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已实在撑不住了,回房歇息前,嘱咐儿子:“人家的东西你也快收拾出来,赶着让人送去吧。她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还要再说人家的,你可千万别糊涂了私藏什么,坏了人家的名声。”

    她还有两句话没说:

    大姑娘是较真性子。若儿子真留下什么,叫大姑娘发现了,恐怕又要闹出事。

    若她说,二姑娘送回来的这些东西,最好也赶紧销毁。可这话从阳必不肯依。

    罢了,别把他逼太紧。

    温从阳哑声应是。

    何夫人又道:“她怕是不好来咱们家了,你想见她,还是得你过去。你不好好养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快先睡觉。”

    温从阳仍然应是,又添一句:“娘辛苦了,快请回去歇息吧。”

    何夫人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郑嬷嬷见势也赶紧一溜。

    温从阳对着遥妹妹送回来的箱子愣了半日,没叫人打开。

    他怕看见里面的东西。

    遥妹妹似乎没送过他什么,只有几幅画,没有针线,没有书字……他现在也不敢细想。

    温从阳叫人随便找块缎子把箱子盖上,闭上了眼睛。

    他还要去见遥妹妹。

    他……他们……他和遥妹妹,未必就,未必就——

    姐妹相见

    两日内,安国公府和崔家低调地换了婚贴。

    在温夫人的坚持下,安国公府退回了崔家原本送来的、聘娶纪明达的定礼。崔家又重新置办了一份定礼送来,才算安国公府换女成婚之事终于了结,再无可以生变之处了。

    安国公府上下这才人人知晓,从上回小崔大人和温大爷来,就这五六日功夫,大姑娘不嫁小崔大人了,竟改成了二姑娘嫁!!

    老太太还没病愈,每天除了老爷和大姑娘外不见别人,今天也没出门。大姑娘没出安庆堂,老爷和太太好像也没有再庆贺一回的意思。二姑娘得了这么一位乘龙快婿,院里也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各人脸上的笑着实藏不住……府里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纪明德花了几十两银子得出这么个结果,崔家的人一走,她从正院回屋子,先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太太有什么好的,最先想着大姐姐,然后就是二姐姐!从来也不想一想她!

    她也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就不配吗?!

    她自己哭了半晌,屋里没人敢劝,连奶娘都不敢作声。

    哭得累了,她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吩咐道:“给我洗脸,换身衣服,我要去给二姐姐……贺喜。”

    细细用粉盖住了眼下红肿,纪明德重整精神,先没去熙和院,而是绕到后面“毓宁院”找纪明宜。

    今日休沐,纪明宜不上学,从太太房里出来,她便把幼弟纪明丰带到屋子里,监督他背诗。

    纪明德进了院子,便见他们姐弟俩坐在廊下,纪明丰磕磕绊绊读着:“黄、黄河远上白云、白云间——”

    她便不用人通传,扬声笑道:“四妹妹!”

    纪明宜只得和纪明丰站起来,笑回一声:“三姐姐来了。”

    今日二姐姐大喜,她本该再去私下贺一贺,只怕三姐姐又在二姐姐那问东问西、刨根问底,不但二姐姐反感,她也不爱听,所以没去。但三姐姐还是来找她了。

    她小声和奶娘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躲不过。”

    纪明德走过来开口,说要一起去贺纪明遥,纪明宜知道难逃,索性也没多废话,先应下。

    她笑道:“我已猜着了,我便不去,三姐姐也会来找我。”

    人已请到,纪明德不计较她这一句刺,笑道:“咱们快走吧,再迟,我只怕二姐姐要睡了。”

    虽然还没吃午饭,但二姐姐想睡觉,哪管上午下午、什么时辰?

    纪明宜吩咐奶娘把弟弟送回姨娘屋里去。她跟纪明德往外走,又笑问:“三姐姐怎么不去请大姐姐?”

    纪明德瞪大眼睛看她:“这怎么好去请!”

    纪明宜便发愁道:“是啊,虽说是二姐姐喜得贵婿,偏又是大姐姐定过的人……大姐姐只在老太太院里,方才都没露面,也不知现下心里怎么样,咱们过去贺二姐姐,是不是——”

    她边说,脚步也慢了下来。

    纪明德也踯躅了。

    纪明宜慢慢走着,只等纪明德做决定。

    恰走到纪明德的“静舒院”旁。

    她停下脚,装作才想起来一般,笑道:“说是去贺二姐姐大喜,我竟忘了带贺礼了。”

    纪明宜便忙说:“三姐姐提的是,我也没带。”

    纪明德忙笑道:“咱们还是各自先预备贺礼,改个时间再去吧?”

    纪明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就在静舒院前告别。

    回房路上,纪明宜让一个丫头悄悄过去熙和院,告诉二姐姐:“三姐姐已被我劝回去了,二姐姐请安心玩吧。”

    丫头忙绕了个远过去,把这事如此这般一说。

    纪明遥先笑道:“四妹妹还是那么聪明!”

    她不愿和纪明德多说一句没必要的话,却怕四妹妹担心,先叫那丫头带话回去:“是大姐姐不合适嫁了,老爷太太安排我嫁,没有别的缘故。”

    屋里正好有崔家送来的点心果子,她叫各样都盛上些,共盛了六盘,分作两盒,让春涧领人送到毓宁院:“他家的厨子比咱家的不大一样,妹妹吃着玩吧。”

    每样点心都比纪家的稍淡,她吃出来有些是减了糖蜜、果仁,有些是减了油酥,咸口点心馅料里的滋味也比纪家的少,但味道不差。

    看来他家厨子手艺还不错。

    ——上回崔家给纪明达送的点心,她一口都没吃到。这回算是吃了个爽。

    虽说对两个妹妹厚此薄彼并非“大家行事”,纪明遥也不是舍不得这一口吃的,但纪明德若收了点心,一定会跑来寻根究底,还会自怨自艾,烦人得很。

    为自己的心情着想,纪明遥愉快地决定就是不送她。

    收到食盒,纪明宜忙向春涧谢过二姐姐。

    叫丫头送走春涧,她打开两个食盒看,见里面点心样式都是一样的,不由一笑,便叫人把一个食盒送到姨娘那去。

    ……

    定了亲的下午和平常一样悠闲度过,晚饭时到太太屋里,纪明遥见到了很少在正院出现的纪明达。

    她穿着一件满绣的山茶红褙子,下面翡翠色百裥裙,梳双环望仙髻,戴挂珠赤金簪,比几日前看上去似乎清减了些,但依旧仪表端雅、举止庄重,双手交握身前坐在太太身旁,微笑看过来,姿态神情毫无破绽,仍是那位名满京华的安国公府长女。

    当然,今晚请安,纪明遥又是最晚一个到的。

    满室人都明里暗里望着她们两个。尤其安国公与纪明德,几乎毫无掩饰。

    纪明遥便也微笑看过去。

    她欠身行礼,声音也一如平常尊重而平静:“老爷、太太、大姐姐。”

    纪明达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温热的手,笑说:“还没贺二妹妹大喜。”

    纪明遥亦回握她冰凉的手指,笑道:“大姐姐给老太太侍疾要紧。”

    屋里凝重而紧张的气氛似乎散了些。

    温夫人把她两人都叫到身边,一手握住一个,笑道:“人齐了,便与你们都说一声:明达与崔珏命格相克,不能成婚,所以才又改定了明遥。从今日起,明达就搬到我这边东厢住了,和明遥一起帮我管几个月的事,你们要找大姐姐,可别找错了地方。”

    众子女都起身,齐说:“是。”

    安国公方道:“老太太尚在病中,家里便不大办了,虽不用你们侍疾,你们私下热闹,也别太过了头儿。”

    这话是冲着纪明遥说的。

    她自然笑应:“是,女儿知道轻重。”

    正好她最不喜欢应酬!有了安国公这句话,她大可以谁都不请,直接不热闹,真是便宜她了,嘿嘿。

    晚饭后,其余子女都各自回房了,只剩下纪明达一人。

    分明是在亲娘屋里,纪明达却觉得有些陌生……她不大适应。

    从记事起,她一直住在祖母身边。

    和安国公说了几句话,温夫人拉住纪明达回东厢房。越走近自己的新屋子,纪明达便越是慌t26张——她上次和娘单独说话,便是四天前,她和娘在她安庆堂的屋子里争执的那一回……她还没对娘赔不是。三天前,祖母和爹大吵一场,娘问她二妹妹替嫁是不是……帮她收拾了烂摊子,后来她听说,娘在祖母屋里跪下了……说要抹脖子一死,倒也干净——

    是,难道是,是她逼得娘这样吗?

    可她只是不愿所嫁非人,想要一个能不辱没她的丈夫——

    领女儿到了她房中,温夫人也不知该怎么说前几日的事。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被老太太养得有些左性,她定要她搬回身边住,正是想趁她出阁之前的几个月,再把她的性子掰一掰。看今日她对明遥似乎没有心结,那便还算懂些道理,只是又怕一句话提得不对,她又钻了牛角尖。终归,是她做母亲的没养好孩子……

    娘说得不错,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

    她也犯过傻。

    带女儿看过屋里的陈设,温夫人决定先不提前事。

    她屏退众人,只说女儿今后要面对的:“你早知道从阳对明遥的心。我回你外祖母家那天晚上,从阳被你舅舅打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他的丫头,李如蕙,替他挨了一下,断了右臂。”

    有这一份忠心救主的恩义在,李如蕙又在从阳身边日夜相伴,整整十年……只要从阳对她有一丝男女之意——

    但纪明达并不在意一个丫头。

    她没梦见温从阳婚后怎么处置的身边丫头,但就算不放出去又怎么样?一个家生奴才而已。

    她难道是指望和温从阳夫妻情深、甜蜜恩爱吗?

    纪明达只在意:“舅舅家里……怎么说?”

    温夫人实看不出女儿是否懂了她的意思,便且仍照实说:“从阳还要再见一次你二妹妹。”

    “那让他们快些见吧。”纪明达低下头,“二妹妹已经定亲了。”

    ……

    当夜,纪明达又梦见了“将来”。

    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只清晰“看见”,温从阳赔笑绕在二妹妹身边,求饶似地说着:“我都想过了,还是妹妹说得对,让如蕙出去做正头娘子,是比……给我做妾好。”

    二妹妹的眼中似乎不见笑意,但她也的确是微笑着的。

    她柔声问:“是吗?”

    她声音轻而淡:“表哥当真想好了吗?”

    教女不易

    纪明达从没见过二妹妹这样的神情。

    二妹妹脾气差,性子倔,不肯真正对祖母软一软,不喜欢三妹妹,就直接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不爱听她的教导,就当着她的面走神。但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觉得受了委屈就直接和娘说,奶嬷嬷偷她的月钱首饰去赌钱,还拿捏她不肯还,她能直接请娘把人撵出去……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梦里的二妹妹却让她看不懂。

    为什么温从阳已经如她的愿放走了那丫鬟,还一如往常对她做小伏低,她却并不欢喜?

    若果真不欢喜,又是为什么,她不再对温从阳直接说出来了呢。

    难道,与温从阳成婚后,二妹妹的日子并不顺心吗?

    离卯初还有一个多时辰,纪明达重新躺回去,想再梦见更多。

    但不论她怎样努力去睡,梦境都没再降临到她身上。

    这梦境就如神旨,只会凭心意游戏,并不听从她的期待。

    她不喜欢任何事物超出掌控,但对神仙……她毫无办法,只能接受。

    起床的时辰到了。

    纪明达起身梳洗。

    坐在铜镜前,她很快调整好了神态。从十岁起,她夜里便只睡三个时辰,即便有时睡不足,白日她也不会补眠。她从祖母和娘身上学到“声色不动”,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亦要从容不迫,不能失了大家之风,不能在人面前有失体面,何况只是没睡足时辰。

    何况只是又梦见了不会再成真的“将来”。

    前几日……是她太失态了。

    她还没对娘赔不是。

    二妹妹已经定亲,她不会再嫁给崔珏了,未来已经不同了。她当然也不会和二妹妹一样与温从阳相相处。最起码,她不会把一个丫头看得多重。

    她会比二妹妹过得更好。

    最后正了正红宝凤钗,纪明达走出房门,到正房给母亲请安。

    已经十七岁了,即将出阁的年龄,还住在爹娘院子里,让纪明达心中含愧。

    见到母亲,她便提出:“我成日在这里,难免扰了娘的清净……爹、爹常来,只怕也不方便……”

    她不好多说父母的事,忙道:“祖母要静养,我虽不便回去,也请娘给我另开一处院落,让我和妹妹们一样出去住吧?”

    这样她去看望祖母……也便宜些。

    温夫人昨夜还在发愁,生在安国公府,女儿竟似不懂一点内宅夫妻、妻妾之间的平衡相处之道,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张姨娘和几个通房丫头,皆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好拿她们教女。她从祖父、父亲、兄长都不纳妾的温家到纪家十八年,能有今日还算舒心平和的日子,不知吃了丈夫和他爱妾的多少苦头,难道叫女儿回温家也吃这份苦?

    但今日一听,女儿竟不算完全不懂,且话里还有对她的关心在意,温夫人顿减了愁绪,笑道:“你还有一年半载就出阁了,现下什么都没你重。且不管你爹,以后再说。”

    纪明达心中一烫,却仍担忧:“若爹果真不来了,岂不是叫别人得意了吗?”

    祖母便只将姬妾当成玩意儿,既是玩意儿,不需多费心思,但更不能让她们得意忘形,忘了做侍妾奴才的本分。

    祖母总说,娘对侍妾和庶子庶女太过宽和。

    其余子女还没来,温夫人便搂她在怀里,低声教道:“到了我这个年岁,哪里还和姬妾争一两日的风头?明远已经大了,明丰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妹妹们也都敬我,张姨娘和几个丫头都是我的人,哪怕再有人有孕生子,都没甚要紧,即便心内不忠,也早已没了和我争风的时机。”

    “明达,你选从阳,定然不是为了与他夫妻一心去的……”看着女儿的面色,她慢慢说道,“既如此,便不要太在意他的姬妾,不要在意他对姬妾如何,又对你如何。孩子,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的话如润物细雨,滴落在纪明达心间。她突然更加悔恨前几日与母亲争吵。

    无论如何,娘总是盼着她更好的。

    这些时日她已经流了一辈子都没流过的泪,但现在,她又想哭了。

    兄弟妹妹们还要来请安,纪明达生生把泪忍在了眼眶里。她回抱母亲,低下头,将迟了多日的歉意说出口:“我……我不该那般与娘说话——”

    “明达!”温夫人却倏然落泪,“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娘知道你只是要强些,是娘也疏忽了你!”

    明知老太太的本性,她为何会以为有先生教导、还有她每日去看,就放心将明达放在安庆堂十多年?早知今日,哪怕拼着与老太太撕破脸,拼着再大闹一场,她也要把孩子抢回来!!

    母女俩终究相拥而泣。

    见人前,两人又一起洗脸抿鬓,以粉遮盖哭红的脸。粉扑得有些重。温夫人看着女儿,纪明达看着娘,又不禁一齐笑了。

    才与母亲和好,早饭后,纪明达便没提与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望祖母。

    还在上学的孩子去学堂了,年幼的也同自己姨娘回房,温夫人留下纪明遥,要一同教导她和纪明达如何掌一府的事,仍只令纪明德自去。

    纪明德只能应是。

    她出去的背影落寞孤单,纪明达心中一晃,想起了梦中所见到的自己。

    二妹妹春风得意时,她在旁人眼中,只怕还不如三妹妹。

    多年来,她不与妹妹们一处,对她们之间的矛盾了解不深,且不论在家如何,二妹妹与三妹妹在外总是没丢过家里的脸,没叫人说过纪家姊妹不和,她便也没多管。

    但现在看,二妹妹与四妹妹好,又受娘的宠爱,只有三妹妹形单影只,也真难为她了。

    三妹妹的姨娘是不好,但也已经以命抵了命,三妹妹虽为庶出,到底是纪家的女儿,何必如此。

    三妹妹又从小肯上进,常找她请教功课,还是真心敬着祖母,难道不比二妹妹更配人疼?

    纪明达便笑道:“娘,三妹妹虽还没定亲,到底只比二妹妹小三个月,且她也不上学了,回去也是闲着淘气,不如一并留下,只在旁看着也好。”

    温夫人早对几个女儿各有打算。

    虽然未曾料到明达和明遥互相换了亲事,到底事情已经算完了,慢慢教着她们,再与亲家商议,安排出阁便是。

    但对三丫头,她是想先狠狠压两年她的小心思,到十七八岁再给说亲,人长大了稳重些,别带着小聪明到了人家,反会吃大亏。

    可明达如此一说,她若不应,一则才与明达和睦便驳了她的话,二则明德更要多心,倒更不好。

    温夫人只得笑问:“明德,t26你要留下吗?”

    纪明德当然要留下!!

    她先感激地看了大姐姐一眼,忙对太太蹲身行礼说:“我回去也是无事,求太太就让我在旁听听罢!”

    温夫人略略皱眉,笑道:“本来等你定亲也会教你,现在学,你不嫌累就好。一件小事,快起来吧。”

    行这样大礼,怎么弄得像多亏待了她一样。

    纪明德忙起身。

    温夫人便让她们姊妹在堂屋八仙桌围坐,把准备好的旧日账本重新分成三份,又一人分一把算盘和纸张笔墨等:“你们从小都学过打算盘、看账目,也过去许多年了,且算一遍我看。”

    明明娘应了她的提议,也仍是笑着的,纪明达却莫名觉得娘似乎不大高兴。

    但三妹妹已经翻开账册,二妹妹慢吞吞磨着墨,还是那副懒散样子,两个妹妹都无异样,她便也没再多想。

    不时有人过来回事,娘一件一件安排了下去。堂屋里都是算盘声,但……怎么只有两个声音?

    算完一册,纪明达喝茶,抬头看到二妹妹的账本已翻到了最后一页,人却在向娘那里看,似乎在发呆。

    她不禁皱眉。

    三妹妹险些不能学,二妹妹受着偏爱,却竟如此怠惰!

    纪明达便清了清嗓子,问道:“二妹妹怎么还不开始?”

    纪明遥有些懵:“什么?”

    纪明达更加不满,便直接说:“你还不开始,是仗着娘疼你,就算你做不完,也不会和先生一样打你的手板吗?”

    不速之客

    纪明达的声音并不大。

    但温夫人正房堂屋与东侧间之间并无实在的隔断,且今日为了教导她们,还撤去了屏风,是以她指责纪明遥的话,两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众人的目光便毫无阻拦地聚向了三位姑娘。

    正回事的媳妇因正对着太太,不敢走神,说话的声音却也不禁小了。

    温夫人心内一闷。

    明达早知明遥的性子,怎么今日又挑剔起来?她私下教导或语气好些也就罢了,现下房里这么多人,说话还这般不客气,竟不知给她妹妹留颜面。

    她挑剔明遥,自己在旁人眼中又岂是“好姐姐”?

    温夫人抬手,令那媳妇且停。

    那媳妇慌忙闭上嘴,看太太站起身,向姑娘们那里过去。

    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忙站起来等着太太,二姑娘却挪开自己的账册,从下面拿起一页纸,说:“大姐姐,我不是没算,我已经都算完了。”

    二姑娘都算完了?!

    那媳妇看见大姑娘和三姑娘都愣住了。

    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二姑娘也不是为了姊妹间口角就撒谎的性子,何况从小被先生骂过多少,也没听说过哪一回撒谎躲罚啊?

    温夫人却并不诧异,也没觉得是明遥说谎。

    接过明遥手上的纸张,她对着账册细看了看,笑道:“还是算得那么快。”

    她知道府里不少人私下议论,都说明遥好吃懒做、一无所长,在姊妹里只有一张脸随了她姨娘,胜过旁人许多。可在她看,孩子心里事事明透、什么都懂,不介意挨旁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说,过让自己舒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她并不是一无所长。

    比如她能不用算盘,只凭心算算出至少十万以内的账,还算得又快又准。

    家里不缺人算账,她也从没让明遥帮她盘过账,所以众人都不大知道。

    哪知今天是明达闹了笑话。

    “算好了,就先过去吧。”温夫人对明遥赞许笑道。

    “是。”纪明遥起身离开八仙桌。

    她还想多摸一会鱼来着……

    温夫人便看着自己的亲女儿。

    纪明达抿唇站着,等待母亲的批评。她也自思的确是先入为主,误会了二妹妹。但母亲看了她片刻,只让她和三妹妹接着算,便转身回了东侧间。

    她才突然觉得脸上滚烫。

    “大姐姐……”纪明德凑近她,小声问,“大姐姐算到哪了?”

    “算完了一本。”纪明达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难堪。

    “我才算了半册……”纪明德低声说,“大姐姐教教我吧,不然我也差太多了。”

    从来只要弟弟妹妹们想学,纪明达毫不吝啬教导,教三妹妹也是她教惯了的。她便也离三妹妹近了些,先细声问她是如何算的。

    姐妹俩讨论了有一会,温夫人才收回留意着堂屋的余光。

    纪明遥正在裁夺交到她手里的第二件事:

    永辉堂(即安国公府学堂)前院有一株紫薇树冬天枯死了半个,今春有大半枝条没抽芽,学堂的管事报上来,问是照原样补种一颗,还是换一株别的。

    纪明遥便问管事媳妇:“花房怎么说?已是彻底救不活了?”

    管事媳妇笑道:“花房说倒是能救一救,只怕白费力气,不如再种一株。”

    纪明遥便道:“你去问苏先生的意思。先生要留,你们就尽力救,救不活再说。先生想栽什么,你们也听命就是了。”

    见太太在旁含笑点头,那管事媳妇忙说一声:“是。”出去找自家男人问先生。

    如此这般,又有两三件事,都是家常小事,只有一件是族里的:三老太爷的小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家里人来报喜。

    三老太爷按辈分是和徐老夫人一辈,是先安国公的亲三弟,他的孙女便是纪明遥的“再从妹”。

    在这时代,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纪明遥和这个才出生的小女孩也是“一家子姐妹”。

    她回忆了一番,因徐老夫人不喜欢庶出,这位恰是庶出的三老太爷和全家巴结不上徐老夫人,都没得罪过太太,但也没帮过太太什么,总体来说是两不得罪,一心扒着安国公府过日子。

    她便命:“照去年腊月二老太爷家五妹妹出生的例,送一份礼过去贺喜。礼备齐了,先拿来我看。”

    管事媳妇领命去了。

    跟着又有人来。

    纪明遥求饶地看向太太:“我说得口都干了。”

    温夫人故意道:“那你先喝口茶润润,再让她回话。”

    纪明遥忙半站起来,向前探身,笑道:“好太太,我都学完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不是学不成了?”

    温夫人知道明遥从小在她身边的时候多,这些日常小事看着她办,早就学会了,再拘着孩子也无用。

    她也不多逗明遥,笑道:“等看完送三老太爷家的礼,你就去罢。”

    “好哎!”纪明遥喝了几口茶,叫下一个管事嬷嬷进来,“什么事?”

    ……

    因教了三妹妹算账,纪明达算完自己那份时,已经快到正午。

    二妹妹早已回房歇息去,母亲也将剩下的几件小事处置完毕。

    她并不后悔教了三妹妹,只是……只是……总觉得娘心绪依旧不好。

    是因为她错指责了二妹妹吗?

    纪明达对娘说:“我下午就去找二妹妹赔礼。”

    “你是该去赔礼。”温夫人还想再教女儿几句。

    但三丫头也在,还没有避开的意思,让她也没了多说的心情。

    总觉得教好女儿……会比她以为的更难。

    纪明德留在正院用过午饭,又想同大姐姐一处午睡。温夫人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女儿。

    见女儿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欣然应下,她竟丝毫不觉得诧异。

    也不必非要赶在午睡教她。温夫人累得倒在床上想。晚饭后,晚上,三丫头总不会还要留下。

    ……

    东厢卧房里,纪明达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

    纪明德当然也睡不着。

    瞥见大姐姐睁开了眼睛,她忙侧过身,问:“大姐姐在想二姐姐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纪明达叹说:“这事的确是我错了。”

    “其实我也有错!”纪明德忙说,“我该拦着两位姐姐的。”

    “这与你何关?”纪明达便笑,“倒是你别多想了,快睡吧。”

    “嗯……”纪明德慢慢答应着,试探问,“不如,下午我与大姐姐一起去吧?”

    “你与二妹妹不是一向谈不来吗。”纪明达笑道,“别勉强了。”

    “我——”纪明德咬唇说道,“我想陪着大姐姐。”

    纪明达不禁也侧过身,正看向三妹妹。

    过了片时,她舒然笑道:“也好。”

    ……

    都知道纪明遥爱睡觉,尤其今年不上学了,更是随她去睡,是以将要申初,纪明达两人才向熙和院来。

    午睡时间过长也对身体不好。除非实在想睡,或天气适合睡觉,否则纪明遥午睡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已经起来了。

    下午不用出门,只等晚饭时去请安,在自己房里,纪明遥不但没戴簪钗,连外衣都没穿。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大家虽然关系不算好,但认识这么多年了,一家子住着,谁不了解谁……她就披了件薄斗篷,直接这么出去相迎。

    纪明达看见她这样就想说一说。

    但她是来赔礼的,不是再来挑不是的……只得忍下了许多教导的话。

    纪明德跟在大姐姐身后进屋子,先忙向东厢房看,果然发现,原本摆在书案边高几上的一对水晶花瓶不见了!

    那个白瓷花瓶也没有了!

    听说t26二姐姐把温表哥送过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原来是真的!

    纪明德在下首落座,接了茶,还想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有没有多什么……但二姐姐的眼神已经扫过来,大姐姐似乎也要开口赔不是了,她便忙专注看两位姐姐的衣袖裙摆。

    “大姐姐来有什么事?”见纪明达欲言又止,纪明遥便直接相问。

    她想赶紧送走这两位客人。

    至于为什么不问纪明德,呵,这人一看就是趁机来窥探她隐私的。

    纪明达决心诚恳道歉。

    她站起身,话已经出口一半:“上午是我——”

    “二姑娘,理国公府送来一个箱子,太太让拿来给姑娘。”有婆子在外回话。

    ……温家?

    是温从阳吗?

    他怎么还不死心!

    纪明达瞬时止了话,没发现纪明德和她一样,都已忙转向外面看了过去。

    有愧无愧

    婆子正把箱子拿进来,纪明遥颇有兴致地多看了她的“大姐姐”和“三妹妹”几眼。

    纪明德今天倒是想出个新法子,扒上纪明达过来窥探熙和院了。她一直对温从阳有心,当然会对温家送来的东西好奇,那纪明达又是为什么?

    前几天下午太太回温家,都以为是去说婚事不成的话,但现在,纪明遥能确定,两家的婚事未必不能成。

    今日所见,与纪明达话中的空白恰好相合。

    ——纪明达梦里,她与温从阳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太太与她说要换亲事那日,纪明遥便不欲细究。今后,温从阳的将来更不会再是她的将来,虽然好奇,她也更没有了深究的想法。

    只是她很感兴趣:

    纪明德知道她大姐姐的打算吗?

    纪明达又知道她三妹妹的心吗?

    温家送来的箱子很小,不过一尺见方,一个婆子自己就抱了进来。

    算算她送过温从阳的东西也就这么多,纪明遥便叫婆子把箱子放在她和纪明达之间的炕桌上,又请纪明达先坐。

    两双眼睛都遮遮掩掩地盯着它。

    纪明遥要了块湿帕子,简单擦擦箱子,一面笑道:“上回我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还了回去,这应是表哥还我的。说起来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好些花瓶、镇纸等摆设,好像是表哥一齐送家里所有姊妹的,我想了想,留着到底不妥当,也都还回去了。”

    她将手帕递给青霜,恰面向纪明德,便笑问:“我记着三妹妹尤其喜欢那个玛瑙镇纸,一直放在书案上用呢,是不是?还有一个竹雕笔筒,都摔裂了一个缝,妹妹气得打了丫头一顿,也还舍不得收起来。”

    “好像……”她慢而肯定地说,“表哥送的东西,妹妹都爱如珍宝。”

    纪明德面色发白。

    从不对这些有兴趣的大姐姐还在旁看着,她更觉难堪,忙回嘴道:“既是表哥送全家姊妹的东西,并非单送二姐姐一人的,我看着好,为何不能用?难道二姐姐还了表哥,也要我们都还吗?太太都没说不许我用,也没叫我还!还是二姐姐几乎和表哥成就好事,便要别的姊妹和表哥都不能做亲戚了?大姐姐你说——”她转向纪明达求助——

    她愣住了。

    大姐姐这算什么神色……

    是震惊……恍然……还有,还有抗拒、反感……?

    纪明德愣怔间,纪明遥已亲手开了箱子。

    她笑道:“三妹妹怎么急了?不过恰好你在我面前,我就想起来,你好像格外喜欢他送的东西罢了。”

    她不看那姐妹俩,点着箱子里的物品,一面继续平平常常地说:“你我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听老爷太太的安排。你说我‘几乎与表哥成就好事’,究竟没成,且你当初明知道太太之意,还心爱玩赏那些玩意儿,我都没说过什么,现我已和人定亲,更不会有你想的意思了。”

    纪明德脑袋里嗡嗡作响,还在看着大姐姐。

    像被刺痛一般,纪明达撇开眼神,不再与她对视。

    纪明遥小心谨慎地从箱子里取出几卷画,叫碧月放到书架上去,又笑说:“我倒是还猜呢,不知太太还会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回舅舅家。”

    略作停顿,她又说:“咱们和温家又没定亲再退亲,应不妨碍吧?”

    纪明达手一松,杯盖没拿住,恰磕在了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自己和纪明德都吓得一惊。

    纪明遥忙看向纪明达:“大姐姐是与崔家不合适,才便宜了我……我并没别的意思。”

    纪明达把茶杯放回炕桌上,稳住神色,笑道:“我知妹妹不是有心的……说这个也没什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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