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何况,这人竟还是她此生最痛恨的顾昔潮。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遑论还身体相触。她恼羞成怒,魂魄在纸人里肆意挣扎,张牙舞爪。

    下一瞬,纸糊木造的喜轿轰然倒下,支架在雪地里崩开四散。方才打斗之时,喜轿已从中间断开,此时彻底破裂坍塌。

    纸人被抱出喜轿,幸免于难,完好无损。

    沈今鸾悄悄停止了挣扎,看过去,顾昔潮浓黑的眉眼被白霜映得冷淡疏离,微带嫌意。

    喜轿所压过的雪地里,赫然出现几道被积雪掩盖的脚印。

    顾昔潮的亲兵一见到那脚印,纷纷握紧了佩刀,大胡子军士面露惊色,问道:

    “将军,那罪人不会是已逃出关,往云州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眺望天际。

    一听到“云州”二字,沈今鸾的神色霎时变了。

    她追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之下,灰暗天穹所笼罩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若隐若现,气势磅礴。

    那便是云州了。

    永淳十九年,沈氏麾下的北疆军惨败,不仅三万英魂埋骨他乡,大魏还自此痛失边境重镇云州。

    最疼爱她的阿爹,大哥和二哥,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全都战死在了云州。这么多年来,连一寸尸骨都未寻到。

    若非当年世家故意不驰援北疆军,又怎会落到今日之局?

    沈今鸾目露愤意,死死瞪着身旁的男人,像是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如同能感应她的视线,顾昔潮向纸人扫过来一眼,苍色的下颚紧绷着,复又望向了云州的方向。

    那眼神,幽深得宛若荒芜。又好似有火星子在荒芜里翻腾,燃烧。良久,他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此地荒原百里,他徒步到不了云州。”

    大胡子军士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将军英明!那人敢去云州,必冻死半途。他定是逃回蓟县去了,我们追!”

    一行人快马加鞭,策马飞驰于荒原夜色,马蹄所踏,扬起千堆积雪。

    蓟县地处边陲,附近多山,雪比其余地方更加深厚。马腿陷入积雪里再难前进,嘶鸣不已。狂风将众人的氅衣斗篷吹得翻卷。

    顾昔潮一行人隐匿行踪,悄无声息地潜入蓟县,也不大张旗鼓开始搜捕那名逃犯,也不去军驿歇息,而是指明要去那道士家中。

    赵羡这大宅子像是赵家祖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半边都被积雪压塌了,房门上用一块破帘子遮了一半,还冷飕飕地漏风。

    门前还悬着一盏破洞的白灯笼,未燃灯火,看起来阴森森的。

    顾昔潮一身雪意,手提纸人,疾步踏入赵氏祖宅后,将人纸人放在了正堂中唯一一把缺了一角的太师椅上。

    他的一众亲兵跟在他身后,见他那诡异的纸人,窃窃私语道:

    “将军为何不在蓟县继续搜寻那逃犯,反倒来管民间阴婚这等邪门事?一到这破地,我瘆得慌……”

    大胡子军士听见了,劈头盖脸斥道:

    “你懂什么?那逃犯向来狡猾多诈,冒然出动只会打草惊蛇。鬼相公一事,时机太过巧合,必有蹊跷。将军来此,定有他的道理!”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赵羡被数柄刀抵着背,被迫撩开破布进门,哆嗦着燃起了一盏油灯。

    室内亮堂起来,他再回头看,这块并不宽敞的地方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巡视的军士,凶神恶煞,似是要将他的祖宅翻个底朝天。

    赵羡叫苦不迭,忽闻一声:

    “敬,山,道,人?”

    赵羡浑身一僵,双腿打颤停下脚步,硬生生被长绳拖拽了数丈,才看到太师椅上的纸人,歪斜着身,没有眼珠子的双目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我?”

    赵羡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伏地,就差磕头了:

    “这位姑、姑娘,我当时一看你这孤魂野鬼,不日就会魂飞魄散的。这纸人可以将你的魂魄聚拢起来,封存在内可以暂时不消散……”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救魂之恩了?”沈今鸾掸了掸衣裾,冷笑道,“我是死了,又不是傻了。你分明就是要将我配给什么鬼相公吧。”

    赵羡哭丧着脸,道:

    “我、我真是迫不得已。我救下你后不久,蓟县正缺女子魂魄给鬼相公作配,你这八字命格与鬼相公甚是相合,就想请你镇住他……”

    沈今鸾自嘲一笑。她的八字是钦天监算的天生凤命,贵不可言,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结果就死在了后位上。

    连死后,竟被这群刁民算计,拿去配了阴婚。

    若是生前为皇后时,她非得将这道士就地大卸八块才好。可成为孤魂以来,漫长无边的孤寂,这个道士也是她能对话的第一个人。

    她难得地收回了扼人咽喉的手,道:

    “那你告诉我,如何可以才这纸人中解封?”

    她可不想一直被困在纸人里,还被顾昔潮擒在身边,实在晦气!

    赵羡莫名喉咙发凉,喘不过气来,干咳几声:

    “姑娘万万不可,你这魂魄,一旦从纸人强行解封,势必要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沈今鸾一怔,垂眸道:

    “那你说说,为何就我不得轮回转生?”

    赵羡思忖道:

    “魂魄不入轮回,必有执念。姑娘,你可是心愿未了?”

    沈今鸾望向雪后阴沉的天际,若有所思。

    她死前念念不忘的,唯有父兄的遗骨了。

    做皇后以来,她派去北疆的人总是无功而返,多年一无所获,她只恨不能亲往。如今,她死后不得往生,而是回了北疆,当年她父兄战死之地。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

    “不论你心愿为何,魂魄不散才是要紧!”赵羡掐了掐指头,自顾自地道,“人死后,若成孤魂,要以香火为食。要不是有人用香火一直吊着,你的魂魄早就散尽了。”

    沈今鸾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是说,有人一直在用香火供养我?”

    她生前犯了宫中大忌,触怒皇帝,死后不入皇陵,无坟安葬,夫家不给她容身之处,沈氏没了她一力扶持,想必是树倒猢狲散。

    这天地间,她亲缘情缘散尽,竟然还会有人记得她,予她香火?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微小的火种,在她凋敝的心间燃起,竟生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没缘由地,沈今鸾忽想起他挡在喜轿面前拔刀的背影,望着她时微颤的睫毛,更奇怪的是,她回想起来,他方才好似是在与她一问一答……

    她不由问道:

    “道士,你能看到我吗?”

    赵羡回道:

    “我是看不到你的,但我祖上修行崂山道术,懂得一些通灵之法,只是能稍稍感应到你的存在。”

    “哦,那其他人能看到我么?”

    赵羡摆摆手,言之凿凿:

    “凶煞的厉鬼偶有为人所见,你这样普通的鬼魂不行的。除非那人和你有什么万里挑一的机缘。不可能,绝无可能!”

    沈今鸾轻舒出一口气。

    不管这道士所言真假,她可不想去做鬼相公的鬼娘子,更不想被顾昔潮带在身边。

    望着愁眉不展的赵羡,又看了看最前头那道高大背影,沈今鸾心头一动,对那呆头呆脑的赵羡说道:

    “这位顾大将军呢,向来杀人如麻,最喜将犯人五马分尸。你今次惹恼了他,怕是一会儿四肢头颅都要搬家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羡怕得直抖。

    “我有一计,可救你一命,但,有个条件。”沈今鸾血红的唇角微微勾起,“你宅中,定有不少我这样的纸人罢?”

    ……

    赵羡听完这一救命之计,还在懵怔之中,不由向正堂望去。

    那名顾将军,半张侧脸被烛火映得血红,另外半张却陷在冰冷的黑暗里,不声不响,十分骇人。

    尤其是那柄腰际的刀,鲜血浸染,刺目惊心。

    赵羡摸了摸自己尚完好的四肢和脖颈,犹豫片刻,眼一闭,心一横,壮着胆子步入正堂。

    “将军是来追逃犯的,可我这里,除了嫁给鬼相公的死人,可什么都没有啊?……”

    赵羡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拉开一块破布,只见案上竟矗立着两排牌位,中间的香炉底下厚厚的余烬,看来是经常供着香火的。

    每一个灵位后,都立着一个相同的纸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结吊着,躯体僵直,笑容诡谲,烛火投下的巨大阴影,犹如浓郁的黑雾,包围着所有纸人。

    赵羡稳了稳心神,上前,用破旧的袖口擦了擦其中一块牌位,轻声道:

    “这些女子,入不了夫家的祖坟,娘家t26亦不收留,因此既无坟地,也没香火,才会被配给鬼相公为妻。”

    “唉……虽然我虽是为族老们逼迫,但我总觉得对不住她们,给她们立了灵位,烧了香火,望她们能早日往生。”

    夜风浩荡,灯影幢幢。

    顾昔潮眸光微动,轻轻一瞥,只见方才他放在太师椅上的纸人已悄然不见了。

    他虚了虚眼,幽沉的目光从一座一座的灵位,一个一个的纸人之间掠过去——甚至唇角还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灵位后面的沈今鸾看着他,亦无声地在笑。

    要是她还活着,定然要将他抽筋扒皮才能泄恨。可她如今不过是一个一捻就碎的纸人,在顾昔潮面前不过是蝼蚁之力。

    当下,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她躲在众多纸人当中,正如木藏于林,他定无法分辨,再也发现不了今日喜轿中那个纸人。他定不会长居此处,如此,她便迟早可脱身了。

    沈今鸾如意算盘打得正响,目光再不惧与他相触,与他对视,对峙。

    寂静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只按着刀,缓缓出声道:

    “十年,每年一位女子,应是十座灵位。”

    经他一提,沈今鸾眸光扫过去,数了数面前所有的灵位,才发现不对。

    若是按这赵羡所说,鬼相公是十年前突然怨气大作,县民自此每年为他献上一女子魂魄成亲,那么该是总共十名女子。

    可此处的灵位,从头到尾,竟足足有十九座。

    事有古怪,沈今鸾也有几分诧异,余光瞥见顾昔潮从堂前的阴影里朝前迈了一步,利刃出鞘,一下子挑开了破布。

    她的面前,最后一块立在暗处的灵位全然露了出来。

    只见顾昔潮盯着那最后一樽灵位,寒凉而黯淡的目光像是一点一点灼烧起来。

    他身形凝滞,面色越来越阴沉,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今、鸾?”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从他薄唇中吐了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稍有知情的军士瞳孔大睁,那、那可是那位已死妖后的名讳。

    黑暗里的沈今鸾同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双手深深扎进袖口,纸皮扭曲起来,顿时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速速逃离。

    哪知下一刻,顾昔潮劲臂一抬,精准无误地将那座灵位后头的纸人一把提起,揽在臂下。

    同时,另一只手长刀猛然扬起,刀光一闪,竟将本在她面前的那一樽灵位劈成两半。

    沈今鸾被碎裂的木片砸了一下,纸皮凹了一小处,她骂骂咧咧地抬眸,无意中瞥见了灵位上的字迹。

    一刹那,魂体呆立,颤抖不已。

    丹书墨字,一笔一划,刻得正是她的名讳,还有生辰八字。

    第04章

    新郎

    赵氏祖宅破旧的正堂里,寒风吹动,微弱的烛焰时不时跳一下,纸人纤薄的袖口闻风拂动。

    望着骤然碎裂一地的灵位,沈今鸾目瞪口呆,又惊又气,连魂魄都在微微发颤。

    她没想到,顾昔潮竟然在她死后还如此记恨她,毒杀她还不够,连她的灵位都要毁去。

    火光惶惶,映得顾昔潮的面色幽深难测。他静立在灵位之前,像是一座冰封的石雕,唯独黑黢黢的目中隐有一丝丝细红,像是渗出了血色。

    眼前的顾昔潮,目如阎罗,刀似太岁,竟比这满堂纸人更为骇人:

    “凭你,也敢供奉她的灵位?”

    晦色不明的灯光里,顾昔潮一步步走近赵羡,幽幽火光照亮他阴沉无比的眉眼:

    “你可知,这是谁的灵位?”

    “不、不知道啊!……”血迹未干的刀锋倏然抵在了赵羡的咽喉,他猛烈地摇头,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早已把沈今鸾今日教他保命的话术全忘光了。

    沈今鸾隐约猜到了,因她当年擅行厌胜之术,声名尽毁,死后不仅无人追思,连供奉她也成了大魏朝的禁忌。

    实在没想到赵羡还真有点良心,被迫将几个死去女子的魂魄配给了鬼相公,为求赎罪,真的供起她们的灵位,其中竟然也还包括她的。

    奈何,这道士纵使算得出她的名讳,算得准她的八字,又怎知她是堂堂大魏皇后,是顾昔潮恨之入骨的一生宿敌。

    沈今鸾负手在背,嘲讽一笑道:

    “你连她的灵位都要拆,供奉她的人都要杀,你是有多恨她?”

    顾昔潮面色无波,只持刀的手微微一僵,忽而利落地收刀入鞘,又将纸人固定在了堂正中的太师椅上。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今鸾动弹不得,心底暗骂几句,心有余悸。

    方才顾昔潮竟能从数十个形貌雷同的纸人当中,一击即中,一下子挑中了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怀疑他是不是能看到她。

    原来只是因为她所对应的那一处灵位,写有“沈今鸾”的名讳,他想要劈裂了而已。

    沈今鸾心底仍是发毛,忍不住在男人眼前挥了挥手掌,轻声道:

    “喂,你能看到我吗?”

    顾昔潮充耳不闻,连睫毛都不颤一下,顾自长腿迈开,碾了碾碎裂的牌位木屑,只淡淡地对众人道:

    “今夜这一桩阴婚未礼成,并不能作数。”

    众人看着碎裂的灵位莫名其妙,赵羡最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慌忙应是。

    沈今鸾微微一怔,见那一排灵位上,确实都写了“故妻”二字,原来,这些死去的女子,无论愿不愿意,都是被作为鬼相公妻子祭拜供奉的。

    顾昔潮劈裂了灵位,实则是保全了她的身份。

    沈今鸾嗤了一声,心道,光砍掉灵位有什么用?若真有鬼相公,她怕是还被那鬼魂惦记着娶为妻子,必须得快点想个办法脱身才好。

    “为何,不是十座灵位?”

    顾昔潮耐着性子,收了刀,朝着赵羡重复问了一遍。

    死里逃生,赵羡在大雪天头顶直冒冷汗,忙对着那一排灵位解释道:

    “哎,本来这阴婚确是一年一次。可这数月来,不知为何鬼相公又开始在蓟县四处作乱,曾一夜之间连杀了一家三口,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啊!自此镇上人心惶惶,怕得寝食难安,便开始每月为他办一次阴婚,以求化解他的怨气。”

    趁着顾昔潮还在逼问赵羡,不曾留意到纸人,沈今鸾装模作样地敛了敛衣袖,暗地里推搡着纸人。

    只眨眼的工夫,纸人失衡,一溜烟从太师椅上轻飘飘地滑落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初和赵羡说好了,第一计不成,他便要掩护她的第二计。她沈今鸾,就算爬,也爬离顾昔潮的身边逃命。

    此时机会正好,可惜她魂魄虚浮,就是个半瘫,一面缓慢地挪动着纸人,一面听着头顶传来赵羡的声音:

    “那些、那些死在鬼相公手中的人死状比之前更是吓人,都是死不瞑目啊……我跟你说有一户人家……”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鬼相公之事,仿佛听到院内不少军士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握了握腰间悬着的刀,铿锵轻鸣。

    沈今鸾匍匐在地,听到人声渐渐远去,继续前进,纸人在黑黢黢的地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尘痕。

    光线越来越暗,伸手不见五指,纸人无声无息地与周遭融为一体。

    吹来的微风也越来越阴寒,她不知动多远,越过了一道破布垂帘之后,便一头磕在什么漆黑坚硬的东西上,撞歪了纸人的头颅。

    沈今鸾揉了揉额头,定睛一看,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竟是一座棺椁。

    “啊——”

    她纸皮发麻,失声尖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

    可她又转念一想,她是鬼魂,除了赵羡,谁能听见她的声音?

    然而,只一刻,就有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块破布帘幕被撩起又垂下,一片明亮的灯火照进来,巨大的光晕照亮了她前面的棺椁,映出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黑暗里的沈今鸾心下一沉,不敢再动,凝神屏息,死死闭着眼。

    火光在前面停住,不动了。

    “这是何处?”

    隔着一座棺椁,顾昔潮的声音从对角处传来。

    还在正堂里的赵羡犹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待它静静烧尽,才走过来,撩起暗藏的帘幕进来,牙齿打颤道:

    “都是、都是死于鬼相公之手的人……”

    沈今鸾双眼睁开一道缝隙,环顾四处,只能看见堆叠在周围的一座一座的棺椁,交错分布,像是山间的坟头似的,暗沉沉的一片。

    怪不得一进赵宅就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原来停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的尸首。他的祖宅,就是蓟县的义庄。

    顾昔潮在这几樽棺椁之间踱步,手中的火杖照了照四处。可他并未朝她这一处走来,像是并没有发现她。

    沈今鸾轻舒一口气,忽然听到轰隆一声棺材板落地的响动。

    顾昔潮竟是要开棺验尸。

    几十座棺盖依次被翻开,轰然震动,几十具尸体齐卧棺中,腐白幽绿。沈今鸾心头发怵,闭着眼,以横斜的棺材板作为掩体,一点一点移动,只想离开此地。

    余t26光里,她看到顾昔潮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火折子,围在棺椁处,朝着棺内细细查看。

    她缓慢地在暗处挪动着纸人的身子,听到那几名亲兵探查完,朝顾昔潮禀道:

    “将军,死者是两波人。凡是前几年死的,额鬓之间,都有类似图腾状的黑纹,被乌发遮掩,不易察觉。他们皆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查不出任何伤口,也不像是中毒而死。”

    “但是,最近这数月来死的,虽身上有数道伤口,致命伤皆在咽喉,可以说是一刀致死……看这些伤口,像!真是像极了!正是将军要找的人。”

    正在这时,几名军士风尘仆仆从外头进来,撩开帘幕,飞速拂过的衣袍擦着暗处的纸人,直奔向顾昔潮,朝他跪地行礼。

    “查清楚了吗?”顾昔潮问道。

    “回禀将军,驻守城门的将士都一一审问过了,确实与将军预料的分毫不差。”

    一片死寂中,顾昔潮手指蜷起,拇指缓缓摩挲着腰间刀柄斑驳的纹路。生杀之气,溢于言表。

    他侧过身,突然问赵羡道:

    “你方才说,鬼相公死在了崤山。那鬼相公娶亲,你们送嫁的路线,可是自蓟县出发,至关外的崤山?”

    “正是。送嫁每回都是昏时蓟县出发,子时入崤山,之后亲队就不见踪影了,定是鬼相公将妻子带走,去成亲了……今夜没让鬼相公娶上亲,镇上必将人心惶惶,定是又要闹起来了,该如何是好啊?”

    赵羡愁眉苦脸,哀叹连连。另一头,沈今鸾不顾一切,往外爬去,眼看正堂的门口近在眼前,马上就可以逃离此地了。

    忽然听顾昔潮说道:

    “娶亲不成,鬼相公必要作乱。为边境安定,骆雄来助你,明日便再办一次阴婚,抚慰人心。”

    那名叫骆雄的大胡子军士抬头,犹疑道:

    “将军,这、这里真有鬼相公啊?”

    “鬼神之说,虚无渺茫。”顾昔潮摇头,双眸掩着深深的倦惫,“人心,才最是凶恶难测。”

    他覆手在背,看了一眼外头渐白的天光,目光扫向怔忪的赵羡,道:

    “今日黄昏,礼成。”

    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赵羡不明就里,显然是愣住了,“啊”了一声,道:

    “可是,哪里来的新嫁娘啊?”

    当下,静默了半刻有余,只余帘幕“呼呼地”吹动。

    已爬出数十步远的纸人突然动作一滞。沈今鸾心下一沉,只觉重重棺材之后,一道幽深的视线穿过黑暗,望向了自己。

    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满堂军士的目光,正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死瘫在地上的纸人。

    紧接着,沉定的脚步声一步步走来,逼近。

    灯火已在头顶照下,沈今鸾两眼一黑,纸人已被一双劲臂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顾昔潮将她又放回了正堂的太师椅上。

    “将军的意思是……又要用这同一个纸人,办一场阴婚嫁给鬼相公?”赵羡的声音带着颤,进退两难。

    沈今鸾瞪大了双眼,亲眼看到顾昔潮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一刹那,她怒火中烧,差点要掀翻纸人的天灵盖。

    顾昔潮这厮阳奉阴违,刚劈完她的灵位,竟敢又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堂堂大魏皇后,被他毒杀也就算了,成王败寇而已;成了孤魂野鬼也罢了,算她离经叛道,自作自受,得不到世人香火供奉。

    可她都死了,魂魄还要被他这个死对头再欺负一遍,卖给什么鬼相公成阴婚。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怀疑,顾昔潮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她,所以是在伺机报复于她。哪有什么比出卖仇人的魂魄用作阴婚更恶毒的手段,更能让他痛快的法子?

    “顾昔潮,你、你卑鄙小人!无耻之尤!”她壮着胆子,肆无忌惮地开始怒骂。

    正要走出正堂的顾昔潮脚步一滞。

    却没有回首,大步走入日光之下,大雪之中,鬓发凝了一缕细细的白霜。

    ……

    沈今鸾被迫端坐在太师椅上,坐如针毡,不住地巡视四面八方,试探寻求脱身之法。

    说来奇怪,那些军士们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全撤出了赵氏祖宅,顾昔潮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曾露面。

    待日头偏西,已近日暮。赵宅进来同一批喜婆轿夫和抬棺人,麻利地又操办起喜丧来。

    院子正中,一座簇新喜轿,红绸白幡,旁边又是一座新制的棺椁,漆光发亮,只是那棺材板微微开了一道缝。

    待沈今鸾再看之时,那道缝已不见了,棺材又严丝合缝地合拢了。

    她揉了揉眼,只道自己是看错了。

    “吉时到——”

    “起轿!——起棺!——”

    满面红光的喜婆扭着身子,将纸人从太师椅上扶了起来,粗鲁地给她套上喜帕,送入喜轿之中。

    “敬山道人?敬山道人?”沈今鸾无可奈何,连声唤道。

    赵羡起初不敢应答,心虚不已,后来实在于心不忍,心中有亏,只得应了她一声:

    “这、这是将军的意思……我就一条命,我也没办法啊……”

    这一日来,他夹在一人一鬼中间,无论站哪边都觉得项上人头危矣。

    沈今鸾除他以外再无人可以求助。既然这道士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只能端起威仪来,盯着他,郑重地道:

    “我乃大魏皇后,你今次若不救我,我必要将你千刀万剐。”

    赵羡一听,撩了撩道袍就差跪下来,道:

    “你你你,你不过一孤魂野鬼,我虽对不住你,也给你立了牌位赎罪了。这人可不兴说,说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熟悉的唢呐声又吹响起来,纸糊的喜轿摇摆不定,纸人在轿内身不由己地晃动,如同在绝望的浪潮中翻涌逐流,找不到出路,只能被淹没。

    “鬼相公娶了新娘就安生了,我们就能活命了!”

    喜轿外传来蓟县众人的欢呼声,好似献祭了她的魂魄,就能换来一世平安。

    “慢着。”

    喜轿将要被抬出大门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入院中,一众手执火杖的铁甲军士跟在身后,大片熊熊的明光照亮了四野暗处。

    “顾将军?”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来人。

    沈今鸾心神一震,掀起眼皮,隔着珠帘看到顾昔潮带着那一帮亲兵堵在了院墙门口。

    “顾将军,吉时已到,喜丧开场,我们将新嫁娘送出城去,嫁给鬼相公去!”

    顾昔潮一振袖,仗刀而立,冰冷眸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淡淡道:

    “我是说,要再办一场阴婚,但我何时说过,新郎是鬼相公?”

    蓟县民众们瞪大了眼,四处相望,道:

    “那新郎是谁?”

    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中,顾昔潮掠过一重又一重的人潮,直直走向那一座大红喜轿的纸人。

    山风潇潇,火光幢幢,照亮了他一身赤红长袍,与纸人身上的嫁衣遥遥相映,珠联璧合。

    在场所有人顿时大惊失色。

    他、他他他竟是要自己做新郎!

    第05章

    拜堂

    暮色低低压下来,挤尽了最后一抹日头,堕入巷尾檐边。小小的边陲蓟县正要沉入将夜的昏暗之中。

    风雪沉寂,一切人语声戛然而止。赵氏祖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梁上昨夜的白灯笼已经撤去,换上了鲜艳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窸窸窣窣打着旋,灯笼的纸皮上,一个硕大的“囍”字格外刺目。

    同一批披红戴绿的喜婆、傧相、抬棺人站成一排,立在院中,像是被什么人胁迫来的,同样瑟瑟发抖,面色发白,如同白日活见了鬼。

    沈今鸾在喜轿中一动不动,茫然环顾。

    足有半晌,她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那个身着喜服的男人身上。

    只因,这一身明艳的朱红,莫名唤起了她对他些许遥远的记忆。

    说起来,顾昔潮这个人,出身京都名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五陵少年,锦帽貂裘,全无杂色,华贵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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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不必说后来一战成名,是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少年将军,最后成了一身朱紫大缎的天子近臣,极盛之时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无论是少时意气风发的顾家九郎,还是那个与她朝堂斗法的顾大将军,都似乎与眼前之人截然不同了。

    自从在北疆见到顾昔潮,他身上一直是一袭毫无纹饰的玄青劲袍,衣角已泛起了灰白的毛边。大氅上的裘毛也稀疏不匀,色泽杂乱,不知已穿了多少年,历经北疆多少风霜雨雪。

    尤其,他整个人凝着一股无名的压抑和严肃,阴沉沉的,像是被云翳久久笼罩。

    怪不得,当时京中盛传,顾昔潮早已死在了北疆。

    而亲手用毒计将他送走的沈今鸾,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凝视他留下的朱紫朝服,心头恨意难消,只道他就这样死在北疆,真是便宜了他。

    今夜,顾昔潮却褪去了沉闷而破旧的玄袍。一身赤红喜服反倒衬得他的眉宇更为冷厉,卸甲后的身姿高瘦清俊,犹带霜雪,如同一道寒芒在幽夜中照尽无边黑暗。

    哪怕隔着一头喜帕,只可见一道t26侧影,她都能在重重人影中认出他来——正如昔年金銮殿上,她遥望泱泱群臣,总能一眼看见他的身影。

    此刻,那道身影正向她走来,每近一步,他身上的赤红便越是浓烈一分,渐渐与记忆中重合。

    本来,喜轿里的沈今鸾亦如当年那般端庄雍容。

    直到顾昔潮在喜轿立定,她才从巨大的懵怔中回过神来,素来从容的神态难得流露出一丝慌乱。

    他竟是要找她这个纸人拜堂成亲!

    无论生前死后,沈今鸾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人群里的蓟县族老们同样地震惊万分,慌忙站了出来,重重敲了敲拐杖,指着顾昔潮怒骂:

    “顾将军,这是鬼相公的人!你竟敢动鬼相公的人,此是逆天而行啊!……”

    “我偏要逆天而行。”

    面对千夫所指,顾昔潮冷峻肃杀的面上微微一动,竟是笑了一声:

    “你们不是说,顾某前日坏了鬼相公的婚事,会遭报应,可这一日来,顾某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那我便好奇一回,若我直接强娶,那位鬼相公,该拿我如何?”

    语调轻浅,尾音低哑,扬起的唇角犹似挑衅。

    顾昔潮不过寥寥数语,沈今鸾已将他这一场戏彻底看破。

    顾家九郎自小师承京中大儒,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当初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今日亲自办一场大逆不道的阴婚,是要借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出那一位害人不浅的鬼相公。

    可她唯独不明白的是,顾昔潮老谋深算,心思缜密,又一向做戏做足全套。

    而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纸嫁衣是一层层剪纸拼凑而成,裙裾不平整地耷拉着,颜色没涂匀,留了几寸诡白。更不必说背后曾被火星子烧秃了几个窟窿,是用黄符纸补全的。

    赵羡那里这么多全新的纸人,他为何偏偏要拿她这个破烂寒碜的做新娘?

    沈今鸾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勉强说得通的缘由,是因为她这个纸人昨夜藏在那一块刻着大魏皇后名讳八字的灵位后面,他便要伺机报复。

    定是如此了。果然,和她稍有关系的东西,顾昔潮都想迫害一遍,恨不能全部毁掉。

    沈今鸾气得心头一阵发凉,恨不能真有鬼相公这种厉鬼出现,当下就将顾昔潮大卸八块,碾作齑粉才好。

    蓟县那群宗族长老们同样十分不甘,又大声恫吓他道:

    “鬼相公,定会来找你索命的!你、你难道就不怕吗?……”

    “怕?”顾昔潮覆手在背,眉峰一挑,端的是丰神冷俊,容止轻狂,“我怕是求之不得。”

    “纵使这世上真有鬼魂,顾某倒想看看,生前尚不能耐我何之人,死后化鬼,又将如何报复于我?”

    这一句,纸人里的沈今鸾听得脑袋轰然一炸。她忍不住觉得,顾昔潮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

    说的就是她沈今鸾。

    生前,她没能彻底置他于死地,死后,她被困这破烂纸人里,还要被迫和他这死敌拜堂。

    天穹混沌,大片的游云被暮色撕裂,如同虚幻泡影。最后一缕日头渐渐沉下,凛冬远山的阴影全然遮蔽了日光,苍茫暗夜已至。

    “吉时已到,拜堂!”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呆立不动的喜婆被这一声喝吓得回魂,连滚带爬奔向喜轿。纸人里的沈今鸾面色铁青,被喜婆扶着,迎出了轿子,只觉这身纸皮有千斤巨石般的重。

    还没走出几步,纸人便被一只黑红相间的袍袖轻轻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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