鼎来说,无差别地袭击名门正派是“正当”还是“不正当”。各宗各派——乃至是清极宗——都是个大摊子,墙头林立,即使是宁明昧也不能保证,如今的清极宗里是否还有人私底下偷偷在做危害炉鼎的事,更何况其他宗门。而且,这些名门正派历史上对炉鼎门派的迫害已久,总不能以一句“前人的账如何能算到后人身上”就轻飘飘揭过。

    况且,名门正派的前任如今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宗门长辈,名门正派的后人如今依旧对炉鼎存在歧视。炉鼎的前人却都成了一抔黄土,炉鼎的后人仍在因为从古到今根深蒂固的歧视受害。

    “可惜这些炉鼎都太不聪明了。”连城月的手下道,“白白地送上性命,倒也没能炸死多少名门正派的弟子。”

    “此言差矣。他们中领头的人都是很聪明的。”连城月翻阅纸张道,“长乐门炉鼎中的聪明人做了顶层,投靠了合欢宗宗主。她用来安身立命的投名状就是那些‘不聪明’的长乐门炉鼎用来自杀的性命。任何门派中,永远有这样的‘聪明人’……不过,投靠合欢宗宗主,也算不上聪明。若她真的聪明,就应该两头下注。”

    “楼主说的是。”手下道。

    “他们是怎么进入清极宗的?只靠魔界的帮助?这可不够。”连城月皱眉,翻阅资料。

    ——果然,这件事私底下有太上长老的推波助澜。

    连城月知道如今太上长老们分成了三派,只是他没想到,这居然出自与无空真人有矛盾的无方真人一派。这倒是让他有点疑惑。

    ——协助长乐门弟子炸了天虞峰,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连城月百思不得其解。他隐约觉得,这或许与无空真人的把柄有关。

    若是把柄的话……连城月倒是有几分兴趣。毕竟当初他专业分流受阻之事也是被无空真人一派所阻。他早就想对无空真人这一派下手了。

    然而在翻到最后一页时,连城月的手指顿了顿,他道:“新月教?”

    手下道:“是,谁能想到呢。新月教竟然也与这次长乐门的叛乱扯上了关系。”

    新月教又有“白衣圣教”之别名,它是这几十年来随着战火,在人界与各界逐渐兴起的一个教派。教派中人多在受战乱影响的村庄与城邦中活动,她们有着别样的修炼法门,又总在帮助受难的百姓,因此在各界之间渐渐有口皆碑。甚至有些村镇如今不知有朝廷,只知有新月教。

    连城月也对新月教产生过兴趣,他的天性里有一种直觉,让他认为这些看起来越是圣洁美满的东西,背后越可能暗藏着肮脏的秘密。然而新月教教主实在是太神秘,连城月很难抓到她们的行踪。如今,长乐门之事竟然能和新月教有联系,实在让他不禁坐直了身体。

    ”长乐门曾请求过新月教的帮助?”连城月说。

    “大部分炉鼎都是从凡间被抓来的。他们会寻求新月教的帮助,也是在情理之中。”手下道,“新月教曾派了一支教众过来,救助那些在叛乱中受伤的长乐门弟子。不过,他们内部似乎发生了一些矛盾分歧。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为了获取更多情报,连城月觉得,自己应当派个马甲去长乐门走一趟,尤其要弄懂无方真人在做什么打算。

    只是他刚收回意识,就听见梁平洲在外面叫他:“连师弟,师尊有事要吩咐你。”

    “去烟云楼?”连城月错愕。

    “这个名额原本是姜幼蓉的。可惜姜钰在前线上重伤。她临时请了假,和家人一起去照顾姐姐。”梁平洲道,“所以,师尊想来想去,决定带你过去。”

    连城月压下心里涌动的情绪:“姜师姐她……伤得严重么?”

    正常人此刻应该这样关心吧?

    梁平洲很勉强地摇了摇头:“战场上都这样……从前温师兄不是差点没了半只手?姜师姐这次伤得重,身体即使恢复好了,灵根也或许会有损。只能看天意了。”

    连城月默然。他跟着温思衡他们那几年也见多了生离死别。

    他也记得姜钰,一个很明艳的、骄傲又活泼的大小姐。这样看起来娇养大的大小姐在吃段璎做的猪食时,也能笑着打趣。她脾气不怎么样。但在她听说连城月是宁明昧的弟子后,便也对他笑,还把自己家里寄来的糖果子分给他。

    这样的师姐竟然会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连城月道:“如今技术日新月异,应该很快就有办法治好师姐了。既然受过了一次重伤,师姐以后不再上战场就是了。”

    梁平洲道:“哪能呢?技术是日新月异,可一个人的一颗心,是很难改变的。”

    连城月觉得自己不能理解。梁平洲看着他,笑了笑道:“当初师弟不也为了师尊的清白,去战场上了么?”

    连城月皱眉。他道:“那不一样……”

    “师弟,好好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吧。”梁平洲摆摆手道,“这次咱们的金融传奇林鹤亭师兄也会去哦。”

    ——林鹤亭!

    比起淳朴、勤劳的温思衡,整日戴着金丝眼镜,眼下一片青黑的金融人林鹤亭在连城月的心里才是那个一看就玩很大的不老实人。他立刻起身道:“多谢梁师兄,我这就去准备。”

    梁平洲:“等等……还有半个月——”

    ……

    宁明昧在办公室里呷了口茶:“无论外界如何,学术会议都是要去的。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乐门距离烟云楼很近吧?”

    桂若雪闻言,立刻转过头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去趟这摊浑水。长乐门的事,你躲得越远越好。”

    此刻宁明昧的办公室里总共只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桂若雪、百面、宁明昧和许窈。这三人都是宁明昧的心腹。

    其中需要新介绍的,便是许窈。

    许窈是宁明昧手下管情报的。她是仙界名门浣花宫的叛逃女弟子。浣花宫名义上是仅次于五大宗门的名门正派,私底下却会对收来的弟子进行人体兵器改造——尤其是对有成为炉鼎的潜质的弟子,毕竟在他们眼里,炉鼎生来便是没什么用的。与其让他们变成无用的废物,倒不如让他们发挥一下剩余价值。

    纯阴体质的许窈便是其中的受害者。她在力量失控、杀死“师尊”逃亡的路上遇见了宁明昧。被改造过的她很快发现了宁明昧的真实身份,并随着他进入了缥缈峰后山,为宁明昧继续打工发力。

    “近日来宗门已经有了关于你身世的传闻。他们想知道,你到底是从哪个宗门被录入清极宗的。身为学术的领头羊,又怎么能有任何污点。”许窈说,“加上长乐门的袭击,我认为这完全是冲着你来的。你若是此刻离开,或许就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宁明昧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这时候才选择发难?而且他们是如何与长乐门搭上关系的?”

    许窈道:“我听说,这次长乐门领头的,主要有三人。头目挽夏,野心勃勃,杀伐决断。这次长乐门叛乱,她是主持者。她的义妹枕冬性格温和,善于笼络人心,是副头领。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名叫临桑的军师。这名军师心思细密,不是好与之辈。这些日子,这名军师在整理长乐门中的档案。长乐门旧门主没能带着账本跑掉。他的账本里,有长乐门几百年来的各种信息记录——关于所有炉鼎的。无论是曾经在这里的,还是被卖出的,还是死去的。”

    宁明昧道:“这倒真是个好主意。对外可以打着回顾与展示的名义,大义有了。对内可以以此为把柄,对各个宗门里有过‘不良记录’的长老发难。”

    许窈说:“我想他们能成功潜入各个宗门,与之脱不开干系。而且,这本账目或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怖——你们知道长乐门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么?”

    三人中,桂若雪皱眉道:“几百年前?”

    “长乐门的正式建立,是在妖妃盛名出世后。仙界决定加强对炉鼎的管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许窈道,“但其实在那之前,那片地方就曾被用来关押炉鼎,只是未被命名。所以它的账目上,或许还包括了妖妃那时的信息——甚至包括妖妃将蘅本人。”

    “长乐门仓库里的东西经年累积,从未被清理过。里面或许还会有将蘅当年年少时的画像。”

    第277章

    出差烟云楼

    许窈知道将蘅与宁明昧关系的原因,并非由于将蘅,而是因为她与将芜有旧。在她幼时,将芜曾救过她一命,还和这个孩子谈起自己有一名双胞胎姐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也是她选择跟随宁明昧的原因之一。

    长乐门里连将蘅的信息都有,更何况是宁明昧的信息。在场四人唯有桂若雪不明白,在提到将蘅画像时,许窈为何看了宁明昧一眼。

    他只问:“所以,你的炉鼎身份,可能被曝光,是么。”

    宁明昧不语。桂若雪道:“没事,现在清极宗不是也有炉鼎体质的修士么?况且你如今位高权重,他们奈何不得你。”

    “看来,长乐门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我只怕那时,我们会陷入不得不插手的境地里。”百面忽然道。

    “陷不陷入,我们也早就陷入了。人活在这世上,哪有遗世独立的道理。”宁明昧道。

    “我熟悉长乐门,你可以让我出手。”百面道。

    会议就此结束。宁明昧要出发去烟云楼。在多方考虑之下,他决定这次带上百面出发。桂若雪与许窈如往日一般驻守清极宗,为宁明昧管好大后方。

    只是临走前,宁明昧发现三个人都好像对他有话要讲。

    许窈首先在栏杆旁对宁明昧开口。她道:“峰主,长乐门的那些画像,必须被毁掉。哪怕付出再多代价。”

    宁明昧沉思片刻,笑道:“你觉得在众人眼中,做将蘅的孩子更好,还是做将芜的孩子更好。”

    “……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这世间的事,大多数时候是不能以一个人眼中的‘好坏’来衡量的。”许窈慢慢道,“不过,在世人眼中,做她们二人之间谁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一个魔界妖女,一个乱世公敌,与之相比,做炉鼎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毕竟立场总比身份重要。”

    宁明昧道:“若是以身世为工具,作为‘弃暗投明’的大旗来用如何?”

    许窈:“峰主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行的。你若表态第一次,旁人就会逼你表态第二次、第三次。今日他们是要你带头唾骂自己的身世,明日他们是要你去掘母亲的坟墓,后日他们便要你放弃手中的资源去给仙界表忠心……无论是做将蘅的儿子,还是做将芜的儿子,这都将永无宁日。而且做将蘅的儿子,如今人族皇室仍在,乌合众也在。做将芜的儿子,如今将铎与佛子也仍在。”

    认下谁都会牵扯到一堆势力。而且利益问题变成态度问题,事情就彻底完蛋了。

    许窈说的事宁明昧也明白。他道:“看来只有想办法走一趟了。”

    许窈道:“峰主,出去办这件事的人选必须精挑细选。此事如将致命把柄交付他人之手。此人若是不可靠……”

    “我明白。”宁明昧说。

    如今缥缈峰明面上,只有许窈知道宁明昧与将蘅之间的关系。但宁明昧方才瞥见百面眼神,觉得他也有话要说。

    果然,当宁明昧找到百面时,两人靠在栏杆上吹了许久的风。百面道:“是的,我都知道。”

    “你知道?”

    “我少年时曾和门主……因此,有过进他密库的机会。那时我想翻出他的把柄,于是恰好看到。”百面道。

    宁明昧沉默,而后幽幽:“师兄,你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我同其他人也没说过这件事,哪怕是乌合众的人。”

    “为什么?”

    当初百面,可是视乌合众如星火岛传人,想极了要为乌合众赴汤蹈火啊。

    百面的回答却让他意想不到:“因为你对此一无所知。”

    “是的,我恨透了大宗门的人。他们把我们当做工具,当成狗,可长乐门门主自己也是炉鼎,他却也把我们当成工具、当成狗,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是炉鼎啊!可他却也将炉鼎视作工具、视作狗,难道有权力的炉鼎就不是炉鼎了么,难道他在辱骂我们时不会骂到自己么?”百面手握着栏杆道,“我始终想不明白,我以为乌合众会给我答案。可直到进入清极宗,来到缥缈峰前,我还是没能得到答案。”

    “我将我的人偶们视作工具,在操控他们时,我如操控工具。就如他们对我们的操控一样。”百面说,“我时常想,若我不生为炉鼎,我的人生会不会并非如此?答案是否定。于是我又想,若我生为炉鼎,却如长乐门门主一般有个有权有势的好母亲,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像如此?可我的答案依旧是,如果我做了门主,我的人生依旧不会安宁。我这一生,只能如此。”

    “所以,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发过你的身世,也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当然,我也有过不忿,为何你能活成这样,为何即使如此你还是进了清极宗,对清极宗忠心耿耿……但身世,和一个人自己,是毫无关系的。”

    宁明昧静静地看着百面。百面在卸下阴阳怪气的伪装后,他看起来并不阴郁锋锐,他的面容有种凌厉的、殊死一搏的俊美。这种凌厉是会引发人摧折的欲望的。所以在长乐门里,百面总是受尽折辱。可此刻他说这些话时,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还有些傻气。

    这让宁明昧觉得……

    宁明昧:“师兄,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长乐门,以你的智商,进入长乐门去销毁证据,我觉得很难。”

    毕竟百面是可以被德国下水道忽悠瘸,还被宁明昧骗走八百万的人。

    “我会努力的。”百面说,“其实师弟,你早就和乌合众之间减少联系了,是吧?”

    宁明昧心生警惕。百面很难得做出智商上线发言,他道:“师兄何以见得?”

    “我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偏离了本心。而师弟,虽然还在缥缈峰孤军奋战,可这些年来,师弟为修仙界、为凡人做的一切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已经无所谓乌合众,无所谓星火岛。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哪一群人,而是心中的坚信。我相信只要跟着师弟,再远的地方也能到达。”百面道,“师弟……”

    宁明昧:“说。”

    百面:“你指尖跃动的电光,是我不变的信仰。”

    雷灵根宁明昧:……

    百面:“今生今世拥你为王,用我热血为你封疆。”

    宁明昧:……

    百面:“师弟用自己的一生,换修仙界十年天真……”

    宁明昧:“你可以闭嘴了。”

    百面:“师弟,这些都是我在市面上经历多番寻找,找到的翁行云语录之一。如今我修改了一些部分,送给你。你在我眼中,虽然手段与她不同,却十分相似。”

    ……看来让百面去执行这个销毁证据的任务,的确挺不靠谱的。

    宁明昧的最后一个谈话对象是桂若雪。他一回头就看见桂若雪站在远处。他靠在楼梯旁,手里拿着一瓶雪碧,眼眸忽明忽暗。

    “你有话想对我?”

    “上天台吧。”桂若雪说。

    两人站在天台上。桂若雪对着重峦叠嶂,喝了一口雪碧。

    修仙者岁月漫长。几十年过去,他仍然如宁明昧刚见他时一样。长发及腰,着青衫,只是手里多了一瓶绿色的雪碧。

    宁明昧:“假发,你好像胖了点。”

    桂若雪:……

    “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不顺心时,总是喜欢爬到明华谷的高处去看星星。这一点,就连桂若虚也不知道,更不要说陆梦清了。”桂若雪道。

    他倒也不嫌脏,直接坐在天台上。宁明昧倒是有点嫌脏。他扯下桂若雪外衫的一角,坦然地坐在他的衣服上。

    转过头的桂若雪:……

    宁明昧:“我这件衣服一旦沾了灰,就很显脏。”

    “你穿黑衣服的放什么屁!又不是猫毛!”桂若雪破口大骂。

    宁明昧泰然自若,甚至还仰头看着星空。桂若雪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假发,听说你最近的股票都涨得不错啊。”宁明昧道。

    “宁明昧。”桂若雪道,“我总觉得,我有时候距离你很远。你总有许多事情,让我根本不知道。”

    他看着漆黑夜空:“就像仰望星星……它离你很远。所以只能仰望。”

    宁明昧:“你突然这么文艺,我还怪不习惯的。”

    “罢了。”桂若雪忽然笑了,“比起了解你的秘密,我更想知道,你想做什么,怎么做,最终我能如何帮助你达成这个愿望。”

    他拍了拍宁明昧的肩膀:“需要时,来找我。你知道你永远能找到我的。那些太上长老们浅薄又短视,为了自己内斗,就连两败俱伤的办法也想得出来。宁明昧,别让他们讨了好。”

    “嗯。”宁明昧道。

    桂若雪把自己的衣角拽出来,起身。在他转身时,宁明昧道:“你们所有人,都好像觉得,我有自己想要最终抵达的方向啊。”

    桂若雪道:“不是么?”

    宁明昧:“如果我说,我只想当一辈子富家翁,享受荣华富贵,坐最好的办公楼,吃最好的饭呢?”

    桂若雪哈哈一笑:“那也不错啊。”

    桂若雪下楼了。宁明昧却始终站在天台上,看着天空。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是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去哪里啊。”

    他沉思许久,最终竟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连城月,我知道你想要去哪里。可齐免成,你想要去哪里呢?”

    “你不是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么?”

    ……

    半个月后,宁明昧的车马从清极宗启程。随行的有诸多弟子,还有百面与两个后山人才。他坐在小车里,身边是江盈,另一辆车上是方无隅。

    他们三个都是要去烟云楼开学术会议的,于是索性一起走。

    连城月在小车里忙前忙后。江盈摇着扇子,一边欣赏美青年,一边对宁明昧道:“你这个弟子还真是听话懂事,我看着都羡慕。”

    连城月低头:“谢江峰主。”

    江盈笑道:“哈哈,你有这样漂亮的师尊,我也羡慕得很呢。”

    连城月下车了。宁明昧喝茶。

    清极宗到烟云楼路途遥远,江盈一路上根本闲不住,她和方无隅又没有太多共同话题,自然找她认为更养眼又更好玩的宁明昧坐一车,顺便聊聊八卦。

    “这些日子白掌门很忙呢。几大宗门联合上书,要求制裁长乐门,只是他们还没决定好,是‘剿匪’,还是‘招安’。如今仙魔交战,长乐门的地理位置又很特殊——说起来,这也是当年那些大修士的功劳,所为的是让他们进出长乐门更方便。如今好了,长乐门变成了一块在交战时极有地利的地方。谁都不想让长乐门倒进另一方的手里。”江盈微笑,“这也算他们自作自受了。”

    宁明昧道:“嗯。如今他们是倾向剿匪还是招安?”

    “每个立场都有自己的道理呢。倾向招安的,还想着扯各族团结的大旗。如今他们想要妖界、人界和仙界都绑在一条船上,可惜各部落各族都各怀心思。长乐门不是简单的一个宗门,而代表着‘炉鼎’。若是自己这方先把炉鼎们给屠杀了,他们还怎么扯这面大旗?”江盈用扇子抵着嘴唇,“倾向剿匪的,则是想要灭了长乐门以儆效尤。而且我猜,越是被长乐门握着把柄的,越是有如此倾向。譬如求是门的那位,就挺好笑。我听说他可是长乐门的常客,如今却义正词严起来了。”

    宁明昧道:“江峰主怎么看?”

    “我?我对长乐门的事情,不熟悉。”江盈道,“我从前去过一次,从此再也没去过。”

    宁明昧道:“江峰主这样想?我以为长乐门美人云集,十分养眼呢。”

    “我出门是为了找乐子的。谁会喜欢听笼中鸟的惨叫声呢?”江盈摇扇子。

    宁明昧笑笑。江盈道:“笼中鸟的惨叫声,我在我父亲的后院,可是听够了。”

    宁明昧只知道江盈是一名手握矿山、权势滔天的大修士最宠爱的女儿,竟不知道她还有这些过往。江盈道:“我父亲很厉害,在我们家那个地方,他也算是独霸一方的土霸王了。你是不是以为,从小到大,都有许多人来给我献殷勤?”

    “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的确并非如此。我父亲喜欢女人,他有太多女人了,且不立正室。这倒不是因为他想给她们平等,而是因为,他就喜欢看见女人为他斗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就像人喜欢看斗蛐蛐。”江盈说,“我父亲的女人们,就是他的漂亮蛐蛐。从小到大我见多了她们争宠的模样。有人起,便有人伏。新起之秀戴着宝石簪子洋洋得意,走过昨日黄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权力。可实际上呢?我看着她们,知道她在我父亲眼里只是蛐蛐罢了。我亲眼见过,一个女人死了。我父亲把送给她的宝石簪子收回来,又送给下一个。下一个却还高高兴兴、自以为自己斗败了上一个,这是她的战利品……”

    宁明昧道:“实在可怜。”

    “可怜?我母亲呢,是个大家闺秀。她在嫁给我父亲之前,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只是她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向往,只要她做一个足够有道德的‘正室’,我父亲就终究会被她感化,就像话本子里一样,与她重修旧好,破镜重圆。于是,她恪守礼仪,把自己活成了一本女诫。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我身为她的女儿,也应当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江盈漫不经心道,“于是我七岁时,她要给我缠足。”

    宁明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盈的脚。江盈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要是她成功了,我如今还能坐在这里,以清极宗宗主的身份与你谈话么?”

    “我父亲制止了她。因为我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我从很小时就知道怎么讨好我的父亲,他对待我,和对待他的女人们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他想要的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过,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爱我而阻止的么?不,他只是不想生活里少了只会逗他开心、蹦蹦跳跳的百灵鸟罢了。”江盈说,“他真正第一次正眼看我,是在我金丹时。家族的矿山里出现了一只天级妖兽,我的姐姐哥哥们都很害怕,吵了一晚上让谁的人去干掉它。”

    “于是,我从江家的正门出去,把那只妖兽杀了,又从正门把妖兽的尸体拖了回来。我拖了一路,由着妖兽的血拖满了整片矿区,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妖兽是我杀的。在我把妖兽拖进大堂时,我那些原本在争吵的姐姐哥哥们鸦雀无声。于是我站在那血腥滔天的尸体旁,笑着抬脸看向我父亲,像百灵鸟儿一样对他说,父亲我回来了,就像平时我讨好他时那样。直到那一刻,他才开始用看一个人、看一个女儿的眼神看着我。”

    宁明昧:“看来这是个有好结局的故事。”

    “是么?可我知道他这样看我不是因为他忽然爱上我了,也不是因为他看见了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而是因为,他发现我足够像他。他看着我,就像他无比地爱着他自己。于是他可以培养我,就像培养小时候的他自己。或许这就是于他而言的、父与子之间的关系吧。父亲总是在子女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然后陷入自我陶醉般的自恋。不过还好,这也让我意识到,做个讨好我父亲的子女和做他的漂亮蛐蛐也没什么两样。”江盈淡淡道,“我那时不太开心,甚至有点恨自己。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原来那样没用,她的方法一文不值。”

    “至少现在,你自立了。整个江家都要听你的号令。”

    “哎,这的确算是结局里很不错的部分?小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要做我母亲那样的人,后来我做到了。不过很可惜的是,直到多年后,我发现我没有变成我的母亲,却变得和我的父亲越来越像。按理说,我也该恨他的不是么?”江盈微笑,“人在逃离一个明面上的仇人的同时,倒向了另一个人。直到很久之后那人走在路上,才知道另一个人不过是更隐蔽的仇人。但没有机会了,她已经被弓箭射穿了心口——”

    宁明昧道:“你的人生还很长,想要做点别的什么,也来得及。”

    “算了。我懒得动。而且我也算是个好人呀。你看,我从来不去逛长乐门。”江盈向后一躺,“换我父亲,他肯定会去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譬如此刻的江盈。宁明昧喝着茶,看着这个向来漂亮精明的美人,知道长乐门的事或许触动了她的心肠。

    不知道能不能从此处开始下手?

    “不过,我对长乐门的结局不看好。”江盈托着腮,忽然道,“倒向魔界?倒向仙界?两头通吃?别搞笑了。没有力量的人,到哪里都是蛐蛐,是被人赏玩的鸟儿。即使出卖了其他的蛐蛐,斗赢了其他蛐蛐,做了最后拥有权力的那一只,也不过是只最大的蛐蛐罢了。”

    “笼子里的虫豸,是飞不起来的。在牢笼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过是困兽之斗。”

    宁明昧默然。

    终于,两人远远地看见横幅——原来是烟云楼的迎接队伍。远远地,宁明昧就看见了领头的宋鸣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年没见的缘故。原本清澈温和的少年郎,如今成为了让人有点看不透的美青年。宋鸣珂向众人行礼后道:“劳各位远道而来,我奉陆楼主之命,特此前来迎接。”

    江盈捂着嘴笑:“普通访问学者哪有这样的待遇,能让陆楼主最得意的弟子前来迎接?我们这都是沾了宁峰主的光啊。”

    方无隅也看宁明昧,且一脸与有荣焉。宋鸣珂低头道:“诸位客人这边请。”

    江盈和宁明昧又回到车上。坐定后,江盈道:“我看宋鸣珂表情有点奇怪,其中一定有事。抱琴,你去查查。”

    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的缘故,江盈人情练达,观察入微,此时也一眼看出其中有诡妙之处。宁明昧等着结果,看着窗外烟云楼风景。

    烟云楼千岛云烟缭绕,飘飘乎如蓬莱仙宫,空气里水气十足,虽然有许多处还在施工。同为天下第一宗门,烟云楼果然也有独到之处。

    很快,抱琴就回来了:“峰主,此事不难打听。烟云楼竟是人尽皆知。”

    第278章

    ,弟弟

    江盈奇怪道:“莫不是什么桃色丑闻吧?”

    “这倒不是。按照烟云楼的规矩,这几年应当是陆楼主确立首徒的时候。从前陆楼主把其他弟子放了出去,只留下宋鸣珂在身边,所有人都猜测,是要立宋鸣珂为首徒——多年以来,烟云楼的弟子们都是这样想的。”抱琴说,“可今年开始,陆楼主将自己的另一名弟子官羽召了回来。加上种种事情……几乎能算是当众否决了……看来陆楼主并没有打算将宋鸣珂立为首徒。”

    江盈道:“这事儿倒是。宋鸣珂论资质、论心性、论天资、论资历,都是担任首徒的不二人选。而且前些年,烟云楼中诸多难事也是有他负责解决的,譬如与金岛之间的那场……真不知道陆楼主是怎么想的。”

    “或许她有别的考虑吧。”宁明昧说。

    宋鸣珂依旧恪守礼节,仿佛旁人的议论都是耳旁风一般。直至退下时,一名弟子向宋鸣珂回报:“宋师兄,你之前说要的那份天炎晶,已经被官师姐领走了……”

    “全领完了?”

    “嗯……”

    从表情上倒是看不出宋鸣珂此刻心情。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道:“没事,可以用其他的晶石代替。”

    烟云楼的弟子们离开。方无隅看着眼前场景,道:“也是可惜了宋鸣珂。若他出身自世家大族,也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不会这么轻易被人取代。不过如今他若是想找个大族支持他,也不是不可。我听说慕家老爷子之前暗示过,希望收他为义子。”

    “慕家的浑水可不好趟。”江盈说,“宋鸣珂若是去了,得在慕家做小伏低好一阵子。”

    “成大事者,哪有不受点苦的。”方无隅对此倒是无所谓。

    江盈笑笑:“不过宋鸣珂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很不错了。若是满足于现状,也能潇潇洒洒一辈子。”

    方无隅对烟云楼自己的事倒不是很在意。他只对宁明昧道:“师弟,我新得来了一盒香竹箐,你尝尝。”

    宁明昧喜欢喝茶,这些年来方无隅总搜刮各种茶叶给他。算了算如今也是喝香竹箐的季节了,只是宁明昧打开盒子后发现,今年方无隅给的茶叶不仅量少,质量也有所下降。

    “如今人界太乱了。”方无隅皱眉,有些忧心忡忡,“皇帝他也病了……”

    当年妖妃之乱结束后,那时的皇帝被自己的弟弟奉为太上皇。他在数年后被宣告死亡,皇位由他的弟弟接管。随后,皇位又被传给了他弟弟的儿子。

    如今的皇帝按照辈分算,是方无隅的堂弟。

    人族皇室少不了用来延续寿命的仙家法门,只是人族的寿命终究是有边界的。方无隅的堂弟虽然不算垂老昏聩,却也已经老了。因此,在这场战争中,总有人打一些主意。外界的要夺地,内部的要夺嫡。

    宁明昧:“哦……”

    “说来说去,我只怕当年之事会重演。”方无隅摇头,“若是皇城也乱了,那人界就是真乱了。”

    妖妃之乱发生时方无隅还年幼。显然,那时的惨状已经深深铭刻进了他的记忆里。这一番话下来,他也没什么心思再聊天。宁明昧和江盈、方无隅各自寒暄了几句,便下去了。

    房间里于是只剩下了宁明昧和他自己的人。宁明昧把茶叶交给连城月:“这茶叶你拿下去收着。”

    言外之意便是叫连城月退下了。

    当上徒弟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如今被师尊顺手使唤的那个人,终于变成了自己。连城月自豪地拿着茶叶下去,又很发挥主观能动性地打扫了一番宁明昧的房间。

    连城月忙前忙后,很快引起了林鹤亭的注意。林鹤亭对此倒是很意外。连家怎么说也是一个背景远胜于林家的家族,而且随着连城月对连家的完全掌握,家族渐渐蒸蒸日上。连城月身为这样的连家的少主,竟然为宁明昧如此做小伏低,这实在是让他觉得有点过于积极。

    不过林鹤亭想了想,这或许是连城月老实勤恳的性格使然。于是他笑笑道:“师弟,这个花瓶我来帮你搬吧。”

    ——自己的活儿哪能让别人来干!尤其那个人还是林鹤亭!

    “林师兄,我方才看你一直站在这里,是在担忧宋师兄么?”连城月反应很迅速,“师兄不如去看看宋师兄吧,我想他见到旧友,也会十分高兴的。”

    林鹤亭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名师弟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他点点头,怀着感激道:“好,多谢师弟了。”

    连城月抱着花瓶,看着林鹤亭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把对手赶走的满足。另一边宁明昧在客厅里瞥见外面场景,拉下窗帘道:“真无聊。”

    转眼,他看向身前的百面。

    “宋鸣珂的事情我倒是不意外。”百面冷笑,“给大宗门办事就是这个下场。陆梦清到底还是对宋鸣珂的身世不放心。”

    宁明昧摇摇头。他回想起在妖界时,宋鸣珂的隐瞒。这名曾经澄澈的少年,如今看起来是走得越来越远了。

    “师弟,我觉得你可以信任我。”百面旧事重提,“你在路上也听见了。如今所有眼睛都盯着长乐门。如果不早点出手,只怕生变。而且,我与枕冬有些交情,她应该不会为难我的。”

    枕冬是长乐门如今的二把手,外面盛传她性格善良温和。宁明昧道:“你和她有什么交情?”

    “她小时候生病,我替她投了药出来。她说,她一定会报答我的。”百面道。

    宁明昧沉思许久,还是摇头:“你不能保证,如今的枕冬还是你少年时所见的枕冬。苦难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百面不再言语。可很明显,他并不赞同。最终,他道:“那你打算找谁来解决这件事?”

    宁明昧正不语。忽然间,他看向轩窗。

    他缓步向轩窗。从那有一阵风吹过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竹管,正小心地插在窗户的缝隙不起眼处。

    “有故人约我子时相见。”

    宁明昧将那张字条看了两遍,而后将它收回乾坤袋里。此刻恰有弟子从外面来汇报。宁明昧道:“你说什么?”

    “联合仙门选了几人作代表团,已经向长乐门出发,准备与长乐门谈判了。”

    而此刻,正在打扫房间的连城月也皱了皱眉。

    世界的另一边,照夜山主人柔声道:“你的意思是,魔界与仙界都暗中派了一支杀手部队,往长乐门去?”

    烟云楼与长乐门不过两百里之隔。一边在学术会议,一边却在阴谋算计,这事情真是越来越波谲云诡了。

    ……

    月黑风高夜,恰是最好的去见故人的时候。宁明昧刚来到那株槐树下时,就看见了自己的那名故人。

    依旧是灰色斗篷,背着长剑。宁明昧道:“常非常。”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的果然是常非常的脸。几十年不见,他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变得比过去更沉静了一些,也更疲惫了一些。

    不过在看见宁明昧时,他唇角仍有一点浅浅的笑。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看见了久别的家乡,他走在与从前迥异的红砖路上,回首时却发现出发时的茶水摊还在。

    “明昧。”他说,“好久不见。”

    “我在瑶川城见过你的妹妹。她很想你,希望你过得好。”宁明昧说,“潜圣峰的那些弟子,和你的熊猫……”

    “现在我不回去,对于柳霜来说更好。”常非常说。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穆寒山……”

    宁明昧从他的情绪里捕捉到了什么。他道:“他没有忘记么?你没有给他……”

    这可让人看不出来啊。

    “他没有忘干净。如果他忘干净,那更好,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可惜不能再重来一次了。”尽管情绪被压抑得很好,宁明昧仍能感觉到对方内心的一点烦躁。

    看来这些年,或许还发生过就连宁明昧也不知道的事情。不过这已经不是此刻的重点,宁明昧道:“你这些年一直在给乌合众办事么?”

    “是的,我们来说说正事吧。”常非常道,“事实上,我不该出现在这里。我是违反了乌合众的命令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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