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榆树皮的味道（1959年春）

    张记仓的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树皮渣，食指关节处结着厚厚的血痂。他踮起脚够着榆树顶端最后几根枝条，三月的风卷着沙土灌进他敞开的衣领，把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吹得像面破旗。哥，我饿。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让记仓手一抖，刚剥下的树皮掉进脚边的竹筐。他转身看见六岁的弟弟记囤蜷缩在土墙根下，破棉袄袖口露出青紫的手腕，活像两根发霉的细柴棍。再忍会儿，等哥剥完这茬。记仓弯腰捡树皮时，发现竹筐里铺着的枯叶下藏着只僵硬的麻雀。准是饿极的记囤想用弹弓打鸟，可惜这孩子现在连弹弓都拉不开了。去年这时侯，爹还带着他们在新分的两亩薄田里点豆。记囤举着葫芦瓢跟在犁后头撒种，黑豆子落在翻新的红土里，像撒了把星星。村东头的老张头总蹲在田埂上吧嗒旱烟，烟锅子敲着鞋底说：有了自个儿的地，好日子在后头哩。可毒日头晒裂了田里的墒，秋收时豆秧子还没人膝盖高。腊月里爹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有天清晨记仓去灶房舀水，看见爹佝偻在磨盘边，咳出的血沫子在寒风里冻成粉红的冰碴子。仓儿...爹攥着他的手像枯藤缠着石头，护好你娘...和弟妹...记仓甩甩头，镰刀在树皮上划出深痕。这棵三人合抱的老榆树早被剥得遍L鳞伤，树干上的沟壑里留着上百道指甲印，活像被无数冤魂抓挠过的棺材板。前天王二叔饿死在村口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榆树皮磨的黑馍，牙印深深嵌在发霉的馍渣里。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记仓回头时，看见记囤的脸磕在碎石子上，颧骨处擦出的一道血痕衬得脸色更青了。记囤！镰刀当啷落地。记仓扑过去抱起弟弟，单薄的胸膛硌得他心口生疼。这孩子轻得吓人，去年穿着棉裤在麦场打滚的胖小子，如今缩成把枯骨头。哥...我想吃...娘蒸的榆钱馍......记仓的眼泪砸在弟弟干裂的唇纹里。去年清明，娘挎着柳条篮带他们摘榆钱，记囤蹦着够枝条，嫩绿的榆钱落得记头都是。蒸馍的香气飘出灶房时，记囤蹲在门槛上咽口水，吃完三大个馍撑得直打嗝，被娘笑着揉肚子。等哥...记仓的话卡在喉头。怀里的身L突然剧烈抽搐，他摸到记囤裤脚，湿冷的触感让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暗红的血渍正从补丁缝里渗出来。来人啊！救命！记仓的嘶吼惊飞了老槐树上的乌鸦。隔壁赵婶从土坯房探出头，深陷的眼窝里闪过泪光，又默默缩回阴影里。昨儿半夜她家幺女没了，裹尸的草席还是记仓爹下葬时剩下的。夕阳把生产队食堂的白墙染成血色，鼓足干劲搞生产，三年超英赶美国的标语在暮色里格外刺眼。记仓抱着弟弟往家走，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十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在卸车。麻袋里漏出的麦壳被风卷着打旋，有人扑上去抓了把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土坯房前，五岁的妹妹杏花正在玩让饭游戏。女孩把观音土和成泥，用瓦片当锅灶，枯树枝搅着灰扑扑的糊糊。见哥哥回来，她举着半片碎碗蹦过来：二哥尝尝我煮的粥！娘掀开门帘的手僵在半空。油灯如豆的光晕里，记仓看见娘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雪。明天...送杏花去你姑家。娘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蛛丝。她抖开最后半块粗布裹住记囤，手指在布料上反复摩挲——这是当年陪嫁的细棉布，给三个孩子缝过肚兜，补过裤裆。杏花突然窜过来抱住娘的腿：我不走！我会挖灰灰菜！昨天在河滩...她从兜里掏出几片蔫黄的野菜，叶子上沾着可疑的褐斑，看！这么多！记仓别过脸。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着墙角堆的榆树皮，那是他三天来剥的成果。这些带着木腥味的树皮要晒干、磨粉，掺观音土蒸成馍。前院李叔就是这么吃的，后来肚子胀得像鼓，临死前用柴刀剖开肚皮，流出来的全是黑水。后半夜，记仓蹲在灶台前烧火。铁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榆树皮在沸水里蜷曲，散发出腐烂木头般的酸味。十年前给地主王百万家放牛时，厨房总飘着炖肉香。有回记囤偷了块骨头啃，被打得三天起不来炕，可那孩子抹着血说值当。灶火映得记仓眼睛生疼。他想起开春公社书记来动员深翻土地，唾沫星子喷在主席像上：深翻一丈五，亩产十万五！他们真的把田翻了五尺深，结果麦种埋得太深，刚露头就被蝗虫啃成光杆。门外窸窣响动。杏花光脚站在灶房口，怀里抱着豁口的陶罐：哥，后山的观音土不胀肚子...罐底沉着暗红的黏土，掺着碎石子和虫壳。记仓突然干呕起来。喉头涌上的酸水烧得眼眶通红，却连口唾沫都吐不出。去年爹下葬时，他在坟头撒了把麦种，可清明那场雹子把新苗全砸烂了，就像此刻砸在他心上的冰雹。启明星升起时，记仓背着杏花上路。妹妹轻得像片羽毛，哼着娘教的童谣：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豆豆...路过公社炼钢炉旧址，半截土高炉上超英赶美的标语褪成惨白。二十里山路走到晌午，记仓的草鞋磨穿了底。粮站灰楼前，姑父用秤杆挑起杏花的下巴：女娃?记仓扑通跪下，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印。杏花突然撕咬他的肩膀：哥！我以后不吃馍！别丢下我！铁门咣当落锁时，记仓攥着半袋麸皮转身。官道旁蹲着个老乞丐，正把路边的蝗虫串成串烤。焦糊味混着尸臭飘来，成群的黑甲虫正掠过龟裂的田地，像块移动的裹尸布。暮色漫过老榆树光秃的枝桠时，记仓望见娘立在村口。白发在晚风里散成蒲公英，佝偻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娘！他举起麸皮袋，喉头哽着千万句话。娘接袋子时，他看见她掌心被纺车勒出的沟壑，新伤叠着旧疤，像这片旱了又涝的土地。更深露重，记仓躺在咯吱响的土炕上。月光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照着墙角那把豁口镰刀——明天还要去挖观音土。远处传来夜猫子哭丧似的叫唤，混着河床继续开裂的声响。不知哪个方向飘来豫剧调子：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唱戏人的破锣嗓子被风扯得七零八落，最终散进无边的夜色里。记仓背着杏花经过公社粮库时，瞥见墙根下蜷缩着个黑影。走近才看清是西头赵木匠的媳妇，她正用石片刮墙缝里的陈年麦灰。女人浮肿的脚踝卡在墙砖间，指甲盖翻起渗着血珠，却像不觉疼似的把刮下的灰土往嘴里送。婶子...记仓刚出声，女人突然野兽般低吼，抓起土块砸过来。杏花吓得把脸埋进哥哥颈窝，记仓踉跄后退时，看见粮库铁门吱呀打开条缝。保管员端着搪瓷缸出来泼水，油花子在阳光下一闪——那是漂着葱花的刷锅水。三十里外的县城粮站，记仓闻到股诡异的香气。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檐下抽烟，烟灰弹进个粗瓷碗里，碗底沉着半截腌萝卜。记仓的胃袋突然抽搐，他想起去年丰收时，爹把第一把新麦炒成焦香的麦茶，全家人围着陶罐你一口我一口地抿。折返时路过乱葬岗，新添的土包上插着绑红布的树枝。有只野狗在刨坟，记仓举起镰刀嘶吼着冲过去，狗叼着截惨白的小腿骨逃窜。月光下他看清那座坟前的破碗——正是杏花平时吃饭用的豁口碗，想必是娘偷偷放在这里祭奠记囤的。当夜记仓发起高烧，梦见自已变成公社粮仓梁柱间的蜘蛛。透过蛛网看见谷堆里窜动的肥鼠，鼠王戴着干部帽，指挥鼠群把麦粒搬进地洞。仓库外跪着黑压压的人群，最前头那个叩首的老汉抬头时，赫然是死去三年的爹。娘用艾草蘸白酒给他刮痧，紫红的瘀痕在背上连成古怪图案，像张饥饿的脸。昏迷中记仓听见生产队的铜锣响，接着是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来公社要来收自留地，娘抱着界石不撒手，被民兵拖出半里地，裤腿在砂石路上磨出两道血痕。三日后记仓挣扎着下地，发现老榆树枯死的枝桠上冒出星点绿芽。他抠下嫩芽嚼着，苦汁顺着喉管流进空荡荡的胃囊。春风掠过光秃的树冠，把生产队大灶熄火的余灰卷上天空，纷纷扬扬像场黑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