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刘所叹了口气,挥挥手让穆主任上门去做工作了。

    穆兰选了已婚又熟悉郑家情况的陈彩霞同行,但叶满枝不敢对郑家的事掉以轻心,也申请随行了。

    街道办三人一进门,薛巧儿就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来的。

    这几天夫妻吵架咬掉耳朵的八卦到处疯传,连月牙胡同这边都听说了。

    穆兰直截了当地问:“巧儿,我们这次登门的目的,你应该猜到了吧?”

    薛巧儿点点头。

    “齐茂林的半只耳朵被咬掉了,当时那情景你没看见,血淋淋的,差点就闹出了人命。这次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刘所想把你喊到派出所问话,我觉得那样会影响你的名声,才接下了这次调解任务……”

    薛巧儿平静地说:“穆主任,我从柳梢胡同出来以后,就彻底从良了,没再赚过不该赚的钱。就算不为了我自己,也得为我那四个孩子考虑,我要是像外人说的那样重操旧业了,我家这四个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你账上那么多工分是怎么回事?咱们都知道,靠你的体力,是不可能攒下这么多工分的。”

    “穆主任,这一家九口人都要靠我蹬车养活,我是真的养不起呀!之前我都是自己拉活的,带回来的钱太少了,”说到这里,薛巧儿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开口时已经红了眼眶,“我总不能看着一家子饿死吧?我妈说车队里的人跟东子关系好,让我平时多跟大家说说好话,人家看在我是一个女人的份儿上能帮帮我。”

    听到这里,郑大娘突然撩帘子进来问:“巧儿,你什么意思?你做下那些丢脸的事,还是我让的不成?”

    薛巧儿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她干什么丢脸的事了?”穆兰瞪眼道,“你先出去,我是代表派出所来询问案情的,没叫你,你不用进来。”

    叶满枝将郑大娘请了出去,穆兰继续问:“车队里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薛巧儿点点头。

    “有人帮了我以后,想跟我干那事,我没同意,被他摸了几下手。”薛巧儿低声说,“后来我找其他人帮忙,人多了,反而不会对我怎么样了。”

    穆主任叹气说:“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知道吧?”

    “知道,”薛巧儿表情麻木地问,“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都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

    陈彩霞问:“你公婆和小姑子都有手有脚的,怎么不想办法让他们赚点钱?”

    薛巧儿沧桑的面容上带出些讥诮,“不知道,63*00

    你去问他们吧。穆主任,我这不算卖X,我没犯法,对吧?”

    穆兰沉默。

    她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没犯法,但不道德,那些车夫都是有家庭的。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车夫们要是没有歪心思,也不会被薛巧儿拿捏。

    让媳妇咬掉耳朵,也不算冤枉了他。

    穆兰将大致情况了解清楚后,把问出来的结果转告了派出所。

    接下来要如何安排,就看派出所怎么办案吧。

    街道办众人都被薛巧儿的事,弄得心里沉甸甸的。

    但中苏友协支会要在周日成立,他们还要抓紧时间做准备工作。

    开幕式在子弟小学举行,周六那天,叶满枝等筹备组的同志,在小学里忙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场。

    从教室走出来时,庄婷突然拉住她的手臂,伸手指向小学的西面。

    叶满枝回头望过去,那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正是月牙胡同所在的方向……

    第21章

    家家动员,人人动手除四害

    看到火光时,

    叶满枝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几乎是条件反射,拔腿就往附近的粮库跑。

    除了派出所,

    粮库是唯一有人值夜,

    且安装了电话的单位。

    “刘叔,

    快打消防电话!”

    库管老刘正在跟人打扑克,闻言立即跳起来问:“小叶,

    哪里着火了?”

    他管着粮库,

    最怕的就是失火。

    叶满枝跑岔了气,

    掐着腰说:“月牙胡同!别问了,

    赶紧报火警!”

    老刘疾步跑进库房,

    拿起电话就拨了00,叶满枝阻止道:“刘叔,拨09!”

    00是急救电话,

    要由调度室转接消防队,

    中间要等好久。09是今年初刚开通的消防专线,能直接拨给消防队。

    听着他接通电话,报了准确地址,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坐在麻袋上喘了会儿粗气,刚恢复了一些体力,

    又拔腿赶去月牙胡同。

    街上彻底乱了套,

    看到火光的街坊们,纷纷提着水桶往月牙胡同跑。

    她赶到郑家附近时,郑东妹刚从一口大水缸里爬出来,

    不顾其他人的阻挠,浑身湿漉漉地冲进了火场。

    叶满枝拉过庄婷问:“知道郑家的房子里面还有谁吗?”

    “据郑东妹说,

    她爸妈和她哥在家呢。”

    “其他人呢?”

    庄婷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头向后看,不远处的墙根下薛巧儿正与四个孩子缩在一起。

    孩子们哭得脸色通红,而薛巧儿就那样坐在地上,神情麻木,怔怔地望着起火的房屋。

    “据说,她俩晚上一起带着孩子去澡堂子洗澡了,刚回来就发现家里着了火。”

    叶满枝:“……”

    那几张快过期的洗澡票好像还是四嫂送给郑东妹的。

    两个最有可能纵火的人今晚都不在场,这把火难道是意外烧起来的?

    “婷姐,消防队马上就到,咱们没有灭火工具,在这里呆着帮不上忙,还是先去胡同里的其他人家喊人吧,房子烧了不要紧,别闹出人命!”

    “对对,场面太混乱了,这是正事!”

    两人叫上一些没有灭火工具的围观群众,一起去胡同里挨家挨户敲门。

    甭管火势是否会蔓延,先把人喊出来避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闹得人心惶惶,胡同里到处是惊恐的询问和抱怨。

    叶满枝等人将邻居们疏散,再次返回郑家火场时,郑东妹已经背着爹、搀着妈从院子里逃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背着郑东的赵强。

    见到有人从火场里出来,薛巧儿霍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郑家三人跟前。

    她看也不看被烧伤的公婆,照着郑东那张沾满黑灰的脸,啪啪啪狠狠扇了起来。

    薛巧儿沉默地打,郑东也一声不吭地挨打,夫妻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清脆的巴掌声像是能钻进人心里,在火灾的背景下异常诡异。

    直到穆主任随着消防车一起赶过来,才终止了这对夫妻间的无声对峙。

    “他已经这样了,你还打他干什么?”穆主任拉过薛巧儿,吩咐道,“赶紧把人带走,消防车已经过来了,少在这里妨碍大家救火!”

    消防车的到来阻止了大火的继续蔓延,郑家院子里的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除了与郑家挨着的东边户被烧毁了一间厨房和一个煤柈棚,其他居民并没有什么财产上的损失。

    郑家的两间房子被烧掉大半,处理完火灾现场的问题后,穆主任将郑家人暂时安排到五哥刚退租的那间小院里,与刘所一起询问起纵火案的情况。

    是的,从起火速度和火势判断,这场火灾被认定是人为纵火。

    郑家老两口已经被送去医院治烧伤了,郑东妹和薛巧儿有不在场证据,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只有瘫痪在床的郑东。

    郑东却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叶满枝站在穆主任身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郑东瘫痪在床,又是个男的,她到郑家家访过好几次,却从没进过郑东夫妻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郑东。

    国字脸,身形看上去挺高大,尽管脸上沾着不少黑黢黢的烟灰,但发型是清爽的平头,手指甲似乎也被修剪得挺整齐。

    从这些细节上看,郑东平时应该被照顾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干净整洁的。

    刘所盯着郑东打量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问:“火是你放的?”

    他刚才问过郑家的几个孩子,跟着薛巧儿出门洗澡前,郑东让大儿子给他拿了卷烟的笸箩,里面有一沓卷烟纸、烟丝和一盒火柴。

    “嗯。”郑东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为什么放火?”

    “不想活了。”郑东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能救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穆主任忙了一晚上,身心俱疲,见了他这副死样子就更是来气,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干部的风度,训斥道:“你不想活了,可以咬舌自尽、可以绝食饿死!随便哪一种都能让你死得透透的!你知不知道这把大火会连累多少无辜的人?幸亏今晚没有大风,万一遇到刮风天,咱们这整条街都得跟着你陪葬!”

    只要想象一下那个后果,穆兰的双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

    闻言,郑东居然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给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复:“我想带着我爸妈一起走。”

    郑东妹疯了似的扑过来,往郑东的胸口上狠砸,“你凭啥带走爸妈?咱爸妈哪里亏待你了?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好好养着你吗?”

    被民警拉开时,还不解气地往哥哥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郑东被打被踹都不吱声,隔了许久才问:“你凭良心说,真是他们养的我吗?”

    大家都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眼神放空的薛巧儿。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从老到小,都是靠薛巧儿养着的。

    郑东要是能把那两个老的一块儿带走,对薛巧儿来说,确实算是一种解脱。

    郑东妹才不管那些,再次扑上去打他:“你这个畜生!咱爸妈至少还生了你呢!”

    “欠他们的,我下辈子再还吧,这辈子顾不上了。”郑东眼里有种心如死灰后的解脱,“我当初把巧儿带回来,不是为了让她去卖的。与其这样活着拖累她和孩子,不如一了百了。”

    作为枕边人,郑东已经发现了薛巧儿的异常。

    他知道薛巧儿快撑不下去了。

    他已经这样了,要是薛巧儿也完了,那四个孩子怎么办?

    反正他也活够了,带着吸血的父母一起走,也能让巧儿跟妹妹解脱了。

    叶满枝皱眉说:“既然不想拖累薛巧儿跟孩子,你就跟薛巧儿离婚,何必纵火烧房子,离婚能比死还难吗?”

    “离婚就是比死还难。”始终保持沉默的薛巧儿终于开了口,“我俩这婚是不能离的。”

    穆主任气道:“新社会婚姻自由,想离就离,有什么婚是离不了的?”

    “我俩领了结婚证。”

    薛巧儿出身不好,两人所谓的结婚就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根本没想过领证这一茬。

    但是郑东瘫了以后,郑家老两口怕她反悔,就劝她跟郑东领一张结婚证。

    她当时已经生了孩子,跟郑东感情也好,从没想过抛夫弃子,领一张结婚证能让脾气突然暴躁的郑东安心,她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

    那年656厂在光明街附近建厂,突然从天南海北涌入了成千上万的外地人,市里在光明街成立了一个街道办事处。

    而她跟郑东的结婚证,恰巧就是光明街道办事处成立以后,发出的第一张结婚证。

    656建厂是大事,随之应运而生的光明街道办也备受各方关注,他们领证的时候,有几家报社的记者想要进行报道,听说郑东是瘫痪病人,还来家里给他们夫妻拍了照片。

    这几家报纸都宣传报道了她的事迹,说她是烟花女子,从良改造后,对瘫痪的丈夫不离不弃,为表决心领取了光明街道办发出的第一张结婚证,公婆、街坊对其称赞不已。

    记者报道的情况是事实,薛巧儿碍于出身,见识有限,只以为自己这样的人能上报纸是件很光荣的事。

    当时的她完全没想到,这张结婚证和那些报纸的报道,会成为牢牢锁住自己的枷锁。

    她婆婆将结婚证裱在相框里,挂在郑家进门最显眼的位置。

    虽然全家没有一个识字的,但是当初的几份报道也被她公婆剪下来挂在了墙上,逢人便夸她是个好媳妇,为了这个家牺牲颇多。

    薛巧儿与郑东感情很好,又心疼四个孩子,最初也被这些东西迷惑了,毅然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等她渐渐察觉到公婆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架到高台上下不来了。

    叶满枝听后也不得不感慨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

    郑家老两口虽然没文化,但心眼儿真是一点不少。

    连常月娥那样不相干的人都对郑家和薛巧儿的情况一清二楚,可见这两口子的宣传工作做得有多到位。

    穆兰看着郑东两口子,终于明白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能结婚就能离婚,这年头没有离不了的婚!”

    “我不想离婚,这次火是我放的,你们直接把我枪毙了吧。”

    郑东真的活够了。

    现在拖累薛巧儿,离了婚以后,没有薛巧儿赚钱,又要拖累他妹妹。

    与其那样,不如直接死了,还能给薛巧儿和孩子留点脸面和名声。

    也免得薛巧儿铤而走险,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叶满枝最看不上这种要死要活的男人,何况他的这把火可能会牺牲掉许多无辜的生命。

    人家凭什么给郑家人陪葬啊?

    “郑东,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也别怕承担坏名声了!你不想拖累薛巧儿和孩子对吧?那你就主动提起离婚,说你嫌弃薛巧儿,不想跟她好了,这个婚必须要离!你们一方坚持离婚,另一方不离不弃,把事情往大了闹,街道办和区里都无法调解,最终只能由法院宣判!”

    “这样离了婚,薛巧儿带着孩子离开你们家,也不用担心坏了名声。”叶满枝昂着下巴问,“你不是敢放火吗?那离婚这事你敢不敢提?”

    前几天刚闹出薛巧儿可能重操旧业的丑闻,郑东就要烧房子闹离婚,看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不信任自己媳妇的表现。

    薛巧儿这些年的付出,大家心里有数,郑家人花着人家赚的钱,又嫌钱脏,只会让人同情薛巧儿所托非人,舆论八成会倒向薛巧儿这边。

    哪怕薛巧儿会因此被人嚼几句舌头,那也比在郑家累死累活好吧?

    *

    郑家老两口还在医院治疗,手再长也伸不到家里来,郑东还没彻底糊涂,没有了父母碍手碍脚,当晚就当着街道干部的面提了离婚。

    听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情绪一直比较稳定的薛巧儿突然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郑东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说他以前太懦弱了,这些年对不住她。

    叶满枝看不得这种场景,与穆主任招呼一声,直接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中苏友协光明街支会成立的日子。

    穆主任似乎是担心夜长梦多,大清早就将郑东的离婚申请交给了区里值班的同志。

    等她来到会场的时候,眼睛底下还挂着俩大黑眼圈。

    刘所没比她好多少,郑东是纵火犯,但也是个瘫痪病人,让他坐牢还得找个专人伺候他,这他娘的不像惩罚,反而像是奖励了!

    因为郑东的事,刘所愁得头都秃了。

    会长副会长的精神萎靡不振,其他会员就要打起精神来。

    成为中苏友协会员,需要两个正式会员众性的除四害运动,从今以后的七年内,也就是到1962年之前,必须把四害除尽!”

    “从省里到市里,已经层层下达除四害的通知了,各单位组织除四害就是近段时间工作的重点!”

    穆主任手臂一挥说:“咱们这条街上有储备粮库,那是全市人民的粮袋子,老鼠盗食和糟蹋粮食的情况非常严重。所以,咱们光明街除四害工作必须走在全市的前面!”

    刘金宝举手提问:“主任,咱们只抓耗子啊?另外三害,苍蝇、蚊子、麻雀,不用管吗?”

    “光明街要保粮库,抓耗子是重中之重,其他害虫害兽捎带着。老鼠还分家鼠和野鼠,分散极广,繁殖极快,到处乱窜,所以这次的除四害工作是十分艰巨的。先买捕鼠夹和耗子药吧。”

    张勤简管着街道办的钱袋子,闻言就说:“咱们手头的经费只够往公共区域投放几个补鼠夹,洒点耗子药,但是胡同、楼道这样容易隐匿老鼠的地方,咱们就有心无力了,只能依靠群众自费花钱买。”

    抓耗子这事儿必须一网打尽,一旦有地方被遗漏了,必然前功尽弃。

    但是让居民们出力容易,出钱就难办了

    穆兰无所谓道:“有事先上,办法后想!区里不可能提供这笔经费,都要各单位自己想办法,其他的先别管了,咱们先把街坊们动员起来,必须做到家家动员、人人动手除四害!”

    光明街很快就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所有居民在居委会的号召下,开始了大扫除。

    除了街道,各单位,甚至连幼儿园都开始除四害了。

    叶满枝的大侄子麦多,被幼儿园老师任命为“消灭苍蝇突击队副队长”,整天拿着个苍蝇拍抓苍蝇,抓到以后还要放到罐头瓶子里,回头交给街道,算是幼儿园除四害的工作成绩。

    为了抓到更多苍蝇,成为突击队队长,四哥每天被儿子驱使着,往公共厕所里钻,整个人都臭烘烘的。

    街道办的主要任务是抓耗子,其次才是苍蝇蚊子。

    考虑到幼儿园和小学的战斗力有限,这才把抓苍蝇的工作分给了他们。

    没想到这些小崽特别能干,自己抓不到还有家长帮忙,没两天就送来几十罐子苍蝇。

    望着堆在办公室空地上的苍蝇标本,叶满枝都不想去上班了。

    “咱能不能把这些苍蝇处理了啊,总这样堆着多脏啊?这罐头瓶子比商场柜台里都多了!”

    刘金宝“呕”了一声,“被你这么一说,我以后都不想吃罐头了。张副主任说,现在还不能处理,这些战绩要拿去区里汇报。”

    叶满枝:“……”

    区领导会想看到这些苍蝇罐头吗?

    与张勤简接触久了,叶满枝渐渐发现他有点好大喜功。

    其他街道顶多就是在战报上记上一笔,人家张副主任就能想到把苍蝇罐头,耗子尾巴全送到区里报喜去。

    但她的办公桌就在门口,张勤简为了让大家看到群众战果,把那些苍蝇罐头全都堆在了她跟凤姨的办公桌对面。

    叶满枝这两天吃饭都没有胃口。

    下班以后,她去了趟五哥的院子,想问问他那些小鸡吃不吃苍蝇。

    “吃啊,小鸡挺爱吃苍蝇和蝲蝲蛄的,尤其是吃了蝲蝲蛄以后,下的蛋特别大,有时候还有双黄蛋。”

    “吃苍蝇的效果怎么样啊?”叶满枝问。

    “应该也差不多吧,我没仔细观察过,你问这干什么?”

    叶满枝就把苍蝇罐头的事讲给他听,“哥,你知道哪有养鸡场不?”

    “东阳沟那边有个挺大的养鸡场,你想把那些苍蝇送去啊?”

    “哎,白给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张副主任还想用那些苍蝇罐头邀功呢。”

    不过,张勤简人如其名,虽然有点好大喜功,但平时还是比较节俭的,每月两块钱的办公费被他攥得死死的。

    要是能从养鸡场换点经费回来,兴许就能让区领导们免遭苍蝇罐头荼毒了。

    第22章

    捕蝇模范吴峥嵘

    为了快速完成除四害的目标,

    光明街提出了“排山倒海除四害,十天实现无鼠街”的口号。

    叶满枝这些天没干别的,天天跟老鼠苍蝇蚊子打交道。

    不过,

    碍于办公室里的苍蝇罐头实在影响食欲,

    她决定放弃带饭,

    改为中午回家吃饭了。

    军工大院的广播里,每天中午都会播放歌曲。

    叶满枝一边吃饭一边听歌,

    用餐环境可比办公室好多了。

    然而,

    今天中午的《山楂树》只放到一半,

    便被女广播员的激昂声音打断了。

    “同志们,

    下面播送一则简讯。”

    “自7月30日以来,

    我厂广大职工结合生产,普遍开展了夏季‘除四害、讲卫生’运动。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今天上午,

    我厂共清除垃圾300担,

    捕蝇30斤,捕蚊7斤,捕鼠1178只,

    麻雀3320只。”

    “其中,我厂的捕蝇成绩在全市‘清洁捕蝇突击会战’中拔得头筹!”

    “参加这次突击工作的部门,有厂长办公室、军代室、总师室、供应处、基建处、总装配车间,

    出动人员达五百人以上。”

    “值得一提的是,

    军代表室的吴峥嵘同志,充分发扬了我厂自强、创新的革命精神,在此次会战中发明创造了一种新型捕蝇笼,

    原材料仅为废旧铁砂网,利用果皮、鱼鳞虾壳等腐臭物做诱饵,

    早上放进厕所、食堂、垃圾站等重点区域,傍晚即可大丰收!”

    “吴峥嵘同志被市卫生局和市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评为‘捕蝇模范’!希望广大职工能够向吴峥嵘同志……”

    “……”

    “噗……”

    “咳咳咳……”

    叶满枝被饭粒呛了气管,放下筷子猛咳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吃个饭还能呛着!”常月娥赶紧给她拍背。

    叶满枝摆摆手,喘匀了气,问:“妈,刚才广播里说的名字是叫吴峥嵘吧?”

    “是啊,没想到这吴团长还挺厉害的,抓苍蝇还能搞发明!难怪人家能当军代表呢!”

    叶满枝没弄清会做捕蝇笼与当军代表有什么必然联系。

    但是,吴峥嵘居然被评为“捕蝇模范”了?

    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知道吗?

    想想吴峥嵘那张清新脱俗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副明明高不可攀,却表现得平易近人的假正经样子,怎么会是捕蝇能手呢?

    哈哈哈哈,叶满枝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笑什么笑!”常月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被评为全市模范多光荣啊!你这大干部的思想觉悟还不如我这个群众呢!”

    叶满枝笑得打跌:“让吴峥嵘制作捕蝇笼子,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啊!我跟你打包票,他现在肯定生闷气呢!怎么可能觉得光荣?”

    把捕蝇笼子换成汽车飞机还差不多!

    不得不说,叶满枝在察言观色这方面还是有些水平的,几次接触下来,她已经能摸到点吴峥嵘的脾气了。

    吴峥嵘这会儿确实不怎么高兴。

    “谁让你们把稿件送去广播室的?”

    秦祥赶紧撇清关系,“这稿子是宣传科送去的!他们上午把稿子拿过来审核,我以为只是发在厂报上的,就给他们过稿了,谁知竟然还要全厂广播呀!”

    其他人的通信员只是给领导跑跑腿、打扫一下卫生,但他这个通信员跟机要秘书的作用差不多。

    吴峥嵘不是事必躬亲的领导,像这种审核新闻稿的工作通常都是放手由他处理的。

    但是他这个机要秘书,除了要有工作智慧,还要了解吴峥嵘的喜好。

    这篇新闻稿如果是发在厂报上的,吴峥嵘不会介意,毕竟会看厂报的人不多,发新闻稿只是走个过场。

    但是送去广播站可就不一样了,厂里的广播覆盖厂区和家属院,同时有上万人收听,现在职工和家属应该都已经知晓军代表是捕蝇模范了。

    思及此,他慌忙找补道:“我觉得咱们军代室既然做出了成绩,就理应受到嘉奖。再说要是没有你设计的苍蝇笼子,咱们厂怎么可能拿到抓苍蝇比赛的第一啊!”

    吴峥嵘看向他的目光带出三分鄙夷,“你们要是顶用,还用得着我去设计苍蝇笼子么!”

    苍蝇蚊子容易传播传染病,他对除四害工作非常支持。

    但是为了抓几只苍蝇,居然还需要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坐到一起开会讨论,然后让几百人全天候到处抓苍蝇,这事落在他眼里就很荒谬了。

    他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此类工作上,就随手做了一个捕蝇器,让他们比照这个样子多做几个,放到苍蝇多的重点区域实施诱捕。

    这种偶然为之、技术含量很低的粗糙设计,委实达不到模范标准。

    “你往广播室跑一趟,让他们把稿子改改,以后把宣传重点放在集体协作上,不要夸大宣扬个人成绩。”

    *

    一则总结四害工作战果的新闻,让叶满枝笑了一中午。

    不过,等她平静下来,转念一想,人家吴峥嵘连抓苍蝇都能当上模范,她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心里顿生紧迫感。

    街道的除四害工作也是划片包干的,她跟陈彩霞仍然负责第五、第六居委会的除四害,尤其是除鼠工作。

    由于经费紧张,她俩秉承的原则还是就地取材,用各家各户现有的捕鼠夹、耗子药进行捕鼠,尽量不让大家在捕鼠这件事上多花钱。

    叶满枝还从旧报纸上,找到了一个家庭制作简易捕鼠工具的办法,将图样画在了大院儿的布告栏上,供大家参考。

    她心里惦记着工作,午睡起来就准备赶回单位。

    临出门时,居民小组长带着两个组员来了老叶家。

    是来登记每日除四害战果的。

    “老常,你家昨天怎么样?抓了几只耗子,几只苍蝇,几只蚊子?”

    常月娥对自家战绩信手拈来,“耗子抓了两只,苍蝇能有20多只吧,已经被我孙子带去幼儿园了,麻雀抓了五只,被老头子交到厂里了,蚊子倒是抓了十五只,喏,都在这里呢……”

    她将一个装有蚊子尸体的小纸包,交给了居民小组长。

    小组长又问:“耗子呢?”

    “耗子有一只在这里,是我家梨花抓的,”常月娥把剪下的一条耗子尾巴递出去,“还有一只在隔壁老刘家,那耗子是我们两家一起抓的,成绩算在一起吧。”

    军工大院建成还不到两年,耗子洞不算太多,但是架不住这东西繁殖速度太快,一窝就能下7-11只小崽。

    每层楼的公共厨房和厕所是卫生死角,再加上有些人家的卫生习惯不好,被耗子光顾,甚至打洞做窝都是很正常的。

    “汪婶,咱们小组这两天的成绩怎么样?”叶满枝问。

    “还行,苍蝇蚊子抓得多,但耗子还是不行,老鼠夹那玩意儿得放在洞口才最管用,放在其他地方效果都不理想。这两天好几人跟我反映,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被老鼠夹子夹了脚丫子。还有引诱老鼠的烤花生,不知道被谁家倒霉孩子给偷吃了。”

    叶满枝:“……”

    她觉得若想将耗子一网打尽,恐怕最终还是得着落在耗子药上。

    等她来到单位时,陈彩霞也跟她提起了耗子药的事。

    “第三、第四居委会那边,昨天抓耗子的成绩简直是突飞猛进,听说他们把所有死角都撒上耗子药了。”

    “他们那边的居民那么大方?”叶满枝羡慕。

    陈彩霞表情复杂地说:“不是居民大方,是刘金宝和庄婷大方,他俩凑钱买了耗子药!把卫生死角撒上了。”

    “这个刘金宝儿!他怎么总带这种头啊!以后形成常态了,岂不是总要往里面搭钱!”

    陈彩霞往前后瞅瞅,低声耳语:“人家又不是真傻,现在不是试用期争取表现嘛,你看咱们办公室里这些正式干部,哪个是往里贴钱上班的?要不咱俩也买点耗子药,把这事应付过去得了!还是耗子药见效快,一死就死一片,人家今早的成绩可好了!”

    叶满枝蹙眉沉思着,没说话。

    她前天刚领了13块7毛5的试用期工资,对她这种从没领过工资的人来说,一次性进账13块,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

    但是,这钱她有用,不但要请吴峥嵘吃饭,还想给家人买点东西。

    她想了想,把卖苍蝇的想法小声透露给她,“下午我去趟东阳沟。”

    “这能行吗?各单位都在除四害,苍蝇蚊子都堆成小山了。这东西白给都没人要,人家能花钱买苍蝇?”

    “试试呗,如果养鸡场不要,咱们再凑钱买耗子药。”

    为了正式编制,有些钱该花还是得花的。

    “彩霞姐,你去跟居委会说一声,动员各家各户,把家里贴墙摆放的家具全部抬高,支撑起来,露出地面和耗子洞!咱们既然要花钱用药,就必须彻底剿灭,不能有漏网之鱼!”

    她跟穆主任报备了一声,然后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封介绍信,背上水壶就上路了。

    东阳沟挺远的,她当然不敢独自前往,还是找了五哥陪她跑一趟。

    五哥把妹妹拉上马车,一挥马鞭说:“你那天跟我提过用苍蝇喂鸡的事以后,我去东阳沟的时候顺便帮你问了养鸡场。”

    叶满枝惊喜道:“哥,你真去啦?他们愿意买苍蝇不?”

    她觉得五哥是特意去东阳沟帮她打听的,拉活儿哪有那么顺路啊!

    “能买,但是那玩意儿不值钱,而且人家只要新鲜的苍蝇,可以是拍死的,但绝不能是药死的,否则给鸡吃了就麻烦了。”

    “大家连耗子药都不舍得买,谁会买药抓苍蝇啊!放心吧!”

    叶满枝返回街道办,带上几瓶今天刚送来的新鲜苍蝇罐头,坐着五哥的马车前往东阳沟养鸡场。

    养鸡场的负责人是个六十多的老头,见了五哥和他带去的两瓶老白干以后,二话没说,先在办公室里置办了一桌席面。

    “陈叔,这是我妹妹,我们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我上次跟您说的,用苍蝇换耗子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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