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心里自是疑惑——难道老爷竟舍得对崔珏撒手了?面上却没多动一根眉毛,只无奈叹道:“那退亲的事,少不得也请老爷操心——”

    “我看,倒不必退。”安国公笑了一笑。

    “这、这——”

    温夫人昨日便想过以纪明达的妹妹替嫁的主意,今日安国公回来前,更是已将所有可能都考虑到,是以一听这话,她不必多想便明白了。但她只作震惊问:“老爷的意思难道是——”

    “都是纪家的女儿,不分高低,”安国公笑道,“明达嫁得温家,三丫头……二丫头便嫁不得崔珏么?”

    温夫人还是怔了片刻。

    是啊,连老爷都清楚,都是纪家的女儿……明德担不起和崔珏的婚事,明遥却是合适的。

    可她从前为孩子们打算亲事时,竟分毫没想过明遥也嫁得崔珏。她只想着,崔珏为人肃直,是难得一遇的杰才,崔家从开国来便是钟鼎之家,又竟人口简单,崔宅里只住着他和他兄嫂一家,上无婆母要侍奉,下亦无姬妾要容忍,以明达的倔脾气,嫁去都几乎不必受一点气。崔家内事也少,且有崔瑜之妻掌管家事,明达若不愿操劳,只需安详清福。

    这样好的亲事,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明遥。

    明达说得不错。

    她是偏心得很。

    被安国公牵着手回内室,温夫人没有尝试挣脱。

    她低着头,看脚下织金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叹说:“我明日就叫崔珏来,和他说换嫁明遥,看能不能成吧。”

    安国公却没立刻应声道谢。

    他想看夫人的神色,偏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在心中掂量一回,他笑问:“这竟成了姊妹换亲了?是不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斜睨他一眼,温夫人也笑,问:“难道姐姐抢了妹妹的亲事很好听吗?”

    咳嗽一声,安国公移开眼神,没答话。

    温夫人坐到床边,顺势松开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老爷想让明德嫁。老爷若决心如此,我也不说什么,尽力办就是。可也请老爷想想,明遥比明德年长,崔珏的年纪又在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只怕最迟明春就要办成。长幼有序,咱们家本就要先办明达的亲事,再赶着嫁了明德,剩下明遥在家里,不但于她的名声有碍,外人又岂不多想?连办两桩亲事,家里未免忙乱,一时半会又上哪去寻一个配得上纪家和明遥的人?叫人打听出内情,才是真丢大了人呢。”

    她又说:“何况崔珏还未必愿意换人呢!明摆着的事:老爷只需把偏到天边的心收回来些,就知道和他提谁更好成了。”

    这话入情入理,着实无可辩驳。何况她若不情愿,换人之事只怕决不能成。

    安国公便向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也是担心,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说这话,他又握住了温夫人的手,身体也凑近了。

    放在平日,温夫人也就顺从了他,可今日她着实没这个心情,且当真有正事。

    推开安国公,她起身笑道:“明日就要叫崔珏了,我得赶紧去和明遥知会一声,免得咱们自家出差错。”

    安国公只得松开她:“辛苦夫人。”

    窗外风雨仍急。

    镜月银月等捧了蓑衣斗笠进来,服侍温夫人穿戴,屋外廊下也有婆子举好大伞等待。

    屋里屋外又忙起来,全绕着温夫人。安国公坐不大住,也走到温夫t26人身边,说:“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别!”温夫人才不想他又挑刺教训明遥,忙笑说,“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呢,已经冒雨回来又去了老太太那,再冻一次,染了风寒怎么办?我去就是了。”

    安国公很受用夫人的体贴,便笑道:“夫人到那喝碗姜汤。”

    戴好蓑笠,温夫人没再回头看他,直接走入雨中伞下。

    ……

    熙和院,纪明遥正努力安慰青霜:“花枝便不离树,那花也早晚会落,何况都折下来了?又没全落,上面还有许多呢!还能看。且花瓶也没碎。你真过不去,等明儿天晴,再给我剪一支就完了。”

    “那是温大爷折给姑娘的,”青霜憋着泪,“怎么一样呢?”

    她又反省:“我早该想着的,上午的云就厚,就该下午下雨,我该早些把花瓶挪进来——”

    “好了好了!”纪明遥忙笑道,“你真事事全料到,该去朝堂司天监,还在家里做什么丫头!”

    旁边碧月等都笑了,都和青霜说:“姑娘为哄你都说笑话了,还不快好了!还要姑娘怎么样?”

    纪明遥一笑,没反驳说她没说笑话。

    青霜到底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明儿我就让人找温大爷,替我赔罪,请温大爷再折一支给姑娘。”

    纪明遥想说大可不必,她真的不在乎屋里摆的花是不是温从阳摘的,实际上她更信赖丫鬟们的审美……但想到已经快过定了,她该表现得对温从阳更看重,便没阻拦,只说:“你找人去记得拿屋里的银子,不许拿自己的体己钱,不然,我才要罚你。”

    她屋里碧月是一等丫头,领一两银子的月例,余下春涧四个都只领一吊钱。虽然安国公府给下人的福利不差,她们都不缺钱,但她不能让熙和院的人花辛苦挣的钱去干这种事。

    青霜忙要再求姑娘,外头婆子急急敲门,说:“太太来看姑娘了!”

    纪明遥忙从床上下来,青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给姑娘找鞋,又忙问:“这个天儿太太怎么来了?!”

    自然没人回答她。

    纪明遥拖拉着一只鞋走出卧房,温夫人正从外面进来。一眼扫见她鬓发散乱,还没穿大衣服,温夫人便笑:“好个懒丫头!难道午觉睡到这会子?可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

    “太太知道,雨声最催人困的。”纪明遥弯腰把鞋提上,笑把温夫人往东屋请,“我床上乱,太太别看了,先让她们收拾。”

    “你呀!”温夫人擦了手,戳一下她的额头,吩咐碧月,“还不快给你姑娘穿好衣裳?还是叫她披着被子和我说话?”

    纪明遥穿好衣服,简单梳顺头发挽了个纂儿,温夫人已经喝完一碗姜茶,又叫纪明遥也喝一碗驱寒。

    下了雨的确天凉,纪明遥又比谁都更怕她自己生病,她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爽快,温夫人看得心里也爽快。

    纪明遥放下碗,她探身给她擦嘴角,到底没直接把事说出口,而是笑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有?”

    “中午吃多了,太太若没来,我本想着随便吃两口就罢了,晚上好睡觉。”纪明遥笑道,“可太太既来了,我请太太和我一起吃饭,咱们热闹,又是下雨天,不如吃锅子吧!”

    “这主意好,我也正想这一口吃呢!”温夫人忙命人去厨房传话,“快备齐我和二姑娘爱吃的菜色,各样鲜肉鲜蔬家里有的都要,汤就要鸡酸汤底,开胃,多加些菌子,再去把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拿一瓶来!”

    纪明遥摸了摸肚子,觉得她好像是有点饿了。

    她平常睡得早,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之前必会上床,最多再在床上玩一两刻钟就睡,而安国公府吃晚饭的时间在下午五到六点。为减轻肠胃负担,也是为保证睡眠质量,她一直秉持“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的饮食理念,晚饭最多吃五分饱。

    今天是特殊情况。

    太太冒雨过来,必有大事要说。除了婚事,她身上还能有什么大事?说起婚事,只怕一时半刻说不完,看太太的样子又不好开口,不如一起吃饱饭,再喝点酒,吃完就好说了。

    铜锅一烧,涮菜很快也摆了堂屋满桌子。

    蘸料调好,葡萄酒倒进几乎透明的水晶杯里,纪明遥和温夫人挨着坐下,默契地先好好吃饭。

    阴凉的春雨夜里,一口酸汤羊肉下肚,温夫人觉得浑身都通透了。

    饱餐一顿,她就在纪明遥屋里洗漱换衣服。

    两人都披着头发,穿着里衣,外面披一件斗篷,并排坐在床边泡脚,两边各有一个丫鬟拿着烘香的湿润棉巾给她们擦头发,好去了锅子的味儿。

    卧房里只剩两三个心腹人。

    “明遥……”揽过纪明遥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神色,温夫人斟酌再四,还是以小心郑重的态度,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轻轻问道,“不叫你嫁从阳了,叫你嫁更好的,怎么样?”

    戳破私心

    什么算“好婚事”?

    放在上辈子,明遥应该会说……她还没满十八周岁,更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从高考结束,她就决定好了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只想以无敌的绩点结束每个学期,多多实习、丰富简历,到大三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考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但才过完大学第一个学期,她就猝死了。

    那就没得选了。

    而对这辈子的她来说,温家完全称得上是“好婚事”。

    首先,两家知根知底,不是盲婚哑嫁,这都不必细说。

    其次,理国公府仍属“钟鸣鼎食”,生活水平与纪家相差无几,她成婚过去,不会因适应新生活有太多不便。温家的钱虽没多到花不完,但也不会用她的嫁妆填窟窿。

    再次呢,温从阳虽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但托赖于理国公府的家风,他对国朝律法仍甚为尊敬,人也有基本的良知,不会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且不在官场实位,因朝廷政治受到牵连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在这时代能富贵平安一生多不容易!

    做了十多年表兄妹,她和温从阳谁都没劝过对方“上进”,应该也算一种默契?

    她以后还是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只要他也不要求她像太太一样,做一个八面玲珑、家内府外事事周到的完美夫人,他们一起躺平,那日子应该也不比在家差多少。

    至于婆媳关系……

    看在太太面上,何夫人总不会太过为难她。

    起码相比于徐老夫人,何夫人简直能算完美婆婆了!

    所以,比温从阳还好的亲事,能是谁家?

    不、不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叫我嫁表哥了?”纪明遥大感不解,“太太,出什么事了?”

    虽然温从阳达不到完美婚事的标准,但温家毕竟是太太的娘家!若无大事发生,太太怎么会悔婚?

    见明遥眼中只有惊诧,并无伤心不舍,温夫人心里才有了八分底。

    她忙笑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要对明遥提起亲女儿的梦,她仍觉羞惭难言,又实不能不说,只能忍着脸热,把纪明达的梦境和徐老夫人的说法大概讲明。

    明明亲闺女梦见不好,却和明遥说是“更好的”?

    “依我的话,无稽梦魇,哪里当得真?”温夫人低着头,已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我劝了两日,老太太就是不肯改主意……实是没了办法……明达她毕竟有此一梦,与崔珏婚姻不顺,明遥,你若也忌讳,只管和我实说,我绝不强你嫁他。”

    纪明遥听得有些呆。

    这……上辈子她也看过几本言情网文……“因婚前噩梦与庶妹换亲事”这种事,竟然在现实里也会发生吗?

    不过,和在她身上发生的穿越重生相比,似乎又没有那么离奇。

    但纪明达的话里还有很多空白之处——

    没纠结太长时间,纪明遥便以疑问的方式,向温夫人指明:“太太……大姐姐是只梦见了和崔翰林的婚后吗?既是梦见将来……不知大姐姐可与太太说过,我与表哥,今后如何?”

    温夫人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合情合理的一句询问,听在她耳中却有如雷鸣。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直所疑惑的,也或许是她欺瞒自己没有深想的:

    明达为什么分明瞧不上从阳,还非要嫁他?

    她就知道,怎么可能是因为高僧批命。

    只能是因为,明达也梦见了明遥的婚后,从阳必然有所机遇,功成名就……让明达……嫉妒了吧……

    温夫人背过身,无声掩泣。

    她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是不是当年她就不该妥协把明达送去?

    若没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明达的性情一定与现今有些不同……

    纪明遥知道太太是在为什么哭泣。

    她也知晓了答案:

    纪明达并没对太太说t26过,她与温从阳的未来是什么样。

    又想了想,纪明遥觉得不知道也好。

    哪怕最后婚事没换,她还是会和温从阳成婚,她知道什么也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还是就这样一无所知迎接人生的下一步吧!

    深呼吸后,纪明遥从身后抱住了温夫人。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与温夫人互相依偎着。

    太太为亲女儿伤心,她没有立场劝。但她更不后悔对太太戳破纪明达的私心。

    她问心无愧。

    ……

    这日晚上,直到三更将过,纪明遥方与温夫人睡下。

    清晨被叫起来时,她脑袋昏昏沉沉,眼睛也睁不开一点。

    她摸索着伸手,由丫鬟往她身上套衣服,努力张口:“什么时辰了?太太呢?”

    “卯初一刻!太太已经起了,今日免了众位姑娘爷们的请安,正在东屋等姑娘吃早饭呢。”碧月忙说。

    纪明遥全程闭着眼睛完成了穿衣梳洗,是以没能看到碧月忧心的神情。

    半梦半醒走到东间,望见她第一眼,温夫人就绷不住笑出了声:“是我的不是,再也不叫你熬夜了!”

    “太太……”纪明遥行礼,晃晃悠悠坐在温夫人身边,“早饭吃什么?”

    “昨儿吃了酒,早饭就清淡些罢。”温夫人给她喂茶喝。

    半碗茶下肚,纪明遥总算醒了神。

    算算昨晚一两点才睡下,五点十五就起了,四五个小时她真的睡不够……

    放下茶杯羹匙,拨了拨她额前碎发,温夫人感叹道:“你还真是心宽。”

    都要定亲了,一日之间换了亲事,一觉起来,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眼圈发红,一看就没睡够。

    温夫人让再泡菊花茶来,又让吩咐厨房,送来的早饭里银耳羹要多放枸杞红枣,再快炒一个菠菜,明目。

    纪明遥安然享受着太太的照顾,笑道:“有太太在,我也没什么好愁的。”

    被换亲事是很突然,可崔珏是什么人!他是太太打着灯笼满京里寻了好几年,才给纪明达寻到的绝佳夫婿人选,不谈与她合不合适,只看条件,被换给她,怎么说呢……有点像天上掉馅饼了。

    ——既来之,则安之。

    看温夫人眼下仍有红肿,纪明遥要了两个煮鸡蛋,剥壳在温夫人脸上按摩半刻,果然红肿消了大半。

    两人挨得近,温夫人便又低声和她说了几句安排:“我已吩咐过各门上,今日安庆堂要派人出去办事,一律过来先回我才许放行,从早饭便会陆续有四五个太医到安庆堂看诊,一个时辰一位,直到咱们的事完。还是按昨晚说好的,你今日不用出面,等我的消息就好。”

    在明遥面前,温夫人忍住了一声叹息。

    崔珏虽然年轻,但其心智幽深与胸中丘壑,连她都看不分明。对崔珏是否会同意换人成婚,她当然并无全然的把握,但她一定要尽力试一试。既是为明遥,也是为她自己。

    她希望自己还能算一个合格的母亲,不会再辜负明遥。

    “便是崔翰林不愿意,难道太太就寻不着别的好人给我吗?”纪明遥笑,“我正好还多在家里陪太太几年!”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什么多几年?”温夫人忙道,“好人难寻,遇见一个不容易,女大当嫁,你年岁又到了,真把你耽误成老姑娘怎么好?”

    纪明遥忍着没有反驳太太。

    她才十五,七月才及笄!就算再过五年也才二十,怎么就成“老姑娘”了哇!!

    早饭简单,两人便不挪到堂屋,就在东间临窗榻小炕桌上用。

    清粥淡菜才吃了一半,安庆堂来人传话:“老太太请太太过去,有话要问。”

    温夫人放下筷子,并没看来人一眼,只擦了擦唇角,淡淡道:“今日事忙,着实腾不出空,我不能过去了,请老太太体谅。老太太真有急事,请到衙门去请老爷回来商议吧。”

    太太竟不听老太太的传唤!

    安庆堂的婆子惊得险些儿忘了答话。

    别说太太这话太不客气,她原样回给老太太,只怕要惹祸上身,就是没把太太请去这一桩,也足够她受一顿骂了!

    “太太——”那婆子还想再求一求。

    “曾壶家的,你也是服侍几十年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轻重?”温夫人轻轻看了她一眼。

    曾壶家的膝上一软,差点跪下。

    “还不快去?”温夫人依旧声音平静,并没动怒。

    “是、是!”曾壶家的慌忙退出去。

    纪明遥啃着馒头,崇拜又担忧地看着温夫人。

    温夫人便不禁想笑,说:“左右都要不顺她的意了,这一点小事,又怕什么?”

    屋外,素月拉住曾壶家的,笑吟吟说了几句话。

    ……

    袖着素月姑娘给的二两银子,曾壶家的给自己鼓了一路的劲儿,到老太太面前,把太太的话几乎原样回了。

    徐老夫人听完大怒,竟顾不得纪明达还在身旁,当场便甩了手上的佛珠!!

    深绿的碧玉珠子滚了一地,无人敢捡。

    徐老夫人喝命曾壶家的滚出去,永不许再进来服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温氏会敢明着不听她的话,一时气得急了,甩开纪明达搀扶的手就要找上熙和院去,看温氏是不是要反了天!

    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又有两个婆子行到廊下。

    她们并没看清屋里景象,只依平常行事,忙回道:“老太太,太太给大姑娘请的张御医来了!”

    背信毁约

    纪明达一整夜没睡好。

    前日把梦境告诉了长辈们,这两日,她没再做有关将来的梦。可昨日与母亲争执过那一场……祖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能不多想,祖母一走,后悔又一浪一浪涌上心头,让她心神不宁。

    自记事起,她从没与母亲相争过。母亲疼她,她也敬爱母亲。祖母还曾教她说:

    “人以孝先。”

    “你娘进门这些年来,对长辈孝顺恭敬,从无驳逆,因此广有贤名。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要谨慎修持,不能坠了她的名声。”

    许多年来,她也都是这样做的。

    可昨天、昨天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与母亲争执,纪明达害怕深想。

    为什么昨日她违逆母亲,祖母竟没教训她,还特来安慰?

    纪明达觉得,应是祖母溺爱她,见她才遭梦魇,不忍苛责的缘故。

    但为什么她竟成了二妹妹一般模样?

    二妹妹生性惫懒,不修德才,还不敬祖母,这样的孩子养在母亲膝下,也太丢母亲的脸!她真不知母亲为何不严加管教二妹妹,还格外疼宠她!可二妹妹最多也只是对祖母阳奉阴违,从未当面顶撞过祖母,她呢,却对母亲大呼小叫,竟还不如二妹妹了……

    父亲昨日冒雨而来,言说退亲之事要再与母亲商议,也不知结果如何……

    一夜辗转反侧,到起床的时辰,纪明达坐起来,便决心今日给母亲赔罪。

    谁知母亲一早派人来说,今日要见崔珏,无暇请安,不能来了。

    祖母问了来人,得知母亲昨夜是歇在二妹妹房里,竟面色大变!

    她不愿见母亲再与祖母生隙,连忙询问祖母为何动怒,想从中劝和,哪知祖母冷笑一声,问她道:“傻丫头,你难道不知?你娘这是想把崔珏换给二丫头……她也配么!!”

    娘要让二妹妹嫁崔珏?

    祖母气得面颜发红,纪明达却更加不解:“崔珏他又……亲事不好退,爹娘令二妹妹替嫁,也省了闹得难看——”

    “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祖母敷衍了她一句,便急命人去熙和院叫母亲来。

    ——母亲竟然没有来!!

    祖母还甩得她手臂发疼……这是祖母第一次对她动手……

    纪明达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三日,家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她委屈得想哭,可就这么让祖母找上母亲,家里岂能安宁?

    幸好张御医来了!

    纪明达知道祖母最重体面,忙再过去抱住徐老夫人的手:“祖母,且把人打发走了再说罢!”

    徐老夫人闭上眼睛深深吐气,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

    “张御医人虽年轻,才过而立,且非御医世家出身,却是现今太医院中医术最精之人,深受陛下信赖。淑妃娘娘近五年怀着五公主和七皇子时,便皆是他一人照看的。”

    用过早饭,温夫人并不急着走,先教女儿:“所以,才第一个请他来。”

    纪明遥意会,笑道:“老太太最重体面。”怎么会当着最得圣心的御医发狂?必会忍气克制。

    温夫人也笑:“第二位来的便是秦院判。”

    太医院之首为院使,正五品,掌太医院内外诸事,另有左右院判二人相佐,从五品。

    自先皇后离世,秦院判虽渐失了圣心,却仍是各公候府上的常客,与纪家亦为旧交。

    老太太更不会让各世交府上都得知纪家的笑话了。

    第三位、第四位……她请的亦都是京中名医。

    “崔珏是每一、四、七日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言行、草拟御旨,余下只在翰林院纂修先朝实录,出入便t26宜。所以今日我请他告假半日前来商议要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温夫人还要继续给明遥多讲一讲崔珏,镜月忙忙地进来回说:“太太,小崔大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温夫人忙起身,叮嘱明遥道,“你就在这安心等我回来,谁叫你出去都不用理!我把冯嬷嬷留下,有事你让嬷嬷出头,就当自己还是小孩子,躲在后面就是了!”

    她边说边向外走。

    纪明遥送太太到院门,又亲自请冯嬷嬷到西厢房歇息,留下春涧和花影,叫她们好生伺候着。

    再回到房中,屋里只有她自己和碧月、青霜、白鹭,突遭换亲的懵然才一瞬间全扑上来。

    适应了温从阳一年两个月零八天,全要白费了?

    虽然这一年多她和温从阳见面不超过十五次……

    姑娘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碧月三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偏互相看一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能怎么劝。

    只看各人品行能为,和温大爷相比,小崔大人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让老太太严防死守地防了这半年,不是前儿在太太屋里看了一眼,只怕小崔大人还都不知道她们姑娘是谁呢!

    两家都过了定的亲事,突然要换人嫁,就算小崔大人看在太太和两位媒人的份上应下了,心里对她们姑娘又能有几分喜欢?

    还或许小崔大人不肯应,定要退亲,那姑娘的前程……真不知尚在何方。

    碧月给姑娘上了杯茶,是姑娘常喝的玫瑰枸杞花茶,滋补润肺、养肝明目。

    姑娘回神接了。

    姑娘……看着她们笑了?

    “去把表哥这些年送我的东西都找出来,收拾好吧。”纪明遥笑道。

    即便今后仍是表兄妹,但因几乎定过亲,他还会娶她的姐姐,于情于理,这些东西她都不该再留下。

    太太应该不会很快回来。

    好想补觉……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睡……

    不如练字吧!

    ……

    安国公府正院。

    窗外仍下着绵绵细雨,窗内,崔珏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捧着一杯温茶,安静地听完了温氏姨母的讲述。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也当然听得懂各家交往时不能明着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安国公府以命格相克为由,要换人与他成婚,自是因为不想令纪大姑娘嫁,或纪大姑娘自己不愿嫁。

    但他不信鬼神,却不愿让温氏姨母再多为难。

    垂眸思索片刻,崔珏抬头望向温夫人,温夫人自然也正望着他。

    “我知这等大事一时难以决断,且是纪家先背信……崔家便要退亲,亦为理所当然。”温夫人声音轻柔,“但既已过定,也是两家的缘分。二姑娘从四岁在我身边养大,性情通达、举止平和、行事大方,数年间常有人相问。有她为妻,亦不辱没了你。或你先回家中与兄长商议也好,只是请快些给我答复,余下,我无所求了。”

    言毕,她站起身,赔礼道:“背信毁约,我在此替家中上下赔罪——”

    “姨母折煞我了。”崔珏早已起身避开,作揖道,“请姨母先坐。”

    温夫人只得坐下。

    崔珏亦归座。

    从温氏姨母的话中,他想起了前日与纪二姑娘那短暂的一瞬相视。

    那是一双略带着几分好奇的平静的眼睛。

    他还记得温家公子激动的神色,和一步就窜到了纪二姑娘面前的动作。

    但纪二姑娘对温家公子如何回应,他只听其声,未曾去细看她的容颜。

    纪二姑娘并非温氏姨母亲生。他又听大嫂提过,安国公府的老夫人最重嫡庶。

    纪大姑娘养在老夫人膝下。

    “姨母,”崔珏再度起身,一揖道,“不知能否让我与二姑娘见一面。”

    并无私情

    和崔珏的见面太过突然,纪明遥只来得及换下外衣,换上一身合适见客的庄重素雅的衣裙,头发也来不及重梳,只好就梳着家常慵妆髻,抿了抿鬓角。这发髻不合适多戴华丽簪钗,便在正中簪一朵新开的牡丹,在铜镜前照一照,也算得体大方。

    仍有点滴细雨落下,和着湿润的风一起吹至人面。

    碧月举伞在旁,细看姑娘的衣裙装饰还有何处不妥,忽然一跺脚:“忘给姑娘戴耳环了!”

    姑娘平常在自己房里不戴耳饰,只用小银塞子堵住,方才出来得太急,竟没想到这一处!

    碧月忙要让人回去拿,纪明遥忙拦住她:“妆都没化,那劳什子不戴也罢。急着回去拿一个还未必合适。是崔翰林突然要见我,我便有所失仪,他也该体谅,何况又不算什么失仪。”

    碧月想一想,只好算了。

    怕扰乱姑娘的心,她嘴上没再责怪自己,心里却难免更添担忧:

    若为她这一点粗心,坏了姑娘的好姻缘,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再在姑娘身边?

    熙和院与正院只隔了一条南北宽夹道,纪明遥很快从后穿堂进去,镜月和素月一起接住她,随行送到正房门前。

    想到两天前崔珏那个淡漠凌厉的眼神……跨过门槛前,纪明遥深深吸了口气。

    当时她没有细看崔珏,对崔珏的全部直观印象,也就只限于那一个眼神了。

    太太应非常、非常希望她和崔珏的婚事能成。

    提裙走进屋内,纪明遥抬眼,看见紫檀山水屏风里转出来一个人。

    光线微暗,纪明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穿着七品青袍,头戴纱帽,对她弯身一揖。

    他开口,声音清寒:“突邀姑娘前来,是崔珏冒昧了,在此赔罪,请姑娘见谅。”

    纪明遥垂首还礼:“崔翰林,言重了。既是纪家的贵客,有蒙相请,我理当前来拜会。”

    崔珏直起身。

    纪二姑娘今日的声音不似前日……甜美娇媚,正是温氏姨母所说,“平和大方”。

    他侧身:“姑娘请。”

    纪明遥便在他身前转入屏风,带过一阵微风。

    崔珏沿着她走过的路走回去,在空气中嗅到了清淡的香气,不是脂粉气,只是纯粹的花香,和些微的墨香。

    “你们有话就在这说吧,我去歇歇。”屏风内,温夫人起身笑道。

    她握住明遥的手,拍了拍,没留下什么叮嘱。

    西侧间的门阖上,丫鬟们上了茶便退至廊下,从堂屋到东侧间、再到东稍间,三间屋子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片刻静默后,纪明遥放下茶杯,抬起头,正看向崔珏。即便恰与崔珏目光相对,她也没有移开眼神。

    无论结果如何,这是她议亲的对象,她最起码该认真看一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好一个清隽出尘的探花郎。

    对着这张脸,她每顿更能多吃一碗饭了。

    但他神色虽不似上次那般冷淡,却仍无情绪……若他一直如此,这要减半碗。

    崔珏本以为纪二姑娘的打量也会让他有些不适,已经做好准备忍耐。但纪二姑娘的眼中没有待价而沽、奇货可居,她只是临窗端正而坐,双目澄澈,坦荡而专注地看着他。

    她在赞叹——

    崔珏蓦然垂眸,不再直视纪二姑娘。

    非礼勿视。

    今日婚约尚未更换,在名分上他仍不合适端量纪二姑娘,虽不得不如此,但再看就过分了。

    纪明遥也低头看袖口的花纹:“还不知崔翰林相请所为何事。”

    崔珏便站起身来,开门见山:“想必姑娘已知两家婚事有变。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崔珏不得不在此冒犯相问姑娘一句,也请姑娘据实以答:应下这桩婚事,心中可有遗憾?”

    遗憾?

    纪明遥心中一动。

    崔珏见过她和温从阳的相处。

    他是在担心,她心里“还有”温从阳吗?

    的确,不管对哪个时代、哪个性别的人来说,这都是要问清楚的重要的事。

    而她也的确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

    纪明遥抬头,对崔珏一笑:“崔翰林真诚相问,我便也直言相答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崔珏没有追问她所答是否为真,只又一揖道:“多谢姑娘。”

    他道:“……姑娘如何,我亦如何。”

    这话他说得似乎有些艰涩。

    见他无别话要问,纪明遥便与他告辞,到西侧间请回太太。

    崔珏就在两间屋子外等待,温夫人不好多问,但观明遥的神色,她心里便大概有了底,让明遥先回房去。

    沿来时的原路迈出后穿堂,碧月慌忙低声问:“姑娘,怎么样?”

    “他应该没看出来我没戴耳坠……”纪明遥揪住袖口,先安碧月的心。

    但他好像看见她里衣袖子上的墨点了。

    可恶啊。

    ……

    崔珏离开安国公府时还远不到正午。他没再回翰林院,令小厮去请回兄长,自己也直接回了家。

    崔瑜几乎和崔珏同时到的家,下马便问:“怎么安国公府突然叫你去?你还找我回来,是有什么要事?”

    崔珏请兄长到书房坐,将安国公府要换人成亲之事说出。

    崔瑜听罢大怒:“这是把咱们崔家当成什么!”

    他站起来,把绯色袍袖甩得“哗哗”作响:“是他家要结亲,亲事t26既定,又岂是他们想换就换?这也欺人太甚!”

    他越想越气,抬脚就要走:“我找安国公说理去!”

    “大哥!”崔珏抓住他,“只怕此事温氏姨母为难,我已应下,罢了。”

    崔瑜回头看兄弟,沉默了。

    温氏姨母是母亲的表妹,两位年纪相差有十岁,少时并不很亲密,各自成家后,因分隔两地,更极少相见。

    直到十一年前,父亲调任回京为礼部尚书,未满两载便不幸仙逝。当时母亲亦缠绵病榻。外祖母早已先去,母亲的亲生姐妹都不在京中,两三年里,都是温氏姨母常来崔家相伴,宽慰母亲的心怀,对他们兄弟亦多有照拂,这份情意他们一直都记得。

    正是以他们本不欲与公侯勋贵结亲,却看在温氏姨母一片爱女之心,才应了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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