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两张新相片,委实没料到相亲会像赶场一样紧锣密鼓。

    不由蹙了蹙眉。

    “小刘姑娘是你们厂医院的护士,23岁,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个人,跟你一样热爱革命工作,你们应该能有话聊。今天下班以后,你俩就近去工人俱乐部见一面,要是谈得来……”

    吴峥嵘沉默听了一阵后,终究没忍住,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小姑。

    “小姑,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你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昨天那位小叶同志非常优秀,叶家的条件虽不是最好的,却胜在合适。”

    他推回照片,不紧不慢地将人稳住,“这位小刘同志我就先不见了,你给我一些时间,还是尽量争取一下小叶同志吧。”

    第7章

    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小叶干部

    作为被人争取的对象,叶满枝本人毫不知情。

    两天以后,她如愿接到了穆主任的通知,可以去街道办报到上班了!

    早上八点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过。

    叶满枝一手夹着笔记本,一手提着墨水、茶缸、大饭盒,神采奕奕地跨进了新单位的大门。

    整个人比房前那排向阳而生的大葵花还精神!

    办完各自的手续后,穆主任为四位来试岗的新同志举办了一个小型欢迎会。

    代表正阳区人民委员会、光明街道办事处,欢迎新同志的加入。

    随后,她向大家介绍了光明街道办的情况。

    辖区面积2.5平方公里,与隔壁公安派出所的管辖区域一致,他们管到哪,街道办就能管到哪!

    辖区人口一万八千人,再次强调,与派出所管辖的人口数量是一模一样的!

    叶满枝认为这两次强调非常有效,新单位在她心里的形象,瞬间就高大了!

    穆主任笑着说:“许多老百姓会把街道办和居委会混为一谈,实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居委会是群众自治性组织,大多数同志是被街坊选出来的热心居民。”

    “而咱们街道办是一级政府的派出机关,既要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行政法规,又要指导居委会工作,提高居民的社会主义觉悟!说得直白一点,咱们是最基层的国家干部!”

    “……”

    “……”

    “好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冲锋在前,休息在后,是我们这个班子的传统!既然大家都是准国家干部,就必须遵守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尽快适应街道的工作,早日做好一万八千名居民的勤务员,为我们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穆主任的讲话很能提振士气,配上她身后那幅“为人民服务”的题字,让叶满枝的心情也随之激扬起来。

    昨天她还是待业女青年,今天就成为准国家干部啦!

    副主任张勤简在此时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的注意。

    “穆主任的讲话已经很全面了,我只额外补充一点。作为街道干部,大家在衣着打扮方面要多注意!咱们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端庄大方。某些同志在这方面还是有待提高的……”

    叶满枝垂眸扫一眼自己身上的蓝白格子布拉吉,袖口缝了一层花边儿,既漂亮又朴素。

    “某些同志”指的应该不是她。

    另三位同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都用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张副主任。

    张勤简高估了新同事的觉悟,只好将话讲得更明白。

    “咱们街道办是要面向群众的,你说你今天描个眉毛,明天烫个头发,让群众怎么看待咱们的干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叶满枝终于意识到,副主任是在点她呢。

    虽然她没描眉毛,但她烫头了呀!

    她有些心虚,正想解释一二,旁边的刘金宝却抢先发言了。

    “张副主任,我这卷发是天生的自来卷儿,我可没烫头!”

    叶满枝惊诧望向这个娃娃脸,无比佩服他敢于撒谎,无惧穿帮的胆量。

    刘金宝与她也算熟人,她当裁缝赚外快那会儿,刘金宝是她唯一的男顾客,也是她接触过的最赶时髦、爱打扮的男同志。

    他那时的头发可是很直溜的!

    张勤简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烫头的,盯着刘金宝的卷发端详片刻,一时判断不出真假,便将目标转移到描眉毛的庄婷和烫头发的叶满枝身上。

    “小叶,你这个是什么情况?”

    叶满枝可不敢撒谎,坦白讲:“我前几天去相亲了,为了变得漂亮点,被我姐带去烫了头发。要是早知能来咱们街道工作,我就不烫了!”

    闻言,刚刚还张口“国家干部”,闭口“共产主义”的两个主任,异口同声问:“那相中了没有?”

    “……”叶满枝说,“没有。”

    街道办在她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从威严的公安派出所,跌回到居委会同一水平线了。

    穆主任安慰道:“相亲没有一次就成的,你还年轻呢,不着急!”

    紧接着,她刻意忽视了张副主任对大家衣着打扮的要求,给几人做了工作分工。

    按照老带新的原则,现有的四个老同志,每人要带一位新同志。

    由于民政工作是直接面向群众的,诸如做结婚登记、换购粮本,每天需要进行大量书写,所以穆主任将四人的履历表找出来,递给了旁若无人看报纸的凤朝阳。

    “老凤,这是给你找帮手,你自己挑一个吧。”

    凤朝阳双手举着报纸,偏头往四张履历表上撩了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你是主任,你决定吧。”

    对于四人的字迹,她没有半句点评,但轻慢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穆主任打圆场:“老凤是咱们区书法比赛的冠军,要求比较高。依我看,除了刘金宝,大家写的都挺工整。”

    刘金宝对自己的那笔烂字不以为耻,机灵地奉承:“难怪群众总是排队找凤姨开介绍信呢,原来凤姨是书法大家,以后我们都要向凤姨多多学习!”

    报纸后的凤朝阳呵呵两声,“负责民政工作的就剩我一个人了,不找我找谁?”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刘金宝挠挠头上的“自来卷”,不再自找没趣了。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凤姨难相处,因此,当穆主任询问谁会画画时,大家都没吱声。

    办公室里陷入尴尬的安静,期间有人推门进来盖戳,见了这个阵仗,又默默退了出去。

    穆主任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划过,当她第二次望过来时,叶满枝主动举了手。

    “主任,我只会画点做衣服用的图样,这种水平可以不?”

    “你先画两笔给大家看看。”

    叶满枝用铅笔在报纸边缘画了一枝梅花,觉得有些敷衍,又在旁边快速勾勒出一朵牡丹。

    “您看怎么样?”

    “我瞧着挺不错的,”穆主任扭头招呼,“老凤,你来看看呢?”

    凤朝阳轻飘飘扫来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除了她,还有其他选择吗?先凑合用吧。”

    “那行,小叶,以后就跟着你凤姨工作,老凤的书画水平在全市都是数得上号的,你多跟老凤学习!”穆兰甩包袱似的迅速拍板,“民政和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叶满枝连连点头,她对自己的分工还挺满意的。

    凤姨的工作属于内勤外勤结合,除了为群众开介绍信、做婚姻登记,偶尔还要带着粉笔、油漆,在布告栏和围墙上写写画画。

    既不会一直坐办公室,也避免了全天出外勤,工作灵活度非常高。

    至于让其他人望而却步的凤姨,呵呵……

    叶满枝长到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她搞不定的中老年妇女呢!

    她觉得问题不大!

    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凤朝阳同志并不是普通的中老年妇女,也不是“难搞”就能简单概括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欢迎会结束后,叶满枝被分到了门边的办公桌,与凤姨并排,方便群众办事。

    今天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来登记的新人络绎不绝。

    结婚证要手写新人姓名、年龄和登记日期,大家图吉利,想找写字好的,都点名找眉心有颗痦子的大姨办|证。

    叶满枝没有凤姨的群众基础,便主动帮忙检查大家的登记材料,间或往本本上盖戳。

    小半天的时间,她吃了一块橘子糖,一块话梅糖,还给爹妈攒了一小把喜糖。

    这样有滋有味,喜气洋洋的日子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临近午休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牵着三个孩子走进了街道办。

    凤朝阳不但对同事不咸不淡,对来访群众也一视同仁,“已经午休了,怎么不早点来?”

    男人粗声粗气道:“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是12点午休吗,还有五分钟,能不能通融通融?”

    凤朝阳将公章锁进了抽屉,“五分钟不够用,明天再来吧。”

    “往结婚证上写几个字能占用你多长时间?”

    男人脸上有道狰狞伤疤,从眼角蜿蜒到下巴,一看就不好惹。

    叶满枝真怕凤姨把人惹毛了挨揍,毕竟这事有过先例,据刘金宝透露,凤姨去年就被人打过。

    她连忙笑着恭喜二位新人,将两人喊过来,接手了他们的登记材料。

    新娘郭二妮,农村社员,户籍证明和介绍信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开的。

    新郎赵振华,无业,光明街居民,只带了居民证,没带户口册,登记前还需去派出所开个户籍证明。

    叶满枝将情况解释清楚,让男同志先去后面的空桌填表格,又请闲来无事的刘金宝去隔壁派出所帮忙核实一下户籍信息,这才继续审核其他材料。

    她刚上手民政工作,审核速度慢,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细。

    所以,当她看到女方介绍信上写着婚姻状况“已婚”时,还以为自己晕字眼花了。

    “郭同志,你已经结婚了?那你俩今天是来补领结婚证的?”

    有些建国前结婚的夫妻会补领结婚证,叶满枝见他们带着孩子,才会有此一问。

    “不是。”郭二妮眼神不躲不闪,答得理直气壮。

    “胡闹!”凤朝阳将茶缸往桌上一摔,斥道,“已经结婚了,还来办什么结婚登记?这不是瞎胡闹吗?”

    “谁说结了婚的不能登记?”

    凤朝阳皱眉回:“这是国家规定!”

    郭二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结婚证,用力摔到凤姨面前。

    桌上的笔筒和墨水随之撞掉一地。

    郭二妮就像一座沉寂多年的活火山,终于等来了喷发的那一刻。

    她指着这张结婚证问:“这是不是你们街道办发的结婚证?”

    凤姨不受对方情绪影响,展开结婚证看清公章后,平静地说:“是我们发的结婚证,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郭二妮被气笑了,“这男的已经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你们还给他发结婚证是什么意思?”

    凤姨一边在抽屉里翻找前些天的登记材料,一边反驳:“不可能,结婚登记要看户口本、居民证和介绍信,他要是已婚的,我们绝不可能颁发结婚证!”

    郭二妮将自己的三个儿女往她面前一推,“他要是没结婚,这三个孩子是哪来的?”

    眼见她手指快要戳到凤姨脸上去了,叶满枝快步从桌后走出来,劝道:“郭同志,咱们坐下慢慢说,孩子还在呢,别吓着孩子!”

    郭二妮甩开女儿的小手,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自己都快没活路了,哪还顾得上孩子!”

    三个孩子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像三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挤在一起,拽着她的衣角喊妈妈。

    其他人慌忙围了过来,有帮忙哄孩子的,有询问前因后果的,大家对眼前的状况都有点懵,原以为这小两口是来登记结婚的,没成想人家其实是来算账的!

    办公室里闹闹哄哄,凤姨也在这时找出了前些日子存档的登记材料。

    新娘孙小月,24岁,丧偶,无业。

    新郎赵国栋,32岁,未婚,656厂职工。

    凤姨将所有材料在她面前摊开,“赵国栋的户口册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婚姻状况’那一栏空白。但656厂车间办公室开的介绍信,证明赵国栋未婚。按照规定,街道可以为他登记结婚。”

    “我是农村户口,孩子的户口要跟着我,当然不在他的户口册上,但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凤姨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摆设,从表情到声音都堪称冷漠,“户口册是派出所填的,介绍信是656厂开的,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就先去找他们算账!”

    郭二妮疯了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向地面,连叶满枝的办公桌都未能幸免。

    “结婚证是你们街道开的,就该由你们负责!你们既然能给他发结婚证,凭什么不给我办登记手续?”

    叶满枝这才想起来办结婚登记的另一个当事人,回头去找人时,发现那赵振华跟个没事人似的,竟然还在后面闷头填表呢!

    她正欲开口喊人,办公室的大门却在此时被人撞开了。

    赵国栋带着他的新婚小媳妇追了过来。

    “我下班回家没见到人,就猜到你肯定来了这里!”赵国栋拾起地上的结婚证,低声相劝,“二妮,咱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一起商量!你怎么又不听话!走吧,先跟我回家去!”

    “商量什么?”郭二妮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最后还不是商量到你弟媳妇床上去了!”

    众人:“……”

    哎呀呀!

    原想上前调解的穆主任闭嘴了。

    准备拉架的张勤简也不动了。

    刚当了三天小干部的叶满枝,更是被这层出不穷的反转深深吸引,彻底忘了自己的准干部身份,恨不得再生出一双眼睛来。

    “小叶!小叶!”

    抻着脖子看热闹时,叶满枝被刚溜进门的刘金宝扯住了袖子。

    “咋啦?有事等会儿再说!”

    “不能等了!”刘金宝用指尖捏着那张居民证,说话时声线都有些发抖,“派出所的老孙帮忙查过了,刚才要办结婚登记的那个赵振华,存档状态是死亡!年初就已经销户了!”

    第8章

    现世报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刘金宝带来的消息,把叶满枝惊出一身白毛汗。

    再看赵振华所在的角落时,总觉得那里凉飕飕的。

    她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心存正念,邪祟退散。

    然后,一脸正气道:“别说这世上没有鬼,就算真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被你撞见!”

    刘金宝嗫嚅:“这事太邪乎了……”

    “放心吧,既然咱们都能看得见,那人家肯定是大活人!对了,赵振华是怎么死的来着?”

    “……”刘金宝听着别扭,但还是答道,“他以前是运输司机,去年跑长途的时候正赶上当地决堤,连人带车被卷进了洪水里,当地政府寻了他两个月没结果,就把他算进了死亡名单。派出所那边只记了这些,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叶满枝想到赵振华脸上的疤瘌,还有他亲口说的今天刚从外地回来,好像还真能对得上号。

    就在两个小年轻探讨人家是人是鬼时,几步之外的赵国栋已经将他跟弟媳领证的初衷解释清楚了。

    “二妮,我跟小月领证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不同意领证,她娘家那边就要逼着她另嫁了!小月求到了我这里,两个孩子也还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没妈!”

    郭二妮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你爹妈之前是怎么说的?一肩挑两房,只是让你照顾侄子侄女!我心软,像个傻子似的被你们全家劝动了,同意让你挑两房照顾孩子。结果呢?你俩竟敢背着我扯证!让你照顾孩子,谁让你娶弟媳妇了?你害不害臊!”

    “我俩真是清清白白的!领证只是走个过场,为了让亲家叔婶安心的,以后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赵国栋急赤白脸地解释。

    刘金宝刚还被吓得哆嗦,此时听了他的说辞,忍不住接话:“同志,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现在就敢背着大姐跟别人扯证,以后要是想背着大姐钻个树林儿,蹭个被窝啥的,那也是合法的。到时候你让大姐怎么办呀!”

    穆主任瞪他一眼,制止他激化矛盾,对赵国栋说:“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没有‘一肩挑两房’、‘一子顶两门’的说法。你要是有两个媳妇就是重婚,违反婚姻法,咱们现在就可以去隔壁派出所了!”

    “没有没有!”赵国栋连连摆手,“我就一个媳妇,绝对没重婚!”

    “哦,”穆主任指向两个女同志问,“哪个是你媳妇?”

    赵国栋望向面容沧桑的结发妻子,又将目光转向泪眼婆娑的弟媳,心里跟吞了团乱麻似的纠结。

    背着媳妇领证是他理亏,但那是形势所迫没办法。

    哎。

    孙小月对上他的目光,凄凄切切地喊了声:“国栋!”

    “……”赵国栋眼中浮现怜悯,犹豫一阵后,低头对妻子说,“二妮,要不咱们……”

    郭二妮不接话,拉过大儿子,命令道:“大奎,他从此就不是你们爹了,以后见了面就喊二叔。”

    大奎知道,今天上午突然在家里出现,摔碎一个海碗,还说要替妈妈出气的人才是二叔。

    但他心里对亲爹的怨气占了上风,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大吼道:“二叔!”

    “乱喊什么呢!我是你爹!”赵国栋在儿子脑袋上敲了一记。

    按照叶满枝的想法,被亲儿子喊叔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赵国栋也许会回心转意。

    不料,亲儿子一声“二叔”的作用,远不如小媳妇的那声“国栋”。

    赵国栋纠结了一支烟的工夫后,闷闷地说:“二妮,就当我对不起你,我要是现在跟小月离婚,她就没活路了。往后我还会继续照顾你跟孩子,除了一张结婚证,咱们还跟以前一样!”

    孙小月捂着脸哽咽:“嫂子,你别怨国栋,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你确实对不起我!你男人走后,我给你送吃的送用的,帮你洗衣服哄孩子,孙小月,你跟赵国栋干出这种事,就不怕遭报应?”

    话落,郭二妮毫不客气地给了她几个大耳刮子,见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又使尽浑身力气,左右开弓,狠狠甩了赵国栋十几个大巴掌。

    做完这些,她停下来平复呼吸,捋了下凌乱的头发,对在场众人说:“街道的领导们,我跟赵国栋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那就没有不让我另嫁的道理。我今天就要领证结婚!”

    始终默不作声的赵振华,终于将那张登记表填完了,听了她的话便直接起身,拿着表格走了出来。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孙二人,也在此时发现了他的存在。

    看清他的正脸后,孙小月的哭声戛然而止,疑惑地颤声问:“振,振,振华?是你吗振华?”

    赵振华抿嘴不言,瞪着人的神情异常阴郁可怖。

    他每走近一步,赵国栋和孙小月就后退一步,直到贴上墙壁退无可退了,赵国栋才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

    “振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活着可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遇难了……”

    赵振华仍是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逼视二人。

    见状,孙小月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恐惧,歇斯底里地喊:“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鬼,鬼啊啊啊啊啊——”

    穆主任等人不知赵振华底细,也不知四人关系,全被孙小月的激烈反应弄蒙了。

    作为少数了解真相的围观群众,叶满枝义正词严地纠正:“孙同志,咱可不能公开宣扬封建迷信!哪里有鬼?我们怎么没看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你可别乱喊!”

    她双眼茫然四顾,视线总能准确避开赵振华所站的位置,好似根本没看到那里有个大活人。

    赵国栋两腿发软,指着赵振华问:“你们看不到他吗?”

    刘金宝与叶满枝一唱一和,演技相当浮夸。

    “谁啊?你俩看到谁了?要我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即使真有现世报,也没这么快!哎呀,你俩赶紧站起来,别自己吓自己了!”

    慌乱间,孙小月以为真的只有他俩能看到赵振华,伸手指着面前的“鬼影”,喉咙里像装了只破风箱似的“嗬嗬”喘着粗气,待她彻底看清赵振华脸上那条狰狞伤疤时,终于尖叫出声,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

    街道办组织人手将人送去了医院,而在此次事件中表现格外突出的刘金宝同志,则被处罚打扫办公室两个月。

    “明明是你先带头吓唬人的,凭啥只罚我一个?”刘金宝的娃娃脸上全是怨气。

    “我哪句话吓唬人了?我让她别搞封建迷信,难道不对吗?”叶满枝捂着鼻子控诉,“反倒是你,说什么鬼叫门、现世报,把人家赵国栋同志吓尿了裤子!”

    穆主任恰在此时推门进来,指挥道:“刘儿,你再多拖几遍地板,我总觉得咱办公室里有股怪味儿!”

    刘金宝:“……”

    再次认命地拿起了拖把。

    “还有啊,赵家两兄弟的事比较复杂,咱们街道发出去的结婚证是有法律效力的,不是说作废就能作废的。赵国栋涉嫌重婚,刘儿,你抽空去派出所跟进一下。”

    “另外,六五六厂那边也要去说一声,介绍信可不能瞎开,让他们内部好好查查,以后再出这种事,由他们负全责!”

    “好嘞。”刘金宝恢复了精神,头上的“自来卷”跟着颤了好几颤。

    穆兰给大家安排好近几天的工作后,将叶满枝单独喊了出去。

    “小叶,你现在是街道干部了,说话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有些事,群众可以做,但咱们不能说也不能做!”

    叶满枝老老实实认错:“主任,我下次一定注意!”

    “嗯,我们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年轻人正直,好打抱不平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身份不一样了……”

    巴拉巴拉又是一通说教。

    “勇于承担责任还是值得鼓励的。”穆主任换上和蔼笑容,“我之前担心你太年轻,做不好群众工作,现在看来其实不然,有些工作还是可以让你去试试的。”

    叶满枝:“?”

    话音不太对啊。

    “咱们街道的民政工作,除了登记结婚,还有离婚调解。光明街目前只有两对闹离婚的夫妻,一对是月牙胡同的胡德庆夫妻,封建包办婚姻,经过调解后,双方都同意离婚了。另一对就是你家的叶满堂和黄黎!”

    “你三哥三嫂是自由恋爱,又没有打骂虐待的前科,离婚太可惜了!咱们的同志去调解过几次,效果都不好,但黄黎给出的离婚理由,哪怕是送到区里和法院,也是说不通的。”

    其实只要叶满堂放弃公派留学资格,叶家这对小夫妻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是,叶满堂经过层层选拔,接受了几个月的培训,眼瞅着就要出国实习了,即使他个人想退,656厂领导也不会同意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出。

    叶满枝跟着叹气:“主任,不瞒你说,我有时候都想打折我三哥的一条腿,可惜他是我亲哥,实在下不去手。”

    穆兰失笑:“不许胡说。”

    叶满枝腹诽,她真没胡说,这就是三嫂想出来的好主意。

    她已经在三嫂脑门上看到过好几次了!

    其实,若她跟周牧没退婚,本该由始作俑者周副厂长,将她哥的留苏名额撤下来。

    可是,如今两家退了亲,周副厂长若是故意针对她哥,就有挟私报复之嫌,反而不会同意帮忙撤销名额。

    穆兰拍了拍她的手说:“这一对的离婚调解不能再拖了,小叶,你既是咱们街道的干部,又是他俩的家人,我看这个调解工作还是由你去试一试吧!”

    “行,既然主任信任我,那我就试试。”

    叶满枝没推诿,爽快地接下了工作。

    她最近想了一个没什么副作用,就能把三哥留下的办法。

    但她不方便出面,还得三嫂配合一下。

    第9章

    吴团长又来热心肠了~

    黄黎如今是邮政所的一名女邮递员,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间,兢兢业业做着投递信件和报纸的工作。

    相比于中学教师,当邮递员是个体力活,但她能自由使用邮政所的自行车,能看最新最全的各地报纸,最重要的是,免去了教师身份存在的隐患。

    这天傍晚,往光明街道办送完信件后,黄黎被叶满枝拦了下来。

    “嫂子,你下班以后直接回家吗?”

    “有事?”

    “我想去石道街吃美丽豆沙,你不是有自行车嘛,能载我一程不?咱今晚下馆子,我请客!”

    黄黎不太想去。

    因为剧情的关系,她心里一直提防这个小姑子,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彼此却并不亲近。

    叶满枝再接再厉:“穆主任送了我一瓶她自家酿的山楂酒,咱们一块儿喝两杯怎么样?”

    黄黎面露迟疑。

    最近她压力大到失眠,出去小酌几杯未尝不可。

    等她跟叶满堂正式离了婚,也就不用忌惮什么极品小姑子了。

    心里有了计较,她扭头问:“我还得往粮站送几封信,你几点能下班?”

    “现在就能走了!我陪你送信去!”

    后座的邮包里还装着十来封未能成功投递的信件,叶满枝捧着山楂酒,兴奋地坐上自行车大梁。

    “嫂子,我头一回坐自行车,你可骑稳了!摔了我不要紧,别把咱的山楂酒摔了!”

    黄黎无语:“你把酒瓶子放我车后的邮包里,双手攥住车把,别掉下去!”

    “哇,车上风好大啊!嫂子,我好像飞起来了,啊~~~~”

    “你小点声吧,路人都在瞅咱俩!”

    石道街是正阳区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商店、旅店、饭店、药铺遍布整条街,食摊和推车挑担的小贩更是从街头排到街尾。

    原本还有好些行医卖药、批命算卦的游方郎中,前几个月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销声匿迹了。

    叶满枝将人带去了街头的一家小饭馆。

    过去叫“福禄寿饭馆”,如今改名叫“公私合营福禄寿大饭店”了。

    两人进门时,意外撞见了许久不见的周牧,正与一位短发女生坐在靠近柜台的位置。

    叶满枝与他退亲后一直互不搭理。

    哪怕在街上遇见了,也是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此时她也只当对方是空气,目不斜视地跟服务员点菜。

    一道美丽豆沙,一道熘肉段,原本想豁出去再点个熘腰花,服务员却指了指墙上刚贴的标语“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节约粮食,人人有责”。

    叶满枝还没领工资,不舍得开销太多,于是顺坡下驴,只加了一壶高粱酒。

    黄黎不待见小姑子,但也不想见她因为偶遇前男友而尴尬,在窗边入座后,主动挑起话题问:“你常来这里?”

    “不常来,小时候偶尔会被咱爸带出来解馋。”叶满枝不忘今天这顿饭的目的,笑着回忆,“我那时最喜欢一道虾米豆腐,专挑里面的虾米吃。大姐和三哥也喜欢虾米,大姐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从不谦让,但三哥就总是把虾米夹给我,自己只挑豆腐吃。”

    她的五个兄姐,曾经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

    大姐能言善辩,争强好胜,在那个动荡年月的多子女重组家庭里,她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争取到。

    二姐内向讷言,温柔勤快,勤快到出嫁时继母主动给她陪嫁了一台缝纫机,当时整条街只有一户人家有私人缝纫机。

    至于三个哥哥嘛,一个情圣,一个纨绔,还有一个财迷。

    “嫂子,我三哥从小到大都是做的多说的少,对他在意的人能掏心掏肺的好。你俩之间除了留苏分歧,好像也没什么矛盾,就这样离了你不可惜啊63*00

    ?”

    黄黎摸着酒杯,意兴阑珊道:“你哥留苏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矛盾。”

    她穿来当天,就与相亲认识不足俩月的叶满堂结了婚,勉强算是先婚后爱。

    对这个恋爱脑老公,她内心也有诸多不舍,但她不能明知前面有个大坑还往里跳。

    让叶满堂放弃留苏机会确实可惜,可是书中的农场生活,更多的是成全女主的写作事业,艰苦的环境、复杂的人性、肥沃的土地,为女主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

    离开农场后,有数十部作品被出版发行。

    而那时的叶满堂已是快退休的年纪,二十年前所学的技术早已迭代。

    去斯大林汽车厂只是实习,不是读大学。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留在厂里稳扎稳打,寻找其他进修渠道,以叶满堂的天赋,未必走不出另一条路。

    奈何黄黎劝也劝了,吵也吵了,甚至还用离婚威胁了,都没用。

    那就只能真的离了。

    “你跟我哥离婚后,有什么打算?”叶满枝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先跟单位申请一间宿舍。”

    酒杯相碰时发出脆响,叶满枝被一大口高粱酒辣得红了眼睛,唏嘘道:“要是早知你们会因此离婚,我就不鼓励三哥报名了。当时我体检不合格,一门心思想让三哥通过选拔,大冷天还陪他跑到房顶上背题呢!我都冻感冒了!”

    黄黎:“……”

    她就知道!

    叶满堂敢阳奉阴违,肯定有这搅家精的一份功劳!

    “算了,你哥签证都快办下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哎——”叶满枝再次端起酒杯,红着眼眶说,“嫂子,我哥答应你了又反悔,是他不守信用。咱家人不理解你的选择,有时说话也不太中听。这杯我替他们敬你,给你陪个不是!”

    对于黄黎选择离婚,无论娘家婆家还是外人,几乎所有人都不认同,还有人说她离不开男人,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裤腰上。

    黄黎心里难受,鼻头也跟着发酸,仰头将杯中酒干了。

    这顿饭有点散伙饭的意思,姑嫂俩谈兴渐浓,推杯换盏,一瓶山楂酒和两壶高粱酒很快就见了底。

    叶满枝面色绯红,大着舌头倾诉:“嫂子,咱俩都被留苏害得不轻,你跟我哥离婚了,我跟周牧那个王八蛋也退了婚。我跟你说嫂子,嗝——”

    见她有了醉意,黄黎连忙按住她伸向酒壶的手。

    叶满枝避开,带着酒气说:“周牧那个混蛋,不想跟我一起留苏,他不直说,他竟然敢帮着外人一起害我!你见过这种混账吗?”

    “没有,没有,你小点声。”黄黎往周牧那桌瞅了一眼,与他目光相遇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别处。

    “我不怕人听!我这人有骨气,退婚就退婚,我不要他们家补偿给我的工作。但我哥的留苏名额,是绝不能让的!虽然周牧他爹给我哥走了后门,可我哥也是凭自己实力选上的啊!”

    黄黎倏地停下动作,之前还有些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紧盯着醉醺醺的小姑子问:“你哥不是凭实力考上的吗?怎么还要周家走后门?”

    “嗝——”叶满枝又打个酒嗝,像在思考她的问话,慢半拍地反问,“你知道留苏要求几年工龄不?”

    “三年吧?”

    “对啊,三年。”叶满枝抱着酒壶傻笑,“我哥工龄满三年了,但进厂的第一年,他是学徒工!正式工龄才两年,考试的时候却把那些七八年工龄的老资格都比了下去!我哥厉害吧?”

    她话里透露的信息,让黄黎胸口砰砰直跳。

    不同工厂计算工龄的方式不一样。

    有的会把学徒时间也算进工龄,有的则必须从当正式工人那一天算起。

    六五六厂发出的留苏选拔通知,并没对工龄做专门解释。

    以叶满堂的情况,能否留苏其实在两可之间。

    如果有厂领导替他说话,凭他的业务能力,自然会被选进大名单。

    可是,现如今叶周两家已经退了亲,叶满堂明面上最大的靠山没了,一旦有人拿工龄做文章,他这留苏名额还真未必保得住!

    僧多粥少,盼着出国深造的青工,能从车间排到厂大门呢!

    黄黎还想询问更多细节,叶满枝却早已趴上饭桌,醉得跟打了全麻似的。

    对于三嫂所“说”的“出国会变得不幸”,叶满枝心里始终半信半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现有的认知。

    若让她亲手毁掉三哥的前途,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只能把自己灌醉,将选择权交给三哥的另一半,由她来决定他们夫妻的未来。

    ……

    黄黎瞅瞅醉死过去的小姑子,又看看空掉的酒壶,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吃菜,在心里琢磨着叶满堂的工龄问题。

    又独自思考了一个多钟头,眼见天色从橘红变成深灰,再不回家就要赶夜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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