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杨知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时他才看见林鹤亭的眼神。

    很暗,却闪烁着碎碎的光。

    像是暗地里扎手、廉价、却倔强的玻璃。

    “被你发现了啊。”杨知禹道,“段璎比我更需要那柄红蕖幡。她性子一直不怎么好,师尊也不太喜欢她,所以,我送了她一个翻身的机会。估计这时候,她正在对你的师兄使用那柄威力强劲的极品法宝吧?那样的火沾到身上,是会一直灼烧的,直到一切能烧的,都被烧干净。”

    对此,林鹤亭只回复了两个字:“卑鄙。”

    “看来你是不打算给林家留后路了?”杨知禹说。

    林鹤亭抬起头来看他。

    “林家不需要不断退让的后路,他们只有一条前路——那就是我。”林鹤亭道,“与其仰人鼻息,不停后退,不如向前。”

    向前,不断向前。

    只要有宁明昧在、只要自己在宁明昧手下肯学……他相信,他一定能成为化神期修士。

    长剑从剑鞘里拔出,剑身反射阳光,流光溢彩,似有万花绽放。

    杨知禹同样拔出剑,他心中开始紧张,却故作镇定道:“林鹤亭,你的剑劈出去,就不能回头。”

    林鹤亭举剑,向他劈出,在青空之下高喝。

    “那就一去不回!”

    “看起来,比试台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徐昌泽坐在宁明昧身边,事不关己地道,“不过看现在的阵仗……宁峰主的弟子已经解决了这个意外。”

    宁明昧却没回答他。

    比试台上两人传音的声音极低,没人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可宁明昧注视杨知禹、注视林鹤亭、再注视一脸不善的方无隅……

    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宁明昧本要起身,可徐昌泽却又开口了:“宁峰主,我最近听见一条有趣的新闻,你想听听么?”

    不等宁明昧开口,他便道:“我听说有个叫望月镇的小镇发生了一起怪事。有人去探查,发现明华谷的叛徒,桂若雪,曾经在那里出没过,之后就音讯全无。除他之外,曾出现在那里的,还有一行人。”

    “那行人看装扮,像极了……”

    第132章

    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清极宗的弟子。”

    “宁长老知道那时候,清极宗有哪些弟子长老正在望月镇游历吗?”

    徐昌泽这话是明知故问。只看他讳莫如深的眼神,宁明昧就知道,他已经确定了望月镇来人的身份。

    只是明知故问罢了。

    既然徐昌泽不肯明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宁明昧于是悠然道:“不太清楚。清极宗弟子众多,他们的出游事务级别,还够不上让我来管。”

    又不是寄宿制中学,出个门还要班主任开出门条。

    “是这样吗?”徐昌泽得寸进尺,“这事儿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桂若雪到底是明华谷的叛徒,将他捉回明华谷,是我们暗花的义务。因此,我们亟需他行踪的相关线索。正好宁长老在这里,宁长老方便帮我们行个方便,去替我们打听一下么?清极宗是天下第一宗,徐某在此感谢宁长老高义。”

    此人自说自话地便把事情定下来了,不愧是久经酒场的中年男人。此刻要是拒绝,还真是让他扣上一顶“不义”的大帽子了。

    可宁明昧道:“徐长老,你这话可不妥了吧——你确定这些人,是清极宗本部的人吗?”

    徐昌泽道:“什么?”

    “确定是清极宗,而不是清极宗金陵学院吗?”

    “确定是清极宗,而不是清极宗珠海分校吗?”

    “本尊只管理本部的事,你如何确定他们是清极宗本部的人,而不是医学院、美院、MBA的人?”

    “如何确定他们不是交换生?交换生不归我们部门管。”

    “徐长老,你在要求帮助之前,要先把职权归属确定好啊。你这样不明确……唉,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事儿很难办啊。”

    “你回去写个报告吧,然后你呢,先找功善堂的人帮你看过一遍,打个要申请表的申请,几个工作日之后,拿到申请表后呢,你先去找功善堂堂主盖章,找沈立万盖章,找我盖章,找尹希声盖章,找方无隅盖章,再找齐免成盖章。等章盖齐了呢,你再约个会,大家一起讨论一下,这事儿能不能做,这事儿有没有可能,是和咱们清极宗的弟子有关系的。”

    不要管为什么章齐了之后还要开会啦。

    而且这个表也是没有范例、不允许涂改的,有什么问题,得回去重新打个要申请表的申请,再重新盖一趟。

    “确定了之后呢,你再回去拿个方案出来。然后再找功善堂要个申请表,再找人盖章……之后咱们再开个会,看这个方案行不行,不行的话,再回去改几次。”

    “之后呢,咱们再开个会,挑一挑负责执行计划去打听人的弟子人选。清极宗的弟子们的积极性都很高,这种历练的好机会,大家都想要。所以,咱们得公平公正地海选一下,每个峰门都报几个名额上来,做个公开公正的评选。”

    “然后呢,在开始之前,再开个动员会……”

    “不是我不想帮你啊。咱们都是姐妹院校,姐妹有事,想办,当然要帮!只是凡事都要讲个流程规章,无论亲疏远近,这是原则性问题。清极宗是天下第一宗门,要是不讲原则,还怎么给天下宗门做表率?尤其,咱们这是跨院校的合作,意义重大,更要把事情做好。”

    宁明昧一番话说出了吃了几十个院系行政层的威力,深深展现了宁明昧浸淫高校多年、申项目乃至要一套新教材时习得的经验。行政流程光华熠熠,宁明昧姿态大义凛然,闪得徐昌泽根本睁不开眼,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总算摆脱了徐昌泽的追问,宁明昧起身向温思衡那边去。

    临走前,他看向这边的赛场。林鹤亭正与杨知禹战成一处,万花剑法绚烂夺目,杨知禹不敌、节节败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杨知禹嘶哑道,“你是林鹤亭吗?”

    最高的轻蔑唯有沉默。林鹤亭口中不置一词,剑意一往无前。

    胜负已不必言说。

    宁明昧对老五点点头,示意这边的事都交给他了——只是这一眼,他发现,方无隅竟然已经不在他的座位上了。

    这是看自己的弟子要落败,所以刚才就走了吗?

    宁明昧懒得花时间去想方无隅的事。他飞身向温思衡的比试场,徐昌泽缀在他身后。

    只是刚一到那里,脸上就扑来铺天热浪。

    热!

    好热!

    原来这就是红蕖幡?

    比试台内外燃着星星点点的火,一丛一丛,像是妖艳绽放的彼岸花。这也是宁明昧第一次看见段璎。她穿着清极宗弟子的制服,站在比试台上。

    论五官,段璎本是一名清秀的少女。可令人震悚的是,她的右脸上,竟然有一块巨大而醒目的赤红色胎记,像是扭曲的蜘蛛趴在脸上。这狰狞的印记,使得她从小在王府里不受母父宠爱。后来她被检测出灵根,进了宗门,也受同门的畏惧和排斥。

    不过她与自己的师尊方无隅之间的关系平平,倒不是因为她的外貌,而是因为她的个性——多年被排斥的经历,早早地教会了段璎自我保护。她固执、阴沉却暴烈、性格乖僻。方无隅向来对这样的弟子没什么与她交流的办法,也没什么当温柔师尊的耐心。

    有时候,爱是只会向获得爱更多的人那里倾斜的——而从前得到爱越少的人,以后也越难得到爱。

    此刻段璎手持红蕖幡。烈烈的火焰照得她的面庞更加可怖。宁明昧过来时,她正看着眼前的少年,冷声道:“你认输吧。”

    “……”

    段璎说:“你打不过我的,你认输吧。”

    比试台的另一侧,趴着极为狼狈的少年。

    温思衡浑身上下都是伤——那火焰一旦沾上,就极难熄灭。温思衡为了避开那火,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宁明昧看着他正从地上一点点爬起来。他的右手臂豁了一个大口,血从里面流出来,将那片地染得像是旁边的火一样红。

    这样重的伤,这次比试中,宁明昧还从未在自己弟子的身上见过。

    在温思衡爬起来的过程中,段璎没有出手。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轻轻挥动红蕖幡,这少年就会再次被她打倒在地。

    台上激战,台下也在激战。观战的缥缈峰和白云峰的弟子之间已经展开过骂战。筑基期的在吵架,金丹期的站在旁边。

    譬如桂陶然和白不归。

    “大师兄,你别打了,你打不过她的!”红了眼圈的是桂陶然,“这异火就连修士的经脉都会烧掉……你相信我!我比你更清楚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十五说:“可是三师兄你已经输了一场了,要是大师兄首战就输……”

    “总不能让大师兄死在比试台上吧!”

    白不归站在旁边。他看着台上的温思衡,也是难得地满脸阴沉忧愁。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深爱自己师门的弟子一样。

    终于,他想,其实事情不用这么难的。

    “段璎!加油!”另一边白云峰的一个金丹弟子说,“杨师兄都把红蕖幡给你了,你一定要赢啊!”

    “师尊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不是最想让你爹知道,你在清极宗非常优秀吗?”

    “璎璎!璎璎!”

    另一边,段璎获得的是她自进入白云峰从未获得的、来自同门们的鼓励、热情和“接纳”。还有从未有过的、不要“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要拿这幡夺得胜利的责任和压力。另一边,则是流着血,右手皮肤寸寸龟裂,还要站起来的温思衡。

    终于,白不归开口了:“大师兄,你下来吧。”

    温思衡没说话。

    “师兄,你不用这么拼的。”白不归不明白自己这话是出于怎样的触动,“我其实……还挺强的。”

    虽然不一定能拿到第一,但至少,也能拿到前十的排名。

    这就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卧底任务,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友情”,就暴露自己的实力,为他们比赛一样。

    “所以……你不用再……”

    白不归的眼睛睁了睁。

    因为他听见温思衡的声音。气若游丝,一个字。

    “不。”

    然后是只有温思衡和听觉极其灵敏的半妖白不归才能听见的话。

    “我好不容易才终于成为了清极宗的弟子,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样的师尊。”温思衡喃喃道,“我不要回到……影子里。”

    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落败。

    我不要一直活在清极宗的……影子里。

    ……

    这个笨蛋师兄。白不归想。

    比起像他自己这样,半人半妖,心怀叵测,就连人都不是的东西。温思衡不是早就已经是清极宗的弟子了吗。

    而与此同时,白不归也看向另一边的段璎细细的、有些在发抖的手。他非常清楚段璎的处境。

    此刻,被杨知禹不由分说地以“白云峰大局”的名义,塞了红蕖幡的段璎,承载着多少被强行安排的期待,就承载着多少期待破灭后会遭致的怨怼。

    就像温思衡不想回到清极宗的影子里。

    此刻的她……是否也同等地不想回到白云峰的影子里呢。

    桂陶然还在和十五吵架:“那怎么办?”

    “我去找师尊!”细细的小声音说。

    发出声音的是一起来观战的任淼。在战斗过半时,老十七就伸手蒙住了任淼的眼睛,可任淼拉开他的手,要向外面跑。

    十七抱住她要和她一起走,然后一转头,就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方无隅怎么过来了?

    仇人相见本应分外眼红。可十七竟然发现,方无隅紧紧地盯着台上,看着的却不是段璎,而是温思衡手臂上的伤口。

    他眼神十分阴沉——却带着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情绪。

    ……是难堪?

    他正这样想着,怀里的任淼已经尖叫起来:“师尊!”

    师尊来了!

    十七向那边望去。站在那里的不只是师尊,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明华谷的徐昌泽。

    另一个,则是白衣飘飘的齐掌门。

    齐掌门一来,徐昌泽站在他身边,也不好说话。宁明昧对十七点点头,就看向温思衡那边。

    然后他心中难得一紧。

    这右手,这程度,看起来是不能用了。

    在这场比赛里。

    他嘴上和齐免成道:“师兄怎么过来了。”

    “我的弟子同我说,明武峰比试场上发生了一点事。我早就叫我的弟子盯着你弟子的几场比赛,若是有意外发生,我可以随时过来阻止。”齐免成道,“结果果然……”

    他看向手臂鲜血淋漓的温思衡,摇摇头:“方无隅啊……”

    这句方无隅,听起来不像是“齐免成”在说方无隅。

    而像是一个曾经或许目睹、或经历过与方无隅相关的类似事件的人,在多年之后,无爱亦无恨的随意感慨。

    宁明昧道:“师兄,你这方师弟干事,可真不厚道。”

    “我带了两个医修过来。”齐免成说,“目前看来情况是可控的。若是温思衡想下来,他随时都能受到治疗。”

    宁明昧道:“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关心宗门内的弟子呢。”

    齐免成说:“师弟今天这话,是有点伤我的心了——不过师弟现在大概不太想和我说话,我们继续看吧。”

    两人看着温思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段璎手握红蕖幡,看着他。这幡应当是今日杨知禹“出奇制胜”临时给她的,她修为较低,没有操控这幡的经验,因此,她看着有些吃力。

    她说:“站好了吗。”

    温思衡点头。他继续握剑,摆出格挡姿势,然后……

    啪嗒。

    剑掉了。

    段璎说:“看起来你的右手已经使不上力了。温思衡。”

    作者有话说:

    所有的少女少男都会奔向一个充满鲜花的世界。

    第133章

    塔中困兽

    温思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没有说话。

    两种声音在观众席上交替出现。多数慕强,为段璎喝彩叫好。其中,尤其是白云峰的弟子最为激动。

    即使只在几天前,她还是他们眼中那个脸上有着丑陋胎记的、性格孤僻又怪异的女孩。

    另一种声音是怜弱。

    “温思衡,加油!”

    “别打了,结束吧,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你已经足够厉害了!”

    可无论是慕强或怜弱的观众,他们在这片比试场上,看见的都是强与弱,是两名英勇的修士。

    而不是被人群、被回忆、被各自的青春环绕着的,两只困兽。

    手臂血腥味浓厚,带着铁锈味,不好闻。

    温思衡于是觉得,自己应该抬起头来了。

    鼻尖嗅到的是明武峰上吹过脸颊的清风。峰顶的天空竟然是这样蓝的。温思衡在抬起头来时第一次地,发现这几十年以来,在清极宗的自己的头顶上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手臂很疼。但头顶无下压的瓦,身侧是为自己大声呼喊的同门们。这一刻温思衡觉得,自己是作为清极宗的弟子站在这里的。

    温思衡缓缓低下身。火焰很热,吹过头顶的风很凉,他用另一只手,捡起了剑。

    “还有左手。”他在起身时慢慢地说,“我还有左手。”

    如果一个人已经将练剑刻入骨髓,是左手或右手,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脸上遍布胎记的少女双手紧握红蕖幡,看着温思衡,脸上是一种紧绷绷的冷漠。

    这大概是一种所有少年都很熟悉的紧绷冷漠。它会发生在很多时刻,譬如,带着满是错题的试卷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穿着灰扑扑的校服,却又不得不穿越走廊,从几个不仅成绩优秀、还穿着干净精致的同学面前走过时。

    于是,面对那种仿佛关切、又仿佛窥私的目光时,由于不想成为对方口中的谈资,少年们往往会抬起下巴,抿紧唇,用一种费力的冷漠表达自己的不在意与不可侵犯。它能使自己显得更加冷酷而强大,在露出这种表情时,少年们会有一种错觉——只要这样,她们就能把这件事强力地做完。

    它是面具,也是依仗——少戴一秒,都会让自己失去坚持下去的力量。

    于是理所当然,温思衡也不能看出被少女强压在那种表情下的焦虑与担忧。

    而此刻……

    “段璎!!”缥缈峰老十一终于急了,对她大喊,“都是同门,你出手何必那么狠呢?一场比试而已。”

    在他之后,又有别的峰的弟子开口。

    “就是,这人也忒狠毒了一点。”

    “我听说她在白云峰原本也不受欢迎。如今看来,都是真的。都是面如其人啊。”

    “输了就是输了,不如就是不如,光会耍嘴皮子!”

    “反正赢的人会是我们。”

    “段璎,给他好看!”

    这些“鼓励”声音的主人们,无一人看见段璎掌心里的汗水。

    温思衡左手执剑道:“请指教。”

    而段璎闭了闭眼。她展开红蕖幡,只说了一个字。

    “来。”

    台上风声猎猎。徐昌泽原本是追着宁明昧而来,此刻,也不禁被这场比试吸引。

    不过,也只是一刻。

    “少年人的意气之争罢了。”他摇头道,“总是这样的少年人,如此固执,将一场比试的输赢看得如此重要。”

    左手剑到底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够习惯的。更何况,温思衡目前还负伤。几十招间,红蕖幡不见得来势汹汹,却依旧将它稳稳压。温思衡左支右绌。

    可慢慢地,他的剑意也渐渐熟练。

    很快。

    比所有人,都要快。

    这不仅因为他日复一日的训练,也因为宁明昧的教导。温思衡左手执剑,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沧澜剑法,是平和而浩大的波涛,水能克火,以柔克刚,席卷之间将波动集中于最主要的部分。

    温思衡倏忽使出一剑。这一剑竟然一下破开了段璎的防御。

    段璎下意识地回击。这一击又快又利,和方才全然不同。再加上极品法宝的加持,幡身如红蛇——

    “倏!”

    眼见着红蕖幡扫来,即将正中温思衡的身体。获胜在即,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段璎竟然猛地一趔趄,红蕖幡偏了!

    “轰隆!”

    火焰射到另一处,熊熊燃烧,众人惊愕地发现,比试台的一角竟然都已经被击碎。

    这本该是怎样的力道?

    “好险!”

    “怎么就差一点!”

    台下缥缈峰的弟子焦急,另一边白云峰的弟子竟然也急。

    “段璎,刚才那一招为什么没能接上?这半场怎么回事,完全不如上半场啊。”

    “快!快把他打下去!”

    “或许是体力不支了吧……”有人失望道,“算了,她平时表现也就是那样。再好的法宝,交给没用的人手里……”

    “段璎!打啊!我教你啊!”有人急不可耐。

    段璎执幡小退步,对台下一切仿佛置若罔闻。可她手心里的汗越来越绵密,甚至顺着手腕滴了下来。

    宁明昧看着台上,一言不发。齐免成则在对身边的两个医修说话:“方才那一下……”

    “红蕖幡属火,杨知禹是火灵根,又是金丹后期,这柄法宝于他而言,正好合适。可段璎是水金双灵根,且是金丹前期。火系法宝于她而言,是很难控制的。”宁明昧突然道,“之前段璎能做到那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从她的身法、剑法也可以看出来,她相当优秀,若是没有这段插曲,她也能在比试中取得不错从成绩。但这法宝原本于她而言,就是超载的。”

    “师弟。”齐免成转头看他。

    宁明昧道:“有经验的火灵根修士或许可以缩小红蕖幡的火势,可段璎一是新手,二修为尚浅,三非火灵根。她方才急急地一退,也是因为她意识到,她刚才若是击中温思衡,结果会极其惨烈,因此不得不失误、束手束脚。”

    即使是在方才询问温思衡是否要认输时,段璎的声音里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

    只有冷。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想让比试变成这样……她自己也不想出现,让她无法控制红蕖幡的情况。

    “杨知禹私下把红蕖幡给她,又不知对她和其他同门说了什么话。他以为自己十分聪明,实则把局面弄得一塌糊涂。”齐免成道。

    宁明昧没开口,只紧紧地看着他们。

    段璎和温思衡又站到比试台的两侧。台下一边寂静,一边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那一下,已经让许多人看出了胜负。

    “段璎,段璎,段璎。”

    “继续,继续!”

    方才的精彩使得情势热烈,所有人的期待如浪涛,一层层推着气氛往高处走。

    直到。

    “停!”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

    那声音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众人看向方无隅。青年坐在椅子上,对负责计分的裁判弟子道:“这场比试,到此为止。”

    “可方长老……”弟子说。

    方无隅的下一句话,让众人更不可思议。

    “比试记平局。”方无隅脸色阴沉道。

    众人哗然。

    平局?可如今看来,赢面完全在白云峰这边啊?

    方无隅却不和任何人解释,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的弟子——他看向段璎道:“段璎。”

    “师尊……”段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这段话里的情绪,倒不是对胜负的执着。更像是怀疑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事,又是为何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被打断……方无隅只道:“下来,回白云峰。”

    说着,他看向杨知禹赛场的方向,对另一个弟子道:“让杨知禹也滚回去。”

    段璎抿着唇,紧紧握着红蕖幡,却没有动。方无隅道:“你不同意?”

    段璎没有说一句话。

    “是。”她说。

    她站在那里,不看任何人。最终,她握着红蕖幡,直直地挺着脊背,一步一步地,走到台边。

    可下一个声音也是谁都没想到的。

    那是温思衡的声音。

    “为、为什么。”

    “嗯?”

    “方长老,凭什么就这样结束。”温思衡竟然战胜了结巴,将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比试公平公正,不能被打断……凭什么……一句话就决定结果,就让比试结束?”

    方无隅这次回头了,他皱眉:“你不满意平局?”

    温思衡:“我,我……”

    被方无隅这一看,温思衡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必你也看到了。继续下去,你没有胜利的可能。”方无隅道,“既然如此,能得平局,已经是优惠公平的结果了。你不满意?”

    方无隅站在那里已经气势逼人,温思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段璎即将下台。方无隅等着她到自己身边,然后就离开。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让不少人遗憾,也让不少人松了口气——比如缥缈峰众人,他们原本害怕温思衡会受重伤,而且竟然平局,真是意外的……好事。

    况且温思衡面对的、顶撞的那人是方无隅方长老。所有人都知道,方长老从来不是好惹的,而温思衡向来温和老实,甚至有点懦弱。

    齐免成已经招手让医修过去,为温思衡疗伤。

    可就在这一刻,又有了声音。

    “我、弟子还有个问题,要问方长老。”温思衡说。

    他看起来甚至是平静的,而非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像是平时在问一个普通的问题。

    “既然如此……若是我们的比试本来就公平公正,又凭什么平局呢?”

    “方长老到底为的是公平……还是方长老自己的面子?”

    第134章

    白桦

    这段话比方才的一击更让全场寂静。

    有几个弟子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温思衡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如、如果比试是公平的话,一开始,就不该有那件法宝。”温思衡对着方无隅的背影说,“如果有那件法宝,也算公平的话,方长老又为什么要中途插手,让段璎下去……方长老不觉得,这、这很自相矛盾吗?”

    “大师兄……”

    缥缈峰弟子里最急的是想进体制内的老七。他知道方无隅的背景的力量,整个人都在试图越过比试台旁的阻碍法阵,好进去把温思衡拖下来:“我们大师兄累了,打累了,哈哈哈,还热得发烧,所以说胡话……”

    可他被白不归挡了下来。

    “让大师兄说。”向来吊儿郎当的白不归此刻眼神冷厉,“大师兄沉默了那么久,是时候该说些话了。”

    “可是……”

    “而且缥缈峰闭嘴了那么多年,难道我们要一直沉默直到死去吗。”

    难道我们要一直沉默直到死去吗。

    那一刻,缥缈峰所有人,竟都没有说话。

    可他们都站了起来,一棵棵挺立,就像林间的小白桦。就连还没有正式入门的任淼,也站得笔直。

    他们都是温思衡的后盾。

    白桦生来,就要直直地生长到蓝天中,生长到阳光里。

    在这叛逆的站起中,几名弟子看见另一边的宁明昧。他们有些害怕。

    可宁明昧看着他们,竟然没有反对。

    而是点了点头。

    温思衡还在说话。

    “这很矛盾是吧?我想不明白。我不像世家的子弟,早早就能进入家学,我看过的书,都是借来的。所以,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就是不公平的。这本来就是个不公平的比试。”温思衡说,“所以,会有红蕖幡。所以,段璎明明是金水灵根,却要用自己不擅长的剑法。所以,明明是我们的比试,方长老一句话,就可以要我们平局……”

    段璎没想到温思衡也会提到她。她抬起垂下的眸,静静地看向他。

    而原本背对温思衡的方无隅,此刻也回过神来。

    “方长老是觉得不公平吗,是觉得我受了重伤吗,是可怜我吗。还是说,方长老明知道,把不公平的法宝带进比试场内的人,是方长老呢。他们说段璎用极品法宝是仗势欺人,可把法宝给她的人,不是方长老吗。方长老想要保全的,到底……”

    是公平,还是自己的面子呢。

    方无隅终于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了宁明昧的这个大弟子。

    少年容貌清秀,脸颊因激动赤红,那双眼睛向来是老实的、温和的、甚至是怯懦的。

    直到现在,这双眼睛里有的也只是被逼出来的咄咄逼人。它的底色,仍是老实的。

    因为老实,所以说出的,反而是最能刺痛人心的真心话。

    方无隅久久没有开口,这次沉默的人,终于轮到了他。

    直到。

    “啪。”

    红蕖幡落到了地上。

    段璎走回比试台上,走回她的位置。那把极品法宝被她扔在地上,就像扔掉一片普通的落叶。而她从口袋里拿出的,是她自己的剑。

    她就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众目睽睽下,一剑刺入自己的右臂!

    这一下很痛。她皱着眉毛,面容明显疼得扭曲了一瞬。可鲜血顺着她的右臂淋漓而下,落在比试台上。此刻她终于和温思衡伤得一样了。

    她将剑拔出,对负责裁判的弟子说:“比试继续。”

    众人再度哗然。

    “你……”方无隅赫然转头,看向自己这个向来不合群的弟子,“你干什么?!”

    段璎对他笑了笑。

    段璎很少笑。因为她知道自己容貌有瑕,为了避免被人说“丑人多作怪”,她很少有对人笑的时候。

    可这次,她说:“师尊,我拿不动那柄幡了。”

    方无隅道:“什么?”

    “我受够了。”段璎一字一句地说。

    她左手执剑,却在看向温思衡后,又移开了眼:“如果你还想……”

    比的话。

    温思衡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方无隅的回答。对上位者发问,如在山谷中高喊,山谷空寂,无人应。

    可这一刻,他听见了同为少年人的少年的回音。

    他只再看了方无隅一眼,以沉默对他,然后亦是握住自己的剑。

    上了台。

    转向段璎时,他有些不敢抬头——他怀疑自己方才质问方无隅时,是否太激动、太难看、太不体面、太狼狈。

    他只说:“请。”

    可他微微抬眼时,看见段璎在笑。

    尽管这对于她来说很别扭,很不熟练,可她确实是在笑。

    “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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