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个月的时间,翘首以盼,度日如年,却始终没等来任何回信。

    就在她琢磨是否需要再写一封举报信的时候,省教育厅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人了!

    徐映雪苍白着脸,被两名工作人员带去省医院进行了第二次体检。

    以她的身体素质,自然是通不过这种严格检查的。

    周牧那位在体检科工作的表姑被暂停工作,配合调查。

    徐映雪的公派赴苏资格也很快就被取消了。

    令人意外的是,与之一同被取消的,竟然还有她的高中毕业证!

    此时从小学到中学的学制是“十年一贯制”,高二就是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在校的最后一年。

    拍毕业相片这天,叶满枝欢欢喜喜地站在板凳上,准备拍集体照。

    扭头与林青梅说话时,却意外瞟见了许久不见的徐映雪。

    对方排在隔壁班的队伍里,身形伶仃,面有倦容,正眼神怨毒地望向这边。

    叶满枝被那眼神吓得一激灵,很快又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林青梅小声透露:“听乙班的学生说,郭校长只给她发了肄业证,她是咱们这一届唯一没拿到毕业证的人,肯定正在气头上呢!”

    闻言,叶满枝解气地轻哼一声,定格在毕业照上的笑容都比旁人灿烂三分。

    合影完毕,叶满枝从板凳上跳下来,正想与朋友们商量去江边划船的事,却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周牧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叶满枝,你什么意思?你真要跟我退婚?”

    “对啊,”叶满枝挣脱钳制,“我姥爷和爸爸不是已经去过你家了吗?”

    十几年的情谊,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但周家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尽管体检的事,由周牧的表姑一力承担了下来,可真相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才十八岁,还没学会戴着面具过日子,无法心无旁骛地与那样一家人共同生活。

    更何况,胳膊拧不过大腿。

    作为一万五千人大厂的副厂长,周牧他爸手里的权力不容小觑。

    说她欺软怕硬也好,审时度势也罢,她父兄还要在厂里工作,不能因为她的这些事,把全家都搭进去。

    所以,索性就如了对方的意,退婚吧!

    周牧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俩刚落地就有了婚约,即便每次吵架都恨不得与对方一拍两散,却从没想过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见她态度坚决,表情冷淡,周牧既羞恼又不安,口不择言道:“你爸只是个工长,你跟我退婚以后,还能嫁给谁?能找到比我条件更好的吗?就你这个臭脾气,大院里那些流言蜚语你受得了吗?”

    叶满枝原本还有些伤怀,闻言不由冷下脸说:“不劳你费心!好歹我还貌美如花呢,下回得找个遇事能维护我的!单凭这一点,随便什么人都比你强!”

    周牧做事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不就是认定她除了他别无选择吗!

    “好好好!”周牧顾不上围观同学的窃窃私语,气急败坏地威胁,“你要跟我退婚是吧?行!那去厂工会上班的事,你也别想了!”

    “不想就不想!”

    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个婚她退定了!

    她对工作的态度一直是随缘的。

    周牧想用工作拿捏她,委实找错了方向!

    叶满枝不屑轻哼,翘着尾巴,趾高气昂而去。

    *

    在同学们陆续去新单位报到的时候,叶满枝并不着急联系单位,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她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对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来说,确实有些逼仄。

    但两个姐姐出嫁了,五哥又搬去了外面,剩下这几口人,挤一挤也能塞得下。

    父母带着她侄子住在小屋里,大屋中间砌了一堵墙,东边给了三哥两口子,西边归她使用。

    不大的房间里,火炕、桌椅、炕柜一应俱全。

    她每天在屋里弹弹琴,陪常月娥买买菜,偶尔去话剧团看看大姐的演出,再抽空探望一下怀孕的二姐。

    要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么昏吃闷睡一大天,她真心觉得不用上班也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辈子!

    直到她又又又在三嫂的脑门上看到了金光闪闪的大字——

    【叶满枝怎么还不找个班上?依着她又馋又懒的做派,不会是想彻底赖在家里吧?】

    【那还不如嫁去周家呢,好歹还能上几年班,生了孩子才逐渐向叶老四看齐,躺平啃老,无事生非的……】

    叶满枝:“……”

    慌忙咬了口长白糕,给自己压压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已经渐渐接受了三嫂的与众不同。

    她小时候听过不少志怪传说,还被收惊仙姑招过魂儿。以她丰富又浅薄的迷信经验判断,三嫂这种情况八成是被黄大仙或狐狸精之类的精怪缠上了!

    不过,对方总说她是搅家精,还批评她又馋又懒,搅风搅雨什么的,叶满枝对此还是有很大意见的!

    ……

    好吧,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她的缘故,家里确实不太消停。

    她退了副厂长家的婚事,又没有工作,不少人在背后看她家的笑话,有些没眼色的还会问到叶家人面前来,无端让人不痛快。

    而且她发现三嫂换工作以后,似乎在搞什么创作,家里这个环境,的确不利于人家写作。

    想到三哥也许会因为自己而离婚三次,叶满枝真是什么掐尖要强的想法都没了。

    把铁盒子里的最后一块长白糕吃完,她拍了拍手上的白糖霜,难得生出些上进心,决定尽快找个班上!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叶满枝立即动员全家人帮她留意招工信息。

    还特意跑了一趟大姐夫的单位,请姐夫也帮帮忙。

    然而,大多数单位在中学毕业前就组织完招工考试了。

    零星有几个用人单位,要么离家太远,要么只招男同志,她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却始终没个结果。

    “亲家,我这个侄子真是没得挑,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业还不全是他的!”

    叶满枝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了徐大娘略有些夸张的炫耀。

    自从被代办了裁缝店营业证,徐大娘已经单方面与叶家绝交好几个月了,这会儿却坐在她家客厅里口沫横飞

    ,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常月娥没听到开门声,冷淡打断滔滔不绝的徐大娘,“我们不打算让孩子太早嫁人,这事你就别再提了。”

    “十八不早了!过了这个村,以后可未必能找得到这么好条件的人家!”徐大娘神色倨傲,话里带着明显轻视。

    常月娥则态度明确地再次婉拒。

    她见过徐大娘的那个侄子,高小毕业,尖嘴猴腮,上头还有五个姐姐。

    单独拎出任何一条她都不满意,何况对方把三条都占齐了。

    老四媳妇却拉住她,小声劝道:“妈,亲家大娘来帮忙做媒也是好意,要不咱再听大娘说说具体情况?小妹早晚要嫁人,多一个人选也能多一个选择呀!”

    沈亮妹这会儿真是巴不得小姑子赶紧嫁人。

    叶家最大的两个女儿满金、满玉,以及儿子满堂、满桂,都已经成家了。

    她男人叶满桂算是四人里最没本事的。

    读书少又没个正经工作,自打一家人搬进楼房以后,他们两口子就凑合在这间小客厅里。

    晚上把木板搭在四把椅子上,勉强拼出一张床,白天再把木板拆了,方便其他人在客厅活动。

    每天拼床拆床,循环往复,连儿子都不能自己带,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原本小姑子独占一间房,她虽有嫉妒,却从没说过什么,毕竟小姑子以后要嫁进副厂长家,她还指望对方能帮叶满桂介绍个体面工作。

    可这小姑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前阵子非要闹着跟周家退亲。

    不但毁了一桩好亲事,还弄丢了她求也求不来的好工作。

    事已至此,沈亮妹也不想再忍了,她和男人连房间要如何布置都畅想好了,只等小姑子尽快腾地方嫁人。

    这种退了婚的姑娘,其实更好找婆家,条件太好的男人不好找,但次一等的一抓一大把。

    就比如面前徐大娘的侄子。

    徐大娘见叶家有人声援自己,立即又来了底气,挺直后背,端起了架子。

    “亲家,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家老幺读过书有文化,长得也还行,你们一门心思想给她找个高门大户。她要是没有指腹为婚这档子事,你们家心气高一点,也还说得过去。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呀!她毕竟是退过亲的丫头,放在旧社会那是要被送去庵堂的,现在有人肯来提亲,你们也别太挑了!”

    “你还想把我姑娘送到庵堂里去?”

    常月娥登时大怒,抄起手边的炕扫帚就要将人撵出去。

    犯错的是老周家,不要脸的也是他老周家,结果那个周牧屁事没有,她闺女反而要接受外人的指点和审判!

    常月娥越想火气越旺,不顾儿媳妇的劝阻,气恼地将人往外赶。

    推推搡搡来到门口时,忽听小闺女声音清脆地问:“大娘,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您怎么还惦记旧社会呢?旧社会有什么好啊,竟然这么招人惦记!”

    徐大娘被推得踉跄,扶着门框啐道:“谁惦记旧社会了!你少歪曲我的意思!”

    要不是侄儿跑来求她做媒,她才不想让这种伶牙俐齿的丫头进门。

    “既然如此,您就多说说新社会该说的话!离婚的夫妻您都见过,我这退了婚的丫头算什么呀!否则您也不会巴巴跑来我家说亲了!”

    徐大娘瞧着不靠谱,其实还算有分寸,她是来替侄子说媒的,当然不能真把对方惹毛了。

    嘴上厉害几句,出了那口积攒多时的恶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我说的也是事实吧?我那大侄子人特别好,有正式工作,不嫌你退过婚又没个单位。不过,这事我就不跟你一个姑娘家多说了,还是得我们大人之间商量。”

    见她一派胸有成竹,叶满枝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用略带犹疑的口吻问:“大娘,您来我家保媒的事,您家徐小胜知道吗?”

    徐大娘神色莫名,“我跟他讲这个做什么?”

    “哎——”

    叶满枝做作地抬手理了理额发,又扭扭捏捏地把交握的手指扭成麻花……

    将她能想到的所有害羞情态通通做了一遍。

    这才垂着脑袋,用蜜蜂嗡嗡的声音道:“前阵子徐小胜还说想跟我谈对象呢,不过我没答应。他要是知道您把他表哥介绍给我,那得多伤心啊!”

    “……”徐大娘瞪眼说,“怎么可能!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叶满枝面露尴尬,用眼尾快速睃了她两眼,十分腼腆地说:“哎,这事……哎,您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吧。”

    徐大娘:“……”

    被她这副作态弄迷糊了。

    到底咋回事?

    虽然离谱,但她还真不敢心存侥幸。

    之前叶满枝能去工商所把裁缝店的营业证办下来,就是徐小胜那吃里扒外的混球帮忙偷的户口本!

    想到这里,她彻底没了帮侄子牵线搭桥的心思,随口说了句“小胜肯定是开玩笑的”,便慌里慌张回家找人求证去了。

    等人走远,叶满枝对满脸震惊的婆媳二人笑道:“徐小胜确实是随口开玩笑的,嘿嘿,我就是想给徐大娘也找点不痛快!”

    常月娥:“……”

    以后还是让闺女跟徐小胜远着点吧。

    那徐大军和徐小胜可是亲兄弟!

    *

    常月娥在女儿面前表现如常,可是当天晚上,嘴角就起了三颗大燎泡。

    叶守信用手指蘸了香油抹在她的嘴丫子上,劝道:“有二丫头一个就够了,我不可能再嫁一个闺女进徐家那个火坑,你就别操心了。”

    “哎,我操心的不是这件事!”常月娥捂着嘴角说,“来芽找工作都找了一个多月了!最近还在到处打听招工单位呢!”

    “那有啥,工作慢慢找嘛!她现在毕业了,不用交学费就是赚钱,反正我挺知足的。”

    “你啥时候见她这么勤快过!”常月娥长叹一声,“要我说,她这就是被老周家伤了心,跟他家较上劲了!”

    这年月的女孩,能有高小或初中文凭就很够用了。

    叶来芽不是什么爱学习的孩子,让她早起去上学,比赶牛上工还费劲。

    可这丫头从小就鬼精,发现她爸从不让一直上学的大姐和三哥干活后,就一路从小学念到了初中。

    初中毕业不想去上班,又接着读了高中。

    临近高中毕业,又盘算着去留苏,其实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早早进厂工作。

    能让这种拈轻怕重的懒丫头奋起上进,想必是被周家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打击到了!

    常月娥侧耳听了听吊铺里的动静,确定孙子已经入睡后,小声说:“徐大军他妈不招人待见,但她今天也算给我提了醒。工作一时半刻找不到,要不咱先给闺女找个对象吧,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老幺才退婚不到俩月,年纪又不大,找对象着什么急!”

    “怎么不急!我听说周家已经在给周牧物色对象了,那咱家来芽凭啥不再找一个!”

    大院里关于他们两家的风言风语,常月娥听了不少,每次听到都能跟人干上一架。

    她也因此变成了大院里的新晋泼妇,真是莫名其妙!

    叶守信听着媳妇的嘟囔,兀自琢磨许久后,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前几天听基建处的老陈说,组织上要给吴峥嵘介绍对象,要不让咱闺女试试?”

    常月娥疑惑问:“吴峥嵘是谁啊?”

    “就是咱们六五六的驻厂军代表!军代表室的一把手!”

    听到“军代表”三个字,常月娥顿时眼前一亮,好奇地问:“我听咱院儿的人说,新来的军代表是个美男子,比话剧团的许继生还好看,是不是真的?”

    军代表是去年从北京调来的,因有美貌传闻,驻厂不到一礼拜就名声大噪。

    连她这样的家庭妇女,都被挑起了好奇心。

    叶守信“啧”了一声,“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好看有啥用!男人最要紧的是有本事,能养家!这吴团长是被总后勤部的领导点将,专门派到咱们厂的。六五六的驻厂军代表可不是靠着好看就能站稳脚跟的,那得有真本事!”

    与许多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军官不同,吴峥嵘是投笔从戎的文化人。

    以前的驻厂军代表只负责督促军用品工期,在验收单上签字。

    如今的军代表却能对产品提出修改意见,改进交付质量。

    当初刚来驻厂一个月,他就敢给厂里的半数军用产品挑毛病,因此与总工和技术副厂长的关系非常紧张。若是不济事,早被人排挤回北京去了。

    这半年看下来,吴团长在技术上确实非常过硬,听说他亲爷爷就是省大工学院的吴院长。

    常月娥听了他的介绍,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只觉老伴异想天开。

    “因着跟周牧的婚事,院儿里人没少在背后嘀咕咱家攀高枝。要是再让来芽去跟驻厂军代表相亲,那攀高枝的名声可就坐实了!”

    叶守信不爱听这种话。

    他闺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凭啥不找条件好的!

    “当初可是那老周家攀了咱家的高枝!再说,攀高枝怎么了?来芽要是找个样样比周牧差的,他们又该说来芽的对象一个不如一个了!”

    大女儿的对象是自己谈的,二女儿的对象是她亲姥姥介绍的。

    这回小女儿退了婚,终于有了叶守信的用武之地!

    他越看越觉得那吴峥嵘长得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跟他家水灵灵的来芽,真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比周牧那个毛头小子强百套!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距离两人结婚,就只差认识了!

    第4章

    去相个亲吧~

    叶满枝很快就从妈妈那里得知,老叶正在托关系帮她介绍对象。

    但她觉得老叶只是随口说说的,相亲根本没戏。

    她不是厂职工,还跟周家闹得不太愉快,为了照顾周副厂长的面子,介绍人也不太可能推荐她跟军代表相亲。

    她与那位吴团长就像两条距离很近的平行线,无论看上去多么触手可及,都不会有相交的可能。

    然而,叶守信这回简直是雷厉风行,动作神速,没过几天就带回了确切消息。

    “人家觉得来芽很不错,这周末就可以安排见面了!”

    叶满枝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惊讶问:“爸,你真去厂里自荐啦?我现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党组织怎么可能会同意待业女青年跟军代表相亲呀?你可不能糊弄组织!”

    她虽然自信,但该有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没工作只是暂时的,你是高中生,迟早能找到工作!我已经跟介绍人讲清楚了,人家都能理解!”

    叶满枝喃喃:“这也太快了吧!”

    “是挺快的,”叶守信端起茶缸牛饮一气,老神在在地感慨,“这事还多亏了老陈帮忙!”

    党组织替人介绍对象,跟车间里评选先进工人差不多,少有毛遂自荐的,候选人通常由其他人推举。

    老陈是基建处的钢筋工,媳妇在厂妇联工作。

    两口子都是基层职工,没有任何领导职务。按理说,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发言权。

    但老陈媳妇还有一层特殊身份——吴峥嵘亲姑父的亲大姐!

    七拐八绕的亲戚也是亲戚,她推荐的人选,党组织肯定要酌情考虑的。

    当然了,对方能答应帮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的厚脸皮,一礼拜请老陈喝了三顿酒,另一方面是他带去的相片起了作用。

    小闺女穿着五四青年装,梳俩麻花辫儿,眼睛笑出两弯月牙,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十分赏心悦目。

    叶满枝被亲爹的高效率打个措手不及,略显慌张地问:“真让我俩相亲呀?”

    她还没有思想准备呢!

    “那还能有假!”

    叶满枝嗫嚅着,不好意思说,她有点怕那个吴峥嵘。

    其实,她早就见过对方了。

    两次。

    每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去年底。

    市里的几家大型工厂要去市政府汇报一年的生产成果。

    工人代表们抬着足有两个门板大的红色喜报,一路吹吹打打,从厂大门送到了市政府。

    报喜队伍络绎不绝,整个滨江市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大街小巷挤满了欢庆的市民。

    这样的热闹,自然少不了叶满枝和林青梅,她俩一大早就去厂部楼下抢占了最佳位置。

    可是,厂里要在那天交付一批重要军需物资,为了不影响交付进度,656厂的报喜队伍必须避开重要路段,等到部队的运输车全部离开后,方能听令开拔。

    叶满枝站在人群中,目送军绿色的大卡车依次驶离工厂。

    眼瞅着最后一辆车也要离开,大家的欢呼声即将冲破喉咙时,那辆汽车却倏然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刹住了。

    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冲着厂部大门的方向敬个军礼。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寻过去。

    有个身着将校呢大衣,腰间配枪的高大男人从楼里走出来,身姿挺拔,气场强盛,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男人与沈厂长握手道别后,疾步走下台阶,黑色皮鞋压实皑皑白雪,率先跨进了副驾驶。

    其余士兵也训练有素地跳上后车厢。

    前后不到一分钟的工夫,汽车便重新启动,轰鸣着离开了众人视野。

    除了门口岗哨里的执勤小战士,这是叶满枝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军人和武器。

    那股凛凛的威严感和压迫感,让人陡然心跳失拍,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就是前阵子刚调来的驻厂军代表,吴团长。

    656厂是中央直管企业,占地面积堪比一个小县城,家属们偶遇厂领导的概率,并不比偶遇县长大多少。

    叶满枝再次见到这位吴团长,已是几个月后了。

    当时老叶正在厂里连轴加班,整整一个礼拜没能回家。

    她按照常月娥同志的指派,去给老叶送换洗衣物。

    军工厂的守卫严格,外人不被允许进入车间,她便捧着包袱去厂房门口做登记。

    结果刚转过厂房拐角,就看到了令她胆战心惊的一幕。

    前方突然传来枪响,两名保卫干事押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车间走出来。

    那男人的左小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水泥地面被染上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

    走在后面的吴峥嵘对保卫科长说:“这人就交给李科长了,他手上已经掌握了部分重要数据和图纸,李科长可得把人看牢了。”

    “您放心,我这就让人连夜审讯,他要是敢跑,那另一条腿也保不住了。”

    吴峥嵘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唇角微扬,说出的话却格外冷酷。

    “一旦发现对方意图逃跑,当场击毙,我会向上级做出书面解释的。”

    闻言,前方被押送的男人,额角青筋直跳。

    而不远处的叶满枝,即便清楚自己不是威慑对象,仍被那种杀人如杀鸡般的轻描淡写,吓得一哆嗦。

    对方刚刚扣动扳机的画面,在她脑中不断循环,骇人情景不受控制地反复再现。

    吴峥嵘却在这时突然抬眼,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眸光审视锐利,让叶满枝陡然生出一种直面危险的惊惧感。

    即使对方顶着一张让人惊艳的美人脸,她也全无欣赏的勇气,在原地僵立几秒后,很没出息地逃了。

    ……

    “爸,人家吴团长是厂领导,哪是咱们可以肖想的!”

    叶满枝有时胆儿肥得出奇,有时又怂得要命。

    一想到那天的场景,她就汗毛直竖。

    哪敢跟人家相亲呀!

    “厂领导怎么了?厂领导也得吃喝拉撒,也得娶媳妇生孩子吧?”

    叶守信极力促成这次相亲,一方面是觉得吴峥嵘这年轻人不错,另一方面是想让女儿尽快开启新生活。

    叶满枝体会不到老父亲的良苦用心,退堂鼓打得嘭嘭响,“吴团长年纪好像不小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成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这个我打听过,吴团长26了,前些年吴家老爷子,就是他爷爷,做主替他包办了一门亲事,但他接连上战场,好几年生死未卜,人家姑娘解除婚约另嫁了。”

    叶守信对这个人选十分满意,但也没错过闺女脸上的勉强之色。

    叶来芽这丫头,从小就欺软怕硬。

    对着自家人的时候,撒娇耍赖样样行,可是这会儿听到吴团长的名号就先怯了三分。

    叶守信早知她是个窝里横,遂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门票。

    “你不是想看苏联青年艺术团的演出嘛,爸费了老鼻子劲,托人帮忙买了两张门票,到时候你跟吴团长一起去看。吴团长这个人很宽和,总是笑吟吟的。你俩要是能看对眼,自然皆大欢喜,万一瞧不中也没啥,只当是做伴去看演出了。见面地点不在家里,也省得被人撞见后说三道四……”

    叶满枝没听清她爸后面说了什么,但这张门票却让她像浇了水的花一样,整个人都精神了。

    苏联青年艺术团只在滨江举行三场访问演出。

    报纸前期宣传报道的时候,打出了“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功勋演员”的招牌。

    早在看到演出信息时,她就蠢蠢欲动,想要一睹功勋演员的风采了。

    奈何票价高昂,且一票难求,她只有眼馋的份。

    觑着这张唾手可得的门票,她突然觉得,只是去相个亲而已嘛,真没啥大不了的!

    *

    叶满枝拿到了渴求以久的演出门票,当晚便梦见自己站上了青年宫的舞台,与苏联功勋男演员加里别林,共舞了一曲《红绸舞》。

    红绸如海浪般在周身飘舞,台下掌声喝彩声不断。

    观众的认可让她飘飘然,绸子挥舞得愈发卖力,在她即将与加里别林展示一个高难度配合时,吴峥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先是随手用红绸把男演员捆成一个粽子,继而用枪指着她的腿,皮笑肉不笑地说:“废你一条腿,还是跟我谈对象,你自己选吧!”

    梦里的她毅然道:“吴团长,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您就放过我的腿吧!我还有一条刚做的新裙子没穿过呢!”

    吴团长似乎被她的真诚打动了,放过她那双还有用处的腿,枪口瞄准她的胸口,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啊——”叶满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谈谈谈,我谈!”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

    哪有不谈对象就要命的?

    叶满金在她汗涔涔的额头上抹了一把,疑惑道:“大清早的,你要弹什么啊?”

    叶满枝出了会儿神,看清坐在床边的人后,讷讷问:“大姐,你咋回来了?”

    “咱妈说你要跟军代表相亲了,我特意跟同事换了班,回来帮你拾掇拾掇。”叶满金穿着最时兴的薄料列宁装,顶着刚烫的花头,起身去翻看妹妹炕柜里的衣裳。

    “拾掇什么啊?”

    叶满枝对昨晚的荒诞梦境心有余悸,捞过趴在床脚的梨花使劲揉搓,惹得小猫咪咪叫了一阵后,主动露出雪白的肚皮给她摸。

    “你头一回相亲,相看的还是六五六的军代表,当然得好好打扮一下。甭管能否相成,态度必须要端正!”叶满金对着刚睡醒的妹妹评估片刻,视线落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提议道,“你这发型要不要换个时兴点的?比如,像我这样,烫个花头?”

    叶满枝长这么大还从没烫过头发呢,难得能借着相亲的机会体验一次,她当然不会错过啦!

    连忙放过小猫的柔软肚皮,起床换衣服去了。

    滨江市的理发馆分为六级,每个等级之间的收费相差八分钱。

    叶满金带妹妹去的是全市唯一的一级理发馆——国营紫罗兰理发馆。

    电烫一块八,火烫一块二。

    “这亲生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当初咱爸可没给我介绍过当团长的对象!”叶满金抱臂等在一旁,对着镜子里的小妹,阴阳怪气道,“我可得把收据放好了,回去让爸给我报销!”

    叶满枝安静坐在理发椅上,由着师傅给头发夹电发夹,没把大姐的酸话放在心上。

    自她有记忆以来,大姐的小酸话就没断过,小时候刚听到时,她很同情大姐的处境,甚至还会暗自惶恐。

    后来听得多了,年年听月月听,渐渐也就免疫了。

    “我记得当时有个军官想跟你谈对象来着,是你自己说不想嫁给扛枪的。你要是把挑理的劲头搁在表演上,早就当上你们话剧团的团长了!”

    “咱爸就是偏心眼!”叶满金半酸不酸道,“我找人打听了,那个吴团长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滨江这边的长辈只有他祖父母和一个姑姑。按照他家这种情况,全家人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团聚一次。要是离得远,没准儿好几年都不用跟公婆见面,多好啊!”

    她婚后与公婆住在一个屋檐下,大事小情摩擦不断。

    小妹要是不用与对方父母共同生活,绝对是加分项!

    然而,对叶满枝来说,双方能否相亲成功尚未可知,婚后生活更是遥遥无期。

    她口中敷衍地应承着,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盯着大工给她拆夹子、梳样式。

    因着她是第一次烫发,大工给她烫的是水波卷,卷曲度比较柔和,不容易出错。

    叶满金对这个什么水波卷嗤之以鼻,她向来只烫一丝不苟的大卷,从额前到脑后纵向烫出许多波浪,样式端庄大气。

    不过,望着束起马尾辫的小妹,她又觉得年轻姑娘就该烫这种样式,发梢温柔卷曲,自然俏丽,带着满满的灵气。

    姐妹俩对新发型都很满意,可是当叶满枝顶着刚烫的精致花头回家后,却把刚下班的老叶气得脸色铁青。

    “谁让你烫头发的?赶紧直回去!”

    “回不去了,”叶满枝食指绕着发梢,笑颜如花道,“烫发师傅说可以保持两个月呢!”

    “那可不行!我跟妇联的同志说了,我闺女漂亮又乖巧,文文静静的,别提多招人稀罕了!”叶守信急道,“你去大院儿里打听打听,谁家文静姑娘会去烫花头?这不是擎等着人家说我诈骗嘛!”

    闻言,全家人都将视线聚焦到他身上。

    黄黎更是忍不住腹诽:【就算她没烫头,你这也是诈骗啊!】

    叶满枝:“……”

    黄大仙又在暗戳戳讽刺我了!

    第5章

    就爱管个闲事儿

    市青年宫是一座东西欧风格结合的白色建筑。

    建设初期,由于经费紧张,叶满枝和同学们曾响应共青团市委“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号召,一起到工地上义务劳动了一个多月。

    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参观自己的劳动成果。

    在门口检票以后,先去楼上看了舞厅、游艺厅、展览厅,又在几位苏联舞蹈家的巨幅宣传画报前徘徊许久。

    直到临近约好的见面时间,她才终于停止闲逛,呼出一口气,排队走进了剧场。

    观众席已经坐满大半,叶满枝环顾四周,没能发现穿军装的绿色身影,只好按照票根寻找自己的座位。

    一楼,8排16座。

    照进观众席的灯光并不明亮,她握着票根,一步一个台阶,数到了第8排。

    正要按照座椅靠背上的数字寻找16号时,不期然与过道旁的男同志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而后起身确认:“叶满枝同志?”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

    叶满枝只觉一片阴翳从上方笼罩下来,仰头看清对方面容后,她攥了下手心,微笑打招呼:“吴团长您好,久等了吧?”

    “我也刚到,”吴峥嵘错身让开位置,“请坐吧。”

    他今天用衬衫西裤替代了严肃的军装63*00

    ,目光克制有礼,外表英俊斯文,不明底细的人见了,八成会将他错认成大学里的年轻教授。

    只不过,没上膛的枪依旧危险,入了鞘的刀照样锋利。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叶满枝面对看似温和的吴团长时,神经一直紧绷着。

    尴尬宛若滴进清水里的墨汁,在两人间晕染蔓延。

    气氛一时竟有些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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